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十：靜看游雲聚

第四十年？月？天

一夢難見新月白，且遇清風不遇靄。

——————

……

好一場，又昏又長的噩夢。

我深陷其中，反覆想起一段又一段驚懼悲傷的記憶，如同煉獄般。更難受的是，我有時難過到明白了自己這是在夢中，卻想盡一切辦法也依舊無法醒來，有時則渾渾噩噩的，像個木偶人，毫無反抗之力的遭受著交織在一起的痛苦。

直到，我偶爾能聽見遠遠的嘈雜叫喊聲和車輪路過聲，還偶爾能感受到有濕濕的暖風拂過臉頰……我的噩夢世界才終於開始漸漸崩壞。

將沉重的眼皮艱難的撐開一條縫，稍亮的光線帶給我迷幻的感覺，而映入眼帘的破舊難看的天花板又是那麼的真實。

這是一間有些狹窄的木屋房間，我正躺在一張不知道大小的床上，床側對面的木窗子支開一小條縫，恰好對著我，又不至漏入太多風……我僅能看見這些，腦袋重得像鉛塊，陷在枕頭裡面，拖得我整個身子都起不來半分。

稍微一使勁，全身上下不知哪裡就傳來撕裂般的疼痛，我僅僅只能皺眉咬牙，連呻吟的聲音也堵在了喉嚨里，發不出來。

正當這時，一張臉橫入了我模糊的視線。

他遮住了不少光，但那熟悉的輪廓卻讓我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少。

在剛脫離的噩夢中，我曾無數次失去他，或者與他反目，或者殺死他，又或者被他殺死……超過八成的夢境都是因他而生。

但此刻，在現實中，我處於最虛弱無助的時候，他的出現立馬擊散了我內心所有的陰雲、所有的擔憂，只剩狂喜。

「小魚……」

我強忍著咽喉的疼痛，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喊出了這個名字。

「你說什麼？」

他的聲音像小魚，但又不是他。我的目光逐漸匯聚清晰，看見一張白白凈凈的面龐，容貌陌生，沒有什麼特別的特徵，第一眼幾乎讓人記不住。

不是小魚……

我反應過來，理智也在隨後告訴自己怎麼可能會是他呢？但是，內心的期望瞬間落空還是讓我一下子感到無比失落，胸悶難受。

「你怎麼了？」面前這陌生的年輕人貌似發現了我眼神瞬間閃亮與黯淡的變化，語氣擔憂的問道，些許溫暖的氣息輕輕灑了下來。

我皺著眉頭微側過臉，心中一時的情緒波動帶得呼吸都變得極其費力起來了，闔上眼，渾身麻痹酸痛，沒有力氣再說出話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朝外面亮聲大喊道：「小希！小希！你媽媽醒了！快過來看看！」

我心中咯噔一響，登時有立馬翻身起來的衝動。

「啊！」小希驚喜的大叫立刻從外面不遠處傳了回來，聲音是那麼的熟悉活躍，「真的嗎？媽媽我來啦！」

我能聽到他急忙跑回來的腳步聲，踩在地上輕盈有力，聽起來應該生龍活虎的一切都好。我瞬間鬆了口氣，身子重新放鬆了下來。

只不過我沒想到，在小希跑進來之前，我又無法控制的沉沉睡了過去。

……

再次醒來，應當已是夜半時分。

有月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屋內的光線不算特別暗。我還能聽見屋外風吹過樹葉的聲響，以及模模糊糊的潮浪聲，證明我此時應該還在海邊附近。

身體上的感覺比上次醒來好了不少，但還是難做什麼大動作。

我靜靜的緩了幾口氣，想起了小希，然後發現他就躺在我旁邊。像一隻可愛的小狗一樣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呼吸輕輕的睡著。後背距離床沿就只有幾公分，怕一不留意翻身就要摔下去。

看著他這副模樣，我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有些困難的移動手臂，用手指輕柔的蹭了蹭他的臉蛋，竟把他給弄醒了。

小希聳聳小鼻子，困頓的仰起頭瞥了我一眼，發現我醒了，頓時就睜大了眼睛，坐了起來。「媽媽，你醒了！」他瞬間興奮，但是想要撲上來抱我的動作卻只做了一半，看了眼我身上，小心翼翼的收回了手，生怕碰到我。

我也低下頭看了眼自己，在我身上套著一件明顯寬大的粗製襯衣，而露在外面能夠看到的身體部分幾乎都纏著白色紗布。就連頭部和臉上也有，之前沒仔細感受居然沒發現，毫不誇張一副重傷樣子，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士兵也難有更嚴重的了……

小希的大眼睛在黑夜裡明亮清澈，望著我，表情複雜的一時間好像不知道該先說什麼。我對他輕輕笑著，微微搖了下頭，低弱的出聲道：「沒事了……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吧。我們怎麼會在這裡呢？」

「嗯！」小希用力一點頭，小手擦了一下鼻子，突然想起來屋裡還是一片漆黑，跳下床去，小心的挑亮了桌上的燭燈。

然後重新爬上床，乖巧的跪坐在我旁邊，我一直平靜的注視著他的小臉，伸出傷勢不太嚴重的那隻手掌給他拉著。他開始慢慢的小聲說：「媽媽你那天去了好久，我有點擔心，所以想去找你。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找……然後，然後我看到了在山崖下面的雲叔叔，他爬上來問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告訴他之後他就說要幫我。最後……我們就找到了你……雲叔叔帶了我們回來。哦！這裡就是雲叔叔的家，外面是一個在海邊的村子，有海灘……雲叔叔還請了村口的醫生爺爺來，只是，醫生爺爺說話有口音，我站在他旁邊也聽不太懂他在講什麼……」

小希低著腦袋，說話的模樣就像是在認錯一樣，在我以前有批評他的時候，他卻從沒有哪次像過這次一樣。

我不知道小希為什麼會有自責難過的情緒，只是看他這模樣我就不免心軟，舉起手刮刮他的小鼻頭，帶著自信的微笑輕聲對他說：「好！媽媽知道了……」

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我有些警覺的豎起耳朵，而小希則是微微一愣后就大聲的說：「應該是雲叔叔，我去開門！」然後翻身下床，小跑著去打開了房門。

屋外進來的瘦高年輕人正是我上次醒來時看見的，我想他應該也就是小希口中的「雲叔叔」了。

他有著半長的黑色頭髮，此時正垂散在身後，肩頭披著一件灰白色外套，看樣子也是從被窩裡爬起來的。看了眼開門的小希，又看了眼我，站在門口有禮貌的微笑解釋道：「我是看見屋內燈亮著，所以過來瞧瞧。」

直到這時，我才捕捉到一個本不該被遺漏的細節——這個男人露出來的耳朵平平的，是個人類。我挪動身子，勉強讓自己上半身靠起來，能夠用更好的角度看著他，小希也馬上回來幫我扶了一下。

「看樣子你恢復得倒是極快。」年輕人望著我說道。

「多謝先生的幫助了。」我朝他點了下頭，淡淡的說，「請問怎麼稱呼？」

「叫我流雲就好，天上的那種。」他笑著伸出一根手指指指上面，「你可以叫我阿雲，當然，也可以像小希一樣，喊我一聲雲叔叔。」

「……」

這傢伙，看樣貌應當是文靜的人，說不定還讀過很多書，臉上一旦掛上無害的禮貌笑容，就更是讓人覺得清風寡淡。只是，若看多幾眼，就會預感他的低調微笑下極有可能隱藏著一副毒舌。就好比現在，他笑眯眯說出的玩笑話，沒讓我覺得有多幽默，只是有想抽他嘴巴子的衝動。

除了上次迷糊間他帶給過我小魚的熟悉感，現在怎麼看，他都只是一個無法讓我放下警戒，更無法讓我提起好好交流興趣的普通的……人類。

看著他臉上和善的笑容，我卻無法再笑出來，能忍住不懟回去就不錯了！

還是小希為我著想，轉頭大聲說：「雲叔叔，廚房裡還有吃的嗎？我媽媽肯定餓了。」

「當然。我有提前備著，這就去取。很快，別急啊！」

雖然我的肚子並沒有餓的感覺，但我也沒有喊住瀟洒離去的流雲，盯著等他走出門后，才鬆了口氣，重新放鬆躺了下來。

抓住小希為我掖被子的手，低聲問他：「我們來這裡多久了？」

小希眨眨眼回憶道：「三……四天多了吧。」

「你當初就那麼輕易跟著一個陌生人走了？」

小希看著我略顯嚴肅的表情，微微一愣，也是認真的想了想，緩慢的小聲說：「我……我覺得雲叔叔應該不是壞人，這些天我也有觀察他的。」

「你覺得？」

「是啊，我第一眼就感覺雲叔叔很親切，可以信任……」小希點頭說著，對上我有些審視的目光，委屈的扁扁嘴，「不然我還能怎麼辦，當時媽媽你……」

我雖然覺得小希有些輕信他人，但當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當我打算向他道歉的時候，流雲端著冒熱氣的托盤走了進來，將之放到了桌子上。果然動作很快。

「這是我自己煮的薄粥，裡面加了一些剔出來的嫩魚肉，不帶一絲骨刺，方便進食也方便消化。」他一邊將一碗噴香的粥端到我面前，一邊咧著嘴巴笑，響亮的說，「小希！桌上那一份是給你準備的，當夜宵了！不過裡面的是剩下的魚身，有魚刺的，吃起來可要小心咯！」

小希有些顧慮的望了我一眼，見我沒表示什麼，這才蹦起來，向流雲大聲說了句「謝謝雲叔叔」，跑到了桌子邊。

「你這……需要我幫助嗎？」流雲端著碗站在床邊，看著我遲疑道。

「還不至於殘廢……謝謝了。」我早已經重新靠坐了起來，一臉正色的舉起手臂接過碗，動作流暢平穩。流雲見我操作，輕挑了下眉，表情有些欽佩。

「媽媽你不知道，雲叔叔做的飯可好吃了，而且從不重樣！」小希坐在桌旁，一邊大口用勺子吃著粥，一邊大聲對我說。

我瞥了眼笑得燦爛的流雲，然後默默低頭吃了一口，細細品著。

「怎麼樣？」他臉上帶著求誇獎的表情。

「不錯，廚藝精湛。」我配合他，點頭稱讚，同時又嘗了一口。

「哈哈！客氣了客氣了！」他這下反倒謙虛起來了，擺著手說，「我也只是閑來無事，隨便研究研究，說不定明天就要吃重樣了。」最後一句是對小希說的。

小希在那邊響亮的砸吧著嘴巴，我也在這邊低頭一口一口慢品著。這魚粥的味道確實還是可以的，吃著竟有些引起我的食慾，喚醒了我的肚子。尤其是溫度正好燙的粥，配上入口易化的嫩魚肉，讓我整個胸膛肚子都舒暢溫暖不少，沒有任何下咽的困難。

「怎麼想到準備這個？」

我想問的是他在半夜提前準備食物，難道是知道我會在這個時候再次醒來？但他卻理解到了另一邊去。

「因為你上次醒來喊了句『小魚』呀！」他理所當然的答道，「所以我就以為你是想吃小魚，就給你準備魚粥咯！」

「小魚不是吃的。」我沒抬頭，低聲淡淡道。

「那是什麼？」

「小魚是我爸爸！」那邊的小希大聲搶答道。只見他面前的大碗已經徹底空了，他正舒服的靠在座椅上，小肚子凸出來了半圈。

「噢？」流雲驚訝的哦了一句，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

然而，我正適時用看小希的餘光掃了他一眼，發現他對小希笑的表情中竟有莫名和藹的成分。但當我馬上再用正眼時，卻看不出來了，也不知是否又是錯覺。

又過了一會兒，等我手中的碗也見底，我輕打了個嗝兒，實際上只吃了半飽。流雲臉上的笑容更活潑了，笑著收了碗筷。我知道，對於做飯的人來說，有人能誇他做的東西並全部吃完，就是最大的成就感了。

「那我就先告辭啦！祝二位晚安！」流雲像個專業服務員，一手托著托盤，有禮貌的帶門出去，走之前還不忘拍拍小希的腦袋。

小希靠在椅子上凸著肚子一動不動好久。

我卻感覺嘴癮似乎上來了，心中有些埋怨流雲既然給我準備吃的了，為什麼不給夠呢？不過埋怨也是不起作用沒有道理的。

扭了扭剛才撐面子舉起來的發疼雙臂，現在我是絕對不想再動了。想到手腕上的儲物手環里或許有食物，可是無論我怎麼操作嘗試，也取不出來。

盯著像是徹底變成了裝飾物的手環，我不得不相信它們壞了的事實……回永恆之樹必須找鐵師傅好好報修報修！但願我存在裡面的東西不會化為烏有。

「緩夠了就熄燈過來睡覺吧！」

我既然有力氣覺得餓了，說話自然也中氣足了一些。

夜晚重歸安靜。

小希繼續乖乖縮在我身邊睡著，感受到他的存在，我的心情自然而然就能很好的保持平靜。矜持月光從窗縫間照進來，我能想象到外面的自然景色一定是怡然祥和的，或許天空中聚著閑散的雲，還帶有幾分神秘與洒脫……就像這院子的主人一樣。

想著這些，再接著去思考目前所處的情況，以及明天的事，一切就不顯得那麼糟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