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Camel
僵持的時間挺長,也可能挺短,反正都是摸不透的心理時間。
道路上人來人往的,站久了不好看。
蔣易在臉皮方面不如葛箏的功力深厚,旁邊往來的人隨意瞥幾下,他就心裡有點兒突突了,再一看不遠處即將駛過來的公交車,他的緊張就更加劇了一分——那車上肯定有大把他們班剛下課的同學,看見葛箏這涎皮賴臉從車窗伸出來的一隻手,牽牽連連的抓著自己的書包帶,這可算怎麼回事?
留學生之間傳點兒誰和誰之間的八卦或齟齬,那一點不比專業狗仔隊的杜撰能力差勁,就這麼些人,就這麼屁大點兒地方,倒是想有其它的娛樂方式分散精力,也得有那條件啊。
蔣易真沒少聽蒂芬那大嘴叉和自己嘀咕別人的閑話,這閑話肯定也不是他一個人生造出來的,信息源四處開花。
所以蔣易也不想讓自己成了別人茶餘飯後消遣的活靶子。
他又撩了眼越來越近的公交車,往前一步拉開後車門,就上了車。
他坐葛箏的車也很多次了,每次位置還是有講究的。
一般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出於禮貌必然是要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不然還真把人家當成司機了是怎麼著。
但心情極度不好或是表達抗議情緒的時候,他就會坐後面,就拿你當司機了,愛咋咋愛誰誰。
葛箏從後視鏡里看了他一眼,眉眼彎了彎,給了個很清淺的笑意,也沒多說什麼,跟在公交車後面,慢慢的開了出去。
兩人都沒再說話。
蔣易自己河豚似的別著頭看了會兒窗外,等緩出了一口氣,還是忍不住又往前面瞄了幾眼,但看到葛箏沒什麼表情的臉,心裡的火又會鉚著勁兒往上頭竄。
葛箏開了半截路,在一片生活區的轉角處停了下來,拉開屜櫃,從裡面摸出瓶牛奶來,往後面遞給蔣易。
蔣易順手接了過來,又隨手放在了一邊,不輕易接受這個帶點安撫和示好意味的舉動。
「內小孩兒,別生我氣了。」葛箏從後視鏡里看了他半天,忽然輕輕的說了一句。
蔣易冷眼看著他。
葛箏半笑不笑的又看了一會兒,忽然轉過身,朝蔣易的方向微微垂下頭來。
蔣易沒防備,不知道他又要幹嘛,下意識的還往旁邊避了一下。
葛箏卻直接握著他垂在一側的手腕,牽著他的掌心虛虛蓋在了自己的頭頂,然後睫毛閃了閃,濃密的蓋住了瞳孔,烙在下眼瞼一片虔誠的陰影,「請你......寬恕我的罪。」
......
葛箏帶蔣易來的這一片,基本是留學生們不太會涉足的真正的居民區,沒有大把租客,是真正有生活氣息的一片地方。
懷斯特的老齡化也挺嚴重的,踏踏實實住在這裡的很多人,都是帶著養老性質的。
年紀大了,但也更從容更有時間琢磨自己方寸之間的小事兒,家家戶戶的院落收拾的可比大學那片精緻有格調多了。
蔣易跟在葛箏後面慢慢走,從院子後門進了一戶人家。
後院的門通著廚房的門,裡面粗略一看,彷彿還不少人。
一個華裔的女生正在燒水煮茶,馥郁的紅茶加入鮮牛奶,帶著滾滾熱氣的濃烈香味就涌了出來。
蔣易進來時,女生正從包裝袋裡拿出燕麥餅乾,一塊塊擺在花紋考究的瓷盤裡。
三人一對視,對方先對葛箏笑了笑,葛箏點點頭,倒也沒說多餘的話。
倒是蔣易愣了一下,「小簡?」
小簡對他的到來沒驚喜也沒排斥,冷冷淡淡的樣子,鼻子里「嗯」了一聲就算打過招呼了。
她很快把手裡的東西放進一個托盤,端著跟在兩人的後面,一起走進了客廳。
客廳靠著院落方向,有兩整面牆的落地窗,今天天氣還可以,其中一面被整個半抬了起來。
臨窗擺著一圈白色的布藝摺疊椅,邊角擠著一架很小的木質鋼琴,上邊錯落立著幾個小玻璃瓶,裡頭有從後院新折的鮮花。
地上鋪著厚毛地毯,窗前吊著碎花的窗帘,微風徐徐,不奢華,很寧靜。
房間里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簡單打了招呼,也是國內的留學生,不過大家看起也都不熟的樣子。
前門已經有車停好了,一個乾瘦花白頭髮的當地老太太從駕駛位下來,笑盈盈的引著車裡的兩個華裔學生出來,聊的剋制而親切。
蔣易還是第一次,到這種真正意義上的當地人家裡做客,行動上略微拘謹。
他隱晦的瞥了葛箏一眼,就知道什麼開洋光的鬼話估計連鬼都糊弄不住,真是信了他的才是有了鬼。
手心還有些異樣的感覺,毛茸茸的有些刺癢,下意識的總想攥緊。
兩人之間還橫著氣呢,什麼也沒說明白,剛剛葛箏莫名其妙的招式純屬犯規,蔣易一愣的功夫,就懵擦擦的跟著過來了。
再鬱悶也來了,這裡頭也就和葛箏還熟絡些。
蔣易悄悄問:「這光到底咋開?」
葛箏神情挺肅穆的,身材站的筆直,看得出來對那位白人老太太很尊重。
他一手虛搭在蔣易的後背上,帶著他往那邊走,直接介紹道:「珍妮,這是我的一個朋友,第一次過來。」
「哦,見到你很高興,」珍妮的聲音和肢體一樣,剋制而和善,說話時會忍不住把兩隻手都攏在胸口,語速有意無意的放慢,盡量清晰,「這個給你,歡迎你。」她從胳膊上挎著的布包里,拿出一本嶄新的《聖經》,遞到了蔣易手裡。
蔣易在腦子裡轉了一下,就明白葛箏的意思了,趕忙說謝謝,又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車裡下來的兩個學生也是第一次來,眼神里都寫著懵懂。
小簡把茶盤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直接盤膝坐在了地毯上,一副很熟稔的姿態,沒和蔣易搭話。
珍妮一邊肩膀不太好,似乎總是端著,她笑著說她要先去一下洗手間,葛箏在旁邊小心的幫她提著東西,送她過去。
「誒,好像在學校見過你。」車上下來的那個男生湊過來,用肩膀碰了一下蔣易。
蔣易看著他笑了下,沒說什麼。
男生看起來比蔣易還局促,眼神一直左顧右盼著,蹙著眉頭半天又說:「你信嗎?」
蔣易差點兒說我就是來開光的,開玩笑的問:「你信嗎?」
「信啥啊,都這歲數了,再說,咱一路受得都啥教育啊,」男生自嘲的搖搖頭,「信仰這東西,那得從小培養,要不就是等年紀越大,念想越多了,才總想找個精神寄託呢,我這無欲無求的大好青年,還是拉倒吧。」
這孩子八成是緊張,嘴特別碎,不打斷就能自己一直往下說。
蔣易也笑了,對方儘管話說得輕浮,但還挺有同感的,「那你咋來了?」
男生聲音壓低了些,「尋思著練練口語嘛,再說這體會也挺新奇的,體驗體驗唄,又不花錢,這珍妮在咱們國內留學生里挺出名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蔣易真沒裝。
男生又靠近了些,「她和丈夫,都快七十歲了,沒有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義務傳教,別的也不幹,就帶著講講聖經上的故事啊之類的,人是好人,真是好人,好多人畢業回來故地重遊,還要回來專程看看她,也給送點國內的特產什麼的,誒,還有......」他趴在蔣易耳邊,後面的話更小聲了。
蔣易眼睛閃了閃,目光追隨著走回來的珍妮,輕輕的咳嗽了一聲,男生才收了聲。
葛箏又拿了兩把椅子過來,經過他時低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蔣易只是看了看他。
之後的一個小時,室內一直很靜謐。
珍妮的聲音很徐緩,伴著微微的暗啞,她說到後來,從口袋裡摸出一顆金嗓子喉糖含在了嘴裡,歉意的笑了笑,蔣易看著那金燦燦的包裝紙,會心的一笑。
「我們總能用科學解讀很多事情,可科學終究沒有辦法解讀所有的事情,那些永遠也解讀不了的,就是神的力量,神是什麼呢?神就是我們對人力極限以外的敬畏。」珍妮的眼神虔誠,乾瘦的食指和大拇指掐出一個很小的縫隙,舉在臉側,「為什麼蜘蛛會結出那樣的網?為什麼蜜蜂的蜂巢是縝密的六邊形......」
小簡微微仰著頭,聽得很專註。
蔣易偷偷環顧,發現那個和他扯淡的男生,表情居然也很專註,連眉頭都凝神的微蹙著。
無論真心還是假意,至少大家這樣的態度反饋,都讓珍妮感到很欣慰。
只有葛箏,好像早已超脫出了周圍的人,目光盯在虛空中某一個點上,不知道在想什麼,至少不是珍妮以為他想的那樣吧。
當他神情完全沉浸的時候,就會有種精神上的遊離,誰也抓不住。
結束時,蔣易先出來,在車旁邊等了一會兒,葛箏又幫珍妮換了後車胎,才出來。
人都走沒了。
葛箏上了車,發動了車又忽然停下,轉頭問:「拿了吧?」
「拿了。」蔣易晃了晃手裡的聖經。
葛箏笑著點點頭,「那就好,要不白來了。」
蔣易笑不出來,看著他開了一段路,才問:「是補償嗎?」
「嗯?」葛箏的聲音帶著些明知故問。
這就是想含混著不想回答的意思。
道歉都在態度里了,不想明著說出來。
可蔣易心裡沉,還想著別的,所以沒給他這個機會,「找個地方,聊聊嗎?」
「聊什麼?」葛箏推上墨鏡,看不穿神色。
蔣易沒說話,兩人僵持了一會兒,葛箏微微嘆了口氣,停下了車,下車去商店買了兩瓶水,在路邊坐了下來。
蔣易也下了車,在他旁邊坐了,一直歪頭看他的側臉,看了很久很久。
時間不早了,可天還亮著。
路上的行人沒有剛剛來時那麼多了,透著清幽。
路邊有一個藍色煙盒,盒口粘連著一小片黃色的塑料袋,被風來來回回的吹著,划拉在路面,窸窸窣窣的響。
說要聊聊,老沉默著太尷尬。
誰起頭誰得負責任。
「你信嗎?」蔣易問。
「什麼?」葛箏一直捏著手裡的水瓶,目光追隨著路面的那一片黃色。
蔣易向後靠了靠,單手拄著地面,「剛在珍妮那,那個後來的男生問我信不信,他說所有去那兒的就沒有一個信的,你呢,你信嗎?」
葛箏蹙了蹙眉,半晌看過來一眼,但很快就挪開了,聲音里透出一絲涼薄,「不信。」
蔣易微微點點頭,「那......」
葛箏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我,喜歡聽珍妮說話,說什麼不重要,坐在她家裡的那個氛圍,讓我平靜,」他頓了頓,「內心的平靜。」
說完這話,又有些無話可說了。
都是成年人了,沒必要像小學生那樣,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條掰開了揉碎了的展開說,彼此心照不宣很重要。
葛箏覺得到了這個地步,也就可以了,他的那點兒愧疚,做到了這個地步,也就表達到頭了。
可很快,他又聽到蔣易說:「我跟你說個秘密吧,我的秘密。」
蔣易換了個姿勢,從後仰變成了弓著腰,兩個手肘搭在膝頭,出口的每個字有被時光浸泡后的悠遠,又有些塵封多年的艱澀。
他清了清嗓子。
「我初中時,有個特別好的朋友,真的特別好,沒什麼緣由的那種喜歡,就是恨不得天天膩在一塊兒,幹什麼都想一起,一起上學放學,體育課一起打球,有了好東西送別人心疼,送他就心甘情願還特別樂呵,抄作業就抄他的,他被隔壁班的女生甩了,我氣得爆肝跑去找那個女生談,班裡什麼雷我替他扛著,就是所有能做的都願意為他做的那種好。」
葛箏聽了一會兒,沒聽明白他要說什麼,微微側過臉望過來。
蔣易說話的節奏依然沒變,就那麼淡淡的說:「後來升了高中,他家搬家了,去了別的學區,聯繫慢慢就少了,不知道怎麼後來就徹底斷了。」
「隔了兩年,有一天早上,上學的路上,在地鐵站外面碰到了他,他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手裡還提著一個運動水壺,就站在那兒,站在一群等車的人旁邊,好像渾然一體,但又遊離在外。」
「我上前去拍了他一下,我說太巧了,這麼久沒聯繫居然在這兒碰上了!他抬頭看見是我,也特別高興,非拉著我去旁邊吃早餐。我說別了,我上學要來不及了,你電話給我一個,咱們周末出來聚聚吧。」
「他說好啊,然後留了手機號給我......我們分開時,他特別用力的擁抱了我一下,開心的說,沒想到今天能遇到你,真好啊。」
蔣易說到這裡,停了很久。
葛箏輕聲問:「後來呢?」
蔣易直接摸向葛箏的褲子口袋,從裡面扯出煙盒來,抖著手指抽出一根咬在了嘴邊,也沒有點。
葛箏想了想摸出打火機,主動湊過來。
蔣易搖搖頭,沒讓他點。
「後來參加他的葬禮,我才知道......抑鬱症,」蔣易眯著眼睛轉過來看葛箏,「就是和我遇見的那個早晨。」
蔣易拿下了過濾嘴已經被咬得變形了的煙,聲音不太穩,「那時候太震驚,傷心,或者害怕也有吧,總之我沒和任何人提過,我在那天早晨見過他,有時候也想,要是去和他吃了早飯會不會改變什麼。但那之後,我瘋狂的查了很多資料,看了很多相關的東西,也是從那兒以後,遇到任何事,我從不勸別人看開些,樂觀些,堅強點兒,都是片兒湯話,沒意義,」他頓了頓,叫了聲葛箏的名字,真誠的望著對方的眼睛,「我只想說,如果你需要聽眾或是樹洞的話,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