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溫柔的懲罰(1)
十五月圓,浮雲卻詭異的把月華全部隱去了,抬頭望天根本看不到半分月的光彩。若不是那成陣宮燈散發出橘的光、紅的光,交織出一片璀璨,恐怕天地間都會淪陷到潑墨般的、死一樣的黑暗裡去。
宇坤擺手退了兩邊掌燈的宮娥,順進深小道一路走進王的宮闕,
在臨著內室的一道湘簾處,他停了一下,跟著頷首嘆了口氣。
心知是躲不過了……接連幾日他一直以案件頻發、公務繁忙為由,推脫掉了與柔黛每一晚的「共赴巫山雲雨」。但柔黛是東遼的王,柔黛是君他是臣,一直躲著也絕不是長久之計,倒不如坦然面對。
不過這坦然面對……他又該如何去解釋?如何去解釋他那日拂逆了王的意思、放過了幻兮還帶著幻兮入宮;更有甚者,還在白日朝堂中,同那些與王針鋒相對的大臣一鼓作氣,要王早日接見、並冊封這位合婚來的大楚二公主為王后?
他知道,他傷了王的心。但要問為什麼會這樣,他委實解釋不了。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
「怎麼不進來?」飄著幾簇零散燭影的內室,突然傳出柔黛淡淡的聲音。聽不出異樣、也猜不出情態、更辨不得悲喜。
宇坤一震,忙醒了神掀簾步入。
柔黛已經沐浴歇下,著了件乳白色的寬鬆睡袍,單手支額、斜倚在鴛鴦榻上,正眯起眼睛懶懶的看向他。
內殿里的隨侍早已被遣退,燭火大半已熄,僅留少許幾盞照明。想這零星幾盞是特地為宇坤留的,以防他從外面進來時看不清路,再有個踉蹌、亦或碰撞。
宇坤心間跟著暖了一下,如往常那般走近幾步,將那些燭火盡數撲滅,適才走到榻邊。
黑暗潮襲,柔黛如是懶散的往床榻裡邊讓讓身子,宇坤退了靴子側躺上去,抬臂將王溫柔的摟在懷裡:「陛下,臣來了……」他頓了一下,「天氣轉熱,趕明兒該叫人取些冰塊來鎮鎮,免得身上難受。」這麼做想著。
透過那道篩進屋子的夜的清光,二人剛好可以看到彼此面上的表情:「好,聽你的。」柔黛目色溫柔,探首貼著宇坤側頰應下了他,「怎麼,今兒不需你事必躬親的忙個通宵達旦了?」前一刻尚且繾綣曖昧,眼下卻兀地一轉語氣,聲音雖依舊不高,但鼻息里明顯帶起一絲鄙夷嘲諷。
宇坤一個激靈。
他是了解柔黛的,心知柔黛的溫柔香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顯露,若於旁人,他從來都是那個說一不二、殘忍嗜血的噩夢般的無情王者。故他從不知道柔黛對他的所謂情愛,究竟是發乎真心?還是玩弄一件自己喜歡的玩偶那樣簡單幹凈,隨時都可將那玩偶撕碎、毀滅、然後棄屍荒野、然後放把大火燒個灰飛煙滅通透乾淨……
有時候他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可恥,他的柔黛怎麼會這樣對他呢?但轉瞬他又扼住了心裡這個念頭,因為無論真心假意的成分各佔多少,都與他無關痛癢。
作為一個下人,他根本沒有權利去思考這些,因為除了服從,他不配有其餘真情假誼。
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便罷了,這是他一貫的操守、也是他必須的任務。這種本職不僅僅局限在保護王的安危上;還有,為王侍寢……還有,愛王。
在這種心念的驅使下,他甚至從未想過自己對柔黛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如果脫離開禁衛軍總都督這一重身份,那種感情還會不會存在下去?
不過根本不用徒勞去想,因為他一輩子都不可能脫離開這重身份……除非黃土白骨,否則永遠都不可能。而真到了黃土白骨的那一天,也無法去想了。
見宇坤不言,柔黛也不催。略將頭移開半分,緩緩枕在他的胸膛上,又傾起身子含笑看他。這個笑容是魅惑的,又似乎帶著嗜血的鋒芒、及那麼深濃的不容抗拒的王的威儀……
「臣……」以至宇坤不敢去看柔黛的眼睛,慌亂中錯開了目光,抿了下嘴唇。
殿外細小的足音錚然響起,那是值夜的宮娥正提著宮燈四處走動查看。夜很靜,除此以外連一陣蟲鳴都沒有、連一絲風都不曾有。越是這樣,越是讓人覺得心若擂鼓。
「臣,今夜來陪陪陛下。」須臾囁嚅,宇坤喉結動了動,憋出句囫圇話。
柔黛卻在這個空擋「嗤」地一聲笑開,旋即偏開宇坤,重新平躺回軟榻裡邊那片空位上:「好,好得很!」尾音一揚,乾脆笑起。
自然知道王這句「好得很」,包含了什麼意義。宇坤只覺周身上下每一道神經都變得僵硬、麻痹;即而,鋪天蓋地的驚恐又將這種慌亂加倍的返還給肌體:「陛下。」他頭腦很亂。
是的,柔黛從來就有這樣天成的威懾力。不過宇坤並不是任何時候都怕柔黛,時今會有這樣劇烈的反應,到底是因為自己虧了心:「公主……不,王後娘娘她以命相逼。」
「以命相逼不正合你的意么!」王錚地一下打斷他,發狠的語氣摻雜一抹狠厲無雙的慍怒。略頓,後續卻又變成依稀的寵溺和訕訕的戲娛,「我的宇大都督……」忽而柔和的調子看起來,似是包容了宇坤的拂逆。王重新俯下身子湊近宇坤耳邊,壓低語氣吐言幽幽、卻帶著咬牙切齒的韌勁兒,「別忘了你不是去接她入宮,而是去要她的命的……」
若一陣微風涓涓緩緩流進耳廓,帶著寒冬臘月里最冷峻嚴酷的寒意,順著迂迴翻轉著落入心底,絲絲入扣,再沁入到每一絲骨血里。宇坤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