曾相見(一)

曾相見(一)

開往佳宜小城的汽車幽幽地去了。

身後,那連綿起伏的屋舍樹林,皆在那不斷前行的速度中,接連倒退。如同自己錯失的某段繁縟而蒼白的時光。終將湮沒於未知的命運。仿若在劫難逃。

汽車後座。香卉坐在車上,望著那外間透出的雪色茫茫,心中只一片悵然的感覺。

這,是她第一次坐上高級汽車。也是第一次,要離開家,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車窗外的風雪早就停了。只有稀疏如同鹽粒般的雪霰子,從那路旁的白楊樹上散落。裊裊繞繞的,如同蹁躚的蝶。

副駕駛座上,一臉沉重的沈仲霃正透過頭頂的後視鏡望向後座的香卉,眼中劃過一絲苦惱。

「你餓不餓,這兒到佳宜約莫最少也要兩個時辰,你早上又沒吃飯。」他說,眼光卻沒從那鋥亮的鏡面上撇開。

香卉聽到他對自己說話,回頭望了。見他透過鏡子盯著自己,不覺匆匆閃避了眼目。

「謝謝沈少爺,我不餓。」她淡淡地說,只低著頭。掩飾著內心倉促的煩亂。

那本是去翻包裹的沈仲霃,聽她這樣說,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然後在垂眸間,暗暗嘆出一口氣來。

前日,香卉跪在沈府門前賣身葬母的事情還歷歷在目。那時,她跪在冰天雪地中的樣子,只如同一隻小小的受傷的獸。她哭著喊著,淚水遍布她的全臉。單薄陳舊的衣衫在風雪中看起來滑稽而可憐。仿若一碰就碎的瓷。

沈家是千福鎮上最大的鄉紳,且沈家一貫樂善好施。這才引來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香卉去賣身葬母。只不過,沈仲霃倒是沒有想到,那一貫菩薩心腸的父親,竟會要這十五歲的香卉代替妹妹遠嫁給佳宜城的地頭蛇——高督軍。

沈仲霃低著頭,盯著自己的粹白的手指一陣發獃。也不知想些什麼,那臉上盡顯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香卉見他神色不好,又想到自己那未知的命運。不覺感到眼睛濕潤,那淚就要奪眶而出了。

車窗外,是一片粉妝玉砌的世界。大街小巷,近景遠山,皆被蒙迷覆蓋了一層厚實的雪被。如今被那初升的陽光普照,直透出一番鉤心攝魄的光彩來。

香卉將頭抵在身旁鋥亮的窗玻璃上,抬眼斜睨那外間的蕭條景色。有明晃晃的光線帶著毛茸茸的觸角,不經意地落在她的眼中。照著她那眼中未知的感情,一陣晶亮的奪目。

她倒是心痛的。不為自己將要嫁給一個好色的老督軍。只為自己,那失了生命的母親。

她走得太倉促,以至於自己都還沒有好好了盡孝道。就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一身病,愈走愈遠。

真是不幸!

她在心中這樣想,不覺胸口壓抑,再也忍不住地簌簌落下眼淚。

還好前排的司機與沈仲霃只是不覺。才可以讓她有機會,把心中的傷痛再一次扒扯開來。

她伸出手抹了一把還殘存著溫熱的淚水,一顆心卻像是墜在了谷底,是一陣透心的涼。

黑亮的汽車在顛簸的路上一路前行。因為下雪緩行的緣故,到達佳宜的時候,已接近午時光景了。

那外間的街道上,正一片車水馬龍的場面。來來往往的行人穿梭不止,腳力頗好的黃包車夫,行色匆匆的路人,亦有打扮時髦的小姐美婦穿梭其間。每個人,都好像在一夜間轉了性子。學起了文明,剪掉了辮子。西裝革履,洋裝束身。真是好看!

這,是個新潮的社會的。

香卉不禁下意識的,望向了自身的穿著。那身貫穿的打了補丁的襖裙還在,是曾經母親穿剩下與她改良的裝扮。兩條油亮的辮子吊在胸前,隨著汽車的顛簸,搖搖晃晃,看起來倒是幾多招搖。尤其是腳上穿的一雙露了腳趾的繡花鞋。上面的油漬骯髒,即使經過了多次洗滌,也不見任何效果。

車子最終在一處建造恢弘的督軍府門前停下。車上的司機開了車門出去與門口的士兵通報。那門口的士兵有些不耐煩地想哄他們走,直至滑頭的司機掏出隨身的煙捲,那守門的士兵才不情不願地向督軍府內而去。

香卉坐在車內,望著那督軍府門口隊列整齊的士兵,不覺心下緊張。

這幾年連年戰亂。各處軍閥割據一方,就連如佳宜這樣的小小城鎮,也有貪婪的軍士駐紮為王。強取豪奪,壓迫百姓。百姓生活疾苦,自然對作威作福的官兵咬牙切齒。

這樣想著,不禁又感慨起自己這般不幸的命運。

前日她在沈府門外找沈老爺賣身葬母。沈老爺允諾后,便向她提出要她代替自己的小女兒嫁給老督軍之事。

傳聞中的沈家的小姐長得國色天香,那佳宜城駐紮的督軍覬覦沈小姐美貌。自是找了個理由向沈老爺要人。沈老爺正躊躇,沒想到,卻遭遇了她。

也許,這就是命。

香卉心中淡淡地想。這天底下,果真就有些什麼機緣巧合。自己替嫁,倒也是好。就像沈老爺所說,自己這樣窮苦的丫頭,嫁給地方的督軍,也算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這樣想著,不禁心中有些稍稍的平衡。然而卻在這時,那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沈仲霃,竟開口說話了。

「我知道你心中苦悶。父親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你也不要怪他……」他淡淡地說,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她的臉。

他的眼睛晶亮而委婉,像是存了三月的春水一般,只是化人。

她有些不適地撇開眼目,只低了一雙眉眼,恭敬地回答了。

「我感激沈老爺!沈少爺,我能安葬了母親,這還是您的功勞。若不是您,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了……」她默默地說,連那眼眶,也被這突然轉涼的言語似乎濡得濕透。「真感謝您,還專門跑來這佳宜城送我,我心中其實是高興……」她說著,本想笑,卻在不經意間哭了出來。

沈仲霃見她這般,心中也是不忍。又勸了幾句,皆是些寬慰人的言語。

眼前的督軍府中,雖是白天,卻森森然然只如同地窖魔窟。那些帶著大檐帽的士兵一個個端著槍桿筆直而立。雷打不動的模樣,倒是如同一個個冷冰冰的雕像。讓人不寒而慄。

她吸了口氣,想要抑制那流淌不絕的眼淚。抬眼卻看到,那本是進督軍府內通報的士兵,竟背著槍桿大搖大擺地出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副官模樣的人。

香卉看見那副官走到司機跟前說了些什麼,然後便見那司機唯唯諾諾地跑過來答話。

「沈少爺,督軍現在與各位統制一起到戲院看大戲去了。督軍交代過,若是小姐來,便讓她在督軍府稍等。」那司機對著搖下車窗的沈仲霃說了句,然後又下意識地瞅了香卉一眼。

沈仲霃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便親自下車,幫助香卉開了車門。

車門甫開,一股寒瑟的風便撲面而來。香卉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然後便聽得身旁的沈仲霃開口了。

「我也只能送你到這兒,你跟著那個副官走。若是有事……」他頓了頓,抬起眼來望她,神情真摯,「若是有事,你就到佳宜大學找我,我修西洋畫。」他說了句。臉上神色稍黯。

身旁,那正走過來的副官倒是神情嚴肅。

「不要婆婆媽媽,我還另有工作!」他催促,然後上前扯了香卉握在手中的包裹。「跟我來!」

香卉一怔,望著那被奪去的包裹,又望了那一臉不舍的沈仲霃,心中只是一陣難過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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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曉夜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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