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忘於江湖
人們常說世事難料,當有心人要找你時,總能見縫插針,就是他許子揚也阻擋不了。顧卿微是中午時分到學校來找我的,我剛好與同事吃完飯回來。
這次我連請人去茶座的心思都沒有,覺得一再應付此類情況有些煩躁,直接就把她領去了操場那邊。有意忽視她微跛的腳,以及臉色的蒼白,等著她道明來意。
可不知她是否在醞釀什麼情緒,遲遲不開口,就一直與我肩並肩走著,哪怕走路吃力也執拗地要跟上,彷彿這麼做就能證明什麼。忽然她頓住腳步抓住我的胳膊,語聲哀戚道:「余淺,拜託你讓子揚不要送我離開,我要的不多,只要偶爾能夠看到他就可以了,真的。」
我低頭看了看那指節泛白的手指,又看了看眼前那張泫然欲泣的臉,心道如果我是男人也會為這樣一副表情而心生憐惜吧。可還是淡淡開口道:「抱歉,我叫許若,不是余淺。」
她神色一怔,慘然笑道:「不,你是余淺,這個世上除了余淺,他不會舍下我的。」
我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許子揚對你情深義重?那你何必還來找我?顧卿微,你知道你臉上的哀求有多假嗎?每一分都在向我炫耀著你與他的關係有多深,試圖來挑撥我和他的關係。不如我現在打電話叫他過來,當面問問,選你還是選我?」
這回顧卿微是真的怔立在當場,她臉上是震驚,是難以置信,最後顫唇指著我說:「你……你……」我抿唇而笑,湊到她面前:「姑娘,人生反反覆復,就像天秤,不會一邊倒的。」隨即轉身就走,留下她一人呆若木雞。
當天晚上許子揚就回來問我:「她去學校找你了?」我似笑非笑反問:「怎麼?她到你面前告狀了?」他反而滯澀住,神色莫名,最終只嘆息著跟我解釋:「我不是來質問你,只是不想你因為她的一些話而受影響。淺淺,你現在……變得有些敏感了。」
「敏感?」我垂下眼,清幽開口,「許子揚,當你母親找我讓我離開時,當你只讓我給你時間,卻不給任何交代時,你要我怎麼做到不敏感?難道你想我在面對這些時都還無動於衷?你母親讓我看到我和你的差距,你給我看到你的猶疑,但凡你有一點把我放在重要的位置,今天顧卿微就沒機會找上我。而你反而還指責我敏感!呵,許子揚,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還不如罷了吧。」
我轉身欲走,被他重重拉進懷裡,然後緊箍住,他語帶驚慌道:「不,淺淺,不要說這話。是我顧慮不周,沒有想清楚,聽了卿微的一面之詞,她說你可能恢復記憶了,是在騙我,我心裡慌亂到不行,又惶惶不安至極,才會有剛才的糊塗話出來。」
我抬首看著那雙慌亂的眼,輕問:「她說的你就信了?」
「我不信,我當時是腦子犯渾了才會對她的話半信半疑,你要是恢復記憶了,又怎會原諒我呢。淺淺,不要說罷了的話,我和你永遠都不會罷了。過去種種你不願知道,我也不想讓過去來影響我們的感情,以後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再沒有別人。」
依靠在他的胸口,深吸著他獨有的氣息,嘆息在心間。一場紛爭,就此湮滅。
周日清晨,不見許子揚的身影,里裡外外找了一圈,也沒找著他人。奇怪,昨晚沒聽他說今天有事要出門啊,這是去哪兒了?許子揚回來時,我剛好梳洗完走出洗手間,只見他手上提了一大袋東西,不由得納悶地問:「你這是出去大採購啊,都買什麼了?」
「買了些食材回來,中午我們在家做飯,晚上我定了位置出去吃。」
我挑了挑眉:「你做?」本是帶了點調侃味,卻見他果真認真地點頭,這下我是訝異了,又傻傻追問了句,「你會做?」他蹙起眉,酷酷地回我一句:「做菜有什麼難的?」
隨後我見證了他所謂的不難……當我屢屢聽到廚房裡傳來「乒乓」聲時,起初還會去探望,後來就能做到面不改色繼續看電視。十二點整,三菜一湯總算放在了桌上,要說賣相倒也不是面目全非,就是我比較懷疑慘淡色澤下的口味。
許子揚見我神色猶疑,遲遲不肯下筷,眼中閃過懊惱,直接霸道地將菜夾在我碗里,命令道:「不準嫌棄!」然後自個埋頭吃起來。
我忍住笑,嘗了一口,沒想象中的難吃。對面在問:「如何?」不難發現語聲中藏了希冀。我中肯地給予評價:「色香味三樣,少了前兩樣,還留了一樣,不錯。」
他沒作聲,低下頭時卻忍不住唇角上揚。可等我將碗筷收拾好到廚房時,頓時被雷到了,垃圾桶里那許多的碎片,是代表他做了四個菜,摔破了N只盤子嗎?我唯有撫額興嘆。
下午兩人一起出門,經過電影院門口時,他停下車問我:「想不想看電影?」我愣了兩秒,笑著點頭。今天這男人是要做什麼,清晨獨自去買菜,回家做飯給我吃,現在又帶我去看電影,這是在與我約會嗎?可是步驟會不會反了啊?
他獨霸又強勢地襲入我的生活,走完了所有情人的過程,再回走約會這一步,不知道他咋想的。但既然他提議,我也欣然接受。跟他走進電影院,看的是愛情電影,講的是一對情侶吵吵鬧鬧,又分分合合,最後當女主打算徹底放下遠走天涯時,男主緊緊抱住她說她是一生的摯愛,女主哭倒在男主的懷中。
我向左側目,見身旁的男人一副沉穩若定的樣子,情緒不受半點干擾,察覺到我的視線時,微帶疑惑看向我。等從電影院走出時,我問他有沒有被感動,他笑著說那是虛構的,現實中若有這樣的事,他不會讓自己的愛人有離開的心。
我聳聳肩,表示無語。這就是許子揚,他總是篤定著所有,彷彿一切盡在掌控中。而誠如他所言,電影是虛構的,如果真心要遠走,就不會有那機會挽留了。尤其是,挽留也不見得就能如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散場后,許子揚開著車在市區緩緩環繞,足足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停在一家餐廳樓下。上到二樓,環境優雅別緻,客人並不多,只三三兩兩分坐在周邊。我們的位置是在靠窗處的,城市的夜景一覽無遺。
可當紅酒注杯,小提琴在桌旁演奏,第一道餐點送上,揭開蓋子,露出裡面晶瑩閃亮的璀璨鑽戒時,我沒法鎮定了。懵懂地看著對面笑得溫柔的男人,悄聲問:「你搞什麼名堂呢?」此時,琴聲一轉,變得婉轉又動聽。
在我呆怔的目光中,許子揚從椅內直起身,取過餐盤中的鑽戒,繞到我跟前,單膝跪地。這麼一來,他的視線要比我略矮一些,他微仰著頭,滿臉虔誠又溫柔地問:「淺淺,嫁給我好嗎?」
當下,我的腦中閃過一道奇異的白光,彷彿騰空而來的長箭,震得我大腦死機。
他這是在……求婚?
眼前距離兩尺外,那個墨發垂額,眸色傾城的男子,跪在我跟前,輕聲道:「淺淺,我為此刻準備了足足一個禮拜,從選戒指到安排這個晚餐,還有今天一天的行程,都是精心布置的,我要讓今天成為我們最美好的紀念日。」
我心有震動,垂在兩旁的手指尖無法抑制地輕顫。怔怔地問:「你愛我嗎?」
「愛!」回答得斬釘截鐵,他凝目沉望,再次要求,「淺淺,嫁給我,讓我護你半生年華,許你一世安若,好嗎?」
當一個男人這般仰視著誠摯請求時,又有幾個女人能拒絕?我伸出左手,無名指上冰涼滑入,細細小小的晶亮戒指套住。強烈的氣息卷席而來,唇上微痛,他吻得很重。呼吸交錯間,可感覺到他劇烈跳動的心,錯開時,那眼底是化不開的深濃情意。
回到家,剛一進門,許子揚就迫不及待抱住我往卧室急走,兩人齊齊倒在床上時,他覆在我身上,沒有急著怎樣,而是從脖頸間抽出紅繩,一塊銀色的佛牌露了出來。他把那佛牌摘了下來,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然後抵著我額頭道:「永遠不要再拿下來了,淺淺,我們明天去民政局領證。」
我眸光在那銀色上轉了一圈,笑著抬身攫住他的唇,將他的氣息吞沒在喉。
這晚,我們彼此抵死擁抱,讓對方感知自己的存在,火焰生生不息,彷彿不知疲累般,兩人都無法壓抑那澎湃和激越的情緒。我一遍遍地問他愛我嗎,他也一遍遍回應他愛我,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他急切又激動的神情都告訴我,他很愛我。
抵達最高點時,我在他肩膀上重重咬下一口,齒印深種,幾可見血。
當他終於疲倦地沉睡時,我凝眸盯著那個牙印良久,才伸出手,輕撫他的臉,指尖勾畫他的輪廓,拂過他的眉梢、鼻翼、唇,我想我此時的目光是貪婪的,恨不得將他的樣子刻下來,事實早已刻在心底深處。我輕聲嘆息,喃喃自語道:「許子揚,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可是,不是以愛之名就能圓滿的。
……
遠行的列車緩緩啟動,這是一輛通往西藏的旅遊車。看著窗外景緻的倒退,不由得感想人生何其無常。幾個小時前,我與許子揚瘋狂著,像抵死糾纏的獸,借著彼此的呼吸生存。現在,我卻獨坐在遠行的列車裡,開始我一個人的旅程。
等他入睡后,我就忍著滿身的酸累悄悄起身了,從置物櫃里找出很早就整理好的行李箱,本想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離開,最終想了想還是走到了客廳一角的電腦前,打開文本文檔,在那屏幕上給他打下了一封信。
許子揚:
我將戒指和這個佛牌放在這裡了,誠如你所見,我走了。
我不是恢復記憶,而是,從未失憶。想必你也早懷疑了吧,只是不敢去印證,因為你膽怯,那些你曾對我做的事連你自己都覺得不可原諒吧。是啊,那麼刻骨的痛,要怎麼原諒呢?你不該來找我的,各自安守一角,你做你高高在上的許子揚,我做我平凡的許若,那樣不是很好嗎?
如果是那樣,我終會在某一天,淡忘那些曾經,事實上我已經試著去遺忘。可你偏偏要出現,還不惜一切地靠近我,那麼我唯有鼓起勇氣接受命運的安排。
第一次,是我錯愛了你,回歸現實,其實能夠想通,那許許多多陰謀背後不過印證了一句:你不愛我,而愛她。但不是以愛之名就可以無所顧忌,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揮霍別人的人生,乃至感情。
所以這一次,我一定要你真的愛上我,並且是要你捨棄顧卿微而選擇我之後,讓你徹徹底底地感悟一次,那刻骨銘心的痛。被欺騙的滋味不好受吧?有沒有心如刀割的感覺?可是這都不及我所受的萬萬分之一。你不知道當心碎成一片片后,要如何重新修補;當想忘記一切時,記憶卻一遍遍重新洗牌回到當初,那是一種怎樣的痛,你永遠都無法感同身受。
許子揚,我們之間在那時,就已是絕路,根本無法絕處逢生。你說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我笑著點頭,確實是紀念日,紀念我們曾有的過去,紀念我們擁有一天短暫的虛妄幸福,紀念我和你的……分手。對,許子揚,我的「前夫」,我們分手吧。
記得我曾對你說的一句話嗎?讓我們相濡以沫吧,其實後面還少了一句沒說。
不要來找我,因為我已擁抱平凡的幸福,還記得在醫院碰到的林醫生嗎?我與他後來一直有聯繫,他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我想我會嫁給他。
最後,祝你官運亨通,一切……安好!
余淺留筆
相濡以沫之後,是相忘於江湖。
這是我在當初抱著許子揚說「讓我們相濡以沫吧」時的念頭。當我再度無可避免地讓他走入生命時,其實是無奈的。如果一切只停留在那鄉村,那洪野災難時,那麼我和他或許能走得更長久些,但最終的結局不會改變。
都說人生若只如初見,可我與他的初見,卻奠定了陰謀的開始,也註定了結局的悲哀。不管經久年月,都無法改變。沒有草長鶯飛的傳說,人永遠活在現實裡面,快速的鼓點,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虛假的笑容,而我也被一點點同化。
沉痛的教訓沒有教會我任何東西,卻教會了我不要輕易地去相信童話。所以,許子揚的改變,許子揚的愛,都不過是他最自我的表現。有人說世間最珍貴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他對我的情感,正是這兩種概括,其中還多了點愧疚。
許子揚,你痛了嗎?我終究沒有你心狠的,選擇一切到這裡止步,於你來說,至少還有退路吧,不是還有顧卿微嗎?
我輕笑著,目光再次凝聚於窗外,轉念於這次旅程。
我對西藏虔誠嚮往!心中有一種希冀,如果過去的傷痛,讓我的靈魂變得腐朽,甚至一改性格執刀向傷害我的人報復,那麼我希望神聖的地界,可以洗滌我的靈魂。
抵達拉薩時,我深呼吸了一口,不知為何,心胸瞬間就開闊了。那些纏繞的紛亂,淡去了不少,我走進當地的旅行社報名,沒有立即成行,而是在附近的旅館先落腳下來。
因為高原的空氣氧含量低,需要有個適應的過程,我第二天才正式踏上了前往布達拉宮的行程,石板路的台階,一步步向上,宏偉的建築,開闊的不是眼界,而是心靈。那麼美,那麼寧靜的瞬間,如果有人清晨在布達拉見過虔誠的藏民,就會知道信仰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當我的心真正平靜下來時,忽然覺得:
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如此,安好!
來拉薩好多天,每天都會走出旅館,走在藏民的行列。這日,我來到一處峽谷地帶,路旁是清澈見底的河溝,溝邊有零零落落的藏居,是用石塊堆砌而成的。
繼續向前,很快就看到山腰上有石台,應該是到了我的目的地——天葬台。世界上有許多地區實行天葬,在佛法中,這種葬法稱之為布施。其實人死後不過一抔黃土,古時土葬是終究腐化,現時火葬是化為灰燼,又何苦去糾結人死後的歸宿呢。
一切還是珍惜眼前,珍惜活著的時候吧。
仰頭看了看,濃濃的「桑煙」在盤旋,與一群在上空的禿鷲旋繞在一起。可能是天葬儀式正在舉行,不遠處也有些人在仰頭看,突然,我看到人群中有道熟悉的身影背對著這邊,心忽地一抽,轉身欲走。那人卻恰好轉過身來,對上我的視線,面色變了變,立即朝我跑來。
「若若!」
我頓住了腳步,嘆了口氣:「許子傑,你不該來找我的。」
來人正是許子傑,他沉斂的目光凝在我臉上:「你一個人孤身出來旅行,此處是藏區,人生地不熟的,單身女孩子很危險。」
我沉默了下,朝旁指了指,示意他先離開此處,別影響了別人。走回峽谷,緩緩而行,對許子傑,我是另一種心情。原本他與許子揚一樣,是那場最深陰謀的策劃人,是幫凶,可他卻給了我新生。
車禍后,是他抱著我衝進醫院急救,沉重的睡眠,無邊的黑暗,是他在我耳邊一聲聲地喚,將我從那噩夢中喚醒。可醒來後記憶錯亂顛倒,就像輪盤一樣,運轉之後再重組,回到悲劇發生的那一天,等於說我在噩夢中無法蘇醒,一直沉淪。
人心,多麼可怕,可以自私到罔顧別人的生命與感情。在那時,許子傑與許子揚一樣,在我心中是惡魔,所以我祈求他放過我。直到有一天深夜,矇矓中聽到低低的嗚咽聲在耳畔,意識清醒時可分辨是許子傑的聲音。他在哭?!良久之後,他的情緒才逐漸平復,隨後嘆息著輕語:「淺淺,我該拿你怎麼辦?究竟要怎麼樣才能讓你走出來?」
聽著這麼悲涼的聲音,我心裡發堵,鼻子陣陣酸意,後來我就不大願意睜眼了,睡不著也閉著眼,不想去看,不想去聽。但還是聽到他的低語聲,說我體內的蠱莫名其妙消失了,或許我的記憶可以不用再混亂了。
突然就猛生了念頭,不如借著這個機會完完全全失憶一次吧,就當之前的是噩夢一場,我如果想得到新生,唯有摒棄原來的一切。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許子傑為了杜絕一切可能,為我立碑造墳,對外我已經是個死人。
「失憶」后,許子傑為我取名許若,陪我復健,幫我站起來,后又安排我去了吳市,不管出於什麼原因,讓我離那座城市越來越遠了。
溯本歸源,思緒迴轉,看著眼前清俊的男子,我對他再無怨怪,反而在那些時日的相處里,是真把他當成了親人般。可是他眼中隱隱的情意,一直沒有消除,就如此刻,他看著我那黑白分明的眼,含著某種深意,帶著點沉痛。
不等我開口,他忽然道:「我是和他一同過來找你的,在剛才看到你的時候,就給他傳了信息,他應該很快就會趕到了。」
我面色大變:「許子傑你!」抬眼間就見不遠處頎長的身影在往這邊奔跑,再顧不得其他,扭頭就想往人群處逃,可被許子傑一把拽住手腕,緊緊拉住不放。
我大怒,口不擇言地罵道:「當真兄弟情深!為了他你泯滅良心,為了他不惜將心愛的女人拱手相讓,你別說你不喜歡我,你的眼睛你的神情都在說你愛我!可你卻為了成全你所謂的兄弟情,將我推給他!許子傑,你是我見過最垃圾的渾蛋!」
他全身僵住,臉上的表情像被人生生砍了一刀,從最中間撕裂開來,沁出的不是血,而是沉濃的悲哀,他在低語:「你知道,原來你都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一直把自己當成是我的唯一,可是許了唯一的承諾后,你給了嗎?你跟他沒有區別,因為你們都沒有心!」
痛楚爬滿他的臉,整張臉都扭曲在一起。那件事不光是我一個人心中的痛,是所有人的毒瘤,相處這麼久,我完全知道要如何擊潰他!當感覺到手腕上的力道鬆弛時,用盡全力甩開,我等的就是這一刻,餘光里許子揚已經穿越一個個藏居向這邊衝來。
可我沒想許子傑指上的力道只鬆了那一剎那,察覺到我的意圖時反而扣得更緊,我頓時絕望了。只聽他沉痛地說:「若若,我不能讓你就這麼離開,不是我兄弟情深,我沒那麼高尚的情操,而是你的幸福唯有他能給,你可知道但凡有他出現時,你的眼睛都是發亮的,在洪災時哪怕你有恨,你也無法控制地靠近他。問問自己的心,你真的想離開他嗎?」
想!這個問題我問了自己千百遍,事實在離開那天之前,我有無數次機會放下,然後告訴自己就這麼與他在一起吧,不管曾經的傷害,他對我至少現在是真的愛了。可是沒有辦法,人心是肉長的,傷害過不是說彌補就能補得全的。
尤其是,我不想時時刻刻惶惶不安地去猜測枕邊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這樣的生活實在太累,我與他已經少了最基本的信任。
「淺淺……」
身旁兩米開外處,傳來許子揚的聲音,我不用扭頭,也可從餘光里看到他的身影。心中嘆息,真是天命,亦是造孽啊,我與他始終擺脫不了糾纏。
許子傑鬆開了我的手,輕聲道:「若若,你們好好談談,我先回旅館等你們。」
許子揚急欲走上來,我怒聲呵斥道:「別過來!為什麼就不能放我自由?我表達得還不夠清楚嗎?好,許子揚,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讓你徹徹底底地看清楚當初你傷我有多深!那場車禍『砰』的一聲,不止差點兒把我撞死,還撞走了一條生命,它在我肚子里,它是你許子揚心心念念想要的孩子!從此以後,我都不能再生育了!你滿意了?啊?」
講到最後,我是嘶吼出聲,歇斯底里的。
許子傑本沒走遠,聽到我的怒吼猛然轉身,驚恐地看著我!我怒眼朝他瞪去,他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悲涼的目光從我臉上轉到許子揚身上,絕望中多了憐憫。他慘笑著搖頭,轉身快步離去,留下蕭索的背影。
我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他是我車禍的見證人,之後所發生的事他知道得最清楚,我有沒有懷孕怎麼可能瞞過他。事實上我確實是在撒一個彌天大謊,當看到許子揚不惜一切追來時,體內那股被我生生熄滅的火焰迅速點燃,這股火焰叫恨!
之前正因為察覺到自己越來越偏離了軌道,恨意主宰了我的思緒,所以才痛下決心離開,以我最後的力量,在狹小的空間里傾盡所有成全他的自由,也成全我內心的自由。
可是他不肯放手,他又追了來!
許子揚就像是我內心的毒,蔓延至我的血液,將我的靈魂都腐化。
看吧,我的心剛剛因為神聖的布達拉宮、虔誠的藏民而得到一點洗滌,又一次因為他的到來,淪為覆滅,終究是功虧一簣。
既然這是他的選擇,那麼就大家一起痛吧,我無法得到平息,他也別想安好。
我看到兩尺外的男人,血色一分一分地褪盡,英俊的臉全部扭曲在一起,他顫著聲問:「淺淺,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有個孩子?」
假的,但是我不會告訴你。
我原想就這麼著吧,留個念想,多少年後去回憶,可能釋然了,那時我會想,曾經年少時,青春年華里,我是多麼深地愛過一個人。這些都是我坐在來西藏的火車上時想的。如果人真的那麼容易失憶,又何苦走一回愛的沉淪?
誠如那句話:如果一杯忘情水可換一生不傷悲,我還是會捨不得,捨不得忘了有關他的所有。所以在噩夢之後,會一遍遍地反覆深刻記起那些過往,只因我捨不得忘記。
最後的信,我留給他的是屏幕上的字,隱下的是滴在鍵盤上的淚,以及最後涼涼地落在他眉心告別的吻。
許子傑沒說錯,我愛這個男人,很愛,愛得全身都在痛。我本只想用遠走天涯來化解這段刻骨的愛與恨,然後把那些傷害遺忘,腦中只餘下他曾對我的好,然後某天靠在躺椅上笑著回憶這段只剩美好的情懷。
可偏偏天不從人願。連那點微末的念想,老天爺都要剝奪,它就是要看我們如何廝殺,如何在這塵世苟延殘喘。那好吧,誰能強大得過命運呢?如果我勢必要淪入地獄了,那麼不妨讓姓許名子揚的男人陪我一起墮入吧。
於是,我冰冷且肯定地點頭:「那個孩子是被你許子揚殺死的,它才那麼點大。」我隨手比畫了下,眼中帶著恨意。
一貫沉穩自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那人,渾身劇烈顫抖著,眼淚像無法控制的長河在流淌。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他哭,手緊緊蓋在眼睛上,水漬從指縫裡流走,到後來他蜷曲下腰,坐在了地上,把臉埋在膝蓋里。
「淺淺,我都對你做了什麼啊?」他的聲音哽咽到不行。
抖動的肩膀,沉痛的嗚咽,一下一下勾刮著我的心,只感覺心裡的那個洞在無限擴大。抬頭看了看天,一片清朗,看得清晰,我居然無淚,只是眼睛乾澀得發疼。
為什麼?我不是該笑嗎?終於把身上的毒染了一半到他身上,讓他感覺到撕心裂肺、哀莫大於心死是什麼滋味了,為什麼我就是笑不出來呢?
我茫然轉身,剛邁開一步,手上一緊,被他拉住,他手上是濕的,等我反應過來那是他的淚時,立即覺得灼燙了我的手,用力想要抽回,可他卻緊緊扣住。抬起的臉上淚痕猶在,眼睛被淚沖刷過特別清亮,他說:「淺淺,對不起!」
哈,真想仰天長笑,高高在上的許大公子,匍匐在我腳邊,卑微地向我道歉說對不起,我是不是該鼓掌?可是,對不起三個字太輕了,不是人人在犯錯后都有機會說對不起的。如果那時我真的懷孕,如果我的生命結束,他的這句對不起去對誰說?
堅硬地,一字一字從齒縫裡蹦出:「許子揚,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哀傷、絕望,在他眼裡浮現,然後變成灰暗。
我學著當初的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掰,他曾給予我的一切,我將如數奉還。當最後一根手指被甩開時,轉身就走,卻被他從身後緊緊抱住。
時間無聲地流轉,他沒有說話,只有沉重的喘氣聲。我麻木地任他抱著,心想這個懷抱曾經是我最依戀的甜蜜港灣,哪怕心傷后也忍不住要去輕靠,可是現在,他滿身的絕望透過肩背傳到我身上,瀰漫著走投無路的哀戚。
我輕聲問:「你是想逼死我嗎?」
話落後,可感覺身後的肌肉一寸一寸變得僵硬,而緊緊的桎梏也一點點鬆開,最終他的手滑落下去。我邁步走開,卻發現走錯了方向,往天葬台那邊走了,迴轉身時見他跟在我身後幾米處,見我突然轉身,神情中一閃而過的錯愕,隨後垂下眼不敢看我。我從他身旁擦肩而過,沒有給多餘的目光,早知他不會輕易放手,而我在剛才一番后心力交瘁,再說不出一句話。
就這麼一前一後回到了旅館。許子傑等在大廳,一見我們入內,他就走上前道:「若若,去收拾行李吧。」我站著不動:「我不會走的。」就算走,也與他們不同路。
「若若!彆拗!」他肅整了聲音輕叱,頗有兄長的架勢。我在心中嗤之以鼻。
身後卻傳來沙啞的聲音:「子傑,你先回去吧。」他走到身旁看了看我,又道,「我留下陪她。」心尖一顫,他要留下?
「子揚,你怎能長時間滯留?Z市那邊……」
話未說完,就被許子揚抬手制止。我終於抬起眼看向身旁的男人,尖銳了聲質問:「你留下來幹嗎?是一遍遍提醒我,曾有一個生命被你活生生殺死嗎?」極痛再度劃過他的眼,但只是一閃而過就灰滅,他低聲道:「淺淺,你不必用激將法,你不走我也不會離開的。」
掉頭走開,騰騰騰地邁著樓梯,氣怒交加,去他的激將法,鬼才用激將法呢。開門進房,「砰」的一聲重重關上,緊繃的身體驟然松下,我靠在門板上緩緩下滑,坐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傳來敲門聲,我並未理會。許子揚的聲音在門板外傳來:「淺淺,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出來吃點吧。」我冷冷一笑,繼續坐在地上發獃。
等了一會兒,他又道:「子傑先走了,那邊還有事情。你若不想走,我就留在這裡陪你,等你想走的時候咱們再走。」
我蹙了蹙眉,繼續不吭聲,聽到腳步聲離去,說不出是失望還是什麼,心裡空落落的。又獨自困頓了會兒,才用手撐在地上準備起身,確實是肚子餓了,今天從出門到現在,滴水未進。拉開門時,微微一愣,沒想他竟然就背坐在我門口。
聽到開門聲,扭頭回看我,眼中閃過驚喜,在看到我冰冷的臉色后又回歸黯然。我越過他向樓下走,旅館旁邊有家飯店,民族特色,很不錯。剛坐下來,許子揚居然就坐在了對面,我冷冷地盯著他,他咬了咬唇離開桌子,改而坐在了鄰桌。
快速填腹后我走出飯店,走在昏黃的路邊,步履踏在心尖上。無法控制地豎著耳朵去聽身後的腳步聲,判斷著他離我的距離,我想我是瘋魔了。
當回到旅館時,一進門就見旅館老闆苦著張臉與一名穿著制服的警員說著什麼。這老闆雖也是藏民,但是他會說漢語的,從他的描述中得知,剛才出去一會兒的時間,竟有小偷入室行竊了。
看到我們回來,他滿臉歉意地說對不起,讓我們先上樓,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財物遺失。房內一片凌亂,明顯是被翻過,幸而我也沒什麼財物,只丟了些零散的錢,證件與衣物都被扔在了地上,倒也沒什麼遺失的。見許子揚從對門過來,這才知道他訂的房間就在我正對面,他手上只拎了個輕便的包:「走吧,這裡沒法住了。」
為什麼沒法住?收拾收拾不就行了?可是過了一會兒,老闆就上來敲門了,連聲抱歉后說警方要徹查線索,店內要整頓,暫且不能對外營業。
還真被許子揚給說中了!我只好拎著行李下樓,老闆賠著笑臉將我們送出了門,結果連走幾家旅館,都是客滿。回神一想,竟是到了旅遊高峰,各地旅客都朝這裡蜂擁而來。
此時天都漆黑得不行了,天公還不作美,居然開始下起濛濛細雨來。許子揚突然拉了我的手說跟他走,我無力與他爭執,卻沒想他把我帶到了峽谷藏居處,敲開一戶藏民的家門,樸實好客的藏民將我們讓進了屋。之後的幾天,我們就一直住在藏民家中。那場雨在連下了幾天後變成了滂沱大雨,然後我的腿疾犯了。起初並沒在意,到後來越來越酸痛,走路都不利索了,也終於被許子揚發現了。
他冷著臉問:「為什麼不早點說?」我側轉了視線,沒吭聲。這幾日都是這模式,我對他不理不睬。他見我無語,直接下了決定,「立刻回去!」我心上一驚,直覺想開口反駁,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許子揚當天下午就去買車票了,回來卻是一臉沉色,居然沒買著回程的車票,某處地方因為大雨侵襲而塌方導致公路受堵,目前過不去車。不知他上哪兒聯繫了一輛返程的黑車,當夜就與藏民告別,匆匆離去趕車。
夜,黑茫茫的,他一手拎著我的行李箱,一手拉緊了我走在夜幕中。不知走了多久,黑暗中終於可見遠處有車影,到得近處才發現竟已有好些人等在這裡了。
從行裝上看,應該都是各地過來的旅客,許是大雨澆熄了大夥的游心,都紛紛想趕回去吧。雨還在下著,雨勢倒是小了許多。那輛黑車是中巴車,大致能坐二十多人,可等在這裡的初步估計有四五十人。人數上翻了兩倍,我蹙了蹙眉,轉頭去看許子揚的神色,月光下他暗沉著臉,眉色不動。
很快就有人來點人數,安排上車,我們排在隊伍里,上車后發現只剩最後一排有座位了。狹小的靠窗邊的位置,他讓我坐在了裡面,然後緊挨著我坐下。身體緊密接觸,這是連著幾天來靠得最近的一次,我沒有作聲,只盡量往裡湊一些。
眼看著車廂越來越擠,居然站在底下等候的人全都擠上了車,嚴重超載,卻也沒人反對。終於車子啟動了,緩緩在夜色中馳騁,走的是一條小路,大馬路已經因塌方而堵住,不能行車。
由於路面的不平整,車速很慢,可即使這樣也時有顛簸。幾次都不可預防地朝他身上跌去,他的手穩穩扶住了我,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到我的胳膊上。只輕輕一掙,他就鬆開了,微側了目光瞧他,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因為嚴重超載,車子擠得滿滿的,所以當「吱——」的刺耳剎車聲劃破眾人耳膜,後排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車身以扭曲的姿態在驚天呼喊中天翻地覆。
許子揚只來得及將我從座椅里拽出來,巨響就已傳來,所有人都被車帶翻了過去,一聲聲的慘呼此起彼伏,我不可避免地壓在了別人身上,然後周圍全是人壓人,唯獨我沒有被壓。因為許子揚用身體撐起一個空間,正好覆在我身上,強大的慣性挫傷力全被他攔了去。
清晰聽到他一聲悶哼,但隨即就被其他人的尖叫聲給蓋過,車子在翻轉后並沒有停止,向前打滑了好幾米,等到停下時又是一聲巨響從前方傳來,應該是車頭被撞毀了。
此種情況,就是想讓大家鎮定,也沒有人再聽,能動的紛紛只想爬窗逃生,這是人類求生的本能。有人喊救命,有人哭號,有人踐踏著別人的肩膀爬窗。
許子揚見情形不對,附耳過來道:「淺淺,來,你攀著我的肩膀翻過去,踩在我背上從上面的窗戶爬出去。」我移開視線看上方的窗戶,它正對著我們,玻璃已經被震碎,好多「勇猛」的人在敲開玻璃,慢慢往外爬,而不乏有人是踩在他身上的。
很想怒吼那些人,我身上的這個男人何曾被人如此踐踏過?可我咬了咬牙,聽了他的話,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一點點從他身下翻過,等我完全趴在他身上時,他強撐的身體伏下,按住原本被我壓在身下的人妄動,這時候不能再讓人藉機也爬上來。
又有人擠過來,欲擠開我的位置向上逃生,我忽然如豎了毛的動物,兇狠地揮拳怒吼:「滾開!」不怪別人為生而冷血,但也不許他人再來侵佔我的土地。慢慢直起身,勾住了窗欞,碎玻璃屑扎進手掌,竟不覺得疼。感覺到腳下的身體弓起,將我往上頂,深吸口氣用盡全力爬,終於鑽出了窗戶。
等在車身上穩住身形時,我回過頭朝內伸出手:「來,我拉你上來!」這是我這幾天對他開的第一次口。但許子揚卻沒有起身,只是翻過仰看著我,有人慾從他身上翻過,被他一把推開,然後定定看著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身體又往下探了點,低吼:「上來啊!」他仍然不動,只上揚了唇角,低聲道:「淺淺,你走吧!」
心中一刺,我目光掃掠他全身,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當掃到他的左腿時,倒吸一口冷氣,我居然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左腿被生生卡在了椅子里,剛才他掩護、翻身、頂我上來,都是強忍著腿骨撕裂在完成!
什麼東西劃破了我的神經,我腦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就想鑽回去,卻被他怒喝:「別再進來!」我同樣吼了回去:「那你出來啊!」你不能貌似偉大地把我送出去,然後自己留在那裡面!
他苦笑著咧了咧嘴:「淺淺,別哭,我現在沒力氣,你幫我去找找有沒有什麼棍子類的工具,椅子必須得撬開。」
聽他這麼說,我用手抹了把臉,不知何時眼淚已經滿面。顧不得其他,連忙從車身上翻下去,不用尋找,翻車后一邊車廂里的工具被震了出來,找來一根鐵棍,再次爬上車身,卻發現居然有人就踩著他的胸往外爬,怒得我掄起鐵棍就想砸上去。
最後時刻,理智仍在,鐵棍揮到那人頭頂時,改而上前用力把人拽出來。但是剛出來一人,發現又有人慾鑽出來,這回我再也忍不住,拿鐵棍抵在那人的頭嘶吼:「退回去,聽到沒有?」那人見我面色猙獰,鐵棍又粗又長,瞳孔收縮,最終還是縮回了身體。
我趴在窗口,喊了一聲:「許子揚!」就將鐵棍遞下去,不過離開一會兒,他的臉色比之剛才還要白,接棍子時居然還笑著調侃:「你剛才的樣子凶得像母老虎。」
明知道他是想緩解我緊張的神經,可我就是笑不出來,只能瞪圓了雙眼看他用鐵棍借力撬那椅子。可不知是力竭的原因還是其他,他試了幾次,都沒能撬起來。我在上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光飄到之前被我呵斥下去的那個男人,他滿臉都是血,縮在角落裡呆看著。
不由得怒從中來:「幫忙啊!難道大家都要在這裡等死嗎?」
那個呆看的男人終於湊過來開始幫許子揚撬座椅,旁邊還能動的人也開始幫忙。當座椅被搬開時,我看到那隻腿的褲管已被鮮血浸濕,幾乎可以想象那底下是血肉模糊。
在旁人的齊力幫忙下,終於將他緩緩從窗口推了出來,等他上半身在外時,我就奮力抱緊他的身體往外拽,直拽到整個人都出來,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滿身寒涼,是後背的冷汗浸濕了我的衣服。
「聽著,淺淺,現在由你來指揮,安排調度沒受傷或者受輕傷的人到窗口來,將裡面的人一個一個救出來,從傷者先救起。」他有氣無力地躺在車身上吩咐著。
「我指揮?不行的。」
「你行的,拿出你當初在新區時指揮城戰的魄力來,相信我,你一定可以的!」
這哪裡能與城戰比啊,一個是遊戲,一個可是現實中活生生的人命!但我俯瞰而下,他雙眸堅定地看著我,咬了咬牙點頭,拉開嗓子,把他剛才的安排喊了一遍。
群眾,往往是一人帶頭,就有人跟隨。在一個滿臉狼狽甚至還帶著血跡的壯漢高喊一聲響應我時,立即就有五六個人站了出來,他們重新爬上車身,開始對車內剩餘的人施以援手。我就如一個將軍般,站在車身上,一邊指揮著他們小心救人,盡量避免二次碰傷傷者,一面又安排懂藥理的人為已救出的傷者做簡單的包紮。
許子揚已經被人搬下了車,仰躺在泥路上,微笑著看著我,偶爾視線碰撞時,我迅速移開。此刻的我,定是形象全無,凌亂的發,狼狽的臉,如悍婦一般站在高處。
當所有人被救出來時,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慶賀,因為有八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這是一場生死劫難,儘管大家都已經從車內脫逃,誰又還能笑得出來呢。瑟縮的寒風刮在臉上,冰冷生疼,但涼不過心。耳旁有「嚶嚶」的哭聲,是死者的家屬。還有一部分人受了重傷,比如許子揚,他的腿嚴重骨折,可能已經斷裂。
揭開他的褲管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血都已經凝固住。他卻笑著寬聲安慰:「別看,只是血流得多,看起來恐怖,嚴不嚴重我有數。」
我盯了他好一會兒,突然問:「你腦袋後面是不是也受傷了?」他神色一怔,勉強笑回:「哪有,就一條腿傷到了。」我目光移轉,盯著那處刺眼的嫣紅,輕問,「那為什麼你頭下有血跡?」鮮紅的顏色浸入土裡,散發著濃郁的血腥味。
這回他再也笑不出來,知道瞞不下去了,我忽然徒生悲哀和疲累,就是到了這時候他都還想騙我嗎?說句實話能死人?「許子揚,你知道你這副強裝偉大的樣子,有多……我真是厭煩透了你!」心裡一抽一抽地疼,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在無法控制地心疼他。
他不語,看著我的眸光如星火熄滅般黯淡。
我朝四周看了看,扯開乾裂的嗓子喊:「能帶人走的趕緊走吧,別等死。」十幾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已經完全沒了方向,不知道這個地方離最近的城市有多遠。在藏區,兩個城鎮隔上百公里是常有的事,等人發現我們再來營救,受傷的人都可能血已流盡,所以只能自救。
有人陸陸續續起身了,我低頭看了眼躺著的男人,心想上輩子定沒燒好香要遇上他。蹲下身扶著他坐起,然後背轉過去,將他的手搭在肩膀上命令道:「扶好!」
「淺淺……」
「閉嘴!你再說一個字,我即刻就走,再也不管你!」
身後果真閉了嘴,手上使了力攀住了我的肩膀,隨後他的身體壓了上來。起身時很吃力,格外沉重,尤其是腳彎處劇痛難忍,哪知突然身上一輕人站了起來,低頭一看不由得大怒:「許子揚,你腿不要了是吧,那不如你自己走如何?」
難怪感覺輕了,原來是他兩腿墊在了地上,而受傷的左腿則顫巍巍地抖著。被我一罵,他只好將身體的重量再度朝我壓來,咬住牙兩手抬起他的腿,彎下腰開始艱難地往前走。我雖然腿疾犯了,但總比他這條殘腿要來得好吧。
這可能就叫情景重現吧。上一次黑暗中,我亦是背著他,一步一步地前行,他生死未卜。這一次亦然,同樣背著這個男人,他是清醒的,但我倒寧願他昏迷過去,也好過那炙熱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臉上。
並非我口是心非,而是當危難臨頭時一種本能的害怕。那是一種心底最深處無法扼制的恐懼感,那是一種失去之後再無可挽回的驚痛感。心中的毒瘤讓我想要他陪我下地獄,嘗遍我所有的痛,可是最惡毒的念頭,也從沒想過要他死!
「淺淺!」低沉的男聲抵在耳旁,我的步伐頓了頓沒理他,繼續走。他又道,「你說我無法體會你曾經的痛,現在我一樣一樣來體會,先從腿開始,如果瘸了的話,你更加不會要我了吧?」
我深吸了口氣,壓住上躥的怒火。可討厭的「蒼蠅」依舊在叫:「可能這許多痛里,唯獨不能體會孩子流掉的痛苦吧,因為我是男人沒法懷孕。」
「許子揚!」我忍無可忍怒吼起來。
「淺淺,你其實沒有懷過孕對嗎?」他突然問,我身體瞬間變涼。「當時我是被你震住了,真信了你的話。後來腦子清醒過來,就記起那次用藥迷昏你時,曾檢查過你的身體,醫生並沒有告知我你有過流產史。說實話,當你說出來時,我是真的痛,痛到每一塊骨頭都似裂開了一般,可當我知道你在騙我時,我發現我更痛了,你是得有多恨我,才會編這麼一個謊言來挖我的心。」
原來是這樣,那次被他強行帶去墓園前,居然對我做了全身檢查。我想了想后道:「這就挖你心了?那時你每天情意綿綿地要與我生一個孩子,你想如果這個孩子真的存在,它能逃過那場劫難嗎?」
「我要個孩子是因為……」
「夠了,許子揚,不要再說了。你說這些想表達什麼?覺得當初錯得離譜,直到失去了后才發覺你其實是愛我的?想要個孩子其實是害怕我離開?你認為我會信嗎?」
從初見第一面他就把我定為他陰謀的棋子、救愛人的工具,為此費盡心機不擇手段,那手段可謂殘酷。即使後來真的愛了,毒已種進心底,腐爛了靈魂,我與他已沒退路。
良久之後,他沉鬱的聲音一字一字撞擊著我的耳膜:「淺淺,不管你信不信,直到子傑領我去你的假墓碑前時才想明白,我無法失去你。那時我追悔莫及,以為已經失去,所以在後來找到你后,你不知道我是有多珍惜與你相處的每一分鐘,不敢靠你太近,怕驚擾了你,又無法離你太遠,因為我做不到。我籌謀策劃,處心積慮要到你身邊去,那天向你求婚時,我激動地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圓滿了。卻不想……」他一聲重嘆,沒有再說下去。
卻不想我並沒失憶,為他編織了一個美麗的夢,然後在他最不設防的一天將夢擊碎,破滅。說起來,這都還是跟他學的呢,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他的心是黑的,那麼早在潛移默化里將我一起染黑了。
後來他在我耳邊還說了些話,大抵就是絕對不會對我放手之類的。我也不理他,因為已快力竭,連用腦子考慮都覺得累,漸漸他也沒了語聲。那條路不知道走了多久,救護車呼嘯著趕來時,我已與他一起跌坐在地,而他半閉著眼,意識迷離。
等許子傑趕到病房時,已經是第五天,他風塵僕僕地進門,先是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我朝床的方向指了指道:「我沒什麼事,他比較嚴重。」
其實他倒也並不真的很嚴重,許子揚當時並未騙我,他的腿看著鮮血淋漓的,來醫院檢查后發現只是骨折,並沒有斷裂。至於他的後腦,應該是翻車時被碎玻璃片刮破了皮,血流了好多。這次的傷相比上回要輕許多,沒有傷到要害,所以在輸過血后,人就恢復意識了。
留了空間給他們兩兄弟,我走出了病房,抬頭看綿延萬里的雲層,藏區的景緻依舊美麗,卻已沒了最初欣賞的心情。剛看許子傑面色,與他是有話要說,所以我故意在外多逗留了一會兒,才回到病房,但幾乎立即就察覺到氣氛不對。
兩人的臉色都暗沉著,冷凝嚴峻,但不像是在爭吵。我不動聲色地走進了洗手間,待了幾分鐘后再出來,許子傑已經起身等在門邊:「若若,你收拾下東西,我去辦出院手續。」轉而看了眼身後,其意明顯,許子揚有話要與我說。
等他離開后,我循目看去,見許子揚凝眉看著我,眸內星火明明滅滅,良久才道:「淺淺,你是不是真的恨我恨到無法再原諒了?」我挑了挑眉,不明他何意。
卻見他慘然笑道:「這幾天你眉色中時有隱忍與厭惡,我和你居然走到這境地了?」
蹙起眉,是我煩躁的情緒太過明顯都被他窺知了嗎?其實有時候我不太明白厭惡的是他還是自己,我就像頭困獸般陷在困頓之地,無法自拔,沒有出路。與他相處的每一分鐘都漫長得好像是鞭骨笞血一般的煎熬。
他見我不語,笑得越發慘淡,眸中是深濃的悲涼:「我早該領悟的,從你留下那封信起,就已經徹徹底底不要我了,後來你撒個彌天大謊,用孩子的事來剜我的心讓我疼時,更該領悟到你是有多決絕地要推開我。可我不信,不信這世間有一個叫余淺的女人,是我許子揚不能給予幸福的,哪怕強取豪奪也要將你扣在身邊。可這堅定的信念在見到你厭惡的眼神時,一層層瓦解,更主要的是,你每天靜坐在旁,周身散發出來的是絕望。你就如綻放的花慢慢在枯萎,子傑在你走出門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在糟踐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帶著悲意,和無能為力的蒼涼。
原本斜躺在床上的男人,突然坐起身,拉住我的手,摩挲了下掌紋后緩緩低頭,冰涼的唇落在我的無名指處,感覺那冰涼好像在一點點地滲入皮膚,沒入血管,再經由血液將刺骨的寒傳遞到心口,不可控制地瑟縮,似乎在預感著什麼……
他抬起頭仰看我時,我的心停止了跳動,從他的眸中讀懂了某些信息。
「淺淺,我們分手吧!」
時光的困頓,空間的流轉,剎那成飛煙。腦中轟然炸開,只剩蒼白的顏色,強烈的極光,所有思緒都裂成碎片。
盯著那仍在蠕動的唇,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他說:「從此,我對你放手,放你自由。」
我點點頭轉過身,心道這樣很好,可是為什麼心臟抽搐著疼,而視線又變得模糊呢?走出病房門,混沌地想,看來是心態問題,天下人人都是只許我負他人,不許他人負我的。
對,就是這個道理,我只是心有不甘而已,如果這話是我說出來,他慘淡接受,那麼就不會覺得難過了吧。人之所以強大,是能在逆境中對自己有心理建設和自我安慰,可我就在這個過程中徒然止步。
腦中破光般刷亮的清明,急轉回身,重新邁進病房。許子揚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再復返,神色中來不及掩飾狼狽,怔怔地看著我大步走到他跟前,我俯視著他,盯著那雙深幽的黑眸,不放過任何一個情緒。
我說:「許子揚,如果這是你給我的答案,那麼請告訴我實話!」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黑白的電影終於沉寂黯淡,眼角眉梢出現了熟悉的殘意:「余淺,你要知道答案是嗎?那我告訴你,卿微病重,我不能拋下她。這就是答案。」
我站的位置,窗外的陽光恰好打在我半邊身體上,於是我一半浸於陽光,一半浸於陰影,有著一種地獄人間交疊的錯覺。在時空變化扭曲的定格里,我頓悟了。
原來,如此!
再無淺淺,再無溫柔,再無情話,真相果然是赤裸裸又傷人的。是了,唯有這般帶著殘酷表情的許子揚,才是真實的,他從未變過,應該說,他對顧卿微之愛,驚天地泣鬼神,從未變過!
這次不會再流眼淚了,因為已經不會再痛了。轉過身時擦了擦剛才的淚痕,唇角咧開諷刺的弧度。早就看明白,我與顧卿微的戰爭,永遠都是一面倒。她顧卿微只一個病重將死,就能將我余淺擊潰得兵敗如山倒。早知最終結局會是如此,一個被愛護珍藏如此多年,且為其籌謀規劃一切的女人,他怎可能說舍就舍?
他對顧卿微的愛,是沉進骨子裡的,和著血沫腐爛了的,所以在她病重的消息帶來時,他要放我自由。不過是應了那句,他愛她多過愛我,而我也永不可能是他的唯一。
接下來就比較簡單了,我如旁觀者站在一處,看著許子傑指揮若定地將人抬上了車,在行車時他的目光總飄向我,裡面含著擔憂,而躺在後座的男人從頭至尾都如影子般悄無聲息,我則半闔著眼假寐。車廂內的氣氛,怪異又詭譎,壓得人透不過氣,我將此當成是高原反應。
過了一個多小時,許子傑才發現我的不對勁。那時我已是抑制不住的呼吸急促,陣陣噁心襲來,胸口窒悶。當藥丸塞進我嘴裡時,腦補著高反後會有哪些癥狀,這在決定來西藏前都有做過功課,垂眸看指尖,果然已經發紫,想必我的嘴唇也發紫了吧。
沉痛的聲音在背後傳來:「淺淺,你為什麼不早點說?」
此時我連抬一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就著許子傑的手「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水,然後迷濛中感覺有人將氧氣罩戴在了我臉上,終於疲倦地闔上了眼。心想,缺氧的感覺就是這樣啊,氧氣之於人就像水之於魚一般重要,片刻的稀薄和頓失,就會危及生命。
正式昏睡前,有個念頭躥入腦中,魚其實要比人好,因為魚只有七秒鐘的記憶,片刻之後就能遺忘前事,只需游轉個彎,就能重新開始。不像人那般記憶冗長,有些人,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
車子抵達機場,我已無大礙。許子傑問我要證件去辦理登機手續時,我仰頭,寂色的眸子看向他:「就到這裡吧。」
「什麼?」他一時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淡笑了下,輕聲道:「我們就在這裡分道揚鑣吧。」他突然睜大雙眼,吸氣聲傳來,「若若……」卻聲如堵塞住,難吐一個字出來,炙痛的表情浮於他臉。
想抬手輕拍他的肩膀說我沒事,知道他又在懊悔是他帶來顧卿微的消息,讓我與那人終成陌路。可又能怪他什麼呢?我本就不欲與他再在一起,總歸是要回到一個人的宿命。
「謝謝你那一年多的照顧和陪伴,以後咱們也少見吧,有句話你其實說錯了,能給我幸福的不是他,而是平凡。」耳旁有清脆的骨骼聲在響,是拳握到不能再緊之後發出的聲音,我連餘光都沒有給坐在輪椅里的那人,但能感受到他情緒的變化。
其實經歷了這麼多,他的心思多少能琢磨點,說他對我完全沒有感情那是假的,要不然他不會為我跑到鄉村,又跑到這藏區來,可這些情意都抵不過一句顧卿微病重。
「那你打算去哪兒?」
我蹙起眉,抬頭看了看上方顯示屏上的航班:「我去服務台問一問再說。」說完就走向那邊的服務台,本是沒有想好去處,突然腦中徒生了個念頭。一問之下,居然真有那座城市的航班,每天只有一個班次,恰好就在兩小時后。
等到捏著機票轉身時,看到那處許子傑低頭正與那人說著什麼,我想了想走了過去,他們同時抬眼向我看來,停止了交談。目光定在許子傑臉上,把機票遞過去:「你看,已經買好了,是回Y城的。」
Y城是我家鄉那個小鎮的上級城市,飄蕩這麼久,該回家一趟了。車禍后那半年,記憶是混亂的,惶惶然不知每天是如何過的,後來清醒了,因腿傷而步入漫長的復健階段。那樣的我,又如何會想讓母親看到呢,加上我又假裝失憶,所以就沒與母親聯絡。
直到在墓園看到自己的墓碑時,回神間就想到了母親,如果子傑做得這般徹底,那麼勢必她那裡也瞞下了。不敢去想,母親聽到我的「噩耗」會是多難過,即使成年後我因為學業、工作等種種理由而遠離了她,可她對我的愛從未變過。
在經歷了藏區生死劫難后,忽然覺得這世間最牢固的其實還是親情,血緣關係是不管你走到哪兒都割捨不了的。我想家,我想她,那個被冠以我母親之名的女人。
許子傑把機票仔細看了看后還給了我,連帶遞過來兩把鑰匙,我揚起眉疑惑地看他。
「這是吳市和……Z市這邊房子的鑰匙,雖然你在離開前發了辭職郵件,但校長那邊並未批示,只做了你在休長假的安排處理。」我剛張口欲言,就被他堵住,「若若,不要急著拒絕,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希望你都能好好考慮。當初老師這個行業是你的選擇,也是你喜歡的,我和子揚以後都不會再來打擾你,收下好嗎?」
我無言以對,帶著涼意的鑰匙塞進了我手裡,齒輪磕在掌心,鈍鈍的,一握緊,又微微刺疼。我往安檢處走,身後的腳步緊隨,還有輪盤轉動聲。
入關口,我迴轉過頭:「就這樣吧,再見!」
許子傑走近到跟前,目光緊凝,他說:「若若,能讓我再抱你一下嗎?」我輕點了點頭,他將我拉在懷中,清新的氣息環繞我,懷抱溫暖、安寧,放開時他說:「保重!」
鼻子微酸,一直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他們本是不相交的平行線,層次間的差異,意味著所處環境的不同,如果不是他們橫跨入我的生命,那麼我可能一生都難與他們有交集。所以,如果說再見,那就是真的不見了。
跨進關口,安檢用儀器掃描全身,讓我背轉身時,目光終於與坐在輪椅里的人碰觸,來不及躲閃,這是自從醫院出來,我第一次真正地正視他。
流轉的深邃里,彷彿是蒼涼寂寞,眷戀沉痛,又彷彿是我的錯覺,因為再看時那裡已經只剩哀漠。我輕嘆在唇邊,這個撞進我生命的男人,可以說是我的一場浩劫。我沒有度量說祝他幸福的話,只惡毒地想,失去了我的他,一定不會幸福,或者不要幸福。
可我知道,他與顧卿微終會有情人終成眷屬的。
轉過身,任淚滾出眼眶,許子揚,我終於徹底走出你的生命了。
平靜地等待,平靜地登機,最後飛機起飛,飛上三萬英尺的高空。耳旁的音樂很憂傷,我卻已經不會感傷,當人經歷愛情、傷痛、反覆,以及放手后,就能徹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