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回 斷橫財法海規勸
轉眼又是半月過去,已到八月初,秋的蕭索開始於四野里漸趨遍及。
保安堂因那場瘟疫之故,這半月以來原本竟日連天顧客盈門。可著實奇怪的是,今日卻只有零零散散幾位客人。
白卯奴、徐宣贊耐著性子從早晨等到天近晌午,依舊只有寥寥數人。
如此情景,惹得白卯奴暗自詫異。徐宣贊卻不以為然,只對卯奴道:「都過了這樣久,大家的病痛都逐步治癒了嘛!」
聞言入耳,卯奴一轉軟眸黛眉微顰:「可是官人,沒有那麼快啊!」這瘟疫是她讓青青做弄出來的,丸藥也是她與青青一併變化出來的,治癒周期為多久,自然沒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了!
「娘子!」徐宣贊因不知這一層,而對卯奴的奇怪不能理解,「治癒時效快,這也是好事兒!」微微一笑,擁著有些燥燥不安的白卯奴落座下來,「娘子,我們應當高興才對。你調配的丸藥啊,是真真的大有療效呢!」
也知他不能明白其間道理,白卯奴也只好假意開心:「是啊……」順口敷衍了句,心不在焉。無意間瞥見前方小桌上那滋補的葯膳方子,腦里神思跟著驀地一晃,轉首對徐宣贊一笑嫣然,「對了官人,為妻懷著身子,這方才突然……有些乾噦。」
「呀!」經了這一提點,徐宣贊錚然想起這一層來,抬手拍拍前額,「你看我,這段時間出了很多事情,都冷落娘子了!該死該死!」忙不迭轉身,「娘子你稍等一下,我去給你燉制安神養胎的羹湯去!」邊說話便往後院那邊去了。
「好的,謝謝官人。」卯奴佯作歡喜,待徐宣贊被支開后,忙不迭喊來院子里的青青。
「怎麼了姐姐?」青青對這保安堂里的事情從來都不上心,見卯奴在喚自己,也是無意的問了一句。
白卯奴四下里看看,確定周圍沒有旁人後,拉著青青在臨窗的位子坐了下來,低低開言說了一通話。
青青柳眉漸漸皺起,待卯奴說完后,頷首點頭,起身重新走出去。
直到晌午過後,青青才從街上回來。
卯奴跟徐宣贊正等她一起用午飯。因為不確定下午還會不會有求葯者來保安堂,這頓飯的菜色較之平日簡單許多。
「小青回來了?快來坐,就等你呢!」徐宣贊對這位小姨子素來不錯,一見她從門邊進來,忙一通招呼。
青青的心思根本不在於此,隔過一層打在面上的稀薄陽光,窺見她臉色很不好看:「不用了,姐夫。」淡淡敷衍一句,緊走幾步湊到白卯奴身邊,垂目示意了她一下,又轉向徐宣贊,「姐夫,姐姐有孕在身,我不想姐姐太累,先跟姐姐回去了。」
「對對。」徐宣贊忙起身半扶著卯奴,「娘子,小青說的極是,你已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就不要太過操勞了!」微頓口氣,「保安堂這裡有我,你跟小青先回去吧!」是發乎真心的一番體貼。
方才青青對白卯奴使了眼色,她已心知青兒是有事情要告知自己,這事不方便徐宣贊知道。興許便是她上午讓青青去查探的那件事呢?便沒推脫,只對徐宣贊掛了絲淺笑:「也好,那為妻回去了。」轉身拉了青青一併出去。
「哎娘子。」徐宣贊又甫一想起什麼,抬手喚住她們,「都晌午了,你跟小青不用了飯食再走?」
白卯奴轉身,又側首跟青青對視一眼,旋即笑喟:「我時今不太有胃口,竹樓里有我喜歡的梅子酥,我回去以後用那個就可以了。」於此招呼了一下徐宣贊,「官人,你自己用吧!」又轉身折步去了。
「可是……」徐宣贊還想喚她,見她二人走得這般著急,一句話咽在喉嚨,沒發出聲。須臾后,只好悶悶的重又坐了下來,小聲自顧自嘀咕,「不吃東西怎麼行呢……幹嘛這麼著急,神神秘秘的!」抿嘴搖頭,抬筷子自己用飯。一人也是無趣,草草撥拉了幾口,也便了事。
。
現下晌午剛過,這個時辰街道上沒有什麼行人,是一天中最為昏沉易困的時候,大家大抵都在家裡準備午休、亦或三兩閑談。
卻說白卯奴與青青才出了保安堂行出一段距離,在一處街角暗影間,二人停下足步。
「姐姐。」青青轉首,啟了俐齒伶牙忿忿然一聲哼,「我都查清楚了!」
「哦,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聽如此說,白卯奴急急介面問她。
便見青青頗為狠戾的冷冷訕笑:「你當是誰?原是那鎮江金山寺里的法海賊禿!好好的和尚不做,偏多管閑事,來姑蘇布施符咒!呵……」唇齒譏誚,「凡得了他符咒並佩戴於身的人,瘟疫都解除了。難怪姐夫店裡又都沒了客人!」
聞言如此,白卯奴也是一個忿忿:「這個法海,又壞我好事!」一直都在奇怪保安堂才熱鬧起的生意為何好好兒便冷清了下去,可想來想去都不曾想到竟是法海禪師從中作了梗。
「姐姐!」青青一咬菱口眸色冷厲,「就如此平白忙活一場?我們找他算賬去!」
就著微風拂過面頰的徐徐然,白卯奴晃了晃神,幽幽一嘆:「算了。」糯唇軟粘,「這件事我們做的本就不正大光明,找他算賬沒有道理。」
「正是。」
極平和的聲音當空傳來,猝然一下,驚了白青二姊妹一大跳。
那是法海的聲音……
卯奴回首,自那長街一段不遠,邁步穩穩走來的一人,正是披了朱紅嵌金波袈裟的法海大師。
「呵。」青青亦在這時看到了法海,薄啟唇一抹訕笑,語氣囀囀幽幽的,「臭和尚,你可真是作的一手好死啊……我跟姐姐還沒去尋你,你倒敢來自找上門!」尾音厲厲揚起,抬臂做了劍拔弩張的姿勢。
「青兒!」卯奴怕青青吃虧,忙從一旁把她拉住,蹙眉斂目,「不可對法師無禮。」
「他都不講情理的來破壞我們的好事兒,我又作甚還得對他有禮?」姐姐這話聽來只覺好笑的離譜,青青不屑,甚至有些隱然鄙夷,鄙夷於白卯奴的隱忍怕事。
白卯奴心知青兒在想什麼,便又湊近幾分低語幽幽:「他的修為在我們之上,我們打不過他。」
這從牙縫裡抵著舌尖飄出來的字句,成功的抑制住憤憤然無收束的青青。有道「好漢不吃眼前虧」,陪本兒的買賣,她自然不做。
這一幕被法海看在眼裡,一雙睿智冷目因為淡泊而又顯得有些漠漠:「白蛇。」且行幾步,隔著一段距離在不遠不近處停步駐足,「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目光依舊平視,似站在智慧高地的大成慧者,「貧僧早便告誡過你,若你繼續執迷,只會害人害己,在你不經意間!就好比八月前的這場時疫!」
「我沒有在害人!」白卯奴眯了軟眸啟口曼曼,「我只是……只是在幫助官人立業,讓他保安堂在姑蘇城裡紮下根基!」
法海面色不變,只是淡淡:「這句話,你自己相信么。」不是問句。
只此淡寫輕描的一句話,卻使得白卯奴心下一個猛烈虧空。她一直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一直都在以幫助徐宣贊立業為借口而不讓自己生下愧疚心。可這其中的私慾極惡業,是不可能真正欺過心去的!
是時又聽法海沉沉一嘆:「白蛇,俗世的紛繁已經將你一顆修持的清明心,漸次包裹起厚厚一層塵埃。混元大道已離你越來越遠。若再不識迷途、不知回返,終有一日、必墜惡道。」
斑駁光影在白卯奴一張淑麗面孔間篩灑下細碎金波,站在風的當口,白衣白裙的她宛若翩然欲飛的漠漠白蓮花:「惡道、善道,都是往後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夠知曉日後會不會當真走向修持的極樂道?」她垂額,眸中一縷煢色,「誰來為我擔保?若讓我就此放棄徐宣贊,代價太大,太大了……倘使我重返青城潛心修持,可修持千萬年後依然沒有飛升凈土、至得大歡喜,我又當如何?豈不竹籃打水兩相空?」
她心知自己發出此類詰問是不對的,因為任何修持都不能夠帶著索取的**。修持的緣故只是為了讓自己從心坎里生出歡喜,只為順著自己的心不違背,自己心甘情願。如若強制,必然無果,因為一開始便沒有真正入了皈依的**門。
可她還是生出這實在膚淺的詰問了,一如身在蠱、從來無法清明……
法海沉目:「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一陣清風極料峭的拂過身畔,金紅袈裟隨風飄擺,彷彿特地為他造的勢。眼前的法海禪師愈添一種飄飄欲仙的曠古感。
這樣的感覺,為何如此熟悉……青青原是想去叱他,卻反眯起朦朧的眸子,有些看不真切了。
循著天風浩浩湯(shang)湯吹鼓的勢頭,白卯奴忽的思緒混沌凌亂。眼看法海轉身回首,一步一步重又將身遠行在前方一派空寂到有些寂寥的街道間。
那種出塵、那種萬般皆放,彷彿剝離了時間與空間,與這娑婆軟紅不在同一處……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歲月靜止、時光凝固。
忽然,身旁青青自喉嚨里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凄厲長嘶,若變了個人一般神情萎靡到幾近崩潰。
「青兒!」白卯奴回神,一把抱住了發狂的青青。
青青自己也不知為何會生起這般癲狂情態,只是實覺一顆心於剎那間承載了極淵極深的許多哀傷……這樣徹骨噬心的哀傷似乎不屬於她自己。又似乎,是感染了另一個她自己。
「姐姐,我氣不過我氣不過!我去找法海理論!」兀地掙開卯奴的束縛,這通尖銳的吼叫依然撕心裂肺如故。明顯的借口,明顯的對口不對心。
「青兒!」卯奴眼見青青一個騰雲飛入雲霄去追法海,原也欲飛身去攔。卻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停在了原地。一道意念驅使自己不要去追青青,莫名其妙,終究蹙了娥眉,一陣急喘,未再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