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並蒂之約
「皇上,您與娘娘小別重逢,奴才一時高興……這不……這不就想讓娘娘看看您的親筆書畫高興高興嘛!」高成說這畫的同時,邊看看我,邊將那如山的畫卷堆放在桌案上,八成是看出了我的真正來意。每一卷畫無論從用紙還是裝裱都細緻之極,顯然是他親手製作。
我默然,怔怔地看著滿案之畫,不用想也知道裡面的主角是我,是他心目中的花兒。這半年來,他就是靠畫兒來維繫著、支撐著嗎?我說過『不要來打擾我』,所以他照著這話做,沒有到寒桃庵一次。
「高成,還不退下?」見我如此,他嚴令道。
高成的目光在我與烈焰明兩人之間來回遊移數次之後,再三跪拜之後,退出御書房,順帶關上了門。
明亮的書房裡,我與烈焰明分別站立在桌案的兩邊,中間隔著大堆的畫兒,好一陣子,彼此都沒有說話,一切只是靜,靜得彷彿這個空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的心跳聲。
「我——」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出了同一個字。
「想說什麼?你先說吧!」我注意到他的左手還緊緊攥著什麼東西,搶先說話。
沒想到他攤開了顯然時因為太過用力握拳而泛白的指節,朝我伸過來,手心中有一顆黑褐色的蓮子,說:「花兒,你給我的蓮子只剩下這最後一顆,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會發芽,如果它和我以前種下的蓮子一樣……」聲音明確地充滿希望又明確地充滿了挫折感。
那是我從放兵符的水晶盒子里取出的蓮子,可是……烈焰明,你絕頂聰明,卻也傻到了極致,難道你看不出來那蓮子明顯是被我煮熟了的么?它們永遠都不會發芽,永遠不會。你真相信蓮花開了,我就會回到你身邊么?你忘記了你對我造成的傷害是多麼深么?你不明白那只是我離開你的託詞么?精明如你,為何看不出來這樣的希望是一種絕望的希望?你還傻瓜似地等著它們發芽,等著它們開花。我該怎麼形容此時站在我面前的你?如此純粹,如此簡單,又如此地教我心疼,偏偏又讓我想起刑場慘景,於是心又隱隱作痛起來。
當興奮退去,只剩下真實,他納悶兒地開口問:「我沒想到你提前回來。」
「他還活著,對嗎?」我平靜的話語,是對他的突然襲擊。
他那雙精湛的慧眼頓時有了驚色,然後逐漸轉至平實,道:「花兒,你相信我會對老師下毒手嗎?」
「我不知道。」我心目中那份彼此之間曾用生命交換出來的信任不知從何時起已然漸然模糊,也許是從我見到那個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花舞鳳那天起。
「花兒,你回來就只為問我這個嗎?」他坐落在寬大的椅子里,將頭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攫奪著我的所有想法,面前的這張妖顏只在一瞬間就換作了帝王的姿態。
「他沒有死對嗎?我知道他來過寒桃庵。」我急切地再次追問著。「你有能力救他的,對嗎?」
「花兒,如果如你所說,你會回到我身邊嗎?你說過用你自己做交換。你還說過你是我的。」他期待的眼神,直接的話語無一不是發自肺腑。
如果冬辰真的還活著,我做得到嗎?一如我當初什麼也不顧時所想那樣,一生一世住在這所皇宮裡,一生一世與他相伴,我做得到嗎?
「怎麼?如今換你出爾反爾了么?」他笑得明媚,也笑得憂愁。
我啞然無語,因為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存在。
「無話可說,就代表我說對了。」
「冬辰還活著,對嗎?」我要知道明確的答案,因為我這是我的目的。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站起來,掠地而過,至殿門,親自打開門,道:「高成,送花兒回永安宮休息。她累了!」他的身影幻化在午後明亮的陽光里,卻柔弱之極。
又打算要挾我了嗎?看著他的背影,我苦悶地想著,神思百折。
「娘娘。」高成慢聲道。
「走吧!」心中鬱郁不快,我悶聲道,走在前面。
「娘娘,您給皇上的蓮子……」高成跟在我身後,不高不低地說著話。
「不會發芽。」想起他看那顆僅剩下的蓮子的專註神情,像隨時期盼著奇迹出現的熱切,我感到我自己的冷血與絕情,這樣對他的傷害並不亞於當初他強佔我時的傷害。我終究是狠下心這麼做了。他說我出爾反爾,讓我想起從前說他出爾反爾的時候,其實感同身受。
聽了我明確得不能再明確的答話,高成愣了一會兒后,靜靜地跟在我後頭。他這麼問我,一定早就知道那蓮子不能發芽,只有那個傻瓜似的人才會固執地想要用煮熟的蓮子種出蓮花來。
「高成,我不坐轎,你陪我走走,先讓人把那兩個累垮的小丫頭送到永安宮吧!」我轉身看著開了口又不知道說什麼的高成道。
「好。」他答著話,招來個小太監,耳語了幾句。那小太監便朝不遠處東張西望的小蕾和小綠走去。
我扶著宮殿半人高的白玉欄,向兩個丫頭報以一笑,讓她們放心地跟著那太監去。
陽光正是明麗,從御書房出門轉右,經過御花園,我停了停步,瞄見叢生的雞蛋花樹上細小的花蕾隱隱約約,憶起假婚時烈焰明認真地為我準備捧花的樣子,精靈般地笑起來。皇宮給我留下的記憶並不缺少美好。
「娘娘……」
「高成,有話想說就說,我聽著呢。」步至雞蛋花樹下,我蘭指輕拈,一朵開在樹下的月季花入手,滿眼怒放的牡丹,姚黃魏紫盡在其中,芍藥花蕾已然成色,唯獨桃花早已夭折。
「娘娘,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娘娘和皇上身為當局者,只是在不斷地相互傷害著對方,其實您與皇上本可以選擇一種更美滿的方式。」
「可是,冬辰呢?為了你所說的美滿,我就要放棄他么?高成,冬辰也許還活著。」其實我也拿不準自己的心意,兩個花樣的男子,兩個同樣在乎我的人……我愛冬辰的寧和,也被烈焰明的狂傲所吸引,心早就亂了,或者我真是個並不專一的花痴,兩個都愛,或者兩個都不愛。
「娘娘是說太傅大人還活著?」高成吃驚地看著我。
「我感覺到他還活著。」
「可是太傅大人是真的已經……已經……被斬了呀,您和奴才都親眼看見……簡直匪夷所思……」
「所以我才要回來問個清楚明白。」
「娘娘,您只是因為這件事回宮嗎?那麼皇上他……剛才皇上很生氣……」高成結結巴巴地道,任何人都知道烈焰明發火的時候有多麼可怕。
「我也亂了。如果他還活著……」我從衣袖中取出絲巾,嗅著桃花的味道,凝神靜氣地望著滿園齊放的花朵,只要冬辰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我就不遺憾了。
「可是娘娘怎麼知道太傅大人還活著?」高成細聲細氣地問,小小的眼睛嚴肅極了。
「只有烈焰明才知道……」如果冬辰還活著……可是那天被斬之人,無論身形樣貌都和他一模一樣……我相信我的眼睛,又並不相信那就是冬辰,多矛盾,又多堅定地相信他是真的活著,這方絲巾就是最初力的證據。可他為何不來見我?我想要問烈焰明的就是這些疑問。
「高公公,高公公……」一個侍衛神色慌張地飛奔而來,邊跑邊叫。
「什麼事這麼慌張?」高成臉色一凜,道。
那侍衛見我轉身,先是頗為詫異,而後反應敏捷地半跪下地:「小人拜見皇後娘娘——」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皇上在蓮心居大發雷霆,將以前種蓮花用的水缸都打碎了,我們都勸不住。高公公,您快去看看,想想法子……」
我偏頭看著高成,只見他表情煩惱,毫無主張,烈焰明的火氣是沖著我來的,除了我怕是誰也壓制不了。打定主意,我朝兩人道:「帶我去蓮心居。」遂三人一同前往。
還未踏進雲極殿蓮心居,唏哩嘩啦的水聲就遠遠傳來,然後是水缸破裂的聲音。我皺著眉,擺手讓侍衛與高成留守在外,獨自進入。只見原先長滿水蓮花的蓮心居,早就被改成了種蓮之地,水域里放置了許多精心打造的陶缸,大半部分已經碎裂了。烈焰明怒氣沖沖地手持寶劍,亂飛亂舞,劍氣所到之處,缸體應聲而裂,同時激起高揚的水線,濺濕了他大半的衣衫。一些侍衛宮女戰戰兢兢地站在四周,即不敢上前阻止,又不敢離開,只連聲驚叫著:「皇上,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