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回 承天寺前戲道長
素白衣袂借著一坐一起又一行的勢頭,在無風的空間里晃晃曳曳,映扯出了飛翔的美感。
陽光昏惑,借著視覺的格局,只見她瑰麗的面靨忽地滑過一縷似憂傷又似自嘲的微弱哂笑。汀唇翕合,淺淡的:「你到底,還是信了。」
「娘子!」這話驚得徐宣贊登地一陣頭耳轟鳴,才欲解釋,又驀地看到卯奴似蒙了水霧的眸子里滑過隱隱的痛。下意識順著卯奴的目光低頭去看,錚然看見了自己前襟內揣里掉出的幾張黃符,「這……」晃了下神,立即明白了卯奴這迷離情態發於何處,「娘子,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啊!」說話時忙一把拽出那符便往地上去摔,口裡碎碎念叨,「都是那道士非要給我,我不接過他便不放我走!我,我怎麼會用這符去咒娘子呢……」
卻被卯奴抬手柔柔的一攔:「官人適才和我做了夫妻,尚不把我親熱,卻信旁人言語。還要等到半夜三更里燒符來壓鎮我么?」沒給徐宣贊解釋的機會,繼續介面,「官人且把這符燒來看!」說話時已奪過符來,就手往一邊的小鼎里扔進去。
「娘子……」徐宣贊也知道卯奴在氣自己,一時是不會給他說話的機會。只好在她身後吁嘆不迭,看著她做這一切,想攔又攔不住。
一來二去間那符已經燒化。白卯奴還是先前那個貌美如花的白卯奴,毫無異樣、全無動靜。
就著搖曳光影,她微把眸子一側,幽幽淡淡:「卻如何?我可曾是妖怪?」
徐宣贊早一把將卯奴重新緊緊攬在懷裡:「早說不干我事,原是承天寺前一雲遊先生執意如此,我奈何他不得!現下娘子卻不信任我,認定是我糊塗到來加害娘子的地步!」語盡鬆了懷抱,轉臉過去,苦著眉頭哀哀嘆息。
卯奴看在眼裡亦不好受,略忖一番,又覺是自己因著心虛之故而有些過激:「官人。」主動迎著徐宣贊上前幾步行過去,黛眉微顰,煢然之態不達眼底,「是為妻的過錯。可若非為妻太怕失去官人,又怎會如此緊張……」於此已帶起了些柔和軟款,似是含了悲恨委屈,似能滴出水來。
這廂一見,即刻便又慌了神智:「娘子,是我該死,我不該惹娘子不開心的!」看得徐宣贊心裡一陣軟疼,轉身握住了卯奴的手,「我也是愛極了娘子,適才,適才……」
「哎。」被卯奴一縷蘭花指抵在他唇畔止住。卯奴微抬首,水霧闌珊的盈盈明眸里似乎糅雜了閃亮碎金,「不要說了。」淺淺低低的,「官人對我的情誼,為妻都明白。」於此忽地把眸子一冷,帶幾分自言的幽幽感,「不過明日定要同官人,去看那道士一遭!」銀牙沁寒,心下打定了主意,「我倒要看看,是個如何模樣的先生!」
徐宣贊也正為此事惱火不迭,見愛妻如此,自是頷首應下:「也好,明日我們夫妻便去找那道長理論。若還能尋見,便莫讓他再枉自誆騙他人!」
。
次日晨起,徐宣贊又向王主人告了半天假,靜待白卯奴與青青梳妝戴釵著素衣,爾後三人且散心且前行的,一路來到那承天寺前。
昨日開光之典似乎集結了姑蘇大部分百姓,今日的承天寺便明顯冷清許多,只有少數幾個閑散遊人借著晨曦空氣清新而來此燒香、看景。
這三人似有心又似無心的走了一陣,直至那一道偏殿半寬門前,青青眼尖,湊幾步近卯奴身邊兒,抬眼睛往前一指:「姐姐,噥,是那個穿紫金道服的中年道士么?」
徐宣贊與白卯奴具聞了聲息,順勢往那邊一看,只見一簇人團團圍住一席地而坐的先生,那先生睛目雙闔、體態閑然,一手輕按在盤曲的膝蓋上,另一隻手臂微微彎曲、拈一嫩柳條往當空里遍散符水。
「對,娘子,就是他!」徐宣贊看了一陣,忙與卯奴小聲,「昨個就是這位道長予我符咒的!」
「呵,我想也是了。」卯奴一雙眸子直直的刺在那先生身上,漠漠眸光交織出一層寡淡的冷,語氣清寒,「待我去問他一問!」語盡一拂鳳尾蝶袖,冶步逶迤上了前去。
青青隨後緊跟。
徐宣贊見狀,也忙不迭緊追妻子和小姨子去了。
卯奴碎步徐徐的走到近前,撥開人流,直對那紫金道袍的終南山道士:「你好無禮!」悉張小口便是一叱,「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說我是妖怪,還書符來捉我。如此怪力亂神毫無真本領,還要在這裡對眾百姓繼續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么!」
經此一席話,周圍人群皆屏息凝神抱臂立著看好戲。
徐宣贊並著青青立著卯奴身邊,漠著一張臉。
那先生抬頭瞟了一眼徐宣贊,心知是這小哥兒不信自己的話,也不多跟他口舌,徑直對卯奴介面:「貧道在終南山清修多年,時今下山遊歷,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夫人何故說我亂語胡言、坑蒙拐騙?」他雖有道行,卻並不算太深。能以天眼看出依附在人身上的妖邪氣場、看出一干不得人身的小妖,卻未必能看出來白卯奴、青青這些得了人身的精怪。
卯奴冷笑一聲,沉眸直言:「若我是妖,那我妹妹青兒豈不也是妖?」說話時目光在青青身上流轉了一圈,又往徐宣贊身上看過,「我相公不也是妖邪了?我們全家豈不都是妖精了!道長是惹了妖精窩了么!」語氣漸次高起,先發制人。
周圍一干人聞了此話,已經開始對那道長指指點點。
徐宣贊抿抿嘴角,上前一步站到卯奴身邊,對那道士:「是啊道長,您搞錯了,我娘子才不是妖怪呢!」
這先生經了卯奴當著人前一通數落,面上早不覺蒙起薄薄一層微紅。見徐宣贊如此,一時諸多言語不知該如何梳理、如何言說,乾脆一拂袖擺:「也罷,是與不是一試便知!」邊言語,俯身走筆書符一道,「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必叫他即刻現出原形來!」
「行啊!」卯奴抽出被徐宣贊握住的手,又迎一步到那攤前,側眸沉聲,「眾人都在此,你且書符一道,我這就吃來看!」
「娘子!」徐宣贊又邁到卯奴身邊,皺眉意欲阻止。
卯奴側眸徐言:「官人,我有分寸,在人前拆穿這妖人的騙局,適才不讓更多城鄉百姓受他矇騙!」
「是啊姐夫。」青青也碎步行過,軟了眸子含笑帶嗔的掃那先生一眼,「在此為我姐姐討一個清譽,免她受了這等不白之冤!」
徐宣贊見如此說,心下一想也是,便緘默了言聲沒再多話。可又不知怎的,依舊躊躇微慌。
一來二去間,這先生已書好一道黃符:「既然如此,那何妨一試!」抬手將符遞於白卯奴。
卯奴二話不說,接過符來便吞下去。
眾人皆屏息凝神立於當地細細的看,就如此過了小一會子,全無動靜。
人群開始接耳交頭、指點不歇:「如此一個貌美絕倫的婦人,如何好端端的就說人家是妖怪?」
「唉,你這就不懂了,那妖道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酸葡萄心理嘛!」
「原來如此……可真是,修行之人還生痴妄心!」
眾人就這樣,把那先生給齊齊罵了個通透。
直做弄的這先生口睜眼呆半晌無言。一口氣就這麼在胸口裡堵著,上不來、也順不下去,惶恐滿面、不知該做何舉措。半晌後半是因氣半是因窘迫的紅著臉面、梗著脖子又對白卯奴:「那妖怪可能就不是你,定是你官人接觸了旁的女子!不然他頭上不該有黑氣!」
這一作弄,徐宣贊登地一下犯了急:「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氣惱惱抬臂一指那道士,又趕忙轉身對卯奴急急言聲,「娘子,娘子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啊!」
先生這不知所措下言出的話,在眾人聽來真真滑稽又無稽的緊,已是一片鬨笑、嘲諷不絕於耳。
卯奴柔柔轉面,對徐宣贊清淺一笑,唇畔噙了漣漪一道:「官人,我怎麼會相信旁人的話,懷疑於你呢?」抬了柔荑貼心的為徐宣贊拭凈額上一層薄汗。
看得一旁青青勾了薄唇只想發笑。須臾后神思倏然一晃,轉身對人流揚聲清悅:「眾位相公在此,都看到那妖人的真面目了吧!說我姐姐是妖,呵……」又一叉腰提氣,「我自小跟一位真正的修行者學得個戲術,且表演出來,拿這先生試試法於大家來看!」
白、徐二人聞了青青的語聲,下意識回頭去顧。
只見青青口內喃喃念訣,一道青色霧靄憑空里飛出。
「青兒……」卯奴心下一急,忙閃身欲攔。
可晚了一步,那先生在這同時整個人兀地向後一翻,即而似有誰人從前到后拿繩索擒住一般,整個身子哆哆嗦嗦縮做一堆,又驀地懸空而起!
把這圍觀眾人看的齊吃一驚。徐宣贊亦被眼前這景唬得獃獃痴痴。
卯奴眼瞧著徐宣贊的木愣,只好折步回到在他耳邊小聲:「官人別怕,我與妹妹皆是皈依的居士,學過一些玄門之術。」
聞言在耳,徐宣贊猛一回神,適才清明了一干所以。瞭然的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卯奴顰眉柔語:「我讓青兒停手吧。」
「是啊!」徐宣贊甫地想起這茬,善良心作祟,急急,「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吧!」
卯奴點頭瞭然,又行到青青身邊顰眉斂目對她使了一個眼色。
青青正玩兒的歡脫,見姐姐如此,適才抿抿唇角對人群揚聲:「今兒若不是看在眾位的面子上,我定把這信口雌黃的假道士吊他一年!」
說話間卯奴怕再生出什麼差池,不待青青,自己不動聲色的對那道長呵了口氣出去。
那先生旋即輕飄飄落了地去。雙腳才一站穩,他便只恨爹娘少生兩翼,不敢須臾遲疑,飛也似的衝出人流一路狂奔猛逃。那陣勢,真箇是白日里活見鬼一般!
眾人也都散了。
這三人折步還家,依舊言笑曼曼,朝歡暮樂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