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離開
太醫是什麼時候走的,百里嫿記不太清楚,她腦中只有一句話:病入膏肓……
怎麼會這樣?
先生雖然平時對她嚴厲,可在她心裡早已經是一日為師終生為母,她已經把她當做最親近最信任的人之一,可是為什麼……老天連這位和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先生也不放過。
宋睿相比百里嫿的震愣,神色要平淡很多,甚至可以說是雲淡風輕。
「先生……」
宋睿淡淡的抬頭,「嗯?」
百里嫿動了好幾次嘴唇,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肯定是他診錯了,先生不必在意,我這就再去請位太醫。」
宋睿叫住說走就走的百里嫿,「回來!」
少女腳步停了下來,可是並未轉身,背對著她,低垂著頭。
再次傳來聲音時,她的嗓音帶著沙啞的哽咽,「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宋睿沒有料到她會哭,看著她背影的眼神帶著從來沒有過的慈愛與溫柔。
「我就像是一隻關在籠子里的飛鷹,長久得不到自由,我會抑鬱,我會瘋……當我進入這個牢籠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一切,可是我還是會忍不住渴望,忍不住嚮往。相比剩下的三四十年被關在這密不透風的籠子里,我更慶幸自己就要死掉了。那麼這樣一來,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開啟一段嶄新的生活……」
宋睿的語氣,竟是對死亡有著無限的嚮往。
此時的兩個人誰也不想面對誰,因為她們的臉上正表現著她們現在最真實的感情。
她們怕對方看到自己的狼狽。
所以百里嫿依舊背對著,沒有回頭,實則胸前的衣裙早已濕透。
她知道她喜歡鷹,卻沒想到她對自由的嚮往這麼執著,執著到連命都可以不要……
一入宮門深似海,宮裡的人想要得到自由,何其難,更何況她是帝王看上的女人。
人人都覺得能夠得到聖上的傾慕,那該是多麼幸福榮耀的事,卻不知,帝王的愛不僅能讓人一飛升天,亦是禁錮,亦是漩渦。
「我告訴你一件事……」宋睿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什麼也無所謂了,「其實我和你父皇……」
「我知道。」百里嫿打斷了她。
身後靜了一瞬,半晌后宋睿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百里嫿想了想,「就是你對我第一次提爭寵的那一天。」
雖然記不起具體是哪一天,不過這麼想起來,確實已經有點早了。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少女的背影纖瘦單薄,門外的雨霧不時被風吹進來拍打在她的裙擺上,而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孤零零一個人。
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宋睿突然無比心疼她,她一個人在宮裡,沒人管沒人在乎,她是怎麼長這麼大的呢。
或許在她心裡,她早就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的依賴,可是她也要走了,今後她還是一個人……
「你喜歡的那個人呢?」宋睿突然問。
少女單薄的背影明顯一僵,沒多久又放鬆下來,像是在她面前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他回江南了。先生,我和他……」百里嫿喉嚨動了動,異常艱難的開口,「不可能。」
宋睿沉默了一瞬,「你過來,坐過來。」
百里嫿趕忙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這才有些笨拙的轉過身,朝著她的床邊走過去。
宋睿拍了拍床沿,「坐下。」
百里嫿依言乖乖的挨著她坐了下去。
「其實之前我也是為了給你打氣,才讓你去爭取那個蘇無咎的,但若想你今後真的幸福,還是現實一點的好。那個蘇二公子遠在揚州,一年才來京都幾次,先不說你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如今已過弱冠之年,說不定心裡早就有了心儀的姑娘,你在他身上孤注一擲就是在浪費時間。」
宋睿語重心長,「聽我的,把目光放下京都的世家公子上吧,不然最後受傷害的還是你。」
先生的話是對的,這也是她一直擔心的。可是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大聲的說「不!」
不,她不願放棄,她心裡有他,他早已經佔據了她的整顆心,再也騰不出來一點點給別人。
不,她不願放棄,那個男人那麼優秀,他可以跳進薔薇花叢細心的為她解開纏在枝幹上的頭髮;
他帶她去黑市給她買葯;
他還手把手的教她跳爵士舞……
他溫柔邪肆的點點滴滴,就像是滋養對他嚮往的營養液,讓她欲罷不能。那個男人就像是一種讓人著迷的毒藥,她甘之如飴。
她不願放棄,他未婚,她未嫁,那她就還有機會。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對他執著如此,竟然連一絲要放棄他的念頭也不敢有。
她不願放棄,卻不敢直白的讓人知道,更不想讓先生失望,她只能回答:「我會考慮……」
宋睿累了,百里嫿為她蓋好被子,輕輕關上門。
雨並不算大,都說小雨傷身,這天氣確實冷的令人發斗。
她仰起頭,冰涼的雨霧落進了她的眼眶,再流出來時,變成了滾燙。
她想,她那一刻是孤獨的,是迷茫的……
.
當第一場雪降臨時,宋睿終是離開了人世,逃離了這個禁錮了她半輩子的牢籠。
那日,百里誥在宥蘭宮的後院整整站了一個下午,縱使雪花壓了他滿身滿背,他仿若未覺,微微佝僂著背,看著那間年成久遠的老房子。
最後倒在了雪地里。
自那日以後,百里誥再沒召見過百里嫿,也沒讓她繼續去御書房抄書了。
轉眼到了年關,這皇宮並不像平明百姓那樣喜氣洋洋,甚至有點死氣沉沉的感覺,一點過年的氣氛也沒有。
只因為現在帝后的關係已經緊張到劍拔弩張的程度。
不過好在太子年前的時候立了幾件大功,一是收回了邊遠山區抗繳拒繳的稅賦。都說天高皇帝遠,那裡的人遠離朝堂,連朝廷派下去管轄他們的縣令都敢殺,朝廷又不能把那裡所有的百姓都給抓了,怕處理不好反而激化更大的矛盾,所以那裡一直是朝廷頭疼的地方。好在這次太子親臨,愣是制服了那些村民,收回了本該上繳的稅收。
二是他向朝廷捐出了握在他手裡的一座金礦和一座玉礦,在雪災連連的關鍵時刻,充實了國庫。
三是太子帶頭抓了他的老師,一品太子太傅嚴舂明。此人借著太子之名,曾多次指使有些官員給他行便利之事,貪贓枉法,欺君罔上,已被判秋後問斬,抄沒贓款數十萬兩黃金,百萬兩白銀,還有名貴的古董字畫等數百件,全部充入國庫。
就這三件事,讓皇帝心情大好,沒有和皇后關係鬧得太僵。
明天就是除夕,百里嫿想出宮祭拜宋睿。
她再次踏進那個已經沒有生息的院子,荒雪下了滿院子,唯獨中間的路被人掃的乾乾淨淨。
她想象,她在儘力的想象,先生她還在,她正在靠窗作畫,正在認真看書,正在修剪她的盆栽。
她推開那扇老舊的木門,因為久沒有人開而發出吱吱呀呀刺耳悠長的聲音,更加顯得這個院子空寂荒廖。
進門的第一件事,她看向了那扇緊閉的窗戶。
桌椅都在,書籍筆墨也在,一應物件都在,唯獨少了那個人。
床上的鋪蓋被捲起,彰示著這張床不會再有人睡,灰青色的床簾一如既往的攔起。百里嫿用手摸過床桿,摸過床簾,底下了頭,一滴淚砸在了青色的地板磚上。
她來到書案旁,桌子上的所有東西紋絲未動,還保持著她在的時候的原樣。
百里嫿走到她原來長坐的位置,桌面上正鋪著一張畫。
那是一片盛開的油菜花,一望無際。有個人扛著鋤頭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路的盡頭站著等他歸來的妻兒,明媚的陽光下所有人都幸福開心。
這是宋睿很少沒有畫鷹的畫作。
或許,她嚮往鷹一樣的自由,實際上更羨慕平凡人普通的一輩子。
之前她之所以沒有畫出她的這種想法,是因為百里誥。
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的前一天,她終於敢把它畫出來了。
不知道百里誥看見這副畫時,有沒有懂她的意思。
百里誥或許在心裡是不滿意宋睿的,她到死也沒有同意和他在一起,也沒有說話喜歡他的話。
所以她死後,連同她教過的學生也不想見了。
百里嫿輕輕拿起這副畫,慢慢折了起來,揣入懷中。
出宮后她租了一輛馬車,直奔福祿寺。
這一路人來人往,到處張燈結綵好不喜慶,百里嫿微微一笑,宮裡和宮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宮裡整日算計著怎麼讓別人不好過。
而宮外,百姓們只想著自己怎麼開心怎麼過。
她先去街上買了紙和蠟,才繼續趕路。
福祿寺處於城郊,走了有一個時辰才到了。
她付了車夫的錢,抬起腳向著寺廟裡走去。
寺廟處於福祿山的半山腰,從山下到寺里還有好長一段台階要走的。。
到了寺里的時候,都快午時了。她先進大殿裡面點了三支香拜了拜,而後出了寺門找了個空曠的地方,點上蠟燭和香,然後掏出懷裡的那副畫,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