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十一:槭樹下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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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是,被鳥的鳴聲吵醒的。
屋內還留著昨晚的陰暗和幽涼,光線很不容易從窗戶縫透進來,但我卻能感覺到外面的陽光是很明亮的。因為光聽鳥兒的歡喜活躍的叫聲就可以知道了。亮光里還能看到隱約的鮮艷綠色,我猜窗外的院子中一定有一棵又高又壯的大樹。
鳥兒在樹梢上唱歌,在茂密的枝葉里鑽進鑽出,來表達它們一天清晨的好心情。而樹下貌似有人在搬弄著什麼東西,緊接著又響起了悶悶的鋸木頭聲。
小希已經不在被窩裡了,不過外面突然傳來了他低低的喝止聲:「噓!雲叔叔你小點聲!媽媽還在睡覺呢!」
「哦哦!對不起,知道了知道了。」
回應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立馬反應過來,雜訊也馬上停止了。
我在屋內這張小床上舒服的張開雙臂,儘管已經醒了,但還是選擇重新閉上眼睛,享受著外面那位「小大人」帶給我的關懷。
再次睜開眼,日頭貌似已經高掛天空了,房間內也漸漸有些熱了起來。
掀開被子,我懶散的伸了個懶腰。雖然平時在家偶爾也會有睡懶覺的壞習慣,但這次是我有史以來最舒坦的一個回籠覺,而且完全沒有罪惡感!
通暢的精神讓我身體也有力氣多了,我試著下了地,理了理衣服,拿掉了頭上那些礙事的布條,但亂蓬蓬的頭髮卻怎麼也弄不順了。
動作緩慢的將木窗戶輕輕撐開,瞬間傾灑進來的陽光很刺眼,也很舒服,我眯了眯眼睛,感覺全身上下都沐浴在光明裡,暖洋洋的汲取著能量。
窗外的院子不大,就在近旁的那棵大樹佔了將近三分之一土壤,繁茂的樹冠遮住了一半日頭,很是健壯。樹下,流雲手裡端著個盆子,正在弓腰往地上灑著什麼,口中還低低發出「咯咯噠!咯咯噠!」的聲音。
他聽見動靜,轉過身來看到站在窗前的我,眼神中滿是不思議的驚訝,而我也趁他側開身,瞧見了地上那一團團嫩黃色,毛茸茸的,是幾隻巴掌大的小雞崽。
「你居然都能下床了?」他盯著我問道。
「嗯。」我視線留在小雞的身上,淡淡點了下頭,說:「反正傷的也不重。」然後走出屋子,來到了院子中,腳步雖慢但平穩。
上下反覆瞧著站在面前的我,流雲看我的眼神已經從難以相信,逐漸變得有些像在看什麼古怪東西一樣了。「真是見了個鬼……」他搖頭嘟囔。
我沒理會,而他見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嘰嘰喳喳」埋頭啄米的小雞上,轉身將盆子里所有的米粒都灑了出去,並往盆中倒了水放在一旁。然後開始蹲下身,指著每一隻可愛小雞,炫耀般笑著向我逐一介紹道:「我幫你認識一下哈!這位叫阿花,那位叫草哥……還有,還有,那個最胖的叫大橘……看!就屬它吃的最多了!當初剛買來的時候它們都差不多大的,現在就它一個頂倆!」
流雲邊說著,邊假裝氣憤的敲了一下大橘的小腦袋,眼神中卻有像撿到寶的喜悅。而大橘根本沒空理會他,埋著頭瘋狂掃動,所過之處,寸米不留……
他這種給每隻小雞崽都起名的行為,以及起的名字的風格,在別人看來或許會很古怪,不過在我看來,還是能夠接受的。就有一點不明白。
「你管這隻叫『草哥』我能理解,但為什麼叫這隻『阿花』呢?它明明是只小公雞呀!你或許可以叫它小劍小盾什麼的……」我伸出手指,指著問道。
「什麼!?阿花是公的??」流雲瞬間驚愕的大叫起來。
「是啊。你不知道?」我疑惑的看看他,再指著地上,理所當然的說,「這裡除了大橘,就都是小公雞了呀。」
他頓時像遭了雷擊一樣,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發起火,跺腳大罵:「奸詐的雞販子!奸詐的雞販子!在集市賣我時,說好了全是能下蛋的母雞,居然……居然!不能下蛋,也就更不能生小雞了……啊!虧死我了!虧死我了!」他氣得原地直繞圈,把小雞都嚇著了。
「既然是買的,那我猜它們買來也還沒幾天。或許你現在去退換,對方應該會答應的。」我說。
「那雞販子是外地來的,賣完貨早便走了!」流雲氣呼呼的說,「再說,退換的話我豈不是白喂它們這好幾頓米了!?」他似乎越想越虧。
他這般斤斤計較的模樣倒是讓我對他有了新的認識。緊接著,他一拍手心,低頭盯著地上的小雞,思考著又道:「這下不行了!不能再喂它們這麼好的米了,不然成本收益不成比,我就虧大了!大橘得好好養著,其他的小公雞……就等養肥了再賣出去,賣不了的就自己吃……紅燒爆炒?慢燉高湯?」
流雲搓搓下巴,腦子裡的算盤都要打出聲兒來了。這麼一鬧,大橘就真的成獨寵了……我可憐其它幾隻小雞,小小年紀,涉世不深,攤上這樣的主人,竟當著它們的面計劃著它們的未來……
「那個……」我有點看不下去,想打斷他。
他回過神來,對著我道:「這次是我失算,沒分辨清小雞的性別,上了當……哎!你又是怎麼看出它們是公雞母雞的?」
「我……」
「算了不重要了。這次還是多謝你我才能及時發現、及時調整、及時止損!」
流雲熱情的向我道謝,完全不見了之前氣憤跳腳的模樣,我只能尷尬又不失禮貌的朝他笑笑,然後說:「……其實,我之前說的小劍小盾是我認識的兩隻小狗,它們很可愛,很聰明,也很忠心。只可惜它們的主人在很久前不見了,它們在幾年前相繼老死了……」
我抬頭注視著流雲的表情,他貌似有些不理解我為什麼會突然講起這個,想了想說:「狗的壽命最多最多也就二十年吧?離去是正常的,你不用太傷感……對了!你這時候起來還沒吃東西呢!我和小希都已經吃完午飯了,廚房裡留了吃的,我去給你取!」
我正好肚子有點要咕咕叫的衝動,流雲突然主動提起了這件事,我也就不在之前的話題上停留了。只不過,想到他剛才安排小雞時說的話,我還是不放心的多問了一句:「是……什麼吃的?」
結果表明,我是想多了的。
流雲沒有給我端來一大盆燉雞湯,也沒有油亮亮的烤雞腿,僅僅只是一碗點綴著豌豆蘿蔔丁的普通炒飯。有紅有綠,賣相不錯,也很符合他家質樸的水平……
他給我搬來一把竹編的小椅子,就坐在大樹旁,我很快的撲吃乾淨了食物,然後他收拾完也給自己取了張小板凳,坐到了我旁邊。
問了流雲之後我才知道,頭頂的是棵槭樹,樹姿優美,葉形秀麗。「槭樹的秋葉獨樹一幟,極具魅力。等入秋再深些你就能欣賞到了。」他這麼說。
午後的陽光明亮亮的照下,溫暖但不燥熱,飽餐過後,就這麼坐在樹蔭下,仰頭看綠葉光斑,聽鳥鳴、享清風,倒是懶散閑適得很。
在樹后的院角落裡有一間小草窩,流雲將同樣吃過午餐的小雞們趕了進去,獨獨留下他最心愛的大橘,將它捧起在手裡,輕輕撫著。
「願意跟我說說你是怎麼弄成這樣的嗎?」流雲懶懶的向後靠在樹榦上,開口隨意的向我問道。
我瞥了眼他平靜的表情,說:「我還沒向你介紹過自己吧……」這話說出口后我又覺得有些不妥,改口道:「我是說,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知道了。小希跟我說過了。」
「那你聽說過我?」我些許訝異的問。
「我們村地處偏僻,消息不太靈通……不過,我約莫是能猜到你的身份的。」他的語氣依舊平靜,像融在了身後的樹中,微眯著眼睛根本沒有看我。
「哦。」我應了一聲,也沒打算追問他猜到的到底是什麼。頓了頓,然後緩緩開口,將之前發生的一切事講述了一遍,並沒有一絲省略,包括在海底見到的那純白骨架,以及之後的所有變故,都告訴了他。
一邊說著,當然沒忘記一邊觀察他的反應,只見他時而眉頭微蹙,時而表情驚訝,幾次看我的眼神中也有過懷疑。總之,藉此我能確定了他只是一個表情管理較好的人,並不是聽見什麼都能面不變色……
「故事精彩到可以說書了。」他聽我講完,微微搖頭輕笑道。
我該說的都說了,弄得自己都有些恍惚覺得那像極了一場夢,至於聽者流雲相不相信……我攏了攏過長的衣袖,一點也不關心,自然也不在乎他的笑。
然而,他傾過身來,把臉湊近了我。
我嚇了一下:「做什麼?!」
他無比認真的端詳著我,摸著光滑下巴說:「怪不得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面相禍福難辨,不是短命之相,而是作死之相啊!哈哈哈哈!」
他突然肆無忌憚的放聲大笑起來,全然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模樣。我反應過來,頓時氣急,使勁推了他一把,差點把他推的仰頭笑倒過去,怒怒回懟道:「什麼面相!我看你還面無血色印堂發黑,一副短命鬼的模樣!」
「別別,您可千萬別咒我……」他笑的發顫,擺手說道,「你是個怪物,敢做那樣的事。而我只是個普通人類,可經不起你咒的。」
我有點搞不懂他這個人的笑點了,前一刻還一臉正經,后一刻就笑的像上了發條似的,根本停不下來。
「我講的這些,你不驚訝?」我瞥著他,默默問道。
「你指哪一部分?」他總算安靜下來一些了,呼了一口氣,感嘆著說,「大自然的神奇之處無窮無盡,女神創造大陸的奧秘更是無從探知……我作為這大陸上一個平凡居住者,又沒你那般本事去鬧騰……只要安然接受自己眼前就夠了。對於那些神奇的事,沒機會去見識也無法去影響,為什麼還要為之煩惱呢?就像外面廣袤無垠的大海一樣,我又不用深入其中探尋什麼,所以只需懷著敬畏,遠遠觀望著就好了。」
你倒看得透徹。我在心中想到,但沒有說出口。
「那你當時去海邊是幹什麼?」我盯著他突然問道。
他稍微愣了一愣,然後微笑著說:「現在輪到我回答了是嗎?我那天上午是去那處山崖下要斫些荊草,回來做窩。那邊的草長得最勁最多,距離又不遠……」他轉身指了指樹后角落,小雞們的那個小草窩。
「沒想到草沒割多少,竟撿回來了你們兩個。」他自覺幽默的加了一句。
我沒有笑也沒有惱,冷著一張臉,淡淡的說:「那是因為小希單純善良,更容易相信別人。」
「也更可愛好相處。」
流雲聽出了我言語中些微敵對的意思,有點不高興的頂了一句。
「你幫了我們,我還是會記的。」我語氣緩和一些,抬頭瞧了一眼,從前面院子能直直看到開著的大門外面,只是看不清街上具體情況罷了。
「外面是有海灘嗎?」我又說,「小希好像玩的挺瘋的樣子,只是不知要晒黑多少了,算了……只要他開心就好。」
流雲聽著,緩緩思忖著點了點頭,然後沉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你那個時候的行為是真的不負責。作為媽媽竟把那般年齡的孩子一個人丟下,你不知道後來找到你時,他在你身邊哭了多久……」
「他哭了?」我瞬間吃驚,昨晚小希自己可沒講。
「廢話!」流雲有些生氣的悶悶道,「你當時傷成那樣倒在那裡,知不知道對一個五歲不到的孩子會造成什麼打擊?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小希的母親,你年紀輕得根本連自己都還照顧不明白!」
「我年紀不輕了……小希也不小了……」我低著頭,低聲嘀咕了一句。
或許是因為覺得他說的有道理,自己又心中有愧,我對於流雲這番指責教訓般的話語竟沒有要反駁的衝動。要知道在以前,這世上能這麼說我的人可沒幾個,最開始就連伊老也休想訓導我半句……
沉默了片刻后,我試著轉移話題。
「還沒告訴我,這裡是哪裡,你一個人類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裡的人類可不止我。」流雲有些高深莫測的勾了勾嘴角,說,「這裡近一半的居民是人類,是大陸上唯一的人類與精靈自發和平共處之地。」
「什麼?」
「這漁村位於大陸東南沿海,甚至並不屬精靈王國。」流雲道,「這裡具體的發源史我不太清楚,只知居住於此的人類和精靈是自由的,就好像……大陸北方的荒原居民一樣。而且,此地近海是少有的平靜,常年難見風浪,彷彿女神特意劃分出的凈土。大部分村民捕魚為生,而出海的漁船有時還會引來商船,所以時常集市大張,也是熱鬧得很。」
「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地方?」我無法想象他的描述,「這沒道理。」
「這世上總是想不到的事居多。」流雲聳聳肩,「你自己找機會出去看看便知道了。」
「精靈王國駐東境邊軍不知道這裡嗎?還是不管這裡?我回去得問問女王陛下了……」我小聲嘀咕著內心的疑慮。
「你說什麼?」流雲看著我,狐疑的眯起眼睛,說道,「你該不會在打什麼壞主意吧?農夫與蛇?流雲先生與狼?」
「一邊去!」我毫不客氣的揮開他,衣袖不重不輕的打在他臉上。
「我聽小希說你請醫生來給我看過?」我將總是不合體散掉下來的衣袖認認真真的挽了上去,有些好奇的問,「他怎麼說?」
「當時我又不知道你是個怪物,那麼重的傷居然能恢復得這麼快,還不得去請醫生來救命啊?」流雲沒好氣的說道,「結果可把老人家嚇壞了,說只能包紮外傷,其餘的他可不敢亂醫,怕萬一不小心你最後一口氣也沒了……」
我瞧了瞧自己身上上上下下纏的紗帶,雖然並沒有什麼大用,但總好過沒有。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突然盯緊了流雲的眼睛,沒有鋒芒,只是淡淡盯著他,「是誰把我包成這樣的?那個老醫生?」
「得了吧,他的那雙老手拿筷子的時候能不抖就不錯了。」流雲不慌不忙的靠著,平靜說道,「是他孫女代為動的手,你身上穿得也是她小心翼翼給你套上去的。不過衣服是我的,你可別弄髒弄破了。」
「……」
又坐了一會兒,流雲起身:「您繼續歇著吧!我得去收拾收拾,順便想想怎麼準備晚餐,畢竟現在你們的肚子可由我負責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