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初遇
他卻不知道,或是說,從來沒有在意過。
蔣忠榕不知蔣老爺心中所想,說完目光也不知道該放至哪裡,索性又看向樓下的挽月,似乎這樣,才能勉強靜下心來,和自己的爹單獨坐在一起。
記憶里,他已經許久沒有和蔣老爺這樣心平氣和的單獨坐,難免有些不自在。
「小榕。」最後還是蔣老爺先開口,把面前碟子里精美的食物推了過去:「爹知道你小時候最愛吃這些了。」
小時候最愛吃,可是因為吃多了一塊,就會被薛婉打一下掌心,以至於最後蔣忠榕一塊也不想吃了。
但他沒說,怔愣著拿起糕點塞進嘴裡。
蔣老爺露出欣慰的笑意,看著他木然的吃了一塊后,還貼心的遞過去茶水。
這令他不勝惶恐,要不是礙於坐自己對面的是親爹,他真想叫挽月上來插一插銀針試毒。
覺得蔣老爺此番怪異的舉動,莫不是已經瞧自己不順眼到想要喂毒藥了吧。
蔣老爺渾然不知坐在對面的兒子想些什麼,不然肯定要心塞無比,不會像現在這樣笑意滿目,問:「小榕,聽聞你最近課業長進,上次偶逢教書先生,還對你誇讚不絕,你跟爹說說,學到哪裡了?」
蔣忠榕稍稍攏眉,淡聲道:「近日來先生教的是一些古人的商業之道,學的有七八。」
蔣府是宦官的後代,到蔣老爺這一代,朝中只留了虛名,主要還是以商為主,家產豐厚的可以買下若干城池。
蔣老爺問:「若是天逢災禍,價高的糧食銷售不易,該如何。」
「書中言,貴極則賤,賤極則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蔣忠榕思索了會:「那逢天災,想必奢侈東西價貴更加賣不出,不如賤賣,反而會被人視為珍貴,賤賣也可當義售,為自己積點德,等天災過去,也會讓人感激在心。」
蔣老爺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錯愕的神情久久掛在臉上,濃眉間略顯尷尬,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道:「好好好。」
末了:「對了,紙上說兵不過都是泛泛而談,不深入實踐無法得知利與弊,小榕,爹最近有一批貨要入手,想帶著你跟著在一旁,你願意不?」
換做誰誰不願意,雖然蔣忠榕不知道對自己經常不聞不問的蔣老爺為何變了樣,面上卻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這對於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便從這日開始,蔣老爺頻繁帶著蔣忠榕出府談生意,有時候一走好幾日才回來,回來就進書房,一頭栽進去又是許久。
薛婉幾次去都吃了閉門羹,心裡那個妒火也越燒越旺,本來蘭姨娘那個事過後,蔣老爺就來的少了,現在還被那個在她眼裡膽小廢物的蔣忠榕佔去大半時間,氣得她天天在屋裡破口大罵。
時光荏苒,轉眼就入了夏。
京城的炎炎夏日總伴隨著纏綿的雨季,落一場,便能把那黏人的暑氣消散大半。
閑雲閣的背面是一個魚塘,遮陽處,大約有十幾條鯉魚,挽月今日正好路過這裡瞧見,就讓桃春去要了許多魚食,她拿著魚食坐在池邊喂,雙腳在水面上輕輕點著,好不愜意。
如果,蔣笑笑沒有來的話。
她來就來了,偏偏還聒噪,看見挽月就衝上去大喊大叫道:「聞挽月,你這個賤人。」
這句話,挽月聽得已經臉不紅心不跳,聞言只是用小拇指掃了一下眉,笑吟吟道:「小姐怎麼來了?也想餵魚。」
「喂什麼魚。」蔣笑笑說著,就伸手打翻她手裡的東西,那魚食連同青花碗,一起掉進水中,很快引得所有的魚來爭食。
挽月剎那間眼底起了波浪,可又很快掩飾好,無語問道:「你又怎麼了?這回又聽到什麼風雨?」
這蔣笑笑的性子她之前覺得天真的可笑,現在倒覺得傻的也可笑,經常聽風就是雨,也不管是真是假。
「我娘說了,是你教唆爹不讓爹去娘那裡的,是不是?」
挽月那柳眉一挑:「我為什麼要教唆你爹不去?況且我只是一個下人,有什麼能力教唆?」
蔣笑笑趾高氣揚的抬著下巴:「娘說你壞,讓哥哥到爹面前說壞話,說的爹最近都不理娘了。」
這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虧蔣笑笑天真,這樣的鬼話也能信。
不過挽月轉念一想,也不足為奇,想來這薛婉已經有所警覺,不知道為何蔣老爺會突然改變態度,所以先前肯定叫人查過,自然自己和蔣老爺下棋的事她肯定也知道。
才會覺得是自己教唆的,想要給自己教訓。
但是身為蔣府主母,加上最近蔣老爺對薛婉有些冷淡,她也不敢隨便造次,這才叫了蔣笑笑來。
蔣笑笑在挽月眼裡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餵魚興緻也缺失,索性跳了下來,轉身欲走。
「聞挽月。」蔣笑笑高聲叫了她一句,忽然撿起地上的鵝卵石塊,往自己額頭上砸了上去,當她放開手,就能看見額頭上青了塊,還隱隱約約滲著血絲:「我要告訴爹,你打我。」
挽月瞪大了眼睛,同時心裡一萬隻馬奔騰咆哮而過,這丫頭怕是腦子有病,才會想出這麼個損招,自己跟她無冤無仇,至於拿自己的身子做押注。
「蔣笑笑,事情我沒做,你要是為你娘打抱不平,儘管找蔣忠榕去,別找我。」
這個妹妹,真是氣死她了,現在巴不得把這麼難纏的包袱甩給蔣忠榕,讓他應付去。
「你!」
蔣笑笑向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卻因為忽如其來的暈眩感,直接往旁邊栽了下去。
挽月一口氣提到嗓子眼裡,連忙用力將她拉了回來,然而用力過猛,身子由於慣性自己往前栽了下去。
撲通一聲。
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水池大概有一個成年人半個身子這麼高,挽月砸下去,頭直接磕到了水底的石頭,暈了過去。
蔣忠榕踏進院門,正好看到這一幕,差點嚇死過去。
把挽月撈上來,又請了家醫,蔣忠榕的動靜十分大,絲毫沒有顧忌,所以除了聞聲而來的薛婉,蔣老爺也來了,坐在房中等著詢問事由。
那房間四壁奢華,只是無人欣賞,氣氛低沉而又肅穆。
蔣笑笑自知惹禍,縮在薛婉身後不敢說話,哀哀戚戚的小聲哭著。
也沒人敢上前問一句蔣忠榕,他從家醫來,家醫走,臉色都暗沉如冰,眸低冷冷清清的一點溫度都沒有,讓人不敢接進。
許久,挽月終於醒了。
慢慢的不解的睜著眼,捂著頭看他。
他趕緊坐過去,扶著她坐起來,甚至把肩膀給她靠:「要是難受就不要說話,小廝已經去拿葯了。」
挽月幾時見過這麼溫柔體貼的蔣忠榕,即使頭疼的迷迷糊糊,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抬眼,蔣老爺也在,便硬生生忍下了推開他的衝動,問:「我怎麼了?」
夏影在一旁說道:「你撞暈過去了,好在大夫說沒有大事,需要喝葯化淤血。」
挽月拽了拽頭上的紗布,欲哭無淚,這該不會還破相了吧。
自己也真是夠倒霉的,早知道要落水,那還不如早讓蔣笑笑下去了呢。
等他們又說了幾句,蔣老爺走上前,良久嘆息一聲:「挽月,這次是笑笑的不對,你放心,我定會給你要一個說法。」末了,話鋒一轉:「笑笑,你可知錯?」
蔣笑笑終於從薛婉背後探出頭來,卻是搖了搖頭:「我沒有錯,我那是正當防衛,她先動手打我的。」說完,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把那黑白顛倒了個乾坤。
蔣老爺還沒有說話,蔣忠榕先是冷笑了聲,且不說挽月一般不會動手打人,再說這個伎倆,蔣笑笑不是沒對自己用過,當初她倒樹叢里,卻跟薛婉說是他推的,害他被關了兩天兩夜。
「這傷口是不是你自己弄的,你自己心裡有數。」
他這一說,就連蔣老爺都很尷尬。
再怎麼說,蔣笑笑也是蔣老爺的掌上明珠,自然是不想重罰,更何況這其中原委他也不是很明白。
臉色便有些掛不住:「笑笑,我說了許多遍,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要爹把家規拿來嗎?我蔣家女兒怎能這麼蠻橫霸道。」
「我就不,分明就是她先動手的。」蔣笑笑急的眉頭緊皺,父親向來很寵愛自己,卻因為挽月,當著那麼多的人面教訓自己,心氣向來高的她話語如炮珠濺下:「爹你為何不相信我,我不會說謊,就是她打的我。」
蔣老爺雖跟挽月接觸不多,可看人也准,自然不會相信這樣的話。
薛婉一聽女兒如此受委屈,還是在一個丫鬟那裡,當即怒道:「不管怎麼說,笑笑還小,又是老爺您的女兒,您要是不相信她,還有誰會信,看看她額頭上的傷,也不比挽月頭上的輕,而且傷口形狀也所差無幾,這要是自己弄的,怎會下這麼狠的手。」
挽月剛醒,頭疼欲裂,吵鬧的聲音對於她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卻沒有身份能說句話,只好把目光投向蔣忠榕。
幸虧他讀懂了,起身道:「好了,結果是什麼我不想知道,挽月現在需要休息了。」
「不過是一個下人。」蔣笑笑見他這麼維護,口不擇言:「不過是家裡下人,我又沒有做錯,錯的都是她,為什麼說我!」
蔣老爺呵斥道:「她不過是跟著小榕入府的,不算下人。」
不算下人,也不算客人,沒人知道她入府究竟為何,只知道她同蔣府大公子走得很近,也只伺候他一個人。
最後,薛婉拉著蔣笑笑,走了出去。
聲息俱滅,廊上的長明燈不知道被誰熄了,留下一盞青燈,幽幽然的將古色打在石柱上。
蔣笑笑被丫鬟送回屋,薛婉看著自家女兒離去的方向,默然惆悵的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恨鐵不成鋼,還是無奈多一些。
丫鬟連雲聞自家主子嘆息,心情也跟著沉了下來:「夫人,你是不是在擔心小姐?」
「笑笑善良又沒有心計,我教她什麼才會什麼,最後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說要我說什麼好。」薛婉露出擔憂的神色:「雖然老爺這次心軟,只罰了抄書,那下次呢,下下次呢,她終究小,玩不過挽月那丫頭的招數。」
連雲聽了憤憤不平:「仗著大少爺寵愛,竟敢囂張的如此地步,也確實可恨。」
今夜無月,烏雲密布。
薛婉娉婷裊娜的曼姿站立許久,才將心中火焰壓下,最後道:「歸根結底,我為何如此放下不下,還不是因為沒有兒子,生怕蔣府落入其他人手裡,我虧些不要緊,你說笑笑這性子,怎能受委屈。」
「夫人不要這麼想,老爺最疼愛的還是你。」
「疼愛不疼愛不重要,重要的還是繼承人,現在蔣府只有蔣忠榕一個男兒,順位遲早的事,他本來就看不起我們母女兩,心裡記恨著呢,要是家主之位給了他,那還要不要活。」
連雲聽出弦外之音,故作不知說:「夫人的意思是?」
「明天你去清城西郊外的馬郎中來一趟,你親自去請。」
「是。」
夜深人靜,終歸該沉沉睡去。
唯有從挽月房裡出來的蔣忠榕,難以入眠。
挽月精神不佳,很快又睡了過去,蔣忠榕暗暗自責了會,早知道今日就不出去辦事,若不是回來的剛剛好,也不知她會如何……
亥時,他才起身離開。
也不知道何時出了月亮,清冷的白光無形的籠罩在青石小路上,讓他不禁思緒開始飄遠,不知不覺的回想起,白天在醉仙樓門口遇見的那個男子。
那個男子的目光,猶如一潭寒水,一縷月光,虛無縹緲,又讓人忍不住回望。
蔣忠榕便是望了一眼,失神之際,等到回頭時,卻差點撞進別人的攤鋪子里。
回憶起白日遇到那個男子的事,說來也糗,本來今日隨蔣老爺去錢莊,沒料到半路會落雨。
而避雨的時候又恰巧遇到蔣老爺的過去知己,盛情邀請下,蔣老爺跟著去了,並把事情交給了他。
他很快處理完,回去的路上在醉仙樓避雨,小二卻不招待,說來了個貴人,樓里要清人。
陣仗還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