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不過來我過去
我如常上班,卻在每天回到家時,心有索然,即便小白常在腳邊歡快玩耍,似乎也少了樂趣。這日,我途經某處,隨意間地駐足而望,對面的某道身影似曾相識,等我仔細看時已經坐進了車內。有人從會所走出來,然後也坐進車內,車子揚長而去。
我若有所思,回到家后就掏出手機,遲疑了下,按了許子揚的號碼。他回去了好幾日,就在當天到家時給我來過一個電話,之後就再沒打來,我也彆扭著,不願主動打過去。
可剛才看到的一幕,覺得很有必要與他說。鈴聲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一直到中斷語音傳來,我捏著手機,心裡有些微慌。夜裡就開始渾渾噩噩地做夢,感覺到震動時,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枕頭底下的手機在響。摸出來時手一滑,電話已經接通,我拿起時眯眼看了看,貼在耳邊:「喂?」
可對面卻不說話,無聲使得氣氛凝滯,當我聽到似有抽噎聲時,驚聲問:「許子揚,你怎麼了?」隨後傳來沉痛到極致的聲音:「淺淺,老爺子沒有了。」
「……」
老爺子這個名詞,一直只存在於他們的口中,我從未見過。不敢說去窺探這是個怎樣的人物,但也從未想過第一次見,是在黑白的照片中。
是程磊到車站來接的我,一見面從他沉鬱的神色可看出,事情是真的發生了。在去許家老宅的路上,他大致跟我講了這幾天發生的事。
原來許父能回來,除去許子揚這邊周旋外,其中老爺子起了不小的作用。他一生從未求人,為了自己的兒子,向曾經的老友低頭求助。可此一時彼一時,許家再不是當初的許家,曾經有多風光,落魄時就有多遭人踐踏。
哪怕是曾同生共死過的老友,交情再深,在許父這件事上也都規避開來。老爺子在半年多里幾乎踏遍了所有老友的門,也受盡了奚落,他一直支撐著,沒人知道他其實早已病入膏肓。在許父回家當晚,他就病重了。再好的醫生,再好的醫療設備,也救不回油盡燈枯的老人,所有人都只能悲哀地等待他慢慢閉眼。
聽著程磊講這些,我心中有個聲音在問: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許家老宅,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巍峨與壯觀,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大房子。白色的綾子,黑色的絹花,哀戚的音樂在流轉,我在靈堂前看到了許子揚的身影。落寞、蕭然、悲慟,這些都不足以形容他,是如遺世獨立般的孤絕。
我的心頓然抽痛,如果他早些告訴我的話,哪怕這塊土地再難讓我忍受,都會立即來到他身邊的。很壓抑,也很難受,他最悲慟的時候,我不在他的身邊。
目光略轉間,頓住,熟悉的痛又開始泛濫了。那處的角落,人群中站著的身影不是顧卿微又是誰?她在這裡!她的目光哀戚而又憂傷,卻只凝在他身上。這麼大的事,他到最後才告知我,而在那之前,顧卿微早已趕赴過來陪在他身旁嗎?
那麼,我究竟為什麼要站在這裡?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嗎?
我想要凄然地笑,發覺連嘴角牽動這個微小的動作都不能再勉強,恍然搖頭,轉身朝大門的方向走去。身後似有程磊的輕喚,我已無心再駐留。
「若若,別走!」嗓音剛落,手臂就被抓住,清冽的氣息環繞而來。
我緩緩回頭,凝目在許子傑臉上,那眼中的劇痛幾乎要溢出來,下一秒,我被他拉拽進懷裡,緊緊抱住。只聽他在耳畔哽咽著說:「若若,是我們太沒用,才會讓老爺子……」
其中的自責與愧疚,讓我難抑鼻酸。
我們坐在老宅院子的角落裡肩靠肩,許子傑說顧卿微是自己跑來的,不知是誰通知她老爺子去世的事,比我只早到了一會兒。
我側臉凝看他,久久不說話,他問:「看什麼?」
「為什麼你每次都幫他解釋?如果讓我就此誤會離開,那樣……」
「那樣我就有機會了嗎?」他勉強笑了笑后又道,「若若,真不是我崇高,事實上在那段以為你失憶的日子,我也不想做你老哥,可是沒有辦法,你那麼痛苦,那麼悲傷,我心裡揪得很,也跟著你疼。就如剛才,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就知你想岔了去,你那悲絕哀漠的眼睛,鑽得我心很痛。我能就這樣任你離開嗎?我不能。」
徐徐緩緩的聲音,帶著沉痛的音質,繚繞在耳畔。不止一次想,為什麼我不愛他呢?他是真正許我唯一的人,即使曾有傷害,他也不是直接謀划人,充其量只是幫凶,並不是不可原諒,事實是在後來點滴的相處里,我已原諒他。
可是,我偏偏不愛他。愛情的世界,沒有為什麼,只有愛或者不愛。他看出我眼中的情緒,伸手將我拉入懷中,低嘆著說:「若若,不要對我說抱歉,你不愛我這件事無法改變,是我一開始就錯過了你,所以我只能盡我所能來成全你的幸福了。」
那麼,你的幸福呢?我在心裡輕輕問。
「子傑,去給老爺子磕個頭,要入殮了。」
我身體一僵,從子傑懷中退開,緩緩轉身。許子揚站在門堂口,身體斜在門框上,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腰背挺得筆直,眼底的倦色與悲慟像濃墨一般沉重,整個人的氣質卻如冰凌一般的堅毅冷硬。似乎……有什麼變了。
對,眼神,他看我的眼神!波瀾不驚不至於,少了之前在Z市時候的溫情。
許子傑越過我走到他身旁,想要解釋:「子揚,我和若若……」
「先去磕頭吧,別讓老爺子等著。」說完轉身就走了進去,灰沉的身影凌烈清冷,那逐漸走遠的空間,是否就是我和他心的距離?
子傑輕拍我的肩膀,勸道:「別難過,他只是……對老爺子的去世自責,而且伯父也病重了,現在的他過得很辛苦。說起來也是我們這些子孫不孝,讓老爺子老來還要向人低頭求事,他驕傲了一輩子啊。」語氣有說不出的滄桑和無奈,其實他的心裡也不好受吧。
等他走進去后,我倚在門邊,看著許子揚和許子傑分別跪倒,重磕了好幾個頭,然後起身轉入后屋,應是去入殮了。凝目在那張黑白照片上,年華的逝去在那張臉上只添了皺紋,卻沒有消去傲骨,眼神明亮,銳利無比。
但一朝過後,他躺在那裡,咽下一生的辛酸。
死者已,生者痛。生離死別是世間形態,身在其中的人,體味的是刻骨的殤。
許父病重倒下后,許子揚作為嫡孫,與他叔父同列站在一旁,接待來祭拜的人。他的腰背很堅挺,只在來人到訪時才微彎了行禮。
我站在訪客人群里,默默靜望著他,余有欣慰的是,他偶爾會抬起眼向我看來,彷彿怕我離開似的。突覺腰上有異,回過頭,顧卿微赫然站在我身後。她指了指外面,我漠然盯了她兩秒,轉過頭不予理會。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湊近說了句話,我倏然回頭,只見她清幽而笑,隨後轉身走了出去。我遲疑了下,還是跟了上去,一直到僻靜無人處。
「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再忍不住,急問出聲。
卻見她詭異地笑道:「你猜啊。」頓時讓我暴走,恨不得上前揮她一巴掌。我怒喝出聲:「顧卿微,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你說子揚的爺爺不是病逝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剛才她在我耳旁輕語的一句話是:「老爺子不是病逝的,想知道就跟我來。」
可她卻顧左右而言他:「余淺,你真的配不上他,當他身陷囹圄時,你安然享受所謂的自由;當他為家族命運爭鬥時,你是他護翼下不知疾苦的雛鳥;而當他筋疲力盡時,你卻不願陪在他身邊。這樣的你,哪裡值得他舍我而取你?」
我深蹙起眉,不耐煩地問:「你到底說不說?」
詭異的笑容又一次在她臉上漾開,她忽然湊到我跟前:「有沒有覺得子揚變了?」
我微微一怔,只聽她說:「你當我上次找你,是真要成全你和他?怎麼可能呢?我愛這個男人愛了那麼多年,從我最美好的年華開始,然後浮浮沉沉多載,幾乎耗盡了我的生命。當年在傳奇,我靜默地躲在遠處看著你和他相依,可知我隱忍下多大的痛才能任由這一切發生?時機要掌握得分秒不差,才能對他造成巨大衝擊,讓他對我心憐和摯愛。」
「遊戲里,我贏了。回歸現實,命運將我和他牢牢牽繫在一起,可偏偏出現了你。在不知道你是水雲軒之前,我對你還存著愧疚,也對他放心,可當發覺時,我就知道又陷入了一個輪迴的戰爭。事實上,這一場戰爭我又贏了。卻哪裡想到,你用死亡將他對我的愛覆滅,他活在對你的愧疚中,再也走不出來。」
「我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後生,讓他看清你們之間的差距、隔閡,以及無法消融的傷痕。唯有將你們推到一起,才能讓那裂痕越變越大,有些事埋進骨血里,根深蒂固,根本就無法消除。你們兩人在一起越久,問題就會無限放大,你一定不知道他每天過得有多辛苦,要看盡多少人的臉色,更不知道他每天笑著面對你已經快壓抑得窒息。」
「這些事就是你們的膿瘡,他越不敢給你看,而你就越發對他質疑,所以這次他回C市,我早就猜到你不會跟他回來。而老爺子的逝世,則在他心裡成瘡,他最脆弱、最難過的時候,你在哪裡?呵,余淺,我終於等到了這天,你們終將成為陌路。這一次,是他對你放手,然後,他就會知道,這個世上,唯有我最愛他,也唯有我最了解他。」
聽完她這一席話,我不知是該唏噓,還是該敬佩。早知這個女人城府深到不遜於許子揚,那年病房裡的一幕在後來間歇性地被重複記起時,我就分析過整件事的前後。陰謀的背後,動機誰也不單純,只是在當時我也沒了多餘的念想,只覺得萬念俱灰。
現在來看,她不光是算計我,還算計了許子揚,當年她是有計劃地讓許子揚看到她最悲慘的一幕,引他動惻隱之心。後來又步步為營,緊緊抓住許子揚對權欲的渴望而替她報仇,無論是丁嵐,還是我,都不過是她的墊腳石,她也最終在那最後一役里清掃完所有障礙。
不得不承認,顧卿微對許子揚了解至深。她將他的習性、心態和情感,都看得很透。誠如她所言,我與許子揚之間存在著問題,那是傷害過後他對我的戰戰兢兢,我對他的無法信任,所以我們倆即使仍愛著對方,也仍在往兩條偏差的路好彼此走遠。
顧卿微這一計當真是毒,不挑撥、不爭取,卻原來不過又是一場心機的開始。
我不甘心,就算她說得都對,我和許子揚有著很大的問題,但問題是用來解決的,而不是逃避的。剛才許子揚看我的眼神中明明還有依戀,不像她說的我們已到末路的情形。
去深吸口氣,不讓心底的慌亂浮現於臉:「顧卿微,你說這麼多,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吧。你以為我會信嗎?我和他的事,無論是好還是壞,哪怕我沒法真正原諒他,這些也都輪不到你來評斷。而且,就算我無法站在他身旁,你就可以嗎?私生女,父親在監,母親患憂鬱症,自己身患絕症,無論是哪一條,你覺得你配得上他?哈,滑天下之大稽!」
剎那間,原本得意的臉,變得面無人色,陰狠與猙獰從她眼中一閃而過,隨即又莫名轉換成哀戚的口吻:「余淺,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我只是想在死前化解你心中的仇恨,也不可以嗎?」
我微怔,不明她何故換了面貌,卻見她移轉開眸光定在我身後,慘然笑道:「子揚,我沒有辦法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讓她原諒你,都是我的錯。」眼淚撲簌簌直落,神情幽怨哀憐。
即使我再糊塗,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僵硬著扭轉身,幾米開外,許子揚站在那裡,神色清冷,眼梢眉彎波瀾不驚,黑灼的色澤覆蓋了他眸中所有的情緒,陌生的肅殺氣息,比之剛才見到時還要濃烈。
他開口道:「卿微,你先回去!」顧卿微抹了淚,乖巧地點點頭,腳步沒有任何遲疑就走了。
我終於明白,這又是顧卿微為我設的一個局。
目光凝在許子揚臉上,將她遣走後,剩下的,只有我和他了。
他問:「淺淺,你為什麼來?」
我低頭想了想,找了最直接的原因:「因為昨晚接到你的電話,我……」擔心你三個字還沒吐出,就被他一聲笑給打斷:「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你,你就不會過來是嗎?」
這個問題很好答,可是我點不下這個頭。確實,如果接不到他的電話,我會惶惑,會擔憂,但不會來C市。問題的本身其實真的不是顧卿微在那兒耍弄什麼心機,而是來自我們自己,他將所有苦楚隱忍在心不與我說,我將墮入心底的沉痛不與他道,我們彼此都沒有放開心結,信任對方。
但凡能夠坦言,就不會出現現在的局面,而顧卿微所有的心機也都會白費。
「子揚,我們從頭開始,好嗎?」想透徹之後,是領悟,所以我想爭取。
他苦澀地笑了,上前一步將我抱在懷裡,頭埋在我的脖間良久,我感覺到了絕望。只聽他輕聲說:「淺淺,我好累,真的好累,從不知道愛一個人也會累到筋疲力盡。」
腦中的弦綳斷,我無法再思維,視線開始模糊,好一會兒才發覺眼淚已經決堤。他鬆開我,輕抹著我的淚,語聲溫柔到不行:「別哭,淺淺,我會心疼。我是真的很想很想給你幸福,可是我發現,在我身邊的你,是那麼不快樂,哪怕我把全世界捧到你掌心,你都無法忘記那年我帶給你的傷痛。在你的心裡,早已對我刻下了『永不原諒』四個字。」
「我們明明相愛著,卻在走著相互背離的路,就像是一把尖利的鋸刀,割開我們身體里的血脈,時間越長傷害就越深,然後你我就越來越疲憊。到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你的幸福不是我能給的,因為我將你傷得太深太深,我的愛不足以讓你遺忘過去。」
不是這樣的!我在心裡吶喊,想要去反駁他,可是嘴唇哆嗦說不出話,淚水洶湧,眼前像隔著迷濛的大霧,我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晚點等老爺子的事情完了,我就讓程磊送你回去。」他的聲音陌生沙啞,含著濃濃的疲憊,聽在耳畔,可依稀分辨遙遠、荒涼和空曠。
溫暖消失,他翩然轉身,我只能怔怔地看著他快步走遠的背影,眼淚止也止不住。所有的怨和恨,都抵不過他兩次對我的轉身,前一次他怕時局顛覆牽連我,分手時即使決絕,仍心有不甘,而這一次,他並不決絕,神態平靜,甚至連那句話都沒說,卻是真要放開我。
天空的陽光異樣刺眼,我周圍的世界再無生機。
堵塞在喉間的那句話,始終都沒說出來,到此時,已經無法開口。
其實,我對你已經試著在原諒,只需要一點點時間,就可以毫無芥蒂地守著你,可是你卻不再要我了……
眼淚總有停止的時候,心也有停止搖擺的時候,我將淚痕擦乾,把心沉澱,往老宅的方向走。正好屋內陸續有人出來,老爺子的棺木已經送上了靈車,只看到他暗沉的身影消失在車門邊。我悄悄鑽進了後面一輛跟車的大巴內,一路到了火葬場,湮沒在人群中。後來又轉而去了郊外的墓地,這個地方我來過,是被他強行帶來的,在某個位置上還豎著我的墓碑。
抬頭眯眼看了看前面壯觀的隊伍,我轉身就朝那處走,憑著依稀的記憶,找到地方時,發覺那塊墓碑已經不在,成了座空墳。可能是後來被他推掉了吧。我席地而坐,遠遠看著那邊黑壓壓的人群,逐漸消散,終於只剩許家至親。
目光微轉間,頓住,那處遠遠走來的靚麗身影異常熟悉,頓時與腦中前兩天看到的影像重合,是她!我沒看錯,丁嵐。
她的姿態一如從前般高雅,那緩步而走的神情,帶著某種睥睨。我直起身,快步向那邊奔去,有一種直覺,她來意不善。幾乎不用想,她對許子揚定是恨之入骨。
當我趕到那處時,對峙已經展開。只聞丁嵐語帶嘲諷地問:「許子揚,落於人下,親人逝去的滋味,好嗎?」
沒有人應她,只沉默著,許子揚甚至連個眼神都沒落在她身上,只是眸光垂在墓碑。
我微覺奇怪,似乎他對丁嵐的出現並不震驚,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之前他們有過會面。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場合?很顯然,丁嵐並沒有因為她父親的事而倒下,甚至有可能已經翻盤,否則她不會如此高姿態地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許子揚,為什麼不敢看我?覺得心虛?因為你知道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包括你父親出事,以及你家老爺子的死!」
「你住口!」許父沉聲怒喝,他還是從病榻上站起身,要來送老父最後一程。但他面色灰白,比起那天見到時萎靡憔悴了不少,許母在旁緊緊扶著,眼中儘是擔憂。
「丁小姐,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成王敗寇,你父親下來,怪不得子揚。就像我們許家今天落敗,也不會怨天尤人,你無需在這當口來添柴加薪,往傷口裡抹鹽。此處不歡迎你,還請離開!」許父是個氣勢能鎮得住場子的人,哪怕是在此等情形下,他滿臉病容,說出來的話也依然鏗鏘有力,不卑不亢。
丁嵐眯了眯眼,忽然唇角露出詭異的笑:「許叔叔,不知在裡面的日子可還安好?」一句話頓時讓眾人色變,許父當場氣得渾身發顫,眼睛一翻,向後倒去。
許母尖叫出聲,許子揚及時上前扶住他父親,堪堪抱住許父垂倒的身形,他蹲坐在地,抬起頭厲眸掃來,齒縫中咬牙切齒地吼道:「丁嵐!」
如此巨變,我在旁看得目瞪口呆,那方因許父兵荒馬亂,而許子揚滿身震怒,我心裡揪痛到不行。從丁嵐的神態和言語可判斷,許父身上定是發生了什麼,所以才會突然如此激動。
丁嵐並不畏懼他的目光,冷冷笑道:「這樣就難以忍受了?呵,許子揚,你當初加諸在我身上的,我要你加倍奉還!」她忽而轉首盯向在旁沉默不語畏縮著的顧卿微,目光如尖刀般凌厲,「姓顧的,你不過是長了一張狐狸精的麵皮,我等著看你一無所有的時候。」
說完轉過身來,與我的目光正對上,她神色一怔,將我仔細看了看后才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余淺,他不值得你愛。」越過我身旁時,刺鼻的香水味飄散在四周,這種香水的名字叫「毒藥」。曾經她對許子揚的愛,成了心中的毒藥,是這意思嗎?
高跟鞋輕敲地磚的聲音逐漸遠離,我定眸在那人身上,他只在丁嵐與我錯身而過時與我對視了一眼,就俯下身與身旁的人一起扶起許父,然後背在身上,一步一步往下走。很快墓碑前人盡消散,只剩許子傑一人留在原地,擔憂地問:「若若,你和他怎麼了?」
我茫然抬頭,輕聲答:「他說他與我在一起很累。他要……結束。」
「他是腦子糊塗了嗎?你別急,等伯父的病情穩定了,我去找他理論去。現在他只是……」
我慘然笑道,哀莫大於心死:「子傑,他是對我真的放手了,這一次再無轉圜的餘地,我和他走到了末路。」
喪事已完,我再無留下的必要,是子傑送我離開的。離開前我要求去醫院那邊繞一圈,他輕嘆一聲就驅車前往,到了醫院門前,我們並沒有上樓,恰好看到許子揚從裡面出來,他沒有注意到馬路對面的車子,我就遠遠地看著,再無勇氣走到他跟前去。
回城的車上,我渾渾噩噩,子傑在旁說著什麼也聽不見,直到聽到某個名字時,思緒才漸漸轉入腦中,仔細聽他所言。
「你是說丁嵐是整件事的推手?」
「說是推手也不盡然,她主要還是靠她父親原來的關係,丁年鵬雖敗下來,但他原有的關係網還在,我們能動到的只是他明面上的關係,而暗在的內層關係則無從處理,就像那何重遠,他就與丁年鵬關係密切。也就是說,丁年鵬其實還留了一手。」
難怪那天我看到丁嵐與何老走在一起,確實不是我看錯。
「那你們現在的情形是……」
「沒有最糟,只有更糟。」他微帶調侃著說,卻不難察覺嘴角的澀意。車廂內一時沉默,氣氛微微凝滯,我忽然聽他爆出一個炸彈:「老爺子其實是被逼死的。」我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怎麼會這樣?
他將車子停靠在了路邊,眸中帶著刻骨的痛:「伯父因醉酒駕駛被扣,我父親被迫退下,我和子揚都各自出事,老爺子一生都未向人低過頭,還是走到老友跟前,從請求到哀求,受過多少冷眼,多少侮辱,我們身在外,無人知曉。其中他找過一個有力的人,全叔說老爺子進去了一個小時,出來時就跌在他身上了,全身無力。回來生了一場重病,嚴禁家中傭人對我們說,等到伯父回來時,本算是和睦的場景,可偏偏有人寄來一些照片,是關於……伯父的,當場老爺子就斷氣了,伯父也昏倒過去。」
聽到此處,只覺五內俱焚,萬般心痛。我不敢去想象當時的慘況,更不敢想象許子揚當時的心情,那是何種的痛苦啊。可是,我不在他身邊。
「若若,我說這麼多,不是要讓你覺得內疚,而是想你能體會下他此時的心情,不要怪他好嗎?那年,我給你取名許若,就是想許你一生安若,或許,找個平凡的人,從未認識過的,那樣你才能安若幸福。」
後來,他把我一路送到公寓樓下,然後寫了個地址給我,讓我有事打他電話,最後抱了抱我說:「若若,保重!」如上回在機場分離時一般,但這次換我看他離開。
我想我是有些明白子傑的意思的,他說了那麼多,是想告訴我不要再去怨恨,這一次許子揚是確確實實放我自由了,他再不會偷偷躲在某處干涉我。
我如常開始生活,摒棄一切。漸漸地,習慣一個人在學校里行走,習慣一個人理清自己的一切,習慣一個人在空曠的房間,習慣一個人穿梭在這偌大的城市。卻不習慣在黑暗中安靜的清醒,要再入睡很難很難,原來一切塵埃落定后,心還是無法自由。
我走進心理理療所,與一位叫惠芬的心理師傾吐,希望能得到改善。
等陳述完后我問她:「這種情形,該如何治?」
「治不了。」她給出結論,轉而又微笑著道,「其實你是個很強大的人,這個強大不在於你的人,而是指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你能在劇創過後自我修復,仍然能夠做到保持本心。每一次,你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治癒著心傷,偶爾的迷茫只是一時的困境,但你都能正確地走出來。」
「按你這麼說,我根本無需找你了?」
「不,你不找我,不把所有的事吐露一遍,怎麼剖開自己的心看清你想要什麼呢?」
「我不懂。」心理師講話都這麼深奧的嗎?
惠芬淺笑著說:「我問你,在恢復自由后,沒有任何人再來束縛約束你,或者參與你的人生,你覺得大鬆一口氣嗎?」
搖搖頭,我覺得越來越窒息。
「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你可有留意身旁英俊的男士,準備開始平凡的生活呢?」
再度搖頭,我的身旁除了已婚人士,就是有女朋友的,而且都不英俊。
對,不英俊是關鍵。
「那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愛他嗎?」
這次我沒有再搖頭,而是怔住,愛他嗎?愛或不愛,似乎是很簡單的選擇題,可是我遲遲做不出選擇。惠芬失笑地搖頭道:「好了,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你愛他。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找他?」
「找他?我可以嗎?可是他對我說……」
「你同意了?」
那種情形,不是我同意或不同意能決定的吧。
惠芬寬慰說:「回去好好想想,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偶爾跨出那一步,或許也會是不一樣的藍天。」
我又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小白在床下「嗚嗚」低吟,我起身下床把它抱在了懷中,去C市的三天我把它暫寄在了寵物會所里,接回來時它一副哀戚可憐的模樣。我一邊撫著小白的毛,一邊回想著白天惠芬的話。忽然腦中電光閃過,什麼直擊而來。
子傑的話!他在回程車上講的那番話,如果他真要我平靜過日,就不會把那些事講給我聽,讓我體味許子揚所受的壓力和痛苦,這些事他會瞞得嚴嚴實實。話里話外都在為許子揚解釋,更是在暗示我一些信息。
我急急找出手機就想撥號,一看時間是凌晨兩點,只好作罷。睜眼到天亮,立即撥號碼,卻是關機狀態。我又遲疑著撥了那熟悉的十一個數字,得到的是撥打的號碼已被停用,我的心空落落的,他做得還真是徹底。
我一整天上班都心神不寧,中間趁下課的時間給子傑打了好多通電話,都是關機。我再也忍不住,向校長請了假,打車到許子揚以前的工作地點,可我哪裡有門路去探問,站在門外頭只能幹等。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見到他的身影。
回家我就上網去搜查近段的新聞,一條一條看過去,也沒任何相關報道。第二天我請了一上午的假,趕早跑去門外候著,沒等來許子揚,卻等到了另外一個人,韓洛。
他看到我時愣了下,抬手看了看錶上的時間,還是向我走了過來。
我直截了當地要求:「能幫我找下許子揚嗎?」
他遲疑了兩秒后,才艱澀開口道:「我早已不是許少的助理了。」這個答案讓我吃驚,但回頭細想,那段時日確實沒有看到他出現在許子揚身旁。
「出事後,我就被調離了,目前轉了文職。」
「那你能見到他嗎?要是能見到他,幫我捎個口信,就說我有事找他。」
韓洛卻苦笑著拋出一個炸彈:「你難道不知道他已經不在這裡了?」
我呆怔住:「他不在這兒在哪兒?」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前些日子他就離職了,據說是回了趟C市,之後就沒再回來過。我如今職位低,也問不到他的去處,可能是調職去了別處。」
韓洛說的回趟C市,應該就是送許父回去,然後發生老爺子去世一事。在那之後,他沒回來……我以為子傑講那麼多的意思是,許子揚會不惜一切代價東山再起,誓要打倒那些陷他們許家於不義的人。尤其是子傑眼中除去刻骨的痛,也燃著憤怒的火焰,對老爺子被活活逼死一事,他們無法釋懷。
可現在韓洛卻說他沒回來,是我想錯了嗎?
顧卿微有句話說得沒有錯,我真的不夠了解他,他埋藏著的心思太深太沉,怎麼都猜不透。往往表面上是這樣,背地裡卻又是另外一種可能,剛剛想透他可能是因為要用盡各種辦法,其中不乏可能有所謂的聯姻,所以才再度對我決絕放手。
可是轉個身,卻發現根本不是這樣,他甚至退出了本城的視野,那他去了哪裡?
周末我搭車去了子傑所在的城市,他的手機打不通,但是有地址。這個世上所有人都會拒絕幫我尋找答案,唯獨他不會。他似乎早就預料會有這一天,所以在離開前把地址寫下來留給我。
一來一去花了兩天時間,回來時,我已從子傑那邊得到了答案。
這一次,山不過來,只能我自己走過去了。
我再次走上下鄉支教的旅程,心情卻是大不同。上一次來,帶著彷徨不安的心,這一次,心卻無比堅定。我為尋他而來,不錯,許子揚在那裡,就在那個我們再遇后情定的地方。
子傑告訴我時,說不震驚是假的,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請求調職回到了那裡,也越加肯定了他的口是心非。在去的路上想了很多再見到他時該如何如何,可是真的見到了后,卻只能怔怔地看著那遠處的身影。
他身旁并行走著一個女人,由於隔得太遠,看不清,可是無數不好的念頭都在指證那個人是誰。顧卿微論心機、城府都在我之上,她怎會錯過這個機會而不到他身邊去呢?所以,他的身旁其實已經伊人相伴,而我不過是自作多情一場?
「余姐?」清澈的男音響在耳畔,我茫然轉首,辨認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個年輕人是在車上剛剛結識的,他是來此參加支教的應屆畢業生。路程太長,總會有人耐不住找人攀談,他就是主動搭訕的那個。我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他的名字,只得抱歉地詢問:「請問你叫……」
年輕小伙做了個被雷到的表情后,一臉懊惱地問:「余姐,我就那麼沒存在感嗎?我叫林墨斌,雙木林,墨水的墨,文武斌。」
我點點頭表示記住,忽略心間的抽痛,無論如何都不能不戰而退。
要打聽許子揚的所在地很容易,還是原來他曾待過的鄉鎮府那邊。我與他在鄉鎮府門前狹路相逢,他看到我時先怔了下,眸中流露出難以置信。
「淺淺,你……」
我目光轉了一圈,沒見伊人,露出寡淡的笑容:「是我,余淺!」
「你怎麼會來?」他劈頭就是一句質問,目光在我臉上狠盯著。我扶住年輕小伙的胳膊,笑容燦爛道:「我們一起委派下鄉支教,沒想到會遇見你。這是我朋友,他叫林墨……」林墨什麼?怎麼又忘了?
「林墨斌。」
林墨斌已經走上前,向許子揚伸出手,但在那凌人陰鷙的眸光中緩緩縮回了手,面上尷尬無比,轉回頭時向我投來求救的眼神。
我在心中哀號,林墨斌對陣許子揚,完敗!
剛才剎那間腦子是秀逗了,拉這小子臨時來充數,他根本就連許子揚的一個眼神都抵擋不住。許子揚銳利的目光從林墨斌身上轉到我還圈在他胳膊上的手,頓覺那處如被灼燒般難受。
我手上緊了緊,抓得更緊了,也不看他,只把眸子低垂著。卻聽林墨斌以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在低語:「余姐,你再這麼抓下去,我胳膊得殘了。」這才發現手指因為摳得太緊,等於是在掐著他一般,只得鬆開了些。
突聞旁邊傳來一個女聲:「子揚,可以去那邊視察了。」我聞聲望去,鐵灰色的套裝包裹著一個靚麗的女子,從衣著來看,正是剛才遠遠看到走在他身旁的人,但,不是顧卿微。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必須承認,對顧卿微存著的不止是敵意,而是一種刻骨的恐懼。她總是以柔弱的姿態出現,然後毀滅我好不容易重建起的城堡,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她都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我所有的努力毀於一旦。對她,我已起了深深的懼寒。
許子揚轉首看了那職裝女子,淡淡道:「知道了。」然後再看向我,從未有過的淡漠,「淺淺,你走吧。」說完,低咳了兩聲不再看我,轉身邁步走去,那名職裝女子朝我看了一眼,就緊步跟了上去,沒走幾步又與他並排走著了,姿態與剛才遠看時一樣,肩並肩相偕而行。
我眯著眼目送他們走離我的視線,心裡說不上來啥滋味。
「余姐,那個男的是誰?氣勢好迫人。」
我不禁莞爾,重重拍了林墨斌一下後腦:「走吧,我們還沒去跟校長報到呢。」傻小子摸了摸腦門,嘴裡咕噥著:「女人別隨便拍男人的頭。」我失笑連連,這小伙還真夠逗的,但也幸虧了他,被他這一鬧,衝散了我出師未捷的沮喪。
重進學校,與校長會面后,就正式定下我這次的支教事宜。
到了傍晚,再度走去那門口,守門的是個老師傅,我謊稱是許子揚的堂妹,來這裡找他有事,那老師傅果真就信了。一邊與師傅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一邊等著。
夜幕降臨時,終於看到許子揚緩緩向這邊走來,他的身旁依然是那個職裝女人,從剛才老師傅的口中得知,她叫童曉涵。我從椅子里起身,等他們走近時,熱心的老師傅先揚聲喊:「許工,你的堂妹許老師來找你了。」兩道目光立即朝我看來。
許子揚頓住身形,站在那處,昏暗的路燈照在他臉上,看不太清是何表情。只聽童曉涵輕聲道:「我先進去了,你們慢聊!」隨後與老師傅打了聲招呼,就走了進去。
我比了比旁邊的空地:「我們去那邊談談好嗎?」
他眸光暗邃地看著我,終於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率先走向了豎著電線杆的路燈底下。我走近他,細看他的眉眼,又聽到他在輕咳,忍不住問:「你的咳嗽怎麼一直沒好?」從那時開始犯了這毛病,之後事情連連發生,居然到這時都還沒好全。
哪知他深吸了口氣,冷漠著聲道:「余淺,為什麼你要來?我已經對你放手了,這一次不會再有什麼人安排在你身邊,也不會再干涉你與誰交往。」
我沉默了將近有一分鐘,才輕聲問:「你真的那麼不想我來找你?」
他仰望星空,語聲萬般凄涼:「余淺,就當放我一條生路吧,我真的很累。」
心被什麼狠狠扎了一下,尖刺倒鉤回來,撕扯著疼,我點點頭轉身,忽又血往上涌,回頭就吼:「許子揚,你要我放你一條生路?那當初你為顧卿微要生要死時,為什麼就不放我一條生路呢?當時發現我能救她,你就該用逼用強地給我下蠱,也不要是用情來迷惑我啊!」
「你可知道,車禍后多少個夜晚,我獨自在黑暗裡合眼向老天祈禱醒來時能忘了你,可是記憶就像個輪迴,忘了所有都忘不了你!你一次次打破了我的輪迴,讓我把你刻進心裡,刻進骨血里,然後你轉個身說累了,讓我不要來找你。好,既然那麼不想我來找,你就該躲到犄角旮旯里,讓誰也不知道你的去處,可你偏偏選這裡!許子揚,只要你說一句不再愛我,我立刻就走,絕不拖泥帶水,至死都不會來糾纏你,你說啊!」
月光下,他青白著臉,喘著粗氣狠狠盯著我,眸光中浮現一抹決絕,我的心在下沉,他的聲音已經響起:「余淺,我已經不再愛你。」悲絕中帶著狠戾,不留一絲餘地。
他真的說了……
來時再多的心理建設,都敵不過他一句「不再愛你」,我終於萬念俱灰,他是真的真的不要我了。低下頭時炙熱的液體燙在眼角,異常疼痛,我用手輕撫小腹,輕到不能再輕:「寶寶,媽媽沒有辦法了,以後可能就只能我們兩個人了。」
轉身之際,聽到他在身後驚問:「你說什麼?」我悲涼地邁開步子,只走了兩步,手臂就被抓住,身體被扳了回去正面對他,「余淺,你剛才在說什麼?什麼寶寶?」
模糊的視線,看不清他的臉,我悲涼笑道:「你還在意嗎?許子揚,你放心,以後我都不會來打擾你。」拂開他的手,臂上的溫度消失,但下一刻他卻緊緊抱住我,語帶輕顫著問:「你有孩子了?」
「放開我,」我突然情緒崩潰,對他大吼,「孩子跟你無關,從今以後我們再無任何關係。」我用力掙動,可是他的懷抱變得更緊,急切的聲音在耳畔:「淺淺,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孩子,要是知道……」
「要是知道你會怎樣?許子揚,你試過思念到痛不能抑的滋味嗎?我們從認識到現在,你總共對我說過三次分手,最初的兩年你一句『膩了』終結了我們的關係;西藏行剛剛同生共死過,你說放我自由;然後就是這次,你說你累了,說不再愛我。」
「但凡我有一點骨氣,我都不想來找你,可是你絕沒嘗過獨自一個人眼淚止不住從滾燙變成冰冷的滋味;你也沒試過想一個人想到無法控制,逐漸走入迷區無法自拔的滋味;我是瘋了要愛上你,也是瘋了不遠千里趕來這裡等著你說『不再愛我』來糟踐自己。」
「淺淺,你別說了,是我錯了,我怎麼能把你傷到如此呢?」懷抱驟緊,他把我的頭按在胸前,下巴緊緊抵在我頭上。我將眼淚往他襯衫上擦了擦,然後輕聲道:「許子揚,放開我吧,我放你生路,你也放我生路,從此以後各不相干。孩子你放心,我會帶著他,去尋找平凡的幸福。」
「不,你休想!沒有什麼平凡的幸福,不是我給的,我都不同意。」
強勢霸道的許子揚,又回來了。
發現懷孕是去找子傑的那次,抵達那基地時,我吐得撕心裂肺,當時沒在意,但是到了夜裡就又有噁心感。心裡一個「咯噔」,有了預感,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檢查。看著報告上寫著陽性兩個字時,酸和苦先湧入心中,最後才是喜。
老實說,我在心裡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懷孕了。那年他心心念念求個孩子,卻始終沒有懷上,在後來得知身體里有個蠱時明白了答案。這個蠱定是對我的身體有影響,極有可能導致不孕,所以在西藏時那些話也並非全部為傷他而說,是當時真的以為自己可能沒法生育了。
一直沒有勇氣去醫院做個徹底的檢查,但事實也證明,後來我與他在一起多次,始終都沒懷上,也更加肯定了我心中的猜測。直到這一次,醫生告訴我說孩子已經兩個多月,我當時就懵了,是他在回C市前的那幾個夜晚有的。這更堅定了要來找他的念頭。
峰迴路轉只在一念之間,許子揚到底沒狠得下心。
我被拉著進了他的職工宿舍,比起我那教工宿舍,環境要好上許多,但相對於他以前的生活來說算是極其簡陋。他把我按在座位里,轉身進了洗手間,出來時手上多了條絞乾后的深色毛巾:「擦擦臉吧,全是眼淚。」
我接過來胡亂擦了兩下,毛巾上是他獨有的氣息,臉上控制不住泛起潮紅。等他坐定下來后,就抓住我的手問:「幾個月了?是什麼時候的事?有沒有什麼反應?」
我蹙了蹙眉,反問:「你是醫生?」
他呆愣住,我卻緩緩做起了彙報:「醫生查出來大致有十周,至於什麼時候有的你自己算,目前只是偶爾會反胃噁心。」見他仍舊獃獃的樣子,我隨口問,「如果我之前告訴你說孩子不是你的,比如是那天上午跟我一同過來的那個……男人的,你會怎麼做?」
「我滅了他!」他咬牙切齒中帶著狠,轉而又輕哼了聲,「就那小子?太嫩,也配不上你。」我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問:「在你眼裡誰配得上我?你本人?」他彆扭地轉開了臉,手上卻緊了緊,握得我的指骨有些微疼。
一時陷入沉默,過了會兒,他忽然出聲:「事實如此。」
我愣過一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不由得被氣笑了:「許子揚,真沒見過比你更自大的人,剛才我就該叫林墨斌一起過來,直接氣死你算了。」
「就那毛頭小子?你上午連他名字都不記得,分分鐘就可以秒殺。」
我直接氣結,扭頭不看他,兀自生悶氣。
氣息逼近,他從身後將我抱住,嘆息著說:「淺淺,繞了一個圈,命運還是把你給了我,這次是你主動走到我懷裡來的,從此以後,你別無選擇,別想我再放開你。」
「你還會對我放手嗎?」
他堅決地,一字一字地說:「再也不會!」
不知坐了多久,我見窗外夜霧沉濃,應是很晚了,推了推他道:「我得回去了。」
「別回去,今晚住在這裡。」他如是要求。我直覺地搖頭:「不行,我才來第一天就夜不歸宿,而且剛跟門衛的張師傅說……我是你堂妹。」
一聲低笑傳來,他輕撩著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我上哪兒找了個這麼標緻玲瓏的堂妹啊?」
「我姓許,叫許若,是許子傑的妹妹,難道不是你的堂妹?」
「哼,子傑那張嘴越來越攔不住了。」
心知肚明,我能找來這裡,除了子傑說的,不作他人想。
最後我還是留了下來,千帆過盡,真的再在一起,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之前坐車本身就累,晚上又跟他大戰一場,加上懷孕容易疲乏,躺下不久我就睡著了。半夜醒來,已經成了個不良習慣,睜開眼正對上他黑亮的眸子,我呆愣住了。
那眼神,彷彿歷盡千山萬水看到失而復得的寶貝,有著憐惜和心疼。
瞬時,心底的某個角落倏然塌陷,千億年的冰川悄悄地融開,彷彿時光倒流,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我蒙蒙不知前塵往事糾葛,定定地看著他,不去想那些曾經歷過的真相、裂痕、報復,那些暗黑且堅硬的,直插人心底的東西。
世間唯有一個他,許子揚,是我心心念念,想放都放不下的。
咫尺的距離,目光凝在眼前的唇上,都說薄唇的男人也薄情,事實我深深領教過他狠戾薄情一面,但記得最深的卻是他的深情。
黑夜中,他擋在我身前,攔住那廝殺的砍刀;藏區翻車,他讓我踩著他的肩背,送我走向求生之門;還有很多,比如他昏了頭,安排著那些自以為是為我好的人,卻又緊緊扯著線的那端不肯放手。
當兩唇相觸時,聽到彼此的嘆息在唇間,然後唇齒相依,唾沫相伴,真正的相濡以沫。
醒來已是天亮,屋內不見許子揚的身影,只在桌上留了紙條說他去視察了,讓我別走,中午他就回來。那筆鋒尖銳硬朗的字跡,很像他的性格。將紙條折好放進口袋,去洗手間梳洗時,遲疑了一秒,用了他的牙刷和毛巾,心想最多晚點去給他買新的,誰讓他那麼潔癖呢。
回到學校后,我稍稍整理了下,就帶著備課本走去辦公室,跟上次一樣,先熟悉教學流程,再開始插班教課。沒想到了中午的時候,許子揚找上門來了,他走進辦公室劈頭就問:「不是讓你別走的嗎?」身後跟著校長等人,面帶驚疑。
我連忙起身走過去朝校長抱歉地笑了下,拉著他往門外走,一直到僻靜處才問:「你怎麼過來了?」
「你懷孕了怎麼還跑來上班?」
「懷孕了怎麼就不能上班了?」說完我被自己繞口令似的話給逗樂了,看他濃眉深皺瞪著我的樣子,心想他不會是要我現在就開始在家保胎吧。
結果他下一句話證實了我的猜測:「都懷孕了還上什麼班,你現在要做的是在家養胎。等下我就跟校長說,幫你把這工作辭了。」他倒是一錘定音,做了決定。
我深吸了口氣,放緩語氣跟他打商量:「許子揚,沒有孕婦養胎是從懷孕初開始的,很多准媽媽都是工作到七八個月時才開始休產假。」
「工作到七八個月?」許子揚的聲音高揚,難以置信,「絕不可能。」
我是被他強行帶出學校的,說用強也不盡然,他半強迫半威脅地環住我腰說:「你是希望我抱著你走,還是自己走?」最後我自然選擇了後者,因為抱著出去的話,我丟不起這個人。
在寶寶這件事上,許子揚有著非比尋常的固執。回到他的住處后,就我任職老師的工作一事,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他堅決不同意我再去工作,說萬一有個什麼閃失,磕磕碰碰的,非同小可。我實在氣不過反問他:「哪裡會有那麼多萬一啊?而且,醫生也說了,孕婦必須有適當的運動,不能長期閑在家的。」
「有這麼一說?」他遲疑地問,我翻了個白眼:「不信你去問醫生啊。」哪知他果真點頭:「下午我們就去趟醫院,再做個檢查看看,你顛簸那麼遠的路到這裡,可別有個什麼影響。」
這回我辯駁無力了,他這人執拗起來強勢得不行,就該什麼都圍著他轉。
從醫院出來,許子揚拿著B超報告一直看,嘴角咧得很開。我看他的樣子,都有點神經兮兮了,回頭我問他:「你看得懂?」他居然還點頭了,拉著我指著某處說這是寶寶,實則那不過是個小點點,兩個多月的小生命,根本還沒有真正的形態。
因為我來了,他堅決不同意我再住教工宿舍,也不適合住他那職工宿舍,於是他另外找了房子,是個兩層屋的民居。住進去的第一晚,許子揚就搬來兩張躺椅,我們一起躺在院子里,仰頭看著頭頂的星空,他握緊了我的手道:「淺淺,我真的從未想過有這麼一天。」
他的話含糊不清,是從未想過能與我在一起呢?還是從未想過他會真的落魄?
他又道:「我以為這次下了狠心,你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想還有這麼一天拉著你的手。」
「那你還會鬆開嗎?」
「再也不會,不管你以後怎麼鬧,我都不會再鬆開。」
我怒瞪向他:「憑什麼說是我鬧?我哪裡鬧了?」
「好好好,你沒鬧,都是我自個兒瞎折騰呢。」他連忙投降,自從從醫生那裡得知孕婦懷孕期間情緒很重要,必須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情后,他一改那惡霸的個性,不敢說唯命是從,但卻在「合理有效」的範圍內會對我謙讓。
比如這個「合理有效」範圍,就是他允許我去上半天班,下班后不能把心思都撲在教案上,勉強同意讓我堅持到五個月的時候再開始休產假。做這個讓步,他像是割肉般難受。
忽然指上一涼,我驚訝地低頭去看,無名指被他套上了銀色指環,心倏然而動,目光迷離在那銀光上。只見他眉眼不抬,俯下身在那指環上印下一吻,溫熱觸及我的指骨,停駐在那兒長久,帶著虔誠。
從我的角度看,只看到他長睫輕垂,面容在月光下英俊如畫,等他抬起眼看向我時,烏黑的雙眸,如星月璀璨般灼亮,幽深如海,而我跌進了那片汪洋。
他說:「淺淺,這一次,不要再將它丟棄好嗎?」
我的目光再度流轉到那銀色上,電光石火間,倏然清明開朗,吃驚地問:「這是……」他點點頭,輕聲道:「是的,它是原來那塊佛牌,既然你那麼不喜歡,我就把它改成了戒指。本沒想還能有送出去的機會,一直把它串了繩子掛在胸口,直到你來,我才又動了這念頭。」
無名指上,頓感灼熱,沒想到這塊佛牌就如我們的感情,兜兜轉轉始終還是回到了我這裡。也可能,它確實是在印證著我和他的走向,從無到有,從分到合。
凝視的目光聚焦在一起,他探身過來在我唇上印下輕輕一吻,我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不讓他退開,加深了這個吻。
夜裡他抱緊了我,下巴抵著我的額頭滿足地說:「淺淺,真好,我又可以這麼抱著你了。」
我唇角揚起,微抬了頭看他,目不轉睛。
他問:「看什麼呢?」
我答:「你真好看!」
沉笑出來,他抬手捏了捏我的臉:「看你這傻樣,當初我怎麼就瞧上你了呢?」我鼻子里哼氣:「有人居心不良唄。」他神色一滯,認真地說:「淺淺,對不起!」我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點點頭,他確實一直欠我這句道歉,終於,難平的氣可以消散了。
一轉眼,就是三個月過去,懷孕剛好五個月了,按照之前的協定,我跟校長提出了休假。休息下來人就比較閑了,醫生也說孕期要多走動,所以我都會定時定點地散步。
這日,我去市場那邊買了些水果,主要是為買雪梨,許子揚那咳嗽的毛病一直不好,之前我以為是他吸煙吸太多了的緣故,可我來了之後,他的煙癮就慢慢戒了,有時候實在忍不住會躲到外面去偷偷抽一根,進門時也是將煙味散盡了才進來。
但仍時有聽到他的輕咳聲,讓他去醫院看,他也忙得抽不開身。這段時日,他確實更加忙了,重建工作一接近尾聲,後頭收尾的檢測工作就上來了。
我買完水果看看時間還早,就晃去重建工地那邊,遠遠可見那熟悉的挺拔身影。目光定了定后,才移轉開,落在他身旁的兩人身上。
一個是童曉涵,一個則是秦宸。起初得知師兄轉職來當重建小組的組長時,還當真是訝異,我以為他會將支教事業一直進行下去,但顯然在洪災搶險中他因為走在最前線,組織大家逃生避難,從而奠定了他在重建工作時的改變方向。
至於……童曉涵,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她,許子揚不太跟我聊公事,只提過一次她是下派來做抽檢工作的。嚴格意義上講,她和許子揚不是上下級關係,反倒像是搭檔。我與她也會面過好幾次,但沒有過真正的交集。
忽見有個建築工人慌慌張張跑來,向他們指著某處彙報著什麼,然後他們都跟著那工人往另一處走。我眼皮跳了下,心中有些不安,禁不住跟上前去察看。
只見那處似乎有糾紛,幾個工人像是打了起來,許子揚和秦宸等人上前將人給分散開,然後訓話。我見旁邊也有人在探望,於是走上前詢問怎麼回事,原來是有工人在砌牆過程中從上面摔了下來,然後他的工友提議立即送醫院,但工頭卻看其沒什麼事,只答應讓他在邊上休息一下,因為工作密度比較緊,走不開人。
結果一言不合,工友就與那工頭起了矛盾,打起來了。聽著不覺有他,這類矛盾糾紛應該屬於經常性的,只需溝通好就行。可當我抬眼往那邊細看時,驚得心都跳了出來,嗓子乾裂嘶吼道:「子揚,小心後面!」
許子揚聞聲回頭,往旁一閃,正好躲開一個工人手中揮過來的板磚。但見那板磚砸了空,竟往旁邊的童曉涵身上掄去,眼見要砸中她的頭,橫過里衝出一人,將那民工給撞開,板磚砸在了他肩膀上。我仔細一看,那人正是師兄秦宸。
不知是否那民工起了頭,立即又有好幾人也跳出來,許子揚和秦宸與對方打在了一起,場面十分混亂。童曉涵早已退在外圈,面色焦急地打電話,一旁也有人在勸架,但都畏懼那幾人的兇惡,不敢真上前。
眼見他們兩人勢單力薄,許子揚還好,能勉強應付過來,但秦宸那邊就不行了,被打倒在地,頭也破了。終於,呼嘯的警笛聲傳來,鎮上派出所的民警趕到,制止了群架。
只聽那些被抓的民工在嘶喊:「都是你們這些人,壓榨我們的血汗!」
此時我再顧不上危險,快步朝那邊走去,許子揚本在與人說話,一扭頭看見我,立即跑過來寒著臉質問:「你怎麼過來了?」我將他上下搜尋了一遍,只在他手臂處看到烏青,其餘部位並沒受傷,才鬆了口氣。
不等我答話,他就環住我肩膀說:「你先回去,今天可能沒法回家吃午飯,我找人送你。」剛想說不用送,那邊童曉涵已經走了過來:「子揚,有工人站出來要和你談判,你先過去處理下。」事情緊急,容不得他推託,他喊了一個民警送我,就立即回身去處理事情了。
我透過人縫看到秦宸被抬走送醫了,童曉涵也隨了救護車一起。工地就剩許子揚在與民工周旋,旁邊民警在側,應是不會再出事了。我向民警提出去醫院,他沒拒絕,將我送到后就急匆匆離開了。
稍經詢問,我就找到了秦宸被送醫的外科,到那邊見童曉涵站在門外,看到我后解釋說秦宸被送進了檢查室,手臂可能骨折了。我點點頭,想等秦宸出來后探視情況,於是也站在了門前等候。
我發覺童曉涵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轉眸間,她說:「不知能否借一步說話?」
回到家后,等到天黑才見許子揚回來,臉拉得很長。坐在桌前吃晚飯時,他也沉默不語,我拿腳踢了踢他,漆黑的眸子掃向我,寒風簌簌的,我倒是不怕,問他:「你是不是還有事沒跟我解釋呢?」
「什麼事?」
我放下筷子,一手撐著下巴,細細盯著他的眼:「比如,童曉涵。」這個提示夠嗎?只見他的黑眸內瞳孔收縮,眸光閃了幾閃,有驚慌,有錯亂,但很快就鎮定下來。他扣住了我的手,指紋摩挲在掌心裡,似乎在考慮該如何說,我也不催,等著他給我答案。
「淺淺,我跟你坦白了,你可不能生氣。」他倒是有自覺意識,先打下基礎防備好,見我點頭后,才緩緩道來。一段心路歷程在我面前剖析開來,其中包含了他的堅忍與不舍以及痛苦。
等講完后,他的表情認真又忐忑,像是在等待我審判一般。我也不是要挑刺,只挑了個極淺顯的問題問:「子揚,如果說我沒有懷孕,沒有這個寶寶,你是否依然還會選擇放棄我,走你那規劃好的路?」
他凝滯在那兒,久久無法成言。我輕嘆一聲,從童曉涵那裡得知,原本最初他來這裡的計劃是與她有關的,如果沒有「意外」,那麼他們有可能會走上聯姻之路。而這個意外,就是我,或者說,是我懷的這個孩子。所以,我無法不在意這個問題。
可能真的是孕婦的情緒比較多愁善感吧,夜裡躺到床上時,心頭仍覺發堵。過了很久,也沒睡著,身後的呼吸也很沉重,他突然欺身過來抱著我,在我耳邊輕聲道:「不會!」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他:「什麼不會?」
「你說如果沒有寶寶,我是否會選擇放棄你?我想了很久,答案是不會。在你出現在我視野中的那一刻,我就後悔了。真正抱緊的時候,才知道我是那麼害怕失去你,即使我狠心決絕要推開你,也在不敢去碰觸的心底角落存了一點希望,那希望就是當某天我功成名就時,你還留在原地等我。這也是我遲遲不敢用最直接的聯姻方式來達到目的的原因,我怕一旦走錯一步,將來的我和你,就真的是陌路。所以,最終的結局與現在一樣,我不會放開你。」
世間最動人的情話不是我愛你,而是像他這樣輕咬著耳語說我不會放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