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光頭阿苦
王換看到兩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隱約記得,這是苦田人的孩子。
「是誰要找我?」
「在那邊。」小男孩伸手朝煙欄的方向指了指,他手中的麥芽糖吃完了,卻仍意猶未盡,伸著指頭,挨個在嘴裡嗦了一遍。
「好。」王換覺得,自己和苦田人是不是心有靈犀,他剛剛出生跟苦田人聊聊的念頭,對方便主動找上門來了:「我一會兒得空就去。」
「阿哥。」小男孩把十根手指嗦的比水洗了還要乾淨,咧著正在換牙的嘴巴笑道:「我和弟弟的糖都吃完了,阿哥賞個小錢,我們買糖吃。」
王換笑了笑,隨手丟了幾個銅角子過去,小男孩撿了錢,高高興興走了。看著他們的背影,王換突然想起來,自己這麼大的時候,是否也像兩個小男孩那樣容易知足,有幾個小錢可以買糖吃,便高興的忘記了自己叫什麼。
大概是吧,王換又想了想,小孩子的心,都還沒長全。
卦攤的生意很冷清,王換又坐了許久,起身收了幌子。黑魁依舊抱著那隻平時用來吃飯的桶,稀里呼嚕的吃著放了許多辣椒的羊雜。
王換朝煙欄的方向走去,路過食坊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踱步到了小茶碗的涼茶攤子跟前。
「換哥,老樣子?」小茶碗看到王換,眼睛似乎就會發光,她不等王換說話,便拿過一隻空碗:「緬梔子茶,不加甘草水。」
「不,今天要加甘草水。」
「要加甘草水?」小茶碗楞了一下,卻很快反應過來,清脆的應了一聲:「緬梔子茶,加甘草水。」
緬梔子茶沒有什麼滋味,加了甘草水之後,便有一種在喝中藥的感覺。王換捏著鼻子一口喝完,右手習慣的朝口袋摸去。
「不不不,換哥,不……」小茶碗知道王換要掏錢,急忙就去阻攔:「你每次來給的錢,都夠連喝一個月的涼茶……」
「做生意,不是就要賺錢么?」王換把一塊大洋丟在錢盒裡,捏了捏小茶碗潤潤的臉蛋:「你不收錢,我真的不來了。」
王換離開涼茶攤子時,感覺心頭舒爽了些。小茶碗的爹有病,藥罐子似的,每日都要拿錢買葯,熬好了朝肚子里填。她家裡還有兩個弟弟,都在念書。
來西頭鬼市,已有兩年多了,王換記不清楚究竟和多少人打過交道,他卻記得,剛剛認識小茶碗時,自己想要盤兩件貨,差了四百多大洋,小茶碗專門過來送錢,送了十七個銅角子。
兩年過去,那十七個銅角子,在王換心中愈發的沉重了。暗夜中的西頭鬼市,宛如一個獵場,有人在這裡捕獵,有人在這裡受傷,見多了虎豹豺狼,小茶碗,十七個銅角子,才會顯得那麼珍貴。
煙欄,一如往昔,矮小密集的木板房,空氣中瀰漫著發焦的淡淡的煙土味。這是苦田人的地盤,他們不做大宗煙土生意,只供給散客在這裡吸食。說起來,是小打小鬧的買賣,但風險小,長年累月的做,也是一筆橫財。對於貧瘠的苦田而言,苦田人一年能賺這麼多錢,留守在苦田的家人,是要月月給祖墳燒香的。
煙欄第三排和第四排木屋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過道,兩個光頭漢子在過道口守著,用水煮的蠶豆下酒。看到王換時,兩個光頭報以微笑,並且讓開了路。
順著過道一路走到底,有間大些的木屋。王換推開門時,裡頭坐了十多個人,都在抽煙喝酒,煙氣大的能把人熏死。
「阿弟,這裡太臟,待不得客,平日很少請你,只是怕你嫌棄。」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坐在桌首,沖著王換笑。男人臉上,有一道從額頭到下巴的刀疤,這條刀疤讓男人破了相,不笑還好,一笑起來,臉龐便像是要順著刀疤裂開,很是嚇人。
王換認得這人,對方叫阿苦,是西頭鬼市苦田人的首領。
「我也是鄉下出來的,小的時候,總在爛泥塘里玩,這裡比泥塘乾淨多了。」
一群人都在笑,有人手腳麻利的騰出位置,又用桌布將凳子仔仔細細的擦了一遍。
王換坐下之後,大部分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阿苦,還有阿苦身邊一個長著山羊鬍子的男人。山羊鬍子是阿苦本家的表哥,也是苦田人的師爺。苦田人一般都是胳膊粗,腦子小,需要有人來做用腦子的活兒。
王換來之前,阿苦和師爺在喝酒,老白乾,還有水煮蠶豆。
「食坊那邊有牛肉,選張福記那家,肉很爛,又入味。」王換捻了顆蠶豆,說道:「半斤牛肉一斤酒,吃完喝完,就是神仙。」
「我們苦田的地,只能種蠶豆,別的什麼都不長,從小到大,吃的最多的,就是蠶豆,牛肉,我不吃,我怕吃慣了牛肉,以後再淪落到天天吃蠶豆時,便吃不下了。」阿苦推過來一杯酒,臉上的刀疤在燈火的映照下,隱隱閃著一縷金屬般的光澤:「蠶豆下酒,是最好的,除了水煮,還可以油炸。」
王換喝了酒,最劣最便宜的老白乾,喝下去的時候,像是一把刀子割著喉嚨,吞到肚裡,像是一把火在燃燒。
王換知道,苦田人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生存於西頭鬼市,自然有他們的長處。
每個苦田人,都極為自律,近乎苛刻般的自律。他們賺了錢,從不亂花,一年四季,無論生意好壞,無論進賬多少,永遠都只吃苦田產的蠶豆下酒,只吃最便宜的素麵。他們沒有娛樂,除了賺錢,就是睡覺。
「血鬼的事,我聽說了。」阿苦喝了口酒,鼻子眼睛嘴巴,似乎都聚到了一起,皺著眉頭說道:「那天,他去拆你盤之前,還來這裡同我講過,龍頭要加奉例,加兩成。」
「你肯加嗎?」
「你說呢?」阿苦咧嘴笑了笑:「我們苦田人,平時吃蠶豆還要一粒一粒數清楚,生了蟲子的,閉著眼睛也得吃下去。每年多加兩成奉例,多加的奉例若是買牛肉,我躺著吃一輩子也吃不完。」
「不加奉例的話,十三堂會趕你們走。」
「阿弟,我跟你講一講,我們苦田吧。」阿苦慢慢的嚼著蠶豆,摸了摸自己油光發亮的腦袋,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終究一個字,窮。每年種了蠶豆,要死一大半苗,最後收豆子時,估摸著一畝地能收十斤左右,苦田人都靠蠶豆過活,拿出去賣了,換糧食,換布,換柴米油鹽,可是不夠,苦田人一年裡,總有半年是餓肚子的。阿弟,我說了,你肯信嗎?我十四歲時,我爹過世,留了條褲子給我,我平生第一次穿上褲子。二十五年前,我姐姐出嫁,對方送了兩隻雞做聘禮,還說便宜了我們。那種日子,沒有過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我承認。」王換點了點頭,他也是鄉下出來的,只不過,他的家鄉,遠沒有苦田那樣貧瘠。
「我們好不容易在這裡站穩了腳,若是有人趕我們走,那就是把苦田人朝死路逼,沒得說,只能打。」阿苦繼續摸著自己的光頭,一隻腳甩掉鞋子,踩在凳子上,笑道:「被四寸斧一斧砍死,總還算痛快,比回去繼續受苦強得多。」
「十三堂不好惹,這是實話。十三堂的龍頭要均衡手下的勢力,有意放任十三堂內鬥,可十三堂若是被迫擰成一股繩子,不是我小看苦田,你們鬥不過他們。」王換頓了頓,接著說道:「黃三響,血鬼,麻皮,邵青衣,這些一等一的狠角色,你們大概都知道。」
「我知道,苦田人斗十三堂,或許難了些,因此,才請阿弟你來聊一聊。十三堂不止壓著我們苦田,還壓著你。」阿苦拿起一顆蠶豆,用手指碾碎了,又塞進嘴裡,說道:「阿弟,你若瞧著十三堂把我們苦田斗下去,那我敢跟你打包票,斗完我,就輪到你了。要是不想死,那大夥就要把手拉起來。」
「你們苦田,有多少人?」
「苦田的精壯,都在西頭鬼市了,六十多個。」
「六十多個人,要去斗十三堂?」
「就是覺得人少,勢單力薄,這才找你。」
王換沒有回答,他的確預感到了危機,預感到十三堂下一步或許會把矛頭對準他。但跟十三堂翻臉,需要足夠的把握,他吃不準跟苦田聯手以後,會有幾分勝算。
「阿弟。」坐在一旁的師爺始終沒有說話,直到這時,他才抬起眼皮子,開口道:「給你看一些東西吧,若在平時,外人看到這些東西,我們不會讓他活著離開。現在讓你看了,跟不跟我們聯手,你自己拿主意。」
師爺和阿苦站起身,從木板屋走出來,王換緊隨其後,他們沒有走大路,繞過煙欄,從鬼市的外柵欄翻了出去。柵欄外面有一輛馬車,師爺和阿苦上了馬車,王換又猶豫了一下,他突然預感到,阿苦帶他看的東西,似乎有一股非常濃的血腥氣。
那種血腥氣,聞了會讓人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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