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這一日黛玉正在自己的碧紗櫥里看瑾兒和賈環賈蘭玩拼圖——乃是黛玉照著自己前世的記憶,讓人將木板削的薄薄的,又仔細地打磨光滑,不見一絲木屑,在上面糊了畫紙畫上各種圖案,再將木板不按規矩地劃開了,塗上清漆。玩的時候只要按著原來的圖拼好即可,又好玩又不傷人。不但瑾兒他們喜歡,就連寶玉和三春姐妹也是愛玩的。忽聽得鴛鴦來請,只說是父親的同年禮部侍郎家打發了人來給她送東西。
黛玉聽了這般,想了一想,便讓瑞凝照看著賈環他們,自己帶了瑾兒王嬤嬤雪雁往賈母見客的屋子裡來。,進了屋子只見了兩個體面的媳婦子正坐在小杌子上回話,見她進來便忙站起身來。黛玉見她們俱是穿著得體,不亢不卑的,便知是管家娘子了。
賈母笑道:「玉兒瑾兒快過來,這兩位是禮部侍郎家的管家娘子。李侍郎原是與你們父同年的。」
那兩個媳婦子忙上前與黛玉見禮,黛玉笑著回了,仍是讓她們坐下,自己和瑾兒只在賈母身邊坐了。那媳婦子因說:「我們家老爺與林老爺原是同年,極為要好的。昨兒聽說姑娘帶著哥兒來了這裡,便打發了我們今日來給姑娘和哥兒請安。我們太太還說,過幾日還要親自來看姑娘和哥兒的。」
黛玉忙攜了瑾兒站了起來稱謝,連說「不敢」。那兩個管家娘子見黛玉年紀雖小,然容貌清雅秀麗,又兼禮數周全,都甚是驚訝,不由得在心裡贊了幾聲好。
略略又說了些話,便起身告辭。黛玉便看了王嬤嬤,王嬤嬤忙上前將帶了的荷包送上,只說:「兩位姐姐辛苦,這原是我們姑娘的一點子心意。」兩個管家娘子略推了兩句便收下了——及至回去的路上打開一看,裡面都裝著一赤金鐲子一對兒,不由得更是高興,回去后大讚黛玉如何標緻,如何會行事,瑾兒如何秀氣乖巧。
接下來的幾日又陸續有和林如海交好的打發了人送了東西來。
林如海乃前科探花,又曾任蘭台寺大夫,京內與他交好的人不少。如今他雖外放,一子一女進京也不是什麼大事兒,然知道的便都打發了人送些東西,聊表同年同僚之情罷了。送的也不過是些古硯新書並小孩子喜歡的金玉玩意兒。
黛玉只在賈母身邊,賈母又指點了了幾句如何應對往來,黛玉自覺受益不淺——想那賈母原是已故的太皇太後身邊的女官,禮數上自然是周全的。黛玉打定了主意,還要向這位外祖母好生請教才是。
王夫人見京里的一干官員竟都來給黛玉和瑾兒這兩個小孩子送東西,想來那林如海確實是在朝廷中極有人脈的了,倒也將那厭惡黛玉姐弟之心收了幾分,只每日也將笑臉兒對了黛玉。只是黛玉總覺得那笑意只在麵皮兒外,沒在麵皮兒里。
薛姨媽和薛寶釵,到賈母的上房來請安的時候也多了起來,寶釵更是和黛玉三春姐妹們一起,一待便是一整日。三春姐妹中迎春探春還罷了,惜春卻不喜歡寶釵——她年紀還小,只單純的不喜歡這個老是笑著的寶姐姐。黛玉倒是沒什麼,只該怎樣還怎樣,若有看不慣的地方也還是直說,寶釵聽了也不過一笑而已。
這一日,幾個姐妹正在碧紗櫥里拿了黛玉帶來的一副蘇綉山水屏風出來,聽王嬤嬤說著上邊的顏色配的如何合適,綉法如何精緻不凡,寶玉幾個只在一旁搗亂,黛玉便說道:「二哥哥你帶了瑾兒他們去園子里玩倒不好?今兒個天氣又好,你們只悶在屋子裡幹什麼?」
瑾兒近日來和賈蘭賈環一起,性子倒是活潑了些。巴不得這一聲,便和賈蘭賈環出去了,黛玉叫嬤嬤們好生跟著便罷了。寶玉只嘻嘻笑著,道:「姐妹們不去,我也不去。」
正說著,便聽得外邊一陣急急的腳步聲,鴛鴦又來了。鴛鴦只看著黛玉笑,黛玉想著先時父親所指點過得幾家子都來請過安了,難不成還有其他的?——也是這幾日人來人往,讓黛玉有些乏了。鴛鴦笑道:「林姑娘快去,近日竟是有了不得的貴客家來送禮呢!」
寶玉便問是誰家來人了,鴛鴦只抿嘴笑著不肯說。
黛玉便上去抱著鴛鴦的胳膊:「好姐姐,你快告訴了我罷,要不我可怎麼去見客呢?失了禮數可不好。」
鴛鴦笑道:「是四貝勒家裡的福晉打發了人來,老太太讓姑娘快些去呢!」
黛玉聽了,忙叫了雪雁去找林謹,自己去換了衣服出去不提。
這裡寶釵便道:「我們也去看看。」說著也要跟去,迎春姐妹們對看了一眼,俱都不語。倒是寶玉見黛玉去了前邊見客,正巴不得跟著她呢,聽了寶釵的話正和心意,拍手笑道:「正是呢,我們也去看看林妹妹又得了什麼好東西。」說著抬腳便走,寶釵急急地跟上了。惜春哼了一聲,卻並不動彈。迎春見了,猶豫了一下,見探春惜春都沒有跟上的意思,便也坐下了。
這裡四貝勒府上打發了四個婆子過來,俱是旗人打扮,衣著首飾不見如何華麗,然而其進退談吐,甚是有禮,並不以皇子府上的出身便如何張揚。
黛玉來時,賈母王夫人鳳姐兒等在屋內陪著了,幾人正說些客套話,便聽得外邊回道:「林姑娘來了。」
見黛玉進來,那四個嬤嬤見其婉約清靈,氣質不凡,便知是黛玉了,忙站起身來向黛玉行禮。
黛玉知道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俱是包衣的身份,那包衣便如同家生子一般,除了主子給放了出去改了奴籍外,一輩輩地傳下去便總是奴才,憑你官做得再高也是沒用的。像那後世中自己所知的年羹堯,文武全才,科舉出身,也是到了九龍奪嫡的最後給抬了籍的,那時候他的妹妹可早就是雍親王府中的側福晉了。
林家卻不是包衣,林家祖上跟著太祖打天下時,早被抬了籍,如今是正白旗人——這也是上三旗之一了。
那四個嬤嬤將禮單呈上,王嬤嬤上前接了交與黛玉,黛玉略略一看,也與先時來的幾家大同小異,只是精緻了些罷了。倒是送與自己和瑾兒的一箱子衣料甚是難得。便向那嬤嬤們笑道:「嬤嬤們回去且代黛玉謝過了福晉,黛玉初入京師,守孝在身,不便前去請安。倒勞煩福晉惦記,黛玉甚是不安。」
嬤嬤們見她身穿著淺綠色紗羅對襟長褙子,上面並未綉了什麼百蝶穿花之類的,只在對襟和衣袖處疏疏落落地綉著幾枝紫色梅花,下面系著淡紫色的百褶裙。頭上也未戴金玉,只是束著閨閣女孩兒常見的大辮子,用嵌著米粒珍珠的銀針押了鬢角,再只有一串豆粒大小的紫晶串子混編在辮中,兩縷髮絲垂在兩頰處,兩隻小小的水滴狀得紫水晶的墜子隨著黛玉走動輕輕顫動,越發顯得人物飄逸了。又見黛玉淺笑盈盈,整個人看上去竟如春花初綻一般,嬌俏甜美。幾個人心中暗暗讚歎,一個嬤嬤便站起來答道:「福晉說了,林姑娘在京里住著,若是得空了只管去我們府里散散。我們貝勒爺原是與林老爺相熟的,不必顧忌什麼的。」
黛玉站起來聽了,正要答言,卻聽外邊丫頭道:「寶二爺寶姑娘來了。」說著,就見寶玉和寶釵進來了。
見了他們進來,四個嬤嬤只管坐著未動,賈母看了一眼寶釵,便笑向嬤嬤道:「這原是我的孫子。」又叫寶玉上前見了幾位嬤嬤,那四人方才起身向寶玉行禮,賈母哪裡肯讓寶玉受禮,只說:「他一個小孩子家家兒的,怎麼敢受了幾位管家嬤嬤的禮?沒的折了他呢。」幾個嬤嬤倒也知事,到底見了半禮才又坐下。
寶釵便向前道:「寶釵見過了幾位嬤嬤。」四個老嬤嬤在貝勒府中多年,先時或是在宮裡便跟著四貝勒,或是四福晉出嫁時的陪房,見過的多了。現下見寶玉寶釵不請自來,已是納罕。寶玉是賈府的也還罷了,這「寶姑娘」可是哪個名牌兒上的?
幾個人雖心中不屑,但到底是貝勒府出來的,只淡淡地與寶釵見了禮,便向賈母黛玉告辭。黛玉笑道:「原該讓瑾兒與嬤嬤們見禮的,只是這會子竟找不到,不知去了哪裡,也不敢耽誤了幾位嬤嬤,倒是請幾位嬤嬤見諒,福晉那裡嬤嬤們替我們請罪。」
幾個嬤嬤忙道:「姑娘哪裡話?哥兒年紀尚小,自是應該活潑些的,福晉再不會怪這個的。」說罷,告辭而去,鳳姐忙帶了賴大家的等媳婦送了出去。
這裡賈母便問寶玉:「寶玉怎麼來了?」
寶玉正在拿著禮單子看,聽賈母問他,便笑道:「原是寶姐姐說要來,我也想看看林妹妹可又得了什麼好東西,便跟著來了。」說著又向黛玉道:「好妹妹,這裡邊的赤金洋船擺件想是極好的,賞了我罷。」
賈母聽得是寶釵的主意要過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卻是看著寶玉道:「你如今也不小了,這人情來往也該學著些。」說著,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又道,「哪裡有家裡有客來,你們小孩子家的不請自到的?」
一語說完,寶玉還不見怎麼著,寶釵面上一變,隨即又恢復如常,笑著向賈母道:「到底是老祖宗,我們小孩子家不懂的這些規矩,今兒倒是鬧了笑話了。」
寶玉也笑道:「是了,下次我可不敢了。」
王夫人原本想著自己乃是榮府的當家太太,府里每常和各府里內眷的應酬也俱是自己出面。那四個嬤嬤就算是皇子府中的,可到底是奴才,總該高看自己一眼——便是送禮,也該先送了自己一份才是。誰想的,那幾個嬤嬤對著賈母黛玉倒是恭恭敬敬的,對著自己雖也是禮數不錯的,可就淡淡的讓人不舒服。又見幾人來了一會子只和黛玉說話,對自己和鳳姐兒不過是應付兩句,心內更是不悅。此時見賈母敲打寶玉寶釵,黛玉又在一旁含笑聽著,如何不氣?因此上只上前道:「老太太,也不過是幾個貝勒府上的嬤嬤罷了,若是那正經的各府的主子們來往,寶釵和寶玉可是再沒有禮數錯了的時候呢!」
賈母把茶杯往几上重重一放,聽得王夫人心裡一顫。賈母看了眼王夫人,只淡淡地說:「你糊塗了不成?那幾個來的乃是奉了四福晉的話,代表的是主子。難不成你的屋子裡是奴才可以不經傳喚隨便進的?咱們如今雖說出去是國公府,可到底是包衣奴才,這一節別弄忘了才是。」說著,看看寶釵又道:「再者,無論是誰家,這麼大的姑娘家家兒的難道是好隨便出來見人的?不被人笑話了沒規矩?你只看二丫頭她們可是隨便出來了?」
寶釵漲紅了臉,眼裡含了淚水,對著賈母一福身,輕聲道:「今兒是寶釵放肆了,只想著替林妹妹高興,就忘了規矩,老太太莫氣。」
賈母笑道:「你這孩子,這原不過是我看著你們不知道,說與你們聽聽罷了,日後只注意了就是,可哭什麼呢?」又叫黛玉,「快帶你寶姐姐回去,這些個東西我一會兒打發人送過去。」
黛玉心裡暗笑,不愧是老太太,說話一絲不留情面,卻又句句都在理上,再讓人說不出什麼的。忙上前挽了寶釵回碧紗櫥去,寶玉急急跟上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