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回 機緣巧合現前塵
青青不知自己在做什麼、甚至不再知道自己是誰。
太過莫名的一個衝擊,短時間裡的奇怪變化,她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切皆止、萬緣皆休,心下腦中就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找到他,不惜一切,找到他。
事實上,她確實找到了他,他就在那裡,似乎一直都在那裡。當她變幻出了青鋒劍、立在碧玉竹林幽深處,亭身冷冷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卻又突然愣了一愣神。她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到他,該以何種態度、何種姿態,對他說什麼話……
尖細的竹葉貼著竹節簌簌摩擦起舞,竹林里青碧的天風吹撩的她一頭緞發仿若最蓬勃的海藻。
他的目光悲憫平和、他的體態仁慈安詳、他的紅金袈裟泛動起游龍走鳳一般的金光萬丈、他的僧袍不染一塵……
他與她,究竟有著怎樣的夙緣?怎樣的糾葛千結?
心離索、情離索,一別千年,再難回昨,莫莫莫……
似乎所有的疏狂和落拓在這一刻具化成了滿腔無可抑制的憤怒,波濤洶湧一瞬噴薄:「法海,今日我便結果了你,讓你再去做弄我姐姐!」青青手裡的青鋒劍舞得迴風動雪。這句話分明不是她的本意,但她只好尋著這個理由這樣開口,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本意究竟是什麼。
如織清光與成陣成陣的碧竹暈圈交相輝映成翠色的海,在這片暗藏波濤的浩瀚青海里,她已迷失掉了自己的一顆心……
法海沒有動,在青鋒劍刃直抵著他胸膛狠狠咬過去的時候,他依舊沒有動。
鋒利的劍刃「呼哧」一下刺入了僧袍覆蓋的胸膛,然而並沒有汩汩鮮血迸濺出來。十分痛楚的不是法海,而是青青……
她手裡擒著的青鋒劍連同她的人,一齊迎向法海。最終又一齊洞穿了法海的胸口。那只是一道光影,一場空幻,並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軀。
「法海!賊禿!」一刺不著,巨大的力道帶的青青一個踉蹌,整個身子險些栽倒,「你出來!出來!」提劍四顧,卻於這簇簇青碧間,始終都找尋不到法海的去處,「你敢捉弄我……給我出來!出來!」
只有斷斷續續一懷譫語飄渺而起,在虛空里:「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唯殺盜淫三為根本。以是因緣,業果相續。」
「你說什麼!你出來!給我出來!」這聲音宛如一道摧心肝奪性命的符咒,青青被震的霎時一陣頭昏想吐。慌亂里丟了緊捏著的青鋒劍,雙手抬起、纖指抱頭。
「異見成憎,同想成愛。是故阿難。汝雖歷劫憶持如來秘密妙嚴,不如一日修無漏業,遠離世間憎愛二苦……」
催命譫語斷續依舊,可闖在耳廓里又十分的清晰依舊。
青青一番歇斯底里,時今被這似符又非符的經文一無形禁錮,頓然周身發軟、四肢無力,暈暈然又猛地一個傾栽,忙抬手緊抓住一根墨竹,支撐搖搖欲墜的身子。
經文不斷、梵音如潮。又錚地一下,耳廓里起了放空一切般的蕭音頎鳴。青青頭痛欲裂,疼的昏天黑地里又突然只覺一陣眼前成像,也不知是看到的、還是腦海里浮現的……
滿殿滿宮燭影繚繞,青紗簾幕飛揚,一切恍如夢寐。
錦榻軟款綉鶼鰈鴛鴦。
素白色的、新鮮的梔子花。
赤身裸.體、相擁相滾一處的繾綣曖昧的人……
畫面一轉,十分哀涼的感覺浸染在周圍,淺藍泛白的一派蒼天高遠到似一個無底的深淵。那好像是……青城山么?
一青一藍風華絕代的身影。殘破糜爛著半張臉的狠戾的男子。兩雙通紅的眸子。女子含悲飲痛藏了彌深天殤的不知所以的目光……
這目光太複雜又太簡單,似乎已然看破一切,又似是什麼也不曾明白。如果非要給這目光加一個定義,那只有----「萬般皆放」。
青青實覺自己不堪重負,又一突然,耳中蕭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種高低不一、情緒不同的言語聲……
「這樣作孽,業障會極深,總是不好的。」
「寶貝兒,我的寶貝兒……若論道這個,我們早已經罪孽深重了……哦不,是萬劫不復。」
彷彿從曖昧天堂一下墜入煉獄十八層,周圍夾雜著幾生幾世最不願去回想的彌深陰霾、苦雨凄風。
「你這沒皮沒臉的丑奴!狂妄自大的佞臣!對你女人的感情就重要到要你去死么!」
「讓我知道情為何物的,不正是陛下你么!」
天風呼嘯、塵土譏誚。冰冷的語氣、哽咽顫抖的聲腔……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扔掉你手裡的劍!忘記過去,回到從前……我不殺你,不追究你。」
「太遲了!」
彷彿瀕死的性靈不甘泯滅最後的憧憬,於無底苦痛的萬丈深淵邊沿苟延殘喘、自欺欺人……
「你真的,從沒有真正的愛過我?一次都沒有么?」
「沒有,從來沒有!一次都沒有!」
「啊----」青青兀地仰天長長嘶吼一聲,癱軟不堪、幾欲縮作一團的身子終於不堪重負,就此癱倒在鋪著稀疏沙石的酥土地上,昏沉沉昏厥過去。
。
恍若流年不知飛度,恍若魔障的心魄尋到了某種久違的契機,適才有了這看來沒有道理的一場淋漓盡致的極致爆發……
不知在這片蝕骨的黑暗裡沉睡了多久,待青青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一頭青絲已被晨露打濕了大半,萎靡靡的散披在身上,有些凌亂的衣擺不小心鉤掛住了旁邊一根橫斷倒下的墨竹。
想來昨天尋到法海一場惡戰,倒是耗盡了自己不少元氣吧!青青抬手揉揉酸痛的關節處,對於暈厥前看到的、聽到的一干繁雜,她稍稍一想便又是頭痛欲裂。那一重重凌亂支離的哀傷片段,她實在想不明白。一時無措,乾脆只當是法海對她使的妖術。
法海……
兀念及此,青青慌得轉目四顧,卻發現法海已經不在。而她自己,似是在這一大片竹林里睡了一整夜。
「青兒----」
溫柔軟款的嗓音似就在不遠處蕩漾起來。
「青兒,青兒你在么?」
一點一點由遠及近。
青青一聽,當即認出是白卯奴的聲音,忙不迭站起來向她回應:「姐姐----」
「青兒……」卯奴囁嚅著轉身,便見青青面目憔悴的立在幾根錯落墨竹間。
「姐姐,我在這兒呢!」說話時,青青已迎著白卯奴走了過來,抬瞼一笑,「姐姐你來了。」
「嗯。」白卯奴點頭。看她的樣子,昨日結果可想而知,也並未追問她與法海一戰的細枝末節,「你怎麼樣了?」只是不迭關切。
「我啊?」昨日自己那一通發瘋,現下里想來青青自己都做不得解。淺淺一笑,「我沒事。」
白卯奴上下打量青青一番,見她果真沒有大礙,適才舒下一口提著的氣,又猛一閃心念:「法海呢?」
「不知道。」青青嘟唇攤手,也四下里掃了一圈,「昨日我與他過招,后暈厥在此,醒來就不曾發現他。」
說話時卯奴忽地起一陣心悸,手撫心口、柳眉糾糾。
「姐姐?」冷不丁見白卯奴如此,青青忙抬手扶住她,「哪裡不舒服么?」又轉目,兀自嘀咕,「只聽說凡人有害喜之症,這沒想到……」
「好了青兒。」經青青一扶,稍歇片刻后,卯奴已不覺有任何不適。可她並沒有心思同青青繞舌玩笑。方才那一抹心有餘悸之感是那般的真切難扼,真切到可以使她清晰的感應到定有哪處不對。
哪處不對……
這麼想著,白卯奴忽地曲了玉指掐指一算,平靜面目便在這時驟然跟著生了變幻:「遭了!」急急一語。
「怎麼了姐姐?」如此情態,看得青青也是一驚蟄。
卯奴側首:「方才我只為尋你,被法海調虎離山了!」軟眸一轉,瞬時甫一緊張,「官人……」
青青與白卯奴對視一眼,二人會意在心,不敢再遲疑,急忙飛身便往保安堂處趕。
。
保安堂今天的生意依舊不十分好。
畢竟是一家生藥鋪,這類藥鋪在姑蘇城又不少見,這人患病抱恙更不比三餐每日固定,門廳清冷也自是有的。徐宣贊很看得開。
卻說徐宣贊現下正在保安堂里一張小桌前端身坐著,低頭專心致志的翻閱醫書、研究新的葯膳方子。忽被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驚的回了神智。
猝一抬頭,見是一位身著僧衣、肩披袈裟、手持禪杖的接近中年的禪師穩步進來。
這位眉宇清秀俊朗的禪師……端得如此熟悉呢?
作想片刻,徐宣贊猛一激靈,慌得忙起身緊走幾步過去迎接:「您就是……」皺眉微忖,「當日鎮江金山寺里那位住持大師,法海法師?」
來人一笑,單掌行禮,眉宇一抹平和祥寧:「阿彌陀佛。貧僧正是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