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刀為禮
馬車貼著西頭鬼市的北沿,緩緩前行。等到駛出鬼市那一長排東倒西歪的柵欄后,馬車便開始加速。
「你們的日子過的這麼清苦,賺來的錢,到底有什麼用?」王換坐在馬車上,只覺得車子隨時都會散架,車廂裡頭破舊不堪,到處都是灰塵,角落裡居然還結著蛛網:「這輛馬車,是從哪兒撿來的?」
「有個煙客,急著吃煙土,又沒有錢,拿這輛馬車換了煙土吃。」師爺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鬍子,眯起眼睛笑道:「阿弟,你的日子,過得也不比我們寬綽多少,你不是也每日吃羊下水么?你莫跟我說,你喜歡羊下水那股膻味。」
「羊下水腥膻,總算是開葷,水煮蠶豆,擠不出油水的。」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師爺呲牙咧嘴的笑了笑,那笑容,宛如一隻得道成精的老狐狸。
馬車漸漸駛出了西頭城,又沿著一條崎嶇的路,向北而去。走了大約有十幾里路,王換撩開車廂的帘子,朝外望了望。
「這是要去什麼地方?西頭城北邊幾十里,都沒有什麼人煙。」
「前面幾里,有個村子,叫姚村。」
王換想了想,倒是想起來別人說過的姚村。那是個早已經荒廢的村子,幾十年前鬧長毛,在這裡狠打了幾仗,人都死光了。前後又用了幾十年時間,才慢慢聚攏起人煙,結果又碰到孫大帥跟人打仗,村裡的人又死光了。人們覺得姚村這個地方不吉利,這幾年都沒人到姚村來住。
「阿弟,你除了那個叫黑魁的夥計,還有別的幫手么?」阿苦將手裡最後一粒蠶豆吃下去,問道:「你跟我交個底。」
「別的幫手,有,卻不多。」王換含糊其辭,西頭鬼市的人,不可能輕易就把自己的家底露給別人。
「兵貴精不貴多。」師爺繼續摸著頜下的山羊鬍子:「阿弟,你手下都是精兵,雖不多,但頂用,否則,西頭鬼市豈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三個人說著話,馬車便又行出去幾里。崎嶇的荒路右側,有一條已經快要分辨不出的小路,馬車拐入小路,最多一里之後,遠遠的就能望到一片低矮的鄉村農舍。
那就是姚村,先後死絕了兩次人的姚村。天氣漸漸熱了,坐在不透風的車廂里,還需時時擦汗。可一接近姚村,王換便感覺到了一股森森的寒意。
就在這一瞬間,王換暗中看了看阿苦,又看看師爺。他們把自己帶出來這麼遠,又帶到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有沒有別的意圖?若是真出了事,黑魁和老斷他們,估計連訊息也收不到。
這個念頭有些嚇人,片刻之後,王換自己便先將其否定了。苦田人不會白浪費力氣,他們做事,就一定有自己的目的,而且有利可圖。把自己做了,阿苦得不到任何好處。
三個人下了馬車,步行朝姚村走去。走的越近,王換感覺寒氣越重。空曠的姚村,早已經無人居住,可走著走著,他總覺得似乎有人在說話。
「這是你們的貨倉?」
「我們有屁的貨倉。」阿苦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回道:「我們做的生意,與你們不同,不敢存貨,一旦兄弟在鬼市外頭被查了,會有大麻煩。」
三個人一直走到村子的深處,左右全是殘垣斷壁。這種荒了許久的鄉下小村,其實非常滲人,雖然看不見什麼妖魔鬼怪,可偶爾在院牆倒塌的院子里,看到一張落滿灰塵的空椅子,一個被丟棄的孩子的小玩偶,便會讓人毛骨悚然。
被流逝的時間所沖刷過的東西,才是最可怕的。
阿苦走在前面,拐到一個相對而言還算完整的小院,這是極普通的鄉下民居,阿苦走進來之後,牆角的角落裡,便閃出了兩個苦田的漢子。
「開門。」
兩個苦田漢子轉身回到牆角,彎腰掃了掃地上的塵土,塵土下面,是一個木板隔出來的暗門,掀開木板,暗門顯露,三尺方圓,剛夠一個人鑽進去。
「阿弟,來吧。」阿苦朝王換招了招手:「你要知道,我們把你當自家兄弟的,這個地方,就算我們苦田的兄弟,也沒幾個人知道。」
王換走到暗門處,朝下面看了看,下面很黑,一股腥味撲鼻而來。
儘管很黑,可王換的瞳孔卻陡然收縮,他猛的回過頭,望向阿苦:「你們在這兒養了什麼東西?」
「看看就知道了,我們沒有辦法。」阿苦拍了拍王換的肩膀:「我們只是為了活著,活的好一點。」
師爺拿了一盞油燈,順著暗門下的木梯走下去,阿苦和王換跟在後頭。這下面,應該是挖出來的地窖,地窖不太大,有三個很巧妙的風口,人進來也不會被悶到裡頭。
當王換順著梯子爬下去,一腳踩在地窖的地面上時,他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給緊緊的攥住了。
地窖的盡頭,有一大塊黑布,黑布遮擋著什麼東西。油燈距離黑布還遠,照的不甚清晰,王換隱隱約約看到,黑布後面,露出了一隻鐵籠子。
鐵籠子是用很粗的鐵條焊接出來的,每一根鐵條上,都沾著一層已經干透了的黑紅的血跡。
「阿弟,看看吧。」阿苦朝前指了指:「我們苦田六十多個兄弟,加上這些,你看夠不夠資格,跟你聯手。」
「不看了。」王換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摸出一包老刀香煙,叼在嘴裡一支:「我怕看了,會連著做一個月噩夢。」
「那你有什麼章程,不妨說出來。」
「上去再說。」
三個人順著梯子又爬了上來,兩個苦田的夥計拖了一張桌子過來,撒上去一把水煮蠶豆。
「王換阿弟,我們苦田人,除了師爺,都是一根直腸子的人,今天只是第一次跟你聊這些,我阿苦把能說的全說了。」阿苦看了王換一眼,捏起一粒蠶豆慢慢的嚼著,說道:「你信不過苦田人,還是信不過我?」
「對付十三堂,是大事,不能有任何紕漏。阿苦,你要知道,十三堂敗的起,我們敗不起,他們敗了,收攏人馬,可以再來,我們敗了,以後永遠不要想再涉足西頭鬼市。」
「那你就是信不過我。」阿苦突然丟下手裡的蠶豆皮,從腰裡抽出一把刀子,雪亮的刀,刃口比紙還薄,阿苦用刀,和用自己的手指一樣靈活,一尺來長的刀子在他手中翻飛了幾下,刀尖一轉,沖著自己的大腿就捅了下去。
一股鮮血,從刀刃與皮肉間的間隙噴薄而出,濺了阿苦一臉。刀子捅到大腿有兩寸深,刀尖被骨頭給頂住了。
「若我們一直都在苦田種地,種蠶豆,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那我們就認命了,種一輩子田,讓自己的兒子十幾歲才穿褲子。」阿苦面不改色,只是太陽穴上綳起幾條青筋,黃豆大的冷汗順著額頭淌落下來,和臉上的血跡混到一處,他盯著王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可偏偏我們知道了,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再想讓我們認命,那便不可能了。苦田人窮,所以小氣,我給不了你見面禮,這一刀,只當給你封了個紅包,如何?」
王換沒有說話,默然望著阿苦。十三堂的人,一直把苦田人當做泥腿子,直至今日,王換才知道,把阿苦放在十三堂任何領堂面前,也不遜色。
阿苦,應該靠得住,不會臨陣退縮。
「把傷口包了。」王換把剛拆封的香煙丟給阿苦:「幾時有空,我們去找道人聊一聊,他應該也不願給龍頭加兩成奉例。」
阿苦笑了,大腿上的刀口仍在流血,他卻彷彿不覺得痛,拿起王換丟來的煙,抽了一支。那兩個苦田漢子過來給阿苦上藥,包紮。這處傷刀口不深卻也不淺,多半要養一段日子傷。
「阿弟。」阿苦扭頭朝地窖的暗門看了看,問道:「我是為了表誠意,給你露露苦田的家底,你為什麼不看?」
「我知道那是什麼。」王換輕輕皺了皺眉,他沒看到鐵籠子里的東西,可他知道,苦田養在鐵籠子里的家底是什麼:「除了自己的拳頭,你不要相信家底管用,十三堂不是吃素的,若我猜的不錯,你只要對十三堂露了家底,十三堂的溫先生,多半能破了它。」
阿苦笑笑,沒有說話,倒是身旁的師爺捋著稀疏的鬍子,說道:「阿弟,我們,你們,是一環扣著一環的,溫先生能破我們的家底,他就得由你去料理掉。老斷,是不是在你手下吃飯?」
「你知道的不少。」
「三更閻王,勾魂老斷,老斷伏殺,有幾人躲得過?」
「老斷不是我的夥計,要做什麼事,我說了不算,得他自己點頭才行。」王換站起身,說道:「先找道人,跟道人談妥之後,再同老斷去講。」
「阿弟,有個故事,你要不要聽一聽。」阿苦腿上的傷口被裹好了,他斜叼著煙,身軀動都不動:「和骨頭有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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