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子夜驚魂 第十八章,兩滴血
夜。
四周一片漆黑,沉得像墨一樣,沒有星,也沒有月。
伸出手,手臂彷彿探進了一個不可知的空間,又彷彿探入了墨里,又彷彿,手臂已經就此離開了身體,不知去向了。
淚,慢慢滑過我蒼白的臉龐。
「你沒有來世!也不會有前生!」
那個冷漠而尖細的女聲像夜一樣無處不在,它一次次衝擊著我的耳膜。
我用雙手抱緊了頭,捂住耳朵。可是,還是躲不過那聲音的衝擊。
「你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
「不!」
我尖叫起來,我在黑暗中奔跑,不理夜的黑。
我什麼也看不見,腳下的路柔軟有彈性,空氣中瀰漫著恐怖和腐敗的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血腥味,淡得如同葡萄酒中極低度的酒精。
我不辯方向,也不想辯方向。
下一步,我的腳會落在哪裡呢?管它呢!只要讓我逃開這無處不在的聲音,即使前面就是懸崖呢!我也一樣跳下去。
前面真的是懸崖。
我一腳踩空了,身體往下掉,風呼嘯著在我耳邊吹過。
我不停地,下落!下落!下落!無止盡地落……
終於停住了下落的感覺,好像身體突然間沒了重量,我飄浮在空中。
然後,我感覺到一雙手抱住了我。
刺耳的聲音沒有了。
空氣中瀰漫上來一股血腥味,甜甜的,鮮鮮的,像午夜初綻開的蘭花,充滿著極盡的誘惑和迷惘。
我再次醒來。
夜,並不像夢中那樣深沉。
街上那徹夜亮著的街燈,昏黃的光透過落地的窗帘,浸進了我的卧室,柔柔的。
我擁被坐在床上,從床頭拿機香煙和打火機。
打火機的火光在暗夜中一閃,耀著了我的眼。在打火機閃著的一瞬間,還有一樣東西的反光也一閃,耀著了我的眼,也耀著了我的心。
我深深吸了一口煙,把它吞下去,讓它在在肺里打個轉,再從鼻腔里緩緩噴出。
拿起床頭柜上那支水晶玫瑰,在窗外極淡的的燈光下看它。
它是不是開了一些呢?我看不出來。
也許,它在每個我發惡夢的暗夜裡,都在偷偷地舒展,偷偷地綻放?
我真的看不出來。
我不該去算命的,我想。
在街上的人流中穿過。
我茫然地看著街頭的霓虹燈火,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我不知道。
在我等了三年後,浩終於向我求婚了,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我說:「好!」我看見浩的喜悅,也感覺到自己的喜悅。
我終於得到了。
我的失落感是我在答應浩的求婚後,慢慢從我心底里一點一點滲出來的。
我得到了,但也在失去著。
我苦苦等待了二十幾年,好像不全是為了等浩。那麼,我還在等誰或是在等什麼呢?
血液在我的身體里流動,一邊滾熱,一邊冰冷;我的眼睛,一邊是紅色的,一邊是藍色的,左眼是熊熊烈火,右眼是千年寒冰;我的舌尖上,一邊滾動著昵喃軟語,一邊吐出殺人無血的利刃……
我是誰?
那個暗夜的街頭,飄蕩在十字路口裡,我看見了十字路口的那張桌子,和桌子後面的那個黑衣女人。
她一直在看著我,我知道。
我在她的注視中走到桌前,坐下,看著桌上那顆水晶球,還有那本三世書。
「你,能知道我的前世和來生嗎?」
那女人久久地凝視我,我感覺到她眼中的同情,溫柔,無奈還有憐憫。
不!我不需要憐憫!!
我站起身來就走。
「你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她的聲音冷漠而尖細。
我驀然轉身,直視她的眼睛,她的眼光也和我對視,眼睛中依舊帶著同情,溫柔,無奈還有憐憫。
她遞給我一樣東西,卻是一枝雕刻精美的水晶玫瑰。
「水晶玫瑰開敗的時候,就是你生命結束的時候。」
水晶玫瑰也會開花嗎?我把那枝水晶玫瑰插在床頭的時候想,有準會相信水晶玫瑰會開花呢?但是,我相信。
我仍在暗夜的街頭遊盪,我想再見到那個黑衣女人,我想問她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
但我終於沒有再遇到她,或者說沒有再找到她。
我不知不覺走進了一家古董店。
從店外落地玻璃窗,我看見一件瓷器,那是一個花瓶。
這是一個細頸白瓷底的五彩花瓶,瓶上是一個身著黃衫的女子,半依在曲廊的欄杆上,欄杆外是一個荷塘,開著朵朵粉紅色的荷花,濃疏有致的荷花下,依偎著一對五彩的鴛鴦……
不知為什麼,我一眼就喜歡上它了。
我細細看那個花瓶,看那個穿黃衫的女子。後來,我笑了,我想,我之所以一眼就喜歡上這個花瓶的緣故,是因為那瓶上的女子有幾分像我吧?
真的,那瓶上的女子雖然很小,卻是畫得極精緻,那依欄的慵懶樣子,那茫然的表情,還有那五官,真是有七八分像我。
「小姐喜歡嗎?」一個聲音在我毫無心理準備時響起,嚇了我一跳。
轉身看見身後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英俊的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
不知道為什麼,轉頭的那一瞬間,我的頭腦里一片迷茫,好像有很多東西向我湧來,又像有許多東西抽離我的身體而去。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勉力鎮定下來。
那男人的臉上仍帶著迷人的微笑。
「多少錢?」
男人搖頭。
「不賣嗎?」
「不是,」男人低沉的聲調讓我覺得如此熟悉,「她是無價的。」
「無價?」我笑著把花瓶小心放回去,「看樣子我是買不起了。」
「如果小姐喜歡,」他沉吟著。
故意想敲我?看他樣子是在想怎樣出一個高價,把我給狠狠狂宰一刀。
「小姐如果是真的喜歡,我可以不要錢。」他仍舊是微笑著。
天哪!他想幹嘛?白送給我?沒那好事,他一定是心存不良!
「沒價錢的東西我不要!」說完我轉身就走。可是,我的腿像被什麼牽住似的,不願邁開腳步走去。
可我還是把那雙沒用的腿給扯了出去。
我一夜不停地做夢。
我沒再夢見那個黑夜,我卻夢到了那個古董店的老闆,他穿著一身銀色的衣服,披著黑色披風,像童話里的王子一樣向我走來。
然後,他有一把半尺來長,銀色的馬頭刀,割破了他左手的中指。
我聽見他在對我說:「我給你一滴血……」
我終沒有忍住,我再次去了那家古董店。
店老闆-——那個英俊的男人,好像算準了我會回來一樣。
他微笑著,那種自信的微笑讓我有點惱火。我終於沒有發火,是因為我發現,那個花瓶和古董店老闆帶給我的誘惑力,遠遠大於我的氣惱程度。
我再次細看那個花瓶,並用手撫摸它。
這一次,我發現在那黃衫女子的黃衫上,有一點暗紅色的東西,我用手擦了擦,擦不去,顯然是燒成窯時就那樣。哼,這瓷有了那麼點污跡,可就不值錢了!
「這裡是有點污跡,」老闆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但這可是真正的古物,康熙年間景德鎮御窯的瓷器。其實,這一點污跡才是最珍貴的,這裡還有一個故事呢!
「哦?」我半揚起眉,半信不信的表情。
「有個年輕的畫匠,是在景德鎮御窯里專給瓷胎上釉的。一次,他給一個細頸花瓶上釉時,不小心弄破了中指,一滴血粘在了瓷器上,和畫上的顏料混在了一起。本來這樣,這個瓷胎就廢了,不能再進窯燒的。但是年輕的畫匠極愛這個瓷瓶,就偷偷找人帶進了窯里。誰知這一燒,卻使這滴血凝聚了天氣之靈氣,化為精靈,附在這瓶上了。」
「哦?」我看著他,「講鬼故事嗎?」
「你不信?」他仍然笑著,「以後你就會相信了,你不覺得這瓶上的黃衣女子很像一個人嗎?」
我忽然想起了那夢,在夢裡他對我說:「你是我的一滴血……」
還有那個看三世書的黑衣女人的話:「你沒有前世……」
難道說的這個故事就是我的前世?而他就是那個弄破了手指的畫匠?
我用邊離的眼光看著他,我的腦海里一片迷惘。
然後,他忽然就抱住了我,用力吻我,吻得我喘不過氣來,吻得我腦海里一片迷離,吻得我不記得我是誰,而他又是誰。
我自然而然地回應著他,用力地抱住他,享受著他懷裡的那黑暗,潮濕,迷離還有甜絲絲的血腥的味道。
我把自己交給了他,一個陌生的男人。
那時,我不記得我已經答應了浩的求婚,我也記不起世間的道德觀念,我應該把我的初夜留給我的丈夫……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看見他的眼中滿是自責,他用力地抱住我,吻著我臉上的淚。
我看見身邊的那個花瓶,於是輕聲問他:「那瓶上的精靈,現在還附在瓶上嗎?」
他眼中的自責更深了,「不,她不在瓶上了。因為她愛上了那個畫匠,為了她的心愿,所以她投胎來到世間,要和那個畫匠渡過人世的一生,完成她的心愿。」
「她死了以後,還會化為精靈,回到花瓶上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我也不知道。」他的眼神和我的一樣迷惘。
我帶著他送我的花瓶離開了古董店。
也許,我就是那個花瓶上的精靈,而他就是那個畫匠?我這樣想著,也許我找到浩是因為我不記得我來到世間的目的了?
我在暗夜裡再次夢見他,他對我說:「我給你一滴血……」
再次去古董店,他已經不在了。
古董店的門已經關上,門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此店出租,有意者請與店主聯繫:139XXXXXXXX.」
我試著撥了那個手機,接電話的是一個聲音沙啞的男人:「喂!」
我無聲地掛了電話,那不是他。
他為什麼離開?
我又在開始暗夜裡遊盪。
暗夜,可以包容一切,包括我的思念。
夜很深了,我走過一個街心花園,花園裡黑黑的,不知為什麼,我轉身走進花園。
其實,去哪裡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只是不想回家,回家,對我來說意味著想起浩,我已經很久沒有與他聯繫了。
而且,我害怕睡覺,睡著了,我就做各種我不明白藏著什麼玄機的夢。
花園裡很安靜,街上有街燈照過來,不太暗,也不很明亮。
我像散步似的,在花園裡四周走動著。
然後,我聽見一個細細的喘息聲,就在我旁邊的樹叢里。
我輕輕撥開樹叢,借著街邊微弱的燈光,我看見樹叢里的兩個人,一個穿黑衣的男人,正抱著一個女人,我看不清女人,只是從露出來的腿上判斷的。
我想放開樹枝的手動了一下,樹枝碰在了一起,發出簌簌的聲響。
男人聽見聲音轉過了頭來,可是,我卻嚇呆了!
我看見了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男人,他,那個古董店的,他的懷裡是一張蒼白的女人的臉。
我極度害怕和驚訝!
他,嘴上露出兩個一寸來長的獠牙,也沒有血跡,他伸手想抱我,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狂命地奔跑出去。
我在暗夜裡沒命地狂奔!
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也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只是沒命地向前狂奔!
與其說我是害怕,不如說我是憤怒!
我相信了一切,不能也不該信的,而最後,我發現他不是我命定的那個人!不是!
可是,我最恨的還是我自己呀,即使這樣,我發現我還是想他!
我終於無力地倒下了,我的臉上滿是絕望的淚。
夜更黑暗了,這是黎明前的最後一刻。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我一驚,以為是他,抬頭卻看到是一個藍袍道人。
道人蹲下來,看著我說:「你面色青灰,頭頂一道黑氣,必是撞著了不幹凈的東西。」
我沒說話,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依舊清楚無比,帶著一種藍色。
「這裡有一把木劍,如果你再遇到那臟物,就直刺他的心臟,他就會死了。」
我用顫抖的手接過木劍,定定地看著那道人。
「不用害怕,一劍就要殺死他!不然的話,他反而會害你的。」
道人用他藍色的眼神盯著我,我的心裡一片迷茫。
「記住!一定要一劍刺入心臟!」道人的口氣十分嚴厲。
「我記住了,我一定會一劍殺死他!」我木木地重複著。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微亮了。
我打開燈,看著矮柜上擺著的花瓶。
有人敲門。
是誰呢?我從貓眼兒里看到是他。
我回身拿上木劍,藏在我的袖子里,然後從容地打開了門。
我把他讓進我的客廳,順手關上房門。
「你是怎麼找到我這裡的?」我柔聲問他。
他走到矮櫃邊上拿起那個白瓷花瓶,微笑著說:「它在哪裡,我都可以找得到。」他的微笑依舊那麼迷人,我的心也一陣陣地痛。
我走近他身邊,他沒拿花瓶的那隻手輕輕摟著我的腰,我一隻手攬住他的頸,踮起腳,另一隻手卻慢慢將木劍抽出來。
他微笑著吻上我的唇,我的木劍也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的吻還是那麼極盡誘惑。
疼痛卻讓他全身一抖,那隻白瓷花瓶從他的手上落了下去,可是他卻沒放開另一隻抱著我的手。
「這劍是從哪裡來的?」他看著胸膛上那隻入肉體的木劍。
「一個道人給的,他穿著藍色的道袍,有著藍色的眼睛。」我的心也好像給劍刺了一樣,痛,極度的痛!
「是他!這個卑鄙的傢伙,他利用了你!」
我看見他的血慢慢從傷口處滲出,紫色的,紫的像是勿忘我的花朵。
「你這個小傻瓜,你上他的當了,這樣你也會死的,你現也無處可去了。」他的眼中無比的痛,他指著地上的花瓶說:「你的棲身處沒了。」
他的血沾上了我的身體,我忽然間清明無比,我看見幾百年前的一切。
我在花瓶中,我看見那個畫匠,卻是浩。我愛上了那個給我生命的畫匠,我想和他在一起。一個黑夜裡,一個穿銀色衣服,披黑色披風的男人向我走來,他對我說:「我給你一滴血,化作你的身體,讓你可以到人間去投胎,和你相愛的人在一起。但是,你要答應我,在你渡過世間的一生后,你要和我一起走,你肯不肯?」我於是答應了他,我看見他的中指有一滴紫色的血滴下來,瞬間化作一個淡如煙雲的女子,那就是我。
「我忘了一點,我的血裡帶著我的信息,所以你已不再是瓶中那個精靈了。」
是的,我的身體是他給的,而我的靈魂卻是浩給的。所以,我總是不斷地在矛盾,一邊是冷血,一邊是熱血!
他的血越流越多,紫色的勿忘我在他身上盛開!
「我不該來找你的,但我忍不住,你是我的一滴血,我想你。可是,我卻害了你!」
我的淚滴下來,我的心巨痛無比。
他的身體慢慢變冷了,我的身體也在變輕變淡,在他血流完的時候,也是我消失的時候,我是依附在他身體和生命上的一棵寄生草,我只是他的一滴血。
是的,我沒有前世!也不會有來生!
我看見我的卧室里一片明亮,插在床頭的那枝水晶玫瑰正在艷麗的開放,她已經開放到了最後,她凋零的時候,就是我生命結束的時候。
原來,我只不過是兩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