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三繼

入夢三繼

賀虛亭踱步到李三繼跟前,蹲下身去仔細觀察。

只見這個叫作李三繼的男人臉色慘白,形容枯槁。額頭和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嘴唇更是毫無血色,儼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

「明教坊內近日有五個人皆得此怪病,其餘四個都是不到三五天就病死了,李檀越至今已經是第九天,如果還不能徹底醫治,看樣子恐怕也是命不久矣。」

道善眉頭緊鎖,雙手合十,他離開的短短一天時間內,李三繼的病情明顯加重了不少。

賀虛亭聞言伸出手,用手指搭在李三繼的右手腕上,片刻之後咕噥道:「脈象無礙,卻是一副瀕死之象,奇怪……」

「有沒有找郎中來看過?」懷荒向身旁的道通問道。

「據已經病死那幾人的家人說,針工、醫生和江湖術士全都試過了,皆毫無效果。他們這才到太原寺求助,師父得知此事之後,因為他沒有太后懿旨不能擅自出寺,就囑咐師兄和我來調查此事。」小沙彌一臉無奈,看來他和師兄道通對此也是束手無策。

「我嘗試用佛門咒術喚醒他,但只發覺是魔氣在夢中作怪。可我入夢乏術,只能用咒術暫時安穩住他的心神。加上李檀悅的體質較常人更佳,所以他才能活到現在。」

「那怎麼辦才好,各種方法都喚不醒他,總不能讓他白白等死。」元曈也在一旁焦急地說道。

此時賀虛亭右手一揮,白色的光芒自指尖流溢而出,他用食指點住李三繼的額頭,對方原本無異的眉間頃刻現出一團流動的黑氣,看起來很是猙獰恐怖。

「果然又是這股魔氣,同修義坊裴宅的如出一轍。」道善走上前去,雙手結印,對著李三繼便要施法。

「大師且慢。」賀虛亭出聲阻止了道善,道善聞言遲疑地收回了雙手,不解地問道:「道長為什麼讓貧僧停手?莫非有什麼更好的方法么?」

賀虛亭站起身來,走到屋子中央,向眾人解釋:「假若強行施法拔除魔氣,確實能將魔氣潰散。可李三繼此刻魔入夢境,魔氣已經控制住了他的神魂。我擔心如果強行破術會危及李三繼的性命,導致他魂魄無歸。」

「莫非道長的意思是……到他的夢中去?」懷荒揣測賀虛亭話中含義,有些驚訝地問道。

賀虛亭嗯了一聲,微笑著點頭說道:「斛律俠士猜的沒錯,小道正是想進入李三繼的夢中一窺究竟,恐怕只有如此才能發現些端倪。」

「進入夢中?」元曈聞言長大了嘴,一臉的不可思議。

「沒錯,小道師門總玄仙府有一招法術,名叫探夢。此術法可以進入他人夢中以窺查心神。小道一直沒有用過,沒想到今日終於能派上用場。」賀虛亭眼中閃爍著光,竟是有幾分期待。

「在下願意一同入夢,為道長護法。」懷荒上前拱手,向白衣道士毛遂自薦。

「斛律兄……」賀虛亭顯得有些為難,「雖然我可以施法讓其他人一同入夢,可探夢需要神魂出竅,連我都需要暫時拋下肉身在此,斛律俠士沒有神遊的經驗,小道想斛律兄還是不要輕易犯險。」

懷荒聽后低頭抿嘴一笑,隨後環顧眾人,拱手向賀虛亭坦白:「事已至此,在下已無隱瞞之意。其實懷荒早就已經沒有軀殼,站在諸位眼前的也不過是一個魂靈罷了。」

話音剛落,除了元曈之外的眾人皆發出驚嘆,道善更是震驚無比。之前懷荒突然消失又突然閃現的種種怪像,此時他心中終於有了答案。

「你是鬼魅?可為什麼在人間逗留?!」道善眯起雙眼,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問道,臉色瞬間冷到極點。

懷荒輕輕抽出手,坦然地笑著解釋:「大師說我是鬼也好,靈也罷,我終究確實不是人。不過有一點我要說,從生而為人到現在已經一百七十年,懷荒不曾害過一個人。」

元曈攔在道善面前,將年幼時怎麼在邙山挖到青瓷蓮花尊,並與懷荒相遇相識的故事,一概講給道善與賀虛亭,並擔保懷荒從未作亂。

賀虛亭剛從震驚中醒轉過來,匆忙拉過懷荒,上來笑著圓場道,「小道還是修為不夠,竟然沒發覺斛律兄的真身,兄台果然真人不露相。」隨後他轉過身意指道善:「不過話說回來,沒有人說過妖魔鬼魅就一定邪惡。在冥界的也不一定就是惡人,你們佛家傳說里,不還有一位神聖掌管泰山蒿里么?」

道善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什麼泰山蒿里,地藏王菩薩掌管的是幽冥地府。」

「一樣一樣,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我們中土說法就叫蒿里,陰間天子叫泰山府君,你們叫閻摩羅王。」賀虛亭此刻不忘調侃道善,心中暗想這個和尚實在有些古板木訥。

道善哼了一聲,背過身不再說話。

賀虛亭隨即話題一轉,向懷荒認真地說「斛律兄,此番入夢兇險異常,你當真要跟我一起?」

懷荒肯定地點頭,「道長入夢,需要有人在外面旁護法嗎?」

「入夢之術需要施術者心神穩定,外面還需要太原寺兩位大師和元兄幫我看護,以防邪祟趁虛而入。」

道善聞言轉過身來,「道長放心去吧,我們師兄弟二人一定確保萬無一失。」

「那我們便開始吧。」在得到懷荒的確認后,賀虛亭從背上抽出那把黑色長劍,憑空畫出一道符咒。只見長劍穿過符咒,空中突現一團火焰。

道士左手牽住懷荒,右手攏住火焰,火焰瞬間在掌心化作無形。

「三官九府,撫慰萬靈。五臟玄冥,棄我身形。道子魂魄,安然入夢。焚符祈禱,神其聽令。急急如律令——」

呪言過後,兩道耀眼白光將昏暗的屋子照亮,繼而飛速閃入李三繼的額頭之中。

餘下的三人定睛一看,懷荒已經不見,而賀虛亭的軀殼正盤坐於地上一動不動。

「他們進入夢境了!」元曈激動地說道。

道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元曈安靜,並讓道通多點了兩盞燈,自己將賀虛亭扶到榻上,便開始坐下誦經。

而另一邊,入眼是無盡的迷霧。

兩道白光落在一座破敗的村落外,周圍是黑雲壓頂的群山,壓抑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是什麼地方?」懷荒方才落地有些恍惚,幸好賀虛亭扶了他一把,他才沒有摔倒。

賀虛亭打量一下四周,這個村子貌似已經荒廢許久,目光可及的範圍內儘是些已經快要坍塌的房屋院落,沒有雞鳴犬吠,也沒有一絲煙火氣。

「這裡應該就是李三繼的夢境了。」賀虛亭皺著眉頭回答道。

「接著往村裡走走吧,也許會有些發現。」懷荒握緊腰間的環首刀,向賀虛亭做了個前進的手勢,賀虛亭見狀立即跟了上去。

「這裡就像發生過瘟疫一樣,看不到一個活人。這個李三繼為什麼會做這麼奇怪的夢?」懷荒一邊走低聲說道。

賀虛亭加快腳步跟上懷荒,向他解釋道:「夢中所顯現的一切,皆是做夢的人心中所念。但是夢畢竟與現實不同。我猜這個村子就是李三繼心中的某個心結所化,這個執念一直讓他不能釋懷。加上被外界魔氣干擾,他才會被一直困在睡夢中。」

懷荒聞言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二人大約又行了一里路,周圍依舊是一副破敗無人的景象。懷荒向前望去,前方不遠處的一處院牆內,隱隱有一棵開滿白花的高大樹木,與周圍環境相比顯得十分突兀。

「道長,你看前面。」懷荒伸手指向遠處,招呼賀虛亭看去。

「好像是棵梨樹,這個我認得,總玄仙府中也有很多梨樹,每年春天開花的時候就像這般無二。」

但賀虛亭轉念一想,剛才路過村子兩旁皆草木蕭疏,彷彿深秋一般,卻唯獨眼前這棵梨樹花開正盛,好像是整個村子唯一的活物。

「它好像怕我們看不到,故意指引我們過去一樣……」看到這樣的異象,懷荒竟然不覺笑了出來,七分嘲諷,又帶三分坦然。

二人馬上繼續朝著這株妖冶的梨樹走去。

大約又行了一里,高大的梨樹逐漸現出真容。

「這梨樹不是一棵,而是兩棵。」懷荒盯著眼前的梨樹低聲說道。

賀虛亭定睛細看,原來真的是兩棵粗大的樹榦合抱在一起,遠遠看去好像如同一棵樹。巨大的樹冠彷彿華蓋般,有不少枝杈已經伸出了院牆外。

順著低矮的院牆過去,賀虛亭和懷荒亭走近已經陳舊褪色的院門。

咚咚幾聲敲門聲過後,院內依舊無人應答。

「請問主人在家嗎?」賀虛亭高聲向院內呼喊道。

「是誰在外面?」過了一會兒,輕柔的聲音從門的內側傳來。

「我們是過路的,還請主人開開門。」賀虛亭朗聲回道。

對面好像遲疑了片刻,隨後吱呀一聲,硃紅色的大門慢慢啟開道縫隙,一個年輕婦人的半個身子從門內探了出來。

「這……兩位郎君,請問你們敲門有什麼事?」面對突然到訪的陌生人,婦人臉上顯得有些無措。

「我們……」懷荒剛要開口,賀虛亭便給他使了個眼色,接過婦人的話微笑著說:

「這位娘子,我們二人路過貴寶地,迷失了路途,見村中只有你家有人,特來討碗水喝。」

婦人聞言后不再那麼緊張,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院門,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位郎君請進來吧。」

賀虛亭和懷荒便跟隨婦人進了宅院。令二人驚異的是,門內門外儼然是兩個世界,門外破敗蕭索,而院內卻是一副榆柳成蔭,梨花綻放的蓬勃景象。

「月娘,是誰來了?」屋中傳出一陣清朗的男聲,等聲音的主人從屋內跨步而出,賀虛亭和懷荒才發現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此時在明教坊中沉睡不醒的李三繼。

在李三繼的夢中見到他,二人本不意外,讓賀虛亭和懷荒震驚的是他懷中抱著的小孩兒和身旁的妻子。

現實中的李三繼明明自己獨自居住,為何在夢中卻是有妻有子?

喚作月娘的婦人走回男人身旁,抬頭在他耳旁低語道:「三郎,這兩位郎君自稱是路過,來家中求碗水吃。」

李三繼見到二人,將懷中的垂髫小童送到月娘懷中,連忙上前走到二人面前,拱手行禮道:「原來是過路的貴客,兩位請進屋來休息吧。」

賀虛亭與懷荒跟著主人翁進入屋內,二人默默對視一番,互換了個眼神,這才發現這裡看似正常,卻又透出詭異的地方。

原來方才他們進入宅院的時候,雖然第一眼覺得這是一所從未涉足過的宅院,與李三繼現實中的家完全不同,但是進到屋內卻發現,屋內的格局擺設卻與明教坊李宅一模一樣。

「妾去為二位郎君煮茶。」月娘向二人行禮以後便退到裡間。

二人隨後入座榻上,賀虛亭在一旁與李三繼寒暄,而懷荒則在屋內暗自觀察一番,匆匆之下也未發現什麼反常。

「二位兄台,冒昧請問你們從何而來,又要到哪裡去?」

賀虛亭眼珠轉了一轉,朗聲回道:「我們兩個從河北定州來,想要去往京兆萬年,奈何在此地迷失旅途,正要向主人翁打聽此地是什麼所在呢。」

「這裡是洛州河南縣轄地,我們這個村子在萬安山腳下,名叫連枝村。」

賀虛亭噢了一聲,河南縣……那麼夢中此地仍然在洛陽轄境,可是已經由都城內挪到了萬安山腳。

他心中默默記下,又開口追問:「方才我們經過村子的時候,村子中四下無人,一片死寂之象,這又是為何?」

李三繼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三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連枝村爆發了山洪,整個村子的人一夜之間都被洪水捲走。萬幸我和月娘爬上屋頂才逃此劫難,從此整個連枝村就只剩我們一家人了。」

懷荒在一旁靜靜地傾聽,馬上就發覺了李三繼話中的漏洞。

如果連枝村真的是被洪水所滅,村內其他的院落雖然破敗,卻絲毫看不出被大水沖刷過的痕迹。況且他在進村之前已經觀察過,這裡位於萬安山下的台地上,周圍並沒有河川溪溝經過,那麼洪水從何而來?

就在此時,月娘雙手捧著茶盤,從裡間裊裊婷婷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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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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