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霄卷 第1章 蜉蝣之羽(一)
身為一個殺手,伊瀾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同一正派之主打交道。
雖然只是救人而已,算不上「打交道」。
雖然此行費了不少功夫救出來的這位……也實在難說是個一派之主。
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時不時地看一眼對面正閉目沉思的男人,伊瀾有幾次想直接開口和他說幾句話,就怕回應給自己的依舊是無盡的沉默。
畢竟眼前這位自己費勁巴拉偷出來的男人,正是中原七大正派之一、與國派昤曨庄並稱正派之首的重霄閣閣主。
……姑且算是。
倒也不是說人家身處武林之巔就恃才傲物、不屑同她這種不入流的殺手交談一二,情況著實有些複雜。
何況,這人也恃不了什麼才,更傲不了什麼物。
大約是隔著車窗的帘子都感受到了正午的太陽驚人的熱度,伊瀾收了收心,起身掀開馬車的帘子,對簾外正駕車的背影道:「先停一下,你去看看附近的街上有沒有賣吃的的,簡單買一些回來。」
馬車正穿林而行,離街市較遠,一來二去自然會費些時間,駕車的人便全當了耳旁風,甚至又甩了馬屁股一鞭子。
速度驟然加快,伊瀾險險地扶住車框,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車內的男人。
倒是還穩。
她鬆了口氣,轉過頭再去看正駕車的男子,以為是自己語氣不好惹了他不快。畢竟昨夜累了一整夜,現在仍是在逃跑的路上,提心弔膽了許久,誰的心情都難樂觀起來。
更何況他們這一番折騰為的還根本不是殺手的本職工作。不是殺人,而是救人。
她想了想,只能將語氣放得更軟。
「離帆,方圓十里內沒有追蹤者,我們可以先歇一下,吃點東西。」
本欲再補充幾句,話音剛落祭離帆便問:「你餓了?」
伊瀾眨了眨眼睛:「我不餓。」
「只剩一個時辰的路,便是餓了,也忍著。」他說,聲音冷硬,「未進入安全領域內,我可沒有這閑心。你若實在忍不住,就自己去,自己追上來。」又說:「馬我不停,反正你能飛。」
他的語氣里頗有種她無理取鬧的意味,伊瀾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像是怕被人聽見,又湊近了他幾分,小聲說道:「你我吃不吃都無所謂,主要是裡面那位,好歹是正經人家的公子,跟我們不一樣。」
祭離帆的臉有些黑,只聽她繼續道:「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你也知道,他本來就……我怕他撐不住。」
「正常人餓上一兩頓都沒什麼事,何況堂堂重霄閣主。」祭離帆冷哼一聲,「我還是那句話,要麼自己去,要麼忍著。」
……她怎麼可能把車裡那位重要人物單獨交到他手裡?來之前這傢伙就是百般不情願,這一趟親眼見識了這位傳說中的廢柴閣主后就更排斥了。本性就是個殺手,又不是救世主,若是他真的不耐煩地給那位來上幾刀,以重霄閣現在的狀況以及渺茫的未來,又有誰能來找他麻煩?
伊瀾咬著腮幫子瞪了他幾眼,意識到眼神攻殺對他的後腦勺根本起不了作用后,乾脆伸出手照著他的兩隻耳朵一頓猛掐,得到突然的回頭外加一句憤怒的「你」后,快速閃回了車廂內。
心情稍稍紓解,伊瀾拍了拍手坐回了原處,不由嘆了口氣。
離帆沒有錯,不如說她的想法與他一致。同為武林中人,他們敬仰強者,自然恨那些空有虛名、德不配位之人。
偏偏坐在車裡的這位占著一個幾乎與武林盟主同等地位的正派高職,在武學方面卻是個實打實的廢柴,自打三歲起便被重霄閣前任閣主夫婦手把手地帶著,學武、練武,日復一日,絕對刻苦,卻什麼也學不會。筋脈沒有受損,更無任何隱疾,可人家就是學不會武功,練不出內力,直到現在連個江湖混混都打不過。
偏偏這樣的人,卻是重霄閣唯一的繼承人,可一個武學白痴擔任閣主,又怎麼能服眾呢。別說重霄閣內部了,就連他們這些外人都看不慣。
是,武功不行,多半是人家天生就沒有一副適合習武的體質,不是他的錯。可既然不行,前閣主就不該固執地讓他占著如此重要的位置,如今好了,看不過眼的人直接開搶了,活生生把正主給逼了出來,又是何苦。
馬車還在持續加速,伊瀾搖了搖頭,再一抬眼,才發現對面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她抬眸,視線對上他的,他也沒有絲毫想躲避的意思,依然盯著她。
不得不說,雖然是個武學白痴,但宣氏一族的後人,相貌和氣質皆是十分出眾的。男人身著華服,雖然染了些塵跡,鬢髮也有些凌亂,一看就是逃亡出來的,卻是一點沒有影響到那張如玉切磋過的臉,和周身一看便不同於凡人的氣場。
……軟綿綿,毫無壓迫感的氣場。
被一雙點墨的眼睛盯得有些不習慣,伊瀾偏了頭,拿過放在一旁的水袋沖他晃了晃:「喝水嗎?」
他盯了她半晌后搖了搖頭。
不知為何伊瀾鬆了口氣,乾脆再問:「餓嗎?」
這一回他否定得很快。餘光瞥見他又輕輕擺了幾下腦袋,伊瀾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了。
畢竟是名門望族的子弟,家教好,怕是餓了也不會說的,估計是不想再給他們添麻煩。
……可不是麻煩么,她身為殺手,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被指派了一個性質為「救人」的任務。
起因就是坐在她對面的這位重霄閣主——若是說得嚴格一些,他現在還不算真正意義上的閣主,雖然江湖人人皆知重霄閣只有他一人能夠繼承,鳳凰總榭的繼任大典也已經在籌備了,但大典未舉行,他也未登上閣主的寶座,什麼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
重霄閣有一總榭,八分榭;總榭鳳凰榭位於靈州秋思海上,八大分榭遍布天下各州;閣主統領總榭,其他分榭亦有負責各榭和諸多小分支的榭主。
總體來看,各分榭距鳳凰榭都不算近,所以這檔子破事,就只能丟在浮沉南海分支的副首領她身上。
說來,也是挺簡單的事。這內定的小閣主武功不行不服眾,重霄閣內部自然有的是不滿他繼位的人,但多數都守著對宣氏一族的忠誠決心保護和輔佐這個廢柴閣主,唯有八大分榭之一的彤鶴榭起了奪權之意。
彤鶴榭主成甫原本是前任閣主宣庭的拜把兄弟,從小看著小閣主長大,深知他這副老天都眷顧不了的身子是無法開闢奇迹了,不甘心自家兄弟從老祖宗手裡延續下來的基業就這麼毀在一個廢柴的手上,便率門下弟子大老遠地從越州而來,欲趕在四月二十日的繼任大典之前勸他退位讓賢。
……鳳凰總榭的繼位大典是無需各分榭遣派任何人來參加的,只需武林各門派的重要高職人物在場見證即可。
今天,便是四月二十,而她和祭離帆將小閣主偷出鳳凰榭,正是昨晚的事。
伊瀾向後仰了仰,後腦勺磕在車廂的木板上,抬眼看著車頂。
與其說是勸,不如說是迫。據總部得到的消息,鳳凰總榭的蒼玄、坤儀、風月和水雲四使已經被成甫幽禁了——鳳凰榭四使可是重霄閣的門面,地位在八個分榭主之上,更是閣主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存在。
成為新任閣主,必須得到重霄四使的承認。而歷來出四使的程、慎、方、卜四家,與宣家都是百年的世交,生死相隨,無論至何境地都不會背叛。別說小閣主真的有意讓賢了,成甫想讓重霄閣不再姓宣,鳳凰榭四大使者這一關首先就過不了。
而成甫倒也心知肚明,用了下三濫的手段控制了四使並幽禁了他們,其餘七個分榭主天高皇帝遠,只剩一個武功廢柴的小閣主,到時候挾持著他當著武林眾派的面說是自願禪讓,本就對一個名不副實的閣主不滿的武林眾人又怎麼會有異議呢。
將這小閣主救出來后,他們一路往浮沉南海分支所駐的山莊趕,特意避開了人煙,不出意外的話,一到南海,就能得到重霄閣主繼任大典延期舉行的消息。正牌閣主都被他們偷走了,若是找不著本尊或是一個能將本尊扮演得像模像樣的人宣布「讓賢」,成甫便不算重霄閣的閣主,至少名分上不是。
……當然,雖然沒那個名頭,但如今的鳳凰總榭早已全然掌控在了成甫手中。而她眼前這位衣裳楚楚的正牌閣主,卻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
其實從昨晚到現在,她跟他說過很多次話,雖然都很短。他人也很有禮貌,都答了,只是不用嘴,彷彿只會點頭和搖頭一樣。伊瀾也知道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的心情肯定不會好,若非必要的情況下,便盡量避免跟他說話。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她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叫他「宣閣主」——且不說他現在根本不是重霄閣內操控大權的閣主,如此稱呼實在容易讓人覺得是諷刺;單說他自己,自幼習武卻天資有限,卻又是宣家的獨苗,不得不背負著光耀重霄閣的責任,他又是心甘情願的嗎?若是他如宣庭閣主一般武功蓋世也就罷了,偏偏天不遂人願,現實如此殘酷,他就不疲憊、不難過嗎?
伊瀾想,如果是自己處於這樣的境地,一定會厭倦,會自暴自棄,更心知肚明自己不配占這閣主的寶座,把這個位置讓出去算了。可據他們所知,那成甫與宣庭閣主之間可不僅僅是簡單的兄弟情意,小閣主真的退位讓賢后,一定是沒有活路的。
宣家在把控重霄閣大權之前就是武林望族,重霄閣徹底姓宣后,為了保證血統的純正,每代單傳,宣氏一族人數大幅度減少,至今差不多就只有重霄閣這一條主支了。而這一代又只有一個男子……便是這一代不行,也能留著培養下一代,沒準下一代就又是個蓋世高手了呢。
至於重霄閣為什麼非得姓宣,也是說來話長了。
如此一想,這句「宣閣主」實在是叫不出口,伊瀾便不知到底該如何稱呼他了。只是此行的任務不只是要救他出來,在鳳凰總榭的境況發生轉變之前她南海山莊還必須一直收留著他,也就是說日後他們相處的時間還會有很多,總不能一直忽視這麼重要的問題……著實不禮貌。
不知第多少次的嘆息自喉間逸出,伊瀾在心裡掙扎了一番,終於肯抬頭再次對上他的視線。
不知他是一直在看她,還是預知到了她即將要看他,她抬眸便對上了他的雙眼,不由一愣。
「宣。」
他先開了口,目光有如在審視她一般,一時竟讓她產生了「一個不會武功的人竟有如此銳利的眼神」的奇怪感覺。
我當然知道你叫宣啊,這不是沒經過同意不能亂叫堂堂一派之主的大名么。
……聲音還挺不錯的。她輕咳了兩聲,鄭重地點了點頭,被他看得有些緊張,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白紗的裙衫。
「宣……,你好。」她的心跳得怦怦的,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怦怦地,「我是浮沉南海分支的副首領伊瀾,以後請……相互關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