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永不原諒

第12章 永不原諒

歸家已有半載,心還會痛,怨還存在,但心緒已平靜。還記得那天我活生生出現在母親眼前時,她哭得肝腸寸斷。對母親,我很內疚,於是在家陪伴了她半年之久。

這段日子想通了很多事,許子傑說得沒錯,老師是我喜愛的職業,不管進Z市那所學校的初衷,既然還存有機會,就沒必要放棄。就是不知道隔了這麼久,那個機會還在不在。

而人一旦妥協了一件事,那麼別的事妥協起來也不覺得困難了。我打算回去工作后,入住回原先的房子,一來那裡離學校近,二來在Z市找租屋價格不菲,這在之前就已領教過,三來我的存款在揮霍中快見底了,人還是要生活的。

可能人真的會改變,多年前他要把房子留給我,我清高地揮揮手說不要;不久前我看到房產證上是我的名字,諷刺地冷笑;年前機場最後那一面,許子傑遞給我鑰匙,直覺想要拒絕。反而是回鄉后,思緒沉澱,卻能接受了。

對自己好一點,因為一輩子不長;對身邊的人好一點,因為下輩子不一定遇見。既然沒人愛我,那麼唯有自己愛惜自己。

重踏那塊土地,先去了學校辦手續。校長見到我時表情很驚訝,但態度很誠摯,十分歡迎我回歸,不管因為什麼,入校復職不是問題。等安排妥當后,才離開學校往公寓的方向走,腳步有些遲緩,當插入鑰匙推開門的瞬間,我的視線環過整間屋。

心緒從高處走至低端,最終平靜。整個屋子重新布局重新裝修過,全然沒了以前的風貌與痕迹,推開裡面的兩扇房門,主卧仍是那間,換了一個格調,連一絲細微相似處都沒有。客房改成了書房,一台新電腦擺放在書桌上。

似看到桌上放了什麼,走近低頭看去,原來是房產證和一把鑰匙,是留在他那裡的備用鑰匙。我眯了眯眼,我還是決定換鎖,要斷就斷得徹底點吧。

將鎖換了之後,原想將兩把舊鑰匙扔掉,後來想了想還是拉開抽屜放起來,卻發現抽屜中有個紅色盒子。打開后見銀光閃耀,那塊佛牌安靜地躺在裡面。兜兜轉轉,這個牌子還是留了下來,不想去猜測什麼,把鑰匙放在裡面,蓋上盒子,也關上了抽屜,就此塵封。

沒過幾天就開學了,我又正式投入了教育事業。重回學校,濃濃的書卷味撲面而來,老師們和藹的笑,孩子們天真爛漫求知的眼,一切都安好。

某日清晨的校門口,遇見了一個故人。是曾經在C市與我相親后又交往了一個多月的林醫生,他送一個男孩來上學,在校門口遇上時均愣了一愣,他先開了口:「余淺?」

我微笑點頭,人生何處不相逢,緣分是那麼微妙。

至那天後,常能見到林翔來接送男孩,林翔是林醫生的名字。偶爾頓步閑聊幾句中,得知男孩是他的外甥。某天他卻一臉挫敗地問我:「余淺,是不是我做得太隱晦,你都不知道我在重新追求你?」我怔愣住了,有嗎?

他見我的表情,越加無奈了,誇張地撫了撫額后擺正了臉色:「那麼,現在正式宣問,我可以追求你嗎?余老師!」莫名地,我被他最後的「余老師」三個字給逗笑了。

只見林翔苦笑著懊惱地說:「我很認真的。」

我歪著腦袋,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個遍,然後道:「容我考慮考慮。」驚喜立即浮現在那張溫潤的臉上:「行,考慮多久都沒問題。」想了想又覺不對,又加了一句,「但也別考慮太久啊。」我頓時笑彎了腰,這個男人真是可愛,只是……垂落的眼角有濕潤濺出,我抬手輕輕抹去。

雖是模稜兩可的答覆,其實是已經同意了對方的追求。這一應下,是杜絕了心再漂流,也終歸接受了平凡的幸福。不敢說林翔會是我後半生的幸福,但與他也算有緣。

在交往一段時間后,彼此就明確了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意願。

一直都知道,同在一座城市,即使相遇的概率渺茫,但也有可能會碰上。所以那天在醫院大廳等林翔下班時,看到正門走進的一男一女時,沒有任何意外。

不能算狹路相逢,只能說再見已是惘然。

許子揚是沉步踏入的,我剛巧抬頭撞上那目光,他身形倏然而止,然後定定地看著我。墨拓般的重瞳里印著我的身影,卻是,波瀾不驚,像在看待一個陌生人。我移轉開目光,在顧卿微身上劃過,看向正從裡面走出來的林翔,笑著朝他走去。

伸手圈住他的胳膊,輕問:「我們去哪兒吃飯?」態度親昵自然,實則我緊握的掌心已經冒汗。以為早已建設好的心態,在遇見時都成了廢棄,還是無法做到漠視。

眼角的余光中,那人已經大步走離,還有道目光落在我身上,來自另外一個人,但我無暇去理會。之後我很少再去醫院,基本上都是等他下班後過來再碰面,也沒有再遇到一些不相干的人。

直到某天,手機上忽然發來一條奇怪的簡訊:星城二樓,208號包廂。我看到后隨手刪了,以為是誰發錯或者是什麼詐騙簡訊,可很快又發來一條:余淺,去星城二樓208號包廂,你會看到意想不到的事。

這一次,可以肯定不是發錯了,陌生號碼是針對我發來的。但我仍然決定忽略這個信息,對方是何意不明不白,沒有道理我要走這一趟。

過了大約十五分鐘,第三條簡訊又來了:余淺,你難道不想知道許子揚的近況嗎?

我直接撥號過去,可那手機在響了三下后,直接關機了。之後再無信息傳來,看看時間差不多十一點半,正是午時,我將手機揣在兜里,就走去學校食堂吃飯。但食不知味,心裡像被貓爪子抓過一般,腦中反反覆復都是那三條信息。

等到人站在星城飯店樓下時,我都覺得還恍惚,身旁的陳老師推了推我道:「既然來了,就上去看看啊。」陳老師是與我在校交好的同事,她見我神色不對就關切詢問,我想了想把那三條簡訊的事講給她聽,解釋許子揚是一個認識的人。

她給我一分析,可能我這個「朋友」有什麼事,不妨去看一看,還熱心地提議陪我一起過來。如此兩人就站在了星城樓下了,這是一個私家飯館,檔次可說高級,但一想,許子揚去吃飯的地方,還沒哪個是低級的。

進門時迎賓小姐詢問我們可有預約,我報出了208包廂號,那姑娘將我們看了看后,神色猶疑地引我們上樓。到了二樓我才有些了悟那姑娘的神色,原來這208包廂是在樓層最裡頭,越往內走包廂就越精緻。

可能是見我們神態自然,迎賓的姑娘也是信了,待到門前要敲門時,門從裡頭開了,是服務員端著空盤出來,姑娘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和陳老師對望了一眼,硬著頭皮假意走進裡面。這才發現包廂是裡外隔層的,進門是小的會客室,安放了兩張長沙發,中間用一個紅木窗格的屏風隔開,並不完全遮擋,依稀可看到裡面的觥籌交錯,杯盞相碰聲也時而傳來。

我頓生悔意,是腦子發昏了走這一趟,跑來做什麼?看許子揚應酬?被他瞧見了,我這臉往哪兒擱?正要轉身拉門離開,陳老師卻拉住我輕聲問:「快看看,你朋友在不在?」

視線匆匆朝裡面瞟了眼,已是瞥見了那人的身影。不是我敏銳能一下就找到他,而是他在任何場合都扎眼,想忽略都難。但一看之後覺得有些不對勁,定了定視線,幾分鐘后我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整個桌台上人不多,就五六個人,這些人即使眼角都有紋路,也能看出藏不住的精明與暗沉。我站了這麼幾分鐘,前前後後就看到許子揚一個人在喝酒,其餘幾人都在笑談著,神色漫不經心,偶爾象徵性舉了舉杯子,都只淺抿一口,而許子揚就整杯灌下。

這種場景,要麼就是他嗜酒如命,要麼就是他在被灌酒。

他的臉色是不正常的白,上回在醫院看到他時,我有意忽略了件事:他十分清瘦。這時透過紅木的小格子看著裡面的他,不知是否是角度問題,覺得比上回越發瘦削了。

喑啞的聲音,是因為酒燒了嗓子吧:「何老,您看那件事……」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子揚啊,今天不談公事,純喝酒,來,讓人再上一瓶五糧液。」

他頓了頓,隨即淺笑著點頭附和:「行,我去催催服務員,怎麼不見人來?」說完就撐起身來,我心中一驚,剛退了一步,就見他一個踉蹌,身形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站穩。

之前那個被喚何老的男人調侃而笑:「子揚不會是喝多了吧,那可真是沒盡興啊。」

「何老說沒盡興,這就是子揚的不是了,來來來,我這杯先給你滿上,敬何老一個!」旁邊的人堆著滿臉的笑,將自己杯中的酒倒在了他杯子里。我蹙了蹙眉,以為他不會喝,這人有輕微潔癖,又豈會喝別人喝過的酒?

可他眉都沒皺一下,端起酒杯朝何老一伸手:「敬你,何老!你隨意,我幹了!」

清脆的碰杯聲,他仰頭喝乾了酒,一滴都不剩,那何老倒真是隨意,幾乎唇都沒沾一下酒液,那微笑的眼,幽深漠然,嘴角的紋路噙著惡意。

我拉著陳老師走出了包廂,正好看到服務員迎面而來,手中的托盤上是一瓶未開封的五糧液。鑽進了洗手間,陳老師問我可曾看到朋友,我用涼水洗了把臉抬頭,沉目盯著她看。

她有些無措地看著我,問道:「怎麼了?」

我轉開目光,視線定在水池裡殘餘的水滴上,輕聲問:「是誰讓你帶我過來這裡的?許子揚?」清晰的抽氣聲,她的聲音變得不穩:「余老師,你在說什麼?」

人只有在兩種狀態下會有此反應,被說中和心虛,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代表的含義讓我驀然而笑,抬起眼時笑意收斂,只剩淡漠。「陳老師,你是他安排在我身邊的對嗎?」

只要細心去留意,就可發覺這個與我交好的老師是慢慢主動接近我的。我在學校雖性情看似溫和,但與人相處都帶著距離,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後遺症,對人心的防備成了我的本能。

後來相處中感覺出她的善意,心道學校是最淳樸的地方,哪來那許多鉤心鬥角,也就放下了戒心。卻沒想我終究還是棋差一招。

陳老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好一會兒才艱難開口道:「我是在你回學校的半年前入職的,許先生找我時只說如果有一天,有個叫余淺的老師來學校,幫忙多照應下。後來一學期結束也沒見你出現,以為可能這事也就算了,沒想開學前幾天他突然打我電話給我說你已辦好入職手續,拜託我正式開學后對你多照應。」

她講到這兒時抬起眼正視著我道:「這就是我和許先生所有的交集。從那天後,他再沒聯絡過我,甚至都不曾打探你的情況,直到今天,我看你神色不對,你把信息給我看。不管你信不信,這簡訊不是我發的,而我也好奇許先生究竟怎麼了,所以才慫恿你過來。」講完后,她的臉上已是一片坦然,人往往揣著秘密時心有不安,吐露出來了反而輕鬆了。

這時有人推門而入,我們對視的目光同時移轉開,她看了看時間道:「下午還有課,我先回學校了,需要我替你請假嗎?」

我搖搖頭:「你先走,我等下就回。」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率先走了出去,並未多做勸言。這樣的態度,我對她的話信了八分,看來她確實與許子揚的交集並不多。那如果這三條簡訊不是她發的,又會是誰?許子揚?我直接否定。

剛才那一幕,幾乎可以說他看起來很狼狽,以他的驕傲與清高,不可能想讓我看到這些。他似乎對那何老有所求,所以放低了姿態,任由他們灌酒。儘管從未見過應酬時的他,但從他以往孤傲的姿態也可辨出,他不曾這樣過。

我在疑惑間抬頭,看到鏡中的自己,猛然驚醒,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分析他?與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他是好是壞又與我何干?一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就要上課了,再不能拖延,連忙整了整衣冠,拉開門往外走。

可只走了一步就戛然而止,因為對門傳來的聲音是那麼熟悉,隨即腳步聲移動,我就如被釘在原地般,無法避免地看著許子揚從男洗手間里走出來,目光碰觸的剎那間,他愣在門邊,我則僵硬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因為剛剛嘔吐過變得白中泛青的面色,心裡鈍鈍地疼。

「淺淺?你怎麼會在這裡?」他晃過神來后問。

我頓時有了怒意,昂了昂頭:「過來吃飯,不行嗎?」

他的瞳孔縮了下,隨即點點頭,抬步往外走,走了兩步又頓住回過頭問:「最近可好?」

我聽著那乾裂了般的嗓音,心裡發堵,回了兩字:「很好!」他唇角上揚著笑了笑,但在那慘白的面色下顯得孤涼,沒再逗留,也沒后話,他就直接往包廂的方向走了。這是半年來我與他第一次對話,蒼白而無力。凝著那抹身影,一直覺得穿深色西裝的他氣度從容,瀟洒英俊,今天卻覺得這個顏色很沉重。

回到學校時,還是遲到了十分鐘,半日都在心神恍惚中度過。此種狀態一直維持到放學後走到公寓樓下,發現林翔等在那裡,連忙拋去雜念走向他問:「回來怎麼沒打我電話呢?」他這兩天去外省參加醫學會議,與同行做交流,眉眼間可看出有些疲累,定是趕著回來。

他溫和地笑道:「想給你個驚喜。」俯身過來,涼意劃過,在我臉上印下輕吻,隨後道,「口很渴,可以請我上去喝個茶嗎?」

我心中一頓,抬起頭看他,黑眸中有著隱隱的希冀,我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頭。進門后,就引他坐進沙發,然後去廚房裡燒開水,有些心神不寧。知道妥協的這一步代表了什麼,不見得會發生什麼事,而是正式接受這個男人走進我的生命。

林翔是個很會安排的人,可能下一步他就會帶我回家見家長了吧,然後水到渠成,慢慢步入正軌,往婚姻的方向發展。果然一盞茶后,林翔起身似開玩笑地提議我與他一同回去吃飯,見我推脫也不勉強,只囑咐我記得吃飯。送到門口時,他突然迴轉身來抱住我,唇壓了下來,清冽的氣息籠罩過來。

我無法描述當時的心情,在唇被吞沒的剎那,身體是倏然僵硬的,而他的吻很溫柔,並沒有強求探入,只在唇瓣上輕吮,淺嘗輒止后就鬆開了,然後他嘆息著說:「這兩天我好想你。」我麻木地直覺回道:「我也是。」眼鏡背後的黑眸頓時染了笑意,轉身離去的步伐輕盈,足見他是喜悅的。

唯有自己知道,我沒那般想他。

關上門后,在門板上靠了會兒,手指撫過唇,那裡沒有殘餘任何氣息,到底是不同的。不管是感覺,還是方式,如果是……我強令自己停止思緒,不能再深想下去了。

剛要走進廚房,忽聽客廳傳來音樂鈴聲,這鈴聲好像不是我手機的,找了一圈在沙發的中縫裡發現了林翔的黑款手機。上頭閃爍的名字是「家」,應該是他爸媽打電話來催了,考慮著要不要接,沒想鈴聲止息了。

恰好我的手機在響,接起來一聽是林翔打來的:「淺淺,是不是我手機落在你那邊了?」我瞟了眼手中的機器:「嗯,你落在沙發縫裡了。」「那我現在回來拿一下。」

想必是會有很多工作電話,所以比較急吧,我暗自猜測著。林翔回來得很快,開門把手機遞給他時,見他額頭微有薄汗,不由得笑道:「那麼急幹什麼?手機落在我這裡又不會跑。」

他接過機子后,可能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是晚上要做會議記錄,一些問題還要跟別的醫生探討。」他頓了頓,又問,「有沒有人打我電話的?」

「好像就你家裡來了個電話,你趕緊回個。」

「那好,我先走啦,回頭再打電話給你。」

目送他走進電梯,我才關上門,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控制住輕顫的身體,緩緩走回沙發處坐下。掌心扣緊的手機上,已經滿是汗漬,我再度划亮屏幕,上面顯示一個已撥電話。

回想剛才的情景,我起身時手上一滑,林翔的手機滾落在地,嚇得我怕把他的手機給摔壞了,連忙撿起來檢查,這一查看就點進了最近聯絡人裡面,而其中有一個冠名為「許」,不能怪我敏感,是「許」這個字太令我胡思亂想了。

翻開那個號碼,直覺就想按通號碼去確認,隨即意識到這是林翔的手機,思緒一轉,改用自己的手機按那十一個數字。等待接通時,我的呼吸是屏住的,極不願去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可當那熟悉喑啞的嗓音悠悠遠遠傳來時,我瞬間沒了思維,只能鈍鈍地按了紅色按鈕,掛斷了電話。面對林翔時,幾度想脫口而出詢問,都忍了下來,從他那著急回來找手機的神色,不是已經表明了一切嗎?

當有了前車之鑒后,再發生什麼就比較能連貫想通了。

重新按下那個通話鍵,等待接通時間,我醞釀著情緒,思考是該沉怒嘶吼,還是冷漠質問,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人,一面說著對我放手,一面卻又完全操縱著我的人生!難道我這一生都脫離不了他的魔咒了?

「喂?」再度聽到他的聲音時,醞釀起來的所有憤怒忽然煙消雲散,只剩濃濃的疲累,我如哀鳴的獸般低聲問:「許子揚,你究竟想要怎樣?」

那頭沉默,呼吸淺到讓我懷疑他是否還在聽,我也不掛電話,靠在沙發上,心想這何時才是個頭?以為慢慢遺忘,走入平凡生活的軌道,轉個身卻發現他就如控制著風箏線那頭的人,始終鬆弛有度地牢牢牽緊著線,更試圖來安排我該飛向哪裡。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是嗎?真不明白?安排陳老師在學校就近照料我,安排林翔追求我,你還安排了什麼?或者說你還在準備安排什麼?那天的簡訊也是你發的吧,你要我去看你狼狽的樣子是何居心?還是說你在見我與林翔和睦幸福時,又覺得不甘心了,打算用苦肉計來博同情?許子揚,這個世上再沒有比你更爛的男人了。」

而這個男人,我曾經愛他愛到入骨,甚至現在都不曾遺忘,卻是身心俱疲到連斥責的力氣都沒有了。對面又陷入長長的沉默,許久之後,他才開口,聲音有些嘶啞:「淺淺,不管你信不信,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我想傾盡一切盡我所能來成全你的自由,可能方式不對,但……」

我聽著就笑了,連他自己都難自圓其說了,這單純就只是方式不對嗎?誰會願意人生被安排與主宰?「許子揚,放過我吧。」帶著點祈求的,卑微的口吻。

他沉沉地深吸了兩口氣,才艱難地回:「好。」

掛斷了電話,我蜷曲著身體靠躺在沙發里,周身都覺得發冷,唯有緊緊環住才能不顫抖。到午夜醒來是因為寒意與肚子痛,我居然躺在沙發上睡了大半夜,渾渾噩噩地走進廚房,胡亂煮了碗面,半生不熟地就囫圇吃了。

吃過之後才不覺得那麼肚子痛了,但如此一來,也沒了睡意。我走進書房打開那個抽屜,將紅盒子取了出來,兩把鑰匙,一塊佛牌,安靜地躺在裡面。

指紋一遍遍摩挲過上面的紋路,我就這麼呆坐著,一坐又是半夜,天明時,我帶著盒子一起下樓,然後把它扔進了垃圾箱內,脫手時心在顫抖。最終握緊了拳,抬步往學校的方向堅定地走去,扔掉的不是佛牌,而是我對過去的留戀,它只要留存一日,就是我心口永不消退的傷。

要走出被冠名為許子揚的魔咒,唯有拋開一切有關他的事物。這是我想了半夜后的決定,事實上這個決定如割肉般疼,我的心窩在一點點抽緊,疼得如鈍刀在磨。

走到學校時,我揚開了笑臉,如沒事人一般開始一天的生活。上課、下課、吃飯、午休,中午打了個電話給林翔,約好晚上一起吃飯。放學時,他已經等在校門口。

去了一家常去的飯店,坐在角落的靠窗位置。很快菜就上齊了,一如往常般,林翔主掌調度氣氛,我淺笑著邊聽他講邊吃,到得晚餐結束時,他拉住我的手輕問:「淺淺,什麼時候見見我父母?」

目光在他的手上頓了頓,指骨不算修長,但掌心裡的掌紋給人寬厚的感覺,就如他整個人給我的印象。抬起眼正視他,不算特別英俊,但輪廓分明,戴了眼鏡后顯得很斯文,目光總是溫和的。這樣的男人,無論從相貌還是職業,或者是性格,都是理想中的對象,也符合我求平淡的標準。

可是,我堅定地對他說:「林翔,我很抱歉!」

他怔住,眼中浮起疑惑,不明我何意。我淺笑了下,抽回了手,放到了桌下,才認真地說:「我想我不能和你再交往下去了。」

「為什麼?」他難以置信地問。

「因為我沒有辦法和你繼續走下去,在知道你是許子揚安排到我身邊來的這件事後,我沒法若無其事地與你牽手或者步入婚姻。我求的是一份簡簡單單的感情,沒有算計,沒有陰謀,只希望我未來的另一半是因為我這個人而與我在一起,而不是因為其他的外在因素。」

林翔被震在了當場,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沒有迴避,早已洞悉了裡面的經過,在看到他如此表情時,還是覺得有些難過。這段日子,我是有心要與他走在一起的,也試著一點點接受他,甚至連他的親吻都沒有拒絕。心已跨過了很大的一步,但最終還是回到起點。

良久之後,他艱澀地問:「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他的神色變得越發灰白,隨後慘然地笑:「也是我最初動機不純,怪不得其他。許子揚找上我時,說給我解決這邊的住房問題,能夠讓我把父母從C市接過來。當時我就問他有什麼條件,他搖搖頭,只說等需要的時候會找我。這麼一拖就是半年多,一直到九月份開學,他打來了電話。後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有意製造與你重逢,後來慢慢開始與你交往,直到關係穩定下來。與他聯絡不多,平時也不會見面,大抵就這樣了。」

彷彿是在交代別人的故事,可這個故事裡我卻是參與者,何其諷刺?

對林翔的印象,一直都很好,總是慨嘆這是個好男人。這就叫世事無絕對嗎?

倒不至於有多痛苦,只是覺得自己挺悲哀的,竟已到了連渴求一份平淡的幸福,都成了奢望的地步。絕世好男人,有,但我沒遇到。

好聚好散,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辭彙了。儘管生硬,我還是對林翔道了祝辭,他在片刻間也收去黯然,堅持送我回家。我沒有拒絕,一路沉默到樓下,他沒有下車,按下了車窗朝我揮手:「再見!」我頷首,車子緩緩滑向車行道,沉穩向前開進,淡離了我的視線。

從今天起,我與這個人,正式地脫軌。

我轉身向樓內走,經過垃圾箱時不由得停住了腳步,覆水難收,丟掉的不會再復返,決定時就已知道。就如我要結束與林翔的這段感情,正是要將過去丟掉,將一切與許子揚有關的都丟掉。

可當我走出電梯時,刺目的紅出現在門邊,我心血翻湧,走過去一腳踢開紅盒,盒蓋被掀開,兩把鑰匙和佛牌滾在了地面,我尖聲喊:「許子揚,你出來!」空曠的回聲,只有我自己,我顫著手指撥通他的號碼,對著手機就吼:「你過來,立刻,馬上!」隨後狠狠把電話砸在地上,就是如此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狂躁的情緒。

我想我是要被逼瘋了!

十分鐘后,電梯「叮」的一聲,門打開,頎長的身影從內走出。我揚起手將拽在手中的東西朝他身上扔去,怒吼道:「拿走!統統拿走!」

清脆的聲響落在地面,銀色的牌子在他腳邊,鑰匙滾向了角落,他低頭瞳孔縮了縮:「我只是……不想你把它丟掉。」我幾步衝到他面前,然後朝他深深鞠躬,用再卑微不過的態度道:「許大少爺,我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玩不起你們的遊戲。」

保持著彎曲的姿態,任由頭頂的目光頓在身上,終於,他輕聲道:「好!」視線中出現灰色的袖子,銀色的袖扣,修長的手,伸向了那塊佛牌。我緩緩抬起身,悲哀地看著他又去撿另外兩把鑰匙,然後抬起身比畫了下問:「那個紅盒子能給我嗎?」

我沒說話,他越過我往門邊走,再走回時手中已經拿了紅盒,然後從我視線中消失。

進門后我就渾身發軟,頹然倒在地上,靠著門板。說不出的難過,比上回在機場離別時還要難過,為什麼我和林翔分手能好聚好散,和他卻如仇人般?為什麼他既然說了放手,卻不真的放開我呢,還要做這麼多來干擾我的生活?

我決定搬家,甚至動了離開的念頭,事實證明,起初的決定就是錯誤的。什麼對自己好一點,接受該得的東西,不過是為自己找個借口想留在這座城市。再如此下去,不是我瘋,就是他瘋,我越來越無法控制狂躁的情緒了。

早就說許子揚是我心上的一顆毒瘤,如今已經化膿腐爛,且在繼續惡化著。

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感冒了,身體極不舒服,幸虧是周末不用去上班。本想就這麼躺躺會好,到中午時卻發現自己已經渾身發寒,額頭滾燙。我勉強收整了下,就出門打車去醫院,有意避開了林翔在的那家,去了較遠一些的。

掛完號坐在位置上等待,頭腦發脹得疼,有人在我身旁位置坐下,我連抬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旁邊的人似乎一直在注視我,這才移轉目光去打量,先是看到了纖細的長腿,接而往上是柔婉的身形,直到看清那臉面,我不由得笑了。

人生就是一場狗血劇啊,跑到這偏遠醫院來看個病,居然都能遇上老冤家。

顧卿微。

她的臉色還是一如既往地蒼白無血色,神情憔悴,甚至發覺她的頭髮都有些枯黃,滿臉的病態。我惡毒地想:許子揚的愛情滋潤看來也不過如此嘛。

實在無意對著這人,決定起身離開,但她突然開口的話斷了我的念頭。

「你想走?是不敢面對我嗎?」

天可憐見的,她從哪兒來的自信,覺得我不敢面對她?冷揚了弧度,嘲諷著問:「你是誰?我們認識嗎?」一句話如直拳擊中她臉,她的面色頓時難看至極。

我冷哼了聲,斗心機我與她不是一個級別的,但比鬥狠,她與我不是一個級別的。當年我可以狠甩她一個巴掌,今天我就能完全漠視她。我頭暈腦漲,又極不舒服,實在不想與她多費口舌。可剛起身走了一步,她就在身後幽幽地說:「你不想知道子揚的近況嗎?」

我繼續走,權當耳旁風,她卻不依不饒地上來拉住我的手腕:「余淺,那天你有去星城,看到他那個樣子,難道就一點都不心疼?」

我倏然回頭,冷眼射向她:「是你發的簡訊?」

是我眼神太凌厲,還是她心中有鬼,她向後瑟縮了下,卻仍咬了咬牙,拽住我胳膊不放:「是我發的,他千方百計隱瞞一切,只為成全你的幸福,為什麼你就可以天真地享受這一切,而對他的處境一無所知?」

「你究竟想說什麼?」我蹙著眉問。

「如果想知道真相,就跟我來吧。」顧卿微鬆開我的手,率先走開,走了兩步見我不動,又迴轉頭來,怒瞪著我,「余淺,你真這麼沒良心?」

我笑著聳聳肩,陰謀策劃者指著被陷害的人說沒良心,不知道是該鼓掌為其喝彩呢,還是詛咒她惡人會有惡報。

但看她腿已跛,一副病態的樣子,想那惡報早已在她身上應驗,也就罷了。

一直走到僻靜處,她才將整件事娓娓道來,也就是所謂的真相。等講完后,她說:「余淺,你還覺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享有你的自由嗎?」

我的回答是:「為什麼不?」

她倒吸口涼氣,瞪圓了眼睛看我:「你……」恰時手機鈴聲在響,打斷了她的話,她接起手機低應了幾聲就掛斷,再抬眼時,只哀怨道,「我真是不明白,子揚怎麼會為了你這樣的女人而舍下我,你根本就不值得。」

值得與不值得,在於心裡的衡量,不是由外人來評斷的。

我眯起眼,看她漸漸遠走後,心中升起嘲意:許子揚啊許子揚,你已到了窮途末路嗎?

因為實在是不舒服,我還是走回了門診,正好排到我的號碼,看完診拿了單子去取葯掛點滴,等兩瓶點滴掛完到家時已是傍晚。我隨便弄了點吃的,倒頭便睡。

連著兩天都去掛水,平靜得像不曾有什麼事發生一般。到了周一,我如常去學校上課,身體雖然還有些發虛,腳步也輕飄,但已經不再頭暈腦漲了。大致一周后,感冒痊癒,生活也風平浪靜的,沒有擾人的事,也沒有討厭的人再出現。

又到周末,我見冰箱裡頭的乾糧快沒了,就打算去附近的超市採購一番。

途經某家酒店時,我抬頭仰看了下,很高的樓層,雖然沒有評星級,但就從外面的裝潢來看,住上一晚應該也是價格不菲吧。

我失笑地搖搖頭,這與我何干呢?老百姓永遠不懂某些人心思的。

去超市逛了一圈,回去時再度經過那巍峨的酒店時,我頓住腳步,遠遠看著某個身影撐在牆角,彎曲著腰,似乎很難受的樣子。直起身時,他隨意地向這邊投來一瞥,定住。隔得太遠,我無法分辨他臉上的神色可有狼狽,卻能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彷彿被風化了一般。

我抽離目光,朝家的方向走,任由身後的視線緊隨。

我一如往常地生活,每天按部就班,井井有條,從未有過的平靜,卻是忘記了當初打算搬家和離開這座城市的念頭。直到那天周末,我與陳老師約了一同去逛街,忽然陳老師拉了拉我的衣袖,引我看向馬路對面。

很巧,居然又是星城,一群人從內出來,那天看到的何老赫然在列,而某人跟在後面,等一干人坐車離開后,他手撐在車頭,彎下腰掏心挖肺般地嘔吐著,微露的側臉,白得像紙。幾乎每一次遇到他,都能發現他在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現在的他,可說形消見骨。

「不過去看一下嗎?」陳老師在旁提議,我轉回目光,拉了她的手:「走,我們去商場。」逛了整整一天,滿載而歸,各自的手上拎了好些袋子,可算是逛得盡興。

陳老師要趕著回去做晚飯,在坐進的士前,突然嘆息著說:「余淺,你如果照一下鏡子,就知道自己笑得有多牽強了。」

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回過神時,車子已經絕塵而去。回到家后,放下手裡的袋子,我不由自主走進洗手間,鏡中的那張臉,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每天都能看到,陌生則是那沉凝的表情越來越不像我,眼中有再也化不去的憂傷,即使笑著卻比哭還難看。

我無意識地穿好衣服,拿著鑰匙和手機,開門走了出去,直到站在酒店樓下還依舊覺得茫茫然,心中在問:我為什麼要來?

暗沉的夜色,頭頂沒有星月,但酒店內敞亮的燈光射到外面,讓人能夠看得清晰。當我看到一道暗濃的身影從車內下來時,我立刻有了答案。是了,我來是看某人如何狼狽,嘲笑他的落魄、虛偽與清高。

那道身影微晃著往這邊走來,我站在花壇邊的一個暗影處,恰好是燈光的死角,不注意發現不了我。猶如打著飄的步子,可以想象他是喝了多少酒,是情勢所逼,也是意志消沉吧。忽見他一頓,隨後大步朝我身旁的花壇走來,接而狼狽的嘔吐聲就傳了過來。

微微邁出一步,半個身體露在外面,凝看著那張被光影打暗了的臉,好看嗎?好看。除去酒氣熏天讓人難以忍受外,他依舊英俊得眉目如畫。當他抬起臉時,嘴角甚至還有著殘漬,幾乎是立即地,他側頭看來,目光定了定后瞳孔收縮,臉色大變,扭頭就往酒店大門走。

我在身後不高不低地說:「許子揚,你儘管走,走出了我的視線,從此以後咱們老死不相往來,我再出現在你面前就不姓余。」

他停住了,緩緩轉身,臉上的表情可解讀為痛苦。我盯著他看了半晌,朝旁指了指:「去那邊。」徑自走到另一個花壇邊,坐了下來,定定地看著他。

最終他走了過來,在離我一臂的距離處坐下,渾濁的酒氣撲鼻而來,我蹙了蹙眉,故意揚高了語調尖刻地問:「怎麼?許少現在是嗜酒如命,還是借酒消愁呢?」

他沒有說話,垂眸將視線定在某處,過了好一會兒才艱澀開口道:「淺淺,你怎麼會來?」我冷笑出聲,反問:「我怎麼會來?那要問問你的顧卿微啊,我一次次地要離開你們的世界,卻總有人不讓我如願。」

「她來找過你?」

「要不然呢?你當我是神仙,會知道你許子揚『偉大』到如此地步?既然處心積慮為我籌謀今後的人生,那你就應該做得再徹底一些,做到滴水不漏,做到我余淺就是用盡所有智慧也無法猜度出來,你不是沒這本事的。所以,我想問一句:許子揚,你居心何在?」

他臉上的表情像是被撕裂開了般,張口急於想要解釋,可話在唇邊又哽住,最終低沉的嗓音里像嵌入了沙礫般喑啞:「淺淺,我只是……只是想你能安好地生活在我眼皮子底下,然後偶爾遠遠看你一眼,她那邊我不會再讓她過來找你。」

我輕擊掌心,笑得歡快:「情聖,當真是情聖。容我好奇一次,既然對我做了如許安排,不知對她是怎麼安排的呢?」他露出很難過的樣子,輕聲道:「不要再說她了。」

我臉上的笑漸漸收去,瞪著眼前這個算是委曲求全的男人,我以為自己是來嘲笑他的落魄和狼狽的,可看到這樣的他,心裡一點都不快意,疼得揪心。

忽然就渾身沒了力氣,我仰著頭哀哀地說:「告訴我吧,從那天你提出分手時開始,然後都發生了什麼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我不要聽別人說,只聽你說。許子揚,機會只有一次,如果你不願說,下一次我也不會再聽。」

機會只有一次,對他是,對我也是。

是啊,我又退回原地,想要給他機會了。因為陳老師說,我臉上的笑太牽強;因為自顧卿微找過我后,即使每天正常地生活,也不能避免靈魂與身體的脫離。

一次次地路過酒店與星城,這世上哪裡來這麼多巧合啊,只是心往哪兒走,腳就往哪兒走。當顧卿微說他出事了,目前住在酒店時,我就開始管不住自己的腳了。

尤其是這個酒店還離我的公寓如此近,難怪那天我在電話里吼著讓他立刻出現時,不過十分鐘他就跑了過來,他根本就是在附近。

沉默了長久,我側頭看了看他,見他一動不動垂著眸,苦笑著搖頭,也罷,我起身就走。卻被他從身後拉住了手:「別走!」我頓住身形,迴轉頭俯視而下,他坐在花壇邊,要比我矮了一截,天很黑,只看得見閃爍的眸光,幽暗又灼亮。

「我講給你聽。」他終於妥協。

我重新坐了回來,靜靜等待。知道開這個口對他來說很難,曾經多張揚強勢的一個人,骨子裡的優越感與清高再打磨都磨不掉,又怎麼願意把最難堪的事袒露出來。

又等了幾分鐘,他沙裂的嗓音輕聲開言:「其實,上回去鄉村找你時並沒全騙你,我父親確實在準備退休,哪知申請打了上去,一直在等批中,似乎有人把這退休單子給壓住了,局勢變得嚴謹。子傑那邊也起了火苗,隱隱被打壓,就在那時,你……忽然離開了,我頓時亂了心神,在得知你獨身去西藏后,就忍不住追你去了。」

「但後來子傑帶來了個消息,說我父親因醉酒駕車,將人撞成重傷,被請去喝茶了。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前後一聯繫就知其中有異樣。有人在整我們許家,與子傑一分析,利弊得失都已瞭然,對方如果沒必勝的把握是不會輕易出手的,我們也錯過了扳回一成的時機。在這種情況下,我能想到對你最好的安排,就是放手。」

「後面會發生什麼,我沒法估量,還不能把你託付給子傑,因為我們都姓許,許家有事,誰都逃不過,存在我身上的問題,對他同樣亦是。所以,我們同時對你放手,看著你獨自走進機場,離開我們的視線。在我還有能力顧及的前提下,事先為你安排一些事,怕到後來就是有心也力不足。果然沒估量錯,事情在向一個不可控制的方向走,我父親因醉酒駕駛被判刑六個月,這期間我只見過他一面,他只沉痛地對我說:許家要完了。」

他說到此處時,語聲中已是無限悲涼。我彷彿看到了一幢巍峨大樓,在緩緩傾塌,只余琉璃瓦在殘牆間閃爍,這幢大樓的名字就是許家。

頓了頓后,他又繼續:「父親的那句話像是預示般,一點點靈驗。叔叔那邊也已退下來,我這裡雖沒撤職,但也形同虛設,最主要的是,眼見父親六月之期將滿,至今仍不得其門去探視,只說在審查中。而這個審查時間有多長,就看別人臉色了。」

「是那天對你灌酒的何老嗎?」

他愣了一下,隨後勉強點頭。

「那現在呢?每天你都圍著那老頭轉?他讓你往東就往東,讓你怎麼就怎麼?」不是我說話難聽,事實如此。而就那天看到的那個何老的神色來判斷,眼底滿是不屑和輕蔑,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也是,落井下石在哪裡都有,誰也沒那個義務幫忙。

「我沒有辦法,父親還在裡頭,至少得先把他弄出來。」他說完就俯下身抱住了頭,這個樣子的他,猶如無助的困獸,找不到牢門的方向。

我又在找形容詞了,這叫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誰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現在的許子揚,就是這寫照。以前站得有多高,掉下來就有多慘,雪上加霜不見得都會,但雪中送炭卻一定少。曾經仰望他的人多到數不勝數,一朝他不得志,自當被人俯視低看了去,有人甚至恨不得踩上兩腳。

我想了想,找出其中一個問題:「這個何老,是與以前那些事有關嗎?」

他倏然抬起頭,微有驚異,隨後才勉強苦笑:「淺淺,你現在好敏銳。」意思就是我猜對了,當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我輕嘆一聲:「是丁家吧?」

他的神色,又一次表示我猜中了。唉,算是因果報應嗎?可是真正的因該牽到哪裡去?顧卿微?若不是她,是否就沒丁嵐的事,也可能許子揚就能安然在C市一角,過意氣風發的日子。

這是假設,沒有答案。誰也不知道回到當初,又是怎樣一副光景,也難保證許子揚是否會做同樣的選擇。說起來,這其實就是命運。

「那你沒找找相熟的人幫忙嗎?」丁家有交好的,許家難道就沒有?他卻又再度沉默了,我又問了一遍,他別開頭道:「別問了,淺淺。」

我挑了挑眉,細看他的神色,白皙的倦容上似乎有些暗紅,腦中一轉就有了領悟,嘲諷地問:「又是哪家千金看中了你這面相,想要與你聯姻了?」他目光閃爍著避開我凌厲的眼,顯然是被我說中了,唯有心中冷笑。

許大少爺當真是吃香,就是如此落寞之時仍有佳人中意,大有隻需君願點頭,一切事皆馬到功成之勢,如此心意,何不慨然接受?哪還需要每日過得如此辛苦?

「其實你不妨考慮,那樣或許就……」

「余淺!」他猛然站起,怒聲打斷我,一改之前低微的姿態,渾身散發著震怒的寒意,餘光里可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忽然向我邁了一步。我直覺害怕地向後退,下一刻他頓住身形,喘著粗氣狠盯著我,夜光中的臉泛著清白,而眸中的寒焰帶著怒火,胸膛劇烈起伏著。

他從齒縫中一字一字地蹦出:「我許子揚無需靠女人來成事!」

「哈!」尖銳到陌生的譏笑出自我口,「你確實不靠女人成事,你只會利用別人的感情!丁嵐是,我也是!」一直都知道,我與他的再度聚首,是又一場傷害的開始,以前是他對我,現在是彼此折磨。

他彷彿被人當胸插入一刀,本還帶著沉怒的臉色緩緩凋零成一片空茫的慘淡。

過了許久,他絕望地看著我,眸中是無法掩飾的寂寥:「我知道,這件事在你心裡,夠判我終身監禁不得緩刑,永不原諒!」

是這樣嗎?是這樣,永不原諒。因為原諒了也就遺忘了,也就……不再愛了。

這是一場我和這個男人的殊死廝殺,他利用我、傷害我,我報復他,然後都說放手,實則誰也沒放。因為大家都明白一個道理,世界太大,誰一放手,風箏就會飄到再也無法夠到的上空,然後找不回來。

所以,他一手安排我的「幸福」,而我明知這裡有他還找盡借口回來,不過是彼此都不肯先退這一步。誠如我之前所想,以他許子揚的本事,要將秘密隱忍,憑我的智慧根本看不出。顧卿微會來找我,未必是受他指使,但定有他推波助瀾,原因在於我將佛牌扔掉這事,讓他害怕了。

他怕我這次再也不會回頭,所以哪怕是將傷口裂開給我看,也要賭我的不忍。事實就是,他將我看得透徹,所有情緒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性情決定命運就是說的我這種人,明知是他誘我前來,我仍如飛蛾般撲火。

這個人,無數次說著要放棄,但終究還是捨不得;這個人,心甘情願地被傷害,即使知道會遍體鱗傷;這個人,是許子揚。走得再遠,心再沉澱,我都無法對他真正放棄。

報復不過是意難平,折磨只是愛太深,回頭則是情難卻。

扔掉佛牌的那刻,我的心在滴血,緩走的每一步都艱難得如同赴死,整整一天我都在晃神,直到在屋門口再見那紅盒子,再也忍不下去了,只想即刻見到這個該死的男人,狠狠地唾棄詛咒他。可那一晚躺在床上時,心卻落了地,我不敢承認,在看到佛牌失而復得時是有那麼一瞬驚喜的,而扔還給他也是知道這東西不會再被遺棄。

心思糾結到如此,能不瘋魔嗎?我覺得自己快要去看心理醫生了。

「先這樣吧,容我回去想想,明天是周末,不用再去『應酬』了吧,就算有麻煩你也推掉,然後我會給你電話。」我交代完就邁步走,身後的他焦急輕喚道:「淺淺!」

又是這種哀哀的語調,勾刮著人心,我沒有回頭,隨意擺了擺手:「明天再說!」

夜裡不至於失眠,但也是到了很晚才睡著。第二天醒來,我坐在床上沉澱了下思緒。打了個電話給許子揚,讓他十五分鐘后在樓下等,當我走下樓時,他人已經站在那處。

今天倒沒穿西裝,而是一襲休閑風衣,裡頭是深色的襯衫,就是因為人瘦了后顯得空落落的。我走過去,淡淡道:「跟我走!」他沉默著點頭,沒有發問。

站在路邊打了輛車,抵達目的地——超級市場。他疑惑地問:「你要買東西?」我沒理會他,徑自走了進去,讓他推了輛車,看到有用的就往裡放,等到結賬時,基本都是必需的生活用品。付錢時,餘光飄到身旁男人飛揚的唇角,眼露欣喜。

一路沉默著回到住處,東西都讓他提著,等開門入內后,許子揚再也忍不住問:「淺淺,你是同意我住進來了嗎?」我微蹙了眉,淡聲說:「無需我同意,房子本來就是你的,當我借住一段時間,現在還給你,我會重新找地方租房。」

原本欣然的臉色僵了下來:「房子早已是你的,你搬什麼?」他掉頭就走,我怒瞪著那黑漆的腦袋,火冒三丈:「許子揚,沒了面子你就會死嗎?」

他頓在原地,不回頭地說:「不會死,但我不會接受你將房子讓出來給我。」

「你當我想讓?住得舒舒服服的,又要再去適應新環境。」我真是氣得不行,沒見過有這麼死要面子的人。卻見他轉身飄來的目光,飽含深意,等反應過來那眼神的含義時,我怒吼:「你想都別想!」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居然想與我同房!

「你誤會了,」他似有委屈地撇撇嘴,「我可以睡客廳沙發的。」

氣得我想轉身暴走,但最終深吸了幾口氣道:「我會找合適的房子再租,在這之前,你先睡沙發。這事就這麼定了,你什麼也別說,要不同意就立刻滾蛋。」

對他,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妥協。

我們再次同住在一個屋檐底下,許子揚每日謹守本分地睡在客廳沙發上,無可避免地,他還是要投入一場又一場的應酬,回來的時間總是在天黑。這日我下班回到家,見屋子裡冷冷清清的,也沒心情做飯,從冰箱里拿了點水餃出來煮,還在燒開水,就接到許子揚的電話說今天能早回,已經在路上了。

知道他的意思,提醒我多做一份晚餐留給他,想了想,把整袋水餃都放進鍋里煮。起鍋時剛好裝了兩盤,倒了一小碟醋一起端到了桌上。可是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眼看著餃子都冷了,手機又響了起來,還是許子揚打來的。

一接通就聽他說:「淺淺,抱歉啊,剛接到電話,是關於我父親那邊的事情落實情況的,我必須得走一趟。」原本心頭的暖意,像桌上已經涼了的餃子,我冷冷回了句:「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只隔了兩秒,手機鈴聲又響,還是他,我失了耐心,直接掛斷關了機。

沉了沉心,拿起筷子,開始吃餃子。吃完自己碗里的,就吃另外一盤,既然煮了,總不能浪費吧。但最後的下場是我脹到肚痛,連呵出來的氣都帶著餃子餡味。

我艱難地把碗筷扔在水池裡,隨後就靠在沙發裏手撫著胃幫助消化。隱隱作痛的胃,是越來越金貴了,餓不得,又撐不得,早晚有一天要自行苟延殘喘。

許子揚推門進來時,我是知道的,卻沒力氣睜眼,直到微涼的手貼在額頭,我才睜開了眼,迷迷糊糊看著眼前的身影。他坐了下來,將我從沙發里拉起來靠在他臂彎:「怎麼睡在這裡?」

這是自我接受他搬進來以後,首次靠得如此近,他的氣息撲在我臉上,帶著酒氣。從他清明的眼,可看出他沒喝醉,只是那眼裡有淡淡的血絲。

現在我們的相處,有點相敬如賓的感覺。

「在看什麼?」他問。

我移開目光,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也不再問,用手將我環緊。

「許子揚,你覺得累嗎?」感覺他的身體僵了下,耳旁傳來他的聲音:「什麼意思?」我勾起唇角,笑容極淺:「我們兜兜轉轉多少年了,你對我是否已經覺得疲累?」

身體一緊,人被他從懷中拉了出來:「淺淺,你想說什麼?你又要趕我走,還是離開我?」他的臉上有著急迫,眸光銳利。我轉開視線,幽聲道:「我們之間回不到從前了。」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我怎麼會對你覺得累?明明就是你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樣子,我靠近你一步,都滿身帶著寒氣。我睡沙發睡了半個月,夜裡著涼咳嗽,都沒見你出來問一下。」說到後面,他似乎很委屈。

「我不是給你買了咳嗽藥水?」

「在哪兒?」

「在……」我的視線轉向門邊,昨天下班時去藥店買的一袋葯,回來時隨手塞在門前鞋柜上,忘了拿給他,那袋葯至今還躺在那裡。

他順著我的視線去看,眼睛徒然發亮,快步走過去把袋子提了過來,揚著唇角翻看著,最後拿出了咳嗽藥水,連調羹都沒拿,就著瓶口喝了。他這樣子,就像是分到了糖的孩子,喜色飛揚。

我別轉頭,撐著沙發起身:「早點休息吧!」灼熱的目光在身後,等關上門了還覺得背上發燙。怎麼會這樣?明明在他回來前,我是帶著一肚子怨惱入睡的,為何只看到他的笑容,那股怨怒之氣就消失了?不得不承認,我的情緒無法控制地受他的影響。

不想心思只圍繞他轉,為轉移注意,第二天下班,我去寵物所轉了一圈,買了一隻純白的小狗回家。通體純白的絨毛,摸上去軟軟的,十分舒服,而小狗的眼睛尤為惹人憐,它總是可憐巴巴地看著我。等我弄了吃的給它,又搖頭晃腦地擺著尾巴。

莫名地,我又聯想到許子揚身上去了……

許子揚開門回家時,被小白的呼喝聲給嚇住了,瞪著地上那一團白驚問:「這是什麼?」我起身走過去抱起怒得毛都豎起的小狗,介紹道:「它叫小白,可愛嗎?」實在取名無能,想了半天還是按毛色來取。

「家裡怎麼會有小狗?」驚愕了半天,他才回過神來問。

我反問了句:「家裡怎麼就不能有狗?你有意見?」他頓時閉嘴,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阿嚏」,接著又是一聲,他指著我懷中的小白滿臉嫌惡的神色:「這東西滿身都是細菌。」我驟然想起他有輕微的潔癖,但不想再次遷就他,於是我堅持,他無話可說。

可是到了半夜,許子揚竟衝進了我房內,我淺眠立即發現了,他則怒意橫生地說小白爬上了他的沙發!我頓時被氣笑了,小白就那麼點大,能爬得上沙發嗎?他卻面不紅氣不喘地說沒爬,但是把爪子搭在上頭了,還對著他噴氣,總之就是再怎麼說都不肯去做廳長了。

我怒瞪著他,他倒是會見縫插針,得寸進尺。正要怒斥他,卻被他一把抱住,湊在耳旁說盡好話,又再三保證絕不對我不規矩,早知他巧舌如簧,可仍然不能控制冷硬的心,又在逐漸柔軟。他在耳旁絮絮叨叨地講著這些日子的窘迫與困境,就如當初我動盲腸炎手術后他睡在旁邊那般,沒了硝煙紛飛,只剩細細的安寧。

這一夜,睡得不太舒服,因為手臂始終橫擱在我的腰間,身後的胸膛貼得極緊。他的呼吸微微沉重,許是累極了的緣故。清晨醒來扭頭就是一張微帶胡楂的臉,少了強勢。手不由摸上他的下巴,微微扎手,又去戳他的臉,突然我的手指被咬住,還閉著眼睛的他,唇角卻已上揚。我想縮回手指,但被他的牙齒磕著,不松也不緊,我懊惱地問:「你早醒了?」

他惺忪的眼眯了開來,眼角彎起,鬆開了撩人的牙才道:「有人乘我睡著了上下其手,能不醒嗎?」我一記肘子拐在他腰間,怒瞪:「我哪有?」雖然摸了摸臉,但也不至於上下其手吧。他突然靠近,飛快地在唇上一啄,然後側躺著眼睛微眯,表情很享受。

這人從哪兒學來的痞子氣?但……真的好久沒看到他笑了。

「淺淺,你要是再這麼盯著我看的話,恐怕我會忍不住。」似笑非笑的口吻,眼睛底子里的星火卻很明亮,那代表了什麼,我自然懂。可剛要坐起身下床,一股蠻力就把我拉了回去,隨後他翻身在上,氣息鋪天蓋地襲來,染滿我整個思維。

自那天後,他很自覺地搬進了卧室,接連幾晚,除了將我攬在懷裡外,果真做到了他的保證。就在我心防鬆懈時,他卻又進一步,而這一步直接攻破城池,我除了恨恨地在他肩膀上重咬外,別無他法,只能任由情迷染滿整間房。

一切平息后,不由得感慨,自己對這個男人,總是一步步地退讓,原則都變成了空話。

之後我與許子揚算是雨過天晴,唯有自己清楚,心裡還是遮著一層濃濃的陰霾。從他臉上偶爾的喜色可窺得,他父親的事在漸漸向好的方向發展。終於這晚,他摟著我久久不說話,心跳劇烈,在我疑惑地想開口詢問時,他低嘆著在我耳邊說他父親要出來了。

我這才瞭然他為何如此心情澎湃,努力了這麼久,終於可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即使前景依舊不樂觀,至少能把他父親保出來已經是跨越了很大的一步。

等到平復下來后,他才開口道:「淺淺,等我父親出來后,我會離開幾天,把他送回C市,母親還在那邊等他。經此一役,我想他也無心再滯留在此,C市那邊繁榮,老爺子雖堅韌,身體卻是大不如前,你是跟我一同回去,還是留在這裡?」

我心中一窒,他做這樣的安排符合常理,但是,C市……那塊埋葬了我所有傷痛與悲哀的土地,我還有勇氣踏上嗎?心上的陰霾所為何來?是因為那裡的毒瘤始終未除。

許子揚,這個躺在我身邊的男人,自始至終都沒向我解釋顧卿微這件事,我消失的那一年半,他或許愧疚、迷茫、痛苦,也或許懺悔,可始終都沒有捨棄顧卿微。

該說他是情深義重呢,還是他本就拔不掉心中顧卿微這根刺?

有些事,不提並不代表就一無所知,半年多前他意識到許家出事時,在能力範圍內為我謀划,對顧卿微自然也做了安排。他對她不管有沒有情,還有著責任。事情可以想得很通透,但卻無法控制心中的介意,尤其是,他從未對我坦白這些事,總是避而不談。

心的距離,往往就是一念之間,那個晚上,我沒有答應陪他一起回C市,而是選擇留下。從他的輕嘆中,可以聽出他有些失落,卻又拿我無可奈何。

那天早上,許子揚起得很早,一直到中午才打我電話,說一切順利,他已經在回C市的路上。我鬆了口氣,心也放了下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許我唯一,許我天荒(全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許我唯一,許我天荒(全集)
上一章下一章

第12章 永不原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