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黃粱一夢
愛是一把「雙刃劍」,一面可以成為武器來殺死對方,一面也可以變為包容與原諒。
因為陳新愛謝雅,所以就算在意那段過去,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原諒。謝雅打來電話告訴我時,心裡很為他們高興。可卻沒想到,陳新有一天會來找我。
那天我從研究所回來,看到陳新在公寓樓下,很是意外,暗自以為他與謝雅雖和好了卻心有芥蒂,來找我探聽有關君子的事。由於與他交集不多,不適宜將他帶到家裡去,於是選了附近的一個公園散步。
傍晚時分,夕陽無限好。
只是我沒想到陳新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余淺,你玩過傳奇?」我在微愣之後點頭,他又追問,「那你在傳奇里是叫靚靚軒豬?」
再聽被提起這個曾經的網名,我不由得失笑了說:「嗯,遊戲裡邊亂取的名字而已。」他又問:「你怎麼會想到起這個名字的?小雅說,你還玩過別的老區,能告訴我是玩的哪個區嗎?」
我訝然看著他,發覺他似乎有著難掩的急切與興奮,看我的目光也不同以往。
見我看過來,他頓住了腳步對我說:「我也玩過傳奇,在十區,有過一個很好的朋友,她說如果去新區從頭開始的話,那麼就叫靚靚軒豬。軒豬,是你嗎?」
我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問:「你是……」
「我是戰狂。」
「……」
陳舊的記憶翻飛而起,一些被刻意遺忘了的往事,是我心裡最深的秘密。
曾以為,那些過往早已煙消雲散,甚至灰飛煙滅,我的電腦上永遠都不會再出現那個龍符號的網游標牌,我也從那個世界回到了現實。卻沒想到,經年之後,會再被提起,甚至挖掘。
而眼前的陳新,竟是當初一直陪在我左右的朋友,戰狂。
終於明白他眼底難掩的興奮從何而來,他從謝雅那裡得知我在新區叫靚靚軒豬,就開始對我的身份有了懷疑,今天過來找我是為了證實這是巧合,還是我就是那個十區的,水雲軒!
只有水上雲,不見天上軒。
——水雲軒
當初想這個網名時,有過很多種想法。行至水雲歸盡處,偶見青鳥落琅軒。萬里風煙碧水流,唯有一方雲中軒。詩句很美,滿足了時下初入網游女孩的夢幻情結。當時的我,恰在桃花爛漫的年華,懵懂又青澀,從沒想過一入傳奇深似海,想象中的桃花源,不過是繁華夢一場。傷情、心碎,淚離別。
我的反應,讓陳新證實了心中的猜測,他臉上漾開欣喜的笑容:「軒豬,我真沒想到會與你再相遇,而且是現實中。小雅提起那個名字時,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動。」
心中生暖,當初默默陪伴的戰戰,居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的老公,真是不遠千里的緣分哪。只是,我嘴角的笑卻變得牽強。
陳新並沒有察覺我的異狀,他興奮地細數著那些我們一同走在瑪法大陸時的情景,我在旁默默聽著,偶爾搭上一兩句,竟不知不覺間天色已黑。等見天色已暗時,他眸光清澈地看著我說:「軒豬,我先回了,等哪天我們再出來聊,叫上……」他的話聲倏然而止,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儘管面色不變,眼角卻隱隱抽動。
陳新的臉上微有忐忑,遲疑地問我:「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抬起眼搖頭說:「戰戰,別告訴我,從刪號那天起,就已經成為過去了。」既然放下,就不想再去糾結。
回到住處,發覺燈居然亮著,循著感覺一路往裡找,果然在書房內發現了許子揚的身影。隔了好多天沒見,背對的他挺拔如昔,沒了那天離去時的戾氣,整個人顯得有幾分清瘦。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從桌案里回過頭來,眉目如畫當如是,他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尤其是那蹙起的眉,令他多了股迷人的男人味。
「怎麼回來這麼晚?」他問。沒有劍拔弩張,彷彿前事不曾發生。這是許子揚的態度。
我也緩聲解釋:「有點事耽誤了。」頓了頓又問,「吃了嗎?」他輕哼了聲算作應答,「家裡沒吃的,你打電話叫外賣吧。」
我想到那空空的冰箱,有些赧然道:「那你等等。」然後走出書房,卻沒有去撥電話,而是走進廚房,從冰箱中翻找出一袋水餃。這東西當初買時,就圖它方便,只要燒開水,將冰凍的餃子放進去煮就行。很快,幾十個餃子出鍋,分了自己十個,剩下的都放一個盤子里,又倒了醋在碟子里。
然後才去喚他,走到書房門口,因為腳步放輕,他並沒有察覺,依舊埋首在桌案前。凝望了那深沉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輕敲了房門。許子揚轉頭時,我丟下一句:「可以吃了。」留了個飄然的背影給他。
我坐在桌前,他從書房內走出來,視線飄過桌面。我視線微垂,余光中見他一聲不吭坐在了對面。在看到他連夾幾隻餃子往嘴裡送,卻不蘸醋時,忍不住多嘴提醒:「可以蘸些醋,更入味一些。」他抬眼飛快掠過我的臉,淡淡說:「我不吃醋。」
怔了下,印象中他好像確實不愛將菜蘸醋吃,我居然忘了這個小細節,只是他這句話聽起來倒似有深義。之後兩人無聲地吃完餃子,他把碗一推就起身道:「你先睡,我還有事情要做。」轉身走進了書房。
我瞪著桌上的空盤子和滿滿的一碟子醋,不由得氣結,他倒完全是大老爺們兒的作風,吃完將碗盤一推。等梳洗完躺到床上時,我也沒等他,徑自抱了被子就閉眼,卻怎麼都睡不著。與陳新傍晚時的相認讓我覺得心潮澎湃,一些往事不可避免地被翻動。
後來怎麼迷糊過去的也不知道了,早上醒來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沒有完全遮住的窗帘處,透進來一抹柔光。側轉過頭,許子揚的臉就在寸許之外。那抹悄悄而入的光恰好打在他臉上,讓原本稜角分明的臉變得柔和,長長的睫毛蓋住了黑眸,這麼近的距離,可看清他臉上的毛孔。就男人來說,他的皮膚是細膩的,卻不會顯得陰柔。
在無人見到的這一刻,我將溫柔的情意盡顯於眼底,想伸手去輕撫他的臉,最終只是一聲嘆息。腦中浮現出昨天傍晚陳新臨走前的話……
「如果成了過去,那你為何還在新區取名叫靚靚軒豬?你形單影隻,卻依然堅持用這個名字,軒豬,你根本就沒忘記他。」
「其實你是想知道他是誰吧,或者你已經猜到了?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和他即使互不相識,卻還是走在了一起。余淺,他是子揚。」
陳新在說這些時,溫煦的目光里含著肯定,我知道他是清楚目前我與許子揚在一起這件事的,可能這在他們之間不算什麼秘密,即使他還與丁嵐在一起。
而那一句「他是子揚」,將我的心湖撥動甚至讓我心潮澎湃。
就算在陳新說出他是戰狂的那一瞬,我的心極速跳動,可還是不敢去想那個被水雲軒在遊戲里深愛刻骨的人,是許子揚……
腦中出現一個嬌俏的身影,那是一個遊戲人物,紅色鮮艷的綵衣包裹著她,身上刻著自己的名字,而在「水雲軒」三個字的上面,是「唯一的妻子」。
她和他,在網游里,曾是夫妻。但最終以水雲軒退下遊戲,刪號收場。
那是我深深沉湎的一段過去。彼時年華,還正青澀,初入網游,跟大多數菜鳥一樣,不知道該如何運作,我還選擇了一個最弱的職業:法師。
這是我最初加入時的概貌,現在回想,如果我知道在後來會遇見一個叫「唯一」的人,會不會在一開始就選擇放棄這款遊戲,不至於一入傳奇深似海,從此拔身不起。
在整個十區,幾乎無人不知那個叫「唯一」的人物的名號,他是沙巴克城主,是最強行會的老大,是……某人的丈夫。是的,我初見他時,他的身上背著「某某的丈夫」的身份。很長一段時間,我以一個小人物的姿態在仰望他,對他有著崇拜與敬意。
時間隔得久了,不太記得如何與他變熟的,可能是商人的身份,也可能是因為家族的關係,他作為行會老大要籠絡人心,所以漸漸跟他有了頻繁接觸。那時,他已恢復單身。
其實遊戲與現實一樣,人們總喜歡崇拜強者,在我還是懵懂的年華時,會喜歡上他完全不意外。不覺時間過得飛快,每一個通宵寂靜的夜,我和他的身影徘徊在瑪法大陸各地。土城、蒼月、沙巴克、新人村……好多風景無限處,也有好多獨屬於我們兩人的秘密桃源。當他向我開口求婚時,我心跳加速到甚至怕被屏幕對面的人聽到。
月老神殿,行會所有成員都來觀摩,大家分站兩行,地上用金幣擺著大大的心,渲染著婚姻殿堂的喜氣洋洋。我穿的就是那件鮮紅的綵衣,名叫霓裳羽衣。唯一穿的是戰士最威武的衣裳天魔神甲,他就像英挺的君王一般站在月老神殿的最高處,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向他。
當看到屏幕下方提示:你已成為唯一的妻子,我在電腦背後漾出甜甜笑容。
彼時,我並不知此刻的歡顏,是在為之後的一次次落淚作鋪墊。
兩人一起練級時,我曾經戲言問他為什麼起了這麼一個名字。唯一,並不太霸氣,反而顯得柔情,當時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建號時隨便起的。
也是我當年天真爛漫不會去懷疑喜歡的人,他這麼一說,也就信了。還喜滋滋地打了一行字過去:夫君,許我唯一可否?他的回復簡短又令我印象深刻:嗯。
從那以後,我就認定了這是他對我的誓言——許我唯一。
一直到很久之後,才領悟,唯一的名字,是為別人而取……
「淺淺?」低沉的男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一轉眼就對上黑漆的幽眸,裡頭不見倦意,一片清明,顯然是醒了一會兒,卻沒有喚我,或者喚了,而我卻沉浸在那段久遠的回憶里沒聽到。
不知是我眼裡的情緒來不及收回,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許子揚默默盯了我半晌,也不作聲,我被他看得有些沉不住氣,輕輕推了他一下,問:「你不要上班嗎?」他這才坐起身來,卻又忽然俯下身來在我眉心印下輕輕一吻,又是一聲喚:「淺淺。」眼底疑似溫柔。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老是喚我的名字,卻又不說什麼,而「淺淺」這兩個字在他唇間輕吐,似乎多了絲曖昧迷離。最後他丟了句「晚上等我回來一起吃飯」,飄然走進洗浴室,很快出來,就出門上班去了。我怔怔凝視著消失在門外的身影,說不出的惆悵。
如夢似幻,彷彿我們就是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小夫妻,丈夫離家去上班,囑咐妻子晚上等他,溫情眷戀,盡在不言中。
室內只剩了自己,我放任思緒,再度陷進那個久遠的世界。
時間沒有停止,美好的夢也終於到了破碎的那一天。真真是印證了一句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朋友相繼告別網游,就連唯一也對我說了要離開遊戲。
當他告訴我時,那感覺就像是晴天霹靂。原來不是我一人靜守原地,就可以守住這份幸福的。他在屏幕那頭打著字解釋離開的原因,我在這邊極度茫然地想,如果遊戲沒有了唯一,那麼還剩什麼?
他在現實里擁有一個豐厚的背景,這事他曾跟我提過,他也正是為此離開。家裡讓他去從軍,意在實踐和鍛煉,為將來打基礎。也正是如此,他不得不放下遊戲,也放下我。
陡生一種悲壯感,難抑眼眶裡緊裹的淚。我的無聲沉默被他察覺,底下一排排的字打在屏幕上,全是他焦急又擔憂的話:「軒豬,你是不是在哭?軒豬,不要難過,如果有時間我會回來看你的。軒豬……」
無數個「軒豬」在我眼前晃過,而我只打下兩個字:「唯一。」
曾許我的唯一,不過幾個月,也要隨現實的洪流而離去,我怎能不難過?對面的他似有所悟,突然就頓住了翩飛而來的勸言。我定定地看著那個身穿黑金天魔神甲的戰士,他是我的唯一,似乎也能感覺到他心間的沉痛與猶豫不決。
忽然,他圍著我跑了兩圈,掄起手中的武器對著空氣揮了兩下,然後打下一行字說:軒豬,跟我去沙巴克武器店。他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了眼前,等我匆匆趕到武器店時,他已經站在那個修鍊武器的老頭前。
他跑過來對我說:「軒豬,我為你下一個賭。如果把這武器放進裡面修鍊,什麼首飾都不放,武器碎裂的話我陪你留在傳奇,去他媽的什麼當兵,老子不當這兵了。如果……不,沒有如果,不可能。」
我在聽他說出那個賭時,就開始渾身顫抖,因為在當下不算外掛橫行的時代,修鍊武器十分困難,必須要選對配方與首飾,否則武器就會碎裂。等於說唯一現在下的這個賭只有一種結局:武器必碎!他是在為自己找一個借口,留下的借口。
他舍了現實,也要陪著我,這樣的唯一,如何讓我不心顫?那等待的一個小時,是漫長而又難熬的,我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站在武器店的老頭面前,像在等待一個審判。
時間再長,也終有個結局,唯一取出了修鍊的武器,然後走到我身前,一排藍字出現在屏幕下方:「軒豬,這是我對你的承諾,將一切都交給老天來定奪吧。」
我還在怔愣時,他的裁決已經向我揮來,和平模式。我眼睛沒有眨,揮刀、落下,英偉的天魔戰士,手上還握著那把武器,我的心從高空跌進谷底,武器沒有碎!
天意如此……
視線模糊,蓬勃的情緒洶湧而出,我趴在桌上哭得肆意,彷彿天塌了一般。因為我知道,唯一這個人重承諾,也一言九鼎。這個賭,輸了,哪怕那把武器碎裂的可能是99%,而老天爺偏偏就將賭注放在了那餘下的1%上。
當後來一切成為過去,重新回想這一段時,我不會覺得那把武器若真的碎了,他就會留下,那不過是哄一個傷心女孩的善意謊言而已。但當時,我感動了,心碎了,也信了。
唯一是個很理智的人,既然做了決定就不會更改。他有條不紊地將行會事務交託給會裡的兄弟,將一些有紀念意義的裝備取下放到我包裹里,然後剩下的都送給了別人。最後一天的晚上,我想要陪他最後一個通宵,他卻不願意,他說:「軒豬,我不說再見。」
就為他這一句話,我默然點了下線。第二天清晨剛睜開眼,我就開了電腦,然後人物剛登錄進遊戲,就看到唯一打了句「哈哈,再見!」身影便消失在眼前。我與他錯過了……
那個空間只剩下我,還有好友戰狂,他與唯一也是朋友。靜默半刻,戰狂走到我面前,點了交易,交易框里放了一枚金色的求婚戒指。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去點接受,滑鼠滑過自己人物時,忽然手一抖,不敢置信,我身上的名字成了單排,那「唯一的妻子」幾個字已經不復見,他……離婚了。
戰狂開始不斷地打字過來,他說昨晚我下線后,唯一沒有下,而是通宵了最後一個傳奇夜晚。他什麼事都沒做,只是去月老神殿解除了與我的婚姻關係,然後在同心小徑守著虹魔豬衛打了整整一夜,終於在天明時打到了一枚求婚戒指。
他把那枚戒指交易給了戰狂,拜託他照顧我,意有所指。在下線前,讓戰狂傳一句話給我:「告訴軒豬,她是我傳奇里最愛的女人。」
到了此處,我已經情緒崩潰,誰說遊戲里的愛情不能是真,這是我第一次聽唯一說他愛我,我們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時光,他從未言愛,卻在臨走時將愛說了出來。
我將求婚戒指收下,藏在了倉庫最深處,他沒說一句要我等待的話,可我已經發誓一定要等他回來。原以為會是一段很長時間的分離,半年、一年,也可能是永不再見。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一個月後,我卻在那個存有我和他回憶的小房間內看到了他。
那時,他正在與人切磋單挑。我點開他身上的裝備,全新的一套,比一個月前還要好。
戰局一場又一場,他像沒看到我一般。而我就傻傻地頓在原地,沉默地看著那熟悉的身影,直到房間的氣氛漸漸變得微妙,那些人也紛紛離開,只剩我們兩人。
我想了想,打了一句話過去:「你回來了啊?」
唯一回過來的話很簡短:「嗯。」
他又變回沉默,千言萬語想問卻問不出口,因為我直覺似乎有什麼變了。確實不是我敏感,之後幾天他時有上來,但卻變得沉默,與我的交流很少,漸漸也得知了他能回遊戲的原因。
是他在一個月內把相關事情安排好且穩定下來,他一邊在部隊里,一邊在他父親那裡實習磨鍊,所以時常能夠回家。這樣的轉折我本該開心,因為他可以不用離開遊戲了,可他那突然疏離的態度卻讓我彷徨。我跟他就像走了一條交叉的線,他向左,我向右,漸行漸遠。那枚求婚戒指一直停留在我倉庫的一角,不曾被他詢問起。
遲滯在心口的那句「為什麼」,一直想找他問清楚,可還沒等我鼓起勇氣時,卻在某個偏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名,刺得眼睛發疼,說是熟悉,是因為「唯一」兩字,心痛的是它出現在「唯一的妻子」裡面。
那個頭銜背在了另外一個穿著霓裳羽衣的女法師身上!滑鼠滑下,看清了女法師的名字——卿我微城。腦中下意識地搜尋這個名字,漸漸想起,她是我初入傳奇時,看到唯一背在身上的那個名字,那時,他是卿我微城的丈夫,她是唯一的妻子。
這叫什麼?回歸原位?突然間恍然醒悟,我那問不出的「為什麼」源自哪裡了。
當初唯一告訴我的那段他與卿我微城的過去並非全部,他們之間也絕不止表面看來的那麼簡單,抑或,他和她從來都有著聯繫。而我就像個傻子一樣,自守在那座被虛妄的謊言砌起的城堡內。
轉身的剎那,屹立不動的女法師動了,向某個方向奔跑過去,幾乎是下意識地,我跟在了她背後。海邊,黑金魁梧的天魔神甲戰士站得筆直,鮮紅色融入他的世界,他輕問:「你來了啊?」她答:「嗯。」簡短的白字對話飄在屏幕下方的對話欄里。
就站在他們身後不遠的位置,沒人發現我。或者說,唯一,沒有看到我。
明明隔的距離不遠,卻像是兩個世界,他和卿我微城相依攜手站在海邊,而我凝立在孤獨天涯。我默然轉身,悄悄離去,再也不用問為什麼了,一個月的時間,他找回了他的傾城,而我卻固守原地,這就是心的距離。
很奇怪,他離開的那幾天,我幾乎哭瞎了眼,但在他已經背棄誓言時,我卻沒有哭。那些他為我下的賭,對戰狂等人的囑託,還有他讓戰狂轉告我的那句最愛的話,成了我的黃粱一夢。然後,他用最尖銳的刀,刺進我心底,也戳破了我的夢。
許我唯一,終究成了童話。他不是我的唯一。
在我下線時,遲疑著是否要刪號,滑鼠點在那刪除鍵上,卻怎麼都點不下去,這個號除去有關唯一的回憶,還有著許許多多並肩作戰堅守相陪的朋友的回憶,我最終還是長嘆了一聲,按了退出。當初以為,那可能就是水雲軒和唯一的結局了。
無法延續愛戀,終成回憶。
時隔半年,我凝視著桌面上的龍圖案良久,最終登錄了上去,上線在那個永殤之城——蒼月島。不過半年時間,島上人煙稀少到只剩三三兩兩,我點著人物的名字,卻沒有一個認識的。
突然有人藍字M語過來,問我是否是本人。那個人我認識,是後期一個家族裡的女玩家,當初也曾聊過天,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種朋友。我難得上線一次,還有朋友記得自己,故而心有安慰,於是就跟她聊了起來,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唯一身上。
細數曾經的過往,一段難忘的情懷,有箇舊友能聽自己傾訴,讓我很是欣慰。隔了兩日上線,自然而然就去找她了,然而,等跑進那日與她一同聊天的房間時,我整個人都怔住了。
那個名字,刺目又熟悉,我絕沒想過,會在時隔半年還能再遇,他就是唯一。
而此刻,他與那個家族女玩家相依……
腦中閃過那天的一幕幕,她的有意搭訕,她的友好,她的安慰,忽然想要大笑三聲,還有比這更狗血的劇情嗎?我犯了一個大錯,對人心不設防。
從不以己度人,而人卻誠欺我也。
顯然,因為房間的狹小,在我走進來的剎那,他們就看見了我。天魔神甲戰士往旁邊站了站,隔空揮了幾刀,而我的屏幕下方有了M語,不是來自唯一,是她。
她像個沒事人一般與我打著招呼,我在屏幕後面冷冷一笑,她在說了好些話后見我沒反應,才頓了頓打了一句:「軒軒,你生氣了嗎?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他一點,你與他經歷那麼多,一定是最了解他的人,所以我才……」
我快速敲出一行字:「很抱歉,我不是最了解他的人。」
目光移到那抹身影上,刺得眼睛發疼,點著他的名字,打下三個字:「為什麼?」
為什麼當初情深意切依依不捨,做下那許多傻事,言之鑿鑿說傳奇里最愛的人是我,卻在一個月後變了?為什麼既然已經追回了你的初戀,你的最愛,又還與別人在一起?為什麼又讓我置身於這樣一個可悲的境地?
我始終是沒有按發送鍵,把三個字刪除了走出門外。摸了摸心口,那是任你怎麼暴躁,心疼如刀割,腳永遠踩不到地的感覺。環看四周空廖,我最終按了退出,刪除人物水雲軒,下線。
真真是黃粱一夢,恍如隔世。
這些都是發生在認識許子揚之前,因為有了那次的教訓,自此我對什麼都留了個心眼兒,從不將沉痛的往事道於人說,直到後來與謝雅相識且相知,才與之交換了秘密。
念及謝雅,不由得將思緒拉向與她相識后那段新區的遊戲生涯,那又是一段永殤!
謝雅曾問過我,是否因為老區的殤離,造就了我在新區里一改常態的肆意橫行?如果說十區的我出名是因為我是唯一的妻子,那麼在新區,卻是我一手打下的名望,成名於天下,下的本錢自然也大。做商人賺的錢,全都花在了號上。
一個人玩遊戲,可以沒有愛人,但卻不能沒有朋友。但當兩批朋友敵對時,我站在中間就是兩難,無法偏幫任何一方,卻又身不由己被捲入其中。
我無可避免地加入沙巴克,與老大冷戰結盟后,自當加入城戰行列,而敵對方卻是老友風雲。我以為戰場上是敵人,私下裡是朋友,兩者是可以共存的,但在我揮刀向風雲砍下時,他震怒的質問以及漫罵翻飛而來。
之後,發展到風雲整個行會圍在城池周圍,刷屏怒罵我忘恩負義、狼心狗肺,整整刷了一個禮拜。我站在安全區目睹這一切,只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我終於明白,其實我不適合玩這款遊戲,因為我太重感情。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
別人關上電腦可以呼呼大睡,將遊戲里的事物都忘記,而我卻不能,無法抹去心頭絲絲痛意,也無法抹去心涼如冰的感覺。
事後謝雅知道了全過程,在電話里唏噓慨嘆說:「豬豬,你知道你錯在哪兒嗎?情這一個字你看不破,也看不懂。你可知風雲喜歡你?你又可知冷戰也喜歡你?這場浩劫里只要你偏幫任何一方,就註定了後來的悲劇。而你其實卻無心,因為你將心遺落在了唯一身上。」
我震驚,怎麼可能?明明風雲與冷戰身旁都有佳麗,他們怎可能會喜歡我?可是謝雅言之鑿鑿如此肯定,她說全區的人都知那兩人愛靚豬,唯獨你不知。
我再不敢上傳奇,起初會覺得難受,後來把遊戲從電腦里刪除,專心投入學習,漸漸倒也戒了那個癮。直到認識許子揚,對他心動,為他心折,心想到底還是把那段沉痛過往放下了,因為我找到了願意許我唯一的人。
只是,繞了一個圈,他依然不是我的唯一。
伸手習慣性地去摸頸間,發覺是空的才倏然回神,環視一圈四周,還是在自己的屋裡,剛才那些不過都是腦中的回憶。
我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在最深處有一個很小的禮盒,打開盒蓋,銀色的金屬牌子赫然入眼。那是一塊佛牌,上面印的是觀音,男戴觀音女戴佛,這塊佛牌的原主人不是我,是他。
唯一,或者說是許子揚。
那一年我們正情深意濃,適逢我生日,他問我想要什麼禮物,女人千篇一律的答案總是那句「隨意」,其實也正因為是喜歡的人送的,那麼無論是什麼都會喜愛。
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他郵寄過來的包裹。因為那時環境特殊,讓他寄去了老家隔壁鄰居的地址,所以收件人的名字也是鄰居。很大的包裹盒子,裡面就只躺了這麼一個佛牌,他說那是他戴了很久的一條鏈子,有保平安之意,希望我以後都不要摘下來。甜蜜、欣喜,種種美好的情緒在心間泛濫,即使後來緣盡情斷,也一直信守那承諾,永遠戴在脖子上。
於是,撫摸佛牌的就成了我的習慣動作,直到某一天紅繩突然就斷了,牌子掉在地上,我凝望良久,撿起后沒有再去穿線,將它放回了盒子,藏在抽屜深處。回憶如殤,只要它在我心口一天,我就難以忘記。
回首往昔后,心下已有所悟。記得有一次許子揚無意中翻出過這塊佛牌,問我哪兒來的,我撒了個小謊,說是與朋友旅遊時看著喜歡買的,他當時的反應是眸光沉了沉,沒再多問。過後不久,他就跟我提出了分手,如今聯繫起來一想,如果他是唯一,一定認得它,那他提分手很可能與認出我是水雲軒有關。
本想與許子揚履行協議一年,然後各歸各位,在此期間就算做不到心平氣和,起碼可以做到忍耐。可現在我會無法控制地去想,卿我微城是誰?格格又是誰?格格正是最後向我刺探「敵情」,復又當成無事人的那個女人。
如果這是一個現實的圈子變成遊戲的圈子,許子揚是唯一,陳新是戰狂,那麼是否還有其他人也同在那個區,許子傑、丁嵐等又是扮演的什麼角色?憑女人的直覺,丁嵐不大可能是卿我微城。
輕嘆於心頭,許我唯一,不過是我的臆想而已。
他自有他的方圓,我自有我的孤小世界,終究是,不相干,無交集。
我得了失眠症,只要周身被他的氣息包圍著,就無法入眠。哪怕眼睛乾澀到疼,閉上眼都是傳奇里的與現實中的一幕幕交織在一起,變得混亂,令我分不清什麼是虛擬,什麼又是現實,就像我這麼多年過的日子一般,在虛擬的世界里想尋找真實,又在現實的世界里尋找虛擬。
我的不對勁終於被許子揚發現,夜半醒來,他見我瞪大了眼凝在某處,推了推我的臂膀問:「為什麼不睡?」我側眼看了看他輕聲道:「剛做了個噩夢,醒過來就睡不著了。」
他也沒揭穿我,只問:「做了什麼噩夢,說給我聽聽。」
哪裡有什麼噩夢,不過是我隨意撒的謊,他卻執意要問,我想了想后道:「記不得了,只是在夢裡覺得很可怕。」夢醒後會消除某些記憶,這麼說不算作假。
許子揚盯了我一會兒,沒有說什麼,伸手將我的腦袋壓在他胸口:「睡覺!」強勢的口吻裡帶了命令,我想牽唇苦笑,又聽他命令:「閉眼!」閉了眼,禁不住眼睫亂顫,是真的睡不著,尤其是這種睡姿,鼻間與呼吸里,全是他的氣息,霸道地佔滿了我整個神經。
過了會兒,許子揚突然道:「淺淺,你若睡不著,不如我們做點別的?嗯?」語聲輕柔,就在耳側,他的呼吸噴在我的耳根處,痒痒的。我微微側開了些,咕噥了句:「不是在睡嘛。」他輕哼了聲,隔了數秒,手在我背上輕拍起來。
不曉得我是真的疲憊了,還是他那輕拍有安撫作用,居然眼皮子越來越沉重,意識逐漸模糊,終是沉睡了過去。
此後若是晚上被他發覺我還沒睡,就效法這般,漸漸地那失眠症竟不治而愈了。後來想,其實我這是心病,是身體乃至意識對他的抵抗,而許子揚用他的方式讓我排斥著也習慣著他。
真不懂他了,既然已經知道我是水雲軒,又不愛我,為什麼還要將我強掠在身邊?等哪一天情緒上頭,我可能就真的撕破臉攤開了問吧,只是現在,理智還在,我問不出來。
可有些事我以為不問,就會隱在底下,然後沉寂。卻沒想到,不是我來揭開虛擬的面具,也會是別人。當假面被撕開,真相來得那般波濤洶湧。
天橋項目敲定后,工程如火如荼地進行,幾個月後就初見雛形,這次工程屬許子揚與導師一同合作,丁嵐為助理。故而丁嵐提議聚會犒勞大家,沒人有異議。
我本不想過去,可導師卻在事前有意關照全都得到,不能缺席,想來是要賣丁嵐的面子。
到了聚會地點,我微微吃驚,沒想到居然連許子傑,以及陳新和謝雅等人都在。自助餐性質,丁嵐將這樓層包了下來,有錢人的手筆就是不一樣,動輒包場。
我一進門,多道視線向我射來,竟成了場上的焦點。這種被目光聚集的感覺並不太舒服,尤其是各種目光飽含的深意令我如芒刺在背。
許子揚與丁嵐站在一處,看到我時眉宇微蹙了下,隨即舒展開,至於丁嵐看過來的視線就如她給我的整體感覺——盛氣凌人。她總以一種俯瞰的輕蔑之姿來對我,眼底有藏不住的厭惡。
時常想,丁嵐厭惡我其實就跟我厭惡她一般強烈,彼此立場不同,站的角度也不同。我得承認,我厭惡這個女人,厭惡她那高人一等的態度,她不過就是前世修來的福,生養在富貴權勢人家而已;我也厭惡她趾高氣揚的樣子,彷彿許子揚已是她的囊中物。
轉眸看到許子傑斜勾著嘴角看我,似笑非笑的神色,帶著嘲弄與惡意。
謝雅與陳新輕語了一句后,就向我走來,我亦微笑。慶幸這個聚會她在,不然還真令人坐立難安。早前通過電話,得知她與陳新已經言歸於好,此刻看兩人深情相依的樣子,如膠似漆,恩愛甜蜜,很感欣慰。
說是聚會,到底因為是兩種世界,各自為界,分作兩簇人。謝雅與我說了會兒話就回去找陳新了,我沒有動,就獨自坐在原位上。空腹喝酒,灼得胃有些難受,我瞟一眼食物,抬手去拿那塊提拉米蘇蛋糕。卻在要觸及時,被另外一隻白皙的手給搶了先,抬眼一看,是丁嵐。
麻煩來了,腦中閃過這句。我縮回手,從椅子里直起了身,只見丁嵐拿了蛋糕后對我嫵媚地輕笑了下,遂湊近了壓低聲音說:「余淺,今天我就讓你看清你的價值。」話聲一落,她突然用力推了我一下,我沒防備,身體直往後退,伸手想去抓什麼,卻被她假意來拉的手給拍開,這下我是結結實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頭還碰著了桌子。
摔坐在地的瞬間,「哐啷」的餐盤落地聲也隨之而來,一下子四散在我周圍。這可能是我最最狼狽的一次了,食物的菜汁濺到了我身上,將米色外套給染了個遍。
最主要的是那一下摔倒,一時竟站不起來,只能坐在地上,任由無數人注目而來。我正待抬頭怒斥丁嵐,卻被她先聲奪人:「余淺,你為何要故意摔倒來陷害我?我明明碰都沒碰你!」
不及反應,許子揚的身影已出現在視線內,但他不是走向我,而是環住丁嵐的肩膀,低聲問:「怎麼回事?」丁嵐立即一副驚慌如小鳥般地依在他懷中說:「剛才我過來取些你喜歡吃的提拉米蘇蛋糕,卻被余淺給搶了去,然後她說你別得意,就突然往後栽倒下去。」說到這裡,又轉頭艱澀地對我說:「余淺,很抱歉,我什麼都可以讓你,但是不能把子揚讓給你。」
我沒有去看她,只盯著許子揚俯視的眉眼,那裡沒有溫柔與疼惜,只有若有似無的厭惡。他信了丁嵐的話,真的以為我有意做這場戲!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被害者反被誣陷為害人者,四周看過來的目光里多是輕蔑與嘲諷,在笑我畫虎不成反類犬,不過是東施效顰。我沒了解釋的慾望,心暗成灰。
謝雅上前將我扶起時,剛好導師走過來,聽到有同學向他悄聲報告,附和了剛才丁嵐的說辭。眾人看我的眼神中全存了責怪,以為我是在假摔。
假摔!多麼可笑的名詞,本是用在足球場上的,如今卻加在我身上。
我低頭沉默,不去看那些怨責的眼。不是我要做鴕鳥逃避,而是當人的第一觀感已經認定了所看所聽為事實真相后,很難再去扭轉他們的想法,尤其是我無心辯解。
卻聽一聲冷哼在議論紛紛中尤為明顯,轉而閑涼中帶了點戲謔的男音響起:「誰來跟我說說細節呢?是哪隻眼睛看到余淺陷害丁嵐的?」
我怔了下,是許子傑!不由得抬目去看他,而他沉鬱的目光只掠過我的臉后就向四周環視,因是他在質問,剛才信誓旦旦打小報告的人沒一個敢再站出來。即使導師的學生不認識他,但從他的氣度,也猜到了此人不能惹。
丁嵐蹙眉問道:「子傑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是我冤枉了她不成?」
許子傑掉轉目光,看向她時變得邪肆,恢復弔兒郎當的樣子,聳了聳肩道:「我可沒這麼說。只是我見剛才大夥都談興正濃,心無旁騖的,原來都是一心二用的主,一面圍坐在一處,一面還能時刻關注周邊。此等本事,我倒是有心學習一番。」
一番話,誰都聽出了其中的嘲諷,恰如許子傑所言,剛才整個餐廳內,基本是無人留意此處,此刻那言之鑿鑿的旁證顯得太過虛假。
丁嵐眼中閃過惱意,卻礙於身份不好跟許子傑爭辯,於是轉過眼看身旁的人,盈盈的水眸中露出哀憐:「子揚,你信我嗎?」若我不與丁嵐敵對,此時定然拍手叫好,女人在適當的時候示弱,是為大智慧。顯然,丁嵐深諳其道。
許子揚眸光難辨喜怒,抬手輕撫了下她的發,冷冷看過來,淡漠地說:「道歉!」
我一怔,其他人也都微怔。
見我不語,他又重複道:「余淺,道歉!」這下我看清了,那黑眸沉黯且斂著風暴,而站在他旁邊的丁嵐卻是昂起了頭,嘴角處露出一抹得意。
我微微眯起眼,看了他半晌,啟唇輕吐三個字,音量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
「不——可——能。」
人在被逼迫到絕境時,總會有一根神經強硬起來,就算我與許子揚有那一年協議,就算我欠了他債,就算我們是賓主關係,我也不會在這種時候低頭。
有人要我看清自身的價值,我已經看清了,但決不會將尊嚴送到對方的腳下去踐踏。我想我眼中的堅決,許子揚一定看得懂,可他就渾身散著冰冷,沉沉盯著我。
無人出聲,靜到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而我也不再避開視線,凝在原地,等著他的宣判,是堅持要我道歉,還是就此作罷,前者意味我與他成陌路,後者將我的死刑延後。
其實,不過都是我的孤注一擲而已。
我想我切身體會到壯士斷腕的心情了,無需別人注目欣賞,只為心中固執得不肯低頭。
下一刻,左手被緊箍住,捏在腕間的力量幾乎要將那處捏碎。我清楚地看到了許子揚眼中的沉怒,即使一閃而過。丁嵐不安地輕喚:「子揚!」
我用餘光瞟了眼丁嵐的臉色,不由得感到好笑,她親手導演了這場戲,為的是讓我難堪,卻不想全場的焦點轉移,我反而成了主角,尤其是在許子揚跟前。
許子揚眸光未動一分,沉凝著我,陰鷙開口:「第三遍,道歉!」意思很明顯,事不過三。
我低頭看向那捏住我腕的手,骨節分明,完全可能在我再說不遜之詞時下重力。忽然間,我覺得自己腦子出了故障,居然想嘗嘗骨頭當場碎裂的痛苦,是否會比心上的疼還要徹骨難忍。
所以,我揚起頭,微微一笑,無邊嘲諷盡在嘴角,可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覺一股陰風襲來,目標竟是我被控住的手腕。心中一驚,眼前人影一閃,腕上已經鬆了,我被一股力推后兩步,離開了許子揚的禁錮範圍。定睛一看,發現幫我的居然又是許子傑!
現下他正站在我左前方,氣氛一時間變得十分詭異。
丁嵐驚呼起來:「子揚,你的手沒事吧?」隨著她的呼聲,眾人的視線都集聚到許子揚的手上,我亦然,只見他的手背通紅一片,應是剛才許子傑劈掌而下造成的。丁嵐怒目而視:「子傑,你到底在幹什麼?子揚是你堂哥,你竟然為了余淺打子揚?你這是被狐狸精蒙了心嗎?」
「狐狸精?」許子傑饒富興味地回過頭來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相貌一般,身材中等,沒多大潛質可成為狐狸精,倒是挺像一頭豬的。」
那個豬字像在唇間呢喃般,邪氣的眸光若有所指。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今日他的行為太過異常了,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動機。
我向許子揚瞟了一眼,只見他眉眼裡一片無色,喜怒倏然不見,但我看出風暴盡斂在深眸背後。丁嵐是何種人物,大場面見多了,一看這情形,立即轉身笑著應付導師與眾師兄弟,說了些託詞把人都送出了場。
沒一會兒,場上就只剩許家兩兄弟,陳新夫婦,還有幾個與他們交好的人。如此一來,反倒顯得我最格格不入,因為相比他們的高貴身份,我太過平凡。於是我頓生離念,腳剛移動一步,就被許子揚厲眼一橫:「想走?今兒的事情沒了呢。」
心中一沉,身體僵住,氣氛變得凝滯。
「哥,你當真一定要她給嵐子道歉?」許子傑弔兒郎當地開口打破沉寂。
許子揚不理他,只將凌厲的目光停放在我臉上,丁嵐終於受不住被忽視,站出來圓場:「子揚,算了,她沒有傷到我,就不用道歉了!」
「夠了!」謝雅突然出聲,走到身旁握住我冰涼的手,「丁嵐,你何必如此假惺惺,可知醜陋的嫉妒早已在你臉上現形,是人都看得出你的虛偽。陷害你?淺淺根本不是那種人。」
我重重回握過去,原本在許子揚沉厲的目光下已經要堅持不下去,甚至有了屈服的念頭。可謝雅站出列,我若低頭就是將她也拖下了水。
沉目看向丁嵐,緩緩道:「剛才的事,誰是誰非只有當事人清楚,丁嵐,你有何憑證說是我自己摔倒要來陷害你?會有人不顧受傷假意摔倒?」在眾目睽睽下,我伸出了一直藏在背後的右手,剛才摔倒時,不知什麼刺入了掌心,血將淺色的衣袖給染紅,乍一看觸目驚心。
謝雅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地抓住我的手急問:「淺淺,受傷了怎麼不說?」我沖她安撫一笑,剛才那種情形,即便我早早道出受傷的事實,也不見得有人會信我。相反隱忍一時,卻能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尤其是目前手掌被血糊滿了,從外觀來看很嚴重。
這些都是做不得假的,事實擺在眼前。
丁嵐要我看清自身價值,我是看清了,那麼至少也要將她一軍,沒有人走入泥潭后還能幹凈上岸。丁嵐的面色變了好幾次,犀利的眼角一轉,看向謝雅:「倒是有人忘了,前陣子也不知道是誰跟個野男人勾勾搭搭,還被當場捉姦了呢,現在居然還敢跳出來。」
謝雅氣得渾身發抖,陳新也頓時色變,我心中震怒,沒想到丁嵐會拿謝雅與君子的事來說,而且還說得如此不堪。「丁嵐,你閉嘴!」我揚起手指沉喝。
她卻輕輕一笑,往後退半步,邪勾著唇譏諷道:「怎麼,我說錯了嗎?這事圈內人可是都知道呢,誰知道有沒有給新子戴綠……」
「丁嵐!」謝雅衝上去欲撕她嘴,我身形一擋,搶先一步上前,揚手一巴掌,清脆的響聲敲擊著每一個人的心。「丁嵐,這一巴掌告訴你,話不要亂說!」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看我的,因為我全神貫注地盯著丁嵐的眼睛,從她眼裡我看到了驚懼。
可能是我陰狠的神情,以及沉冷的口氣令她感到威懾,也可能是我出手的氣勢蓋過了一切,她都沒有反應過來要還擊。我是賭上了被還一巴掌的可能,謝雅是因我而受辱,動這個手的人不能是她,陳新要在他們圈子裡混呢,得罪了丁嵐勢必難以罷休。
揮那一巴掌時,有意用染了血的右手,於是此時丁嵐的臉上留了血印,看著很是猙獰。有掌風向我面門掃來,躲無可躲,即使落到臉頰上的只是兩根手指,卻也如刀刮過一般生疼,不用說定是留下了指印。
我緩緩轉過臉,凝目看著那雙森冷的黑眸里,風暴似要將我捲起。
「許子揚,夠了!你早知她是靚豬了,竟還如此對她!」許子傑突然暴怒地吼道,一拳揮向許子揚的臉,卻被穩穩避過,他陰鷙的目光依舊盯著我。
陳新在旁驚疑地問:「子傑,你怎麼知道余淺是靚豬?」許子揚朝陳新盯了一眼,目含深意,而原本被我驚住的丁嵐像突然醒轉,上下打量我,眼神驚異。
這時許子揚轉首看向許子傑,唇角勾起淺譏:「子傑,你敢在她面前承認你是誰嗎?」
許子傑頓時語塞,面色變沉。我在旁看他們的臉色風雲多變,心中狐疑不定,直覺有什麼要被揭開。耳旁聽到許子揚在對丁嵐說:「嵐子,今兒的事就賣我個面子,到此為止好嗎?不早了,就此散了吧。」
丁嵐一反常態地好似沒聽到,只怔忡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靚靚軒豬。」她側過頭輕問,「這就是你對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原因嗎?就像當年的冷戰對靚豬?」
我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著面前這對男女,她說什麼?冷戰?許子揚是冷戰?氣氛再度沉滯,所有人似乎都在等著許子揚的答案,而丁嵐卻沒了剛才的盛氣凌人,眉宇間多了一分悲憂。許子揚沉默不語,眉間眼下未有半分波動。
一聲輕笑從丁嵐口中溢出,她轉過頭對我說:「靚豬,我是縹緲仙子。」不止是我,就是謝雅臉上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我們都沒想到,張牙舞爪的丁嵐,竟然是故人。
縹緲仙子,我再次玩遊戲時,新區沙城老大冷戰身邊的紅顏。只要有冷戰出現的地方,勢必會看到她,他們是區里公認的一對,但是他們沒有結婚。因與冷戰交情深厚,自然與她也常有交集,會時常湊在一起閑聊,算是朋友。
我有些了悟許子揚剛才看陳新的眼神含義,是在警告陳新別說出老區的事情與身份。為何要隱瞞我不得而知,但陳新卻沉默了,不再插話。
我轉首看向另外一個默不作聲的男人,沒有忘記剛才許子揚諷刺他不敢在我面前承認是誰這回事,心有疑惑,許子傑在新區究竟是誰?
很快丁嵐就為我解了惑:「靚豬,想知道子傑是誰?呵,他就是風雲。」
「怎麼可能?」這聲驚疑不是出自我口,而是謝雅,她代我問了出來,「他們不是兄弟嘛,怎麼會在遊戲里成了敵對?」問完又頓住,我想謝雅也是憶起最初冷戰與風雲並非敵對關係,而是在同一行會。
後來不知是出了什麼矛盾,風雲憤然離開行會,且帶走一大批行會裡的兄弟,另起爐灶,建立了新行會。當時還一直拉我加入他的行會,在被我拒絕後,與我大吵了一架。可後來又重歸於好,直到那次城戰,我揮刀砍向了他……
許子傑在被丁嵐揭穿后,目光躲閃,不敢直視我,更證實了他就是風雲。昔日至交友人,最終變為敵人,不僅如此,謾罵、圍攻、殺戮,這些他都對我做過。
可以說,靚靚軒豬最終心殤不玩,都是因為面前這個人。
一場硝煙瀰漫的紛爭,戲劇性地落幕了。最後謝雅提議送我去醫院包紮傷口,在眾目睽睽下,帶著我走出了眾人的視線。等從醫務室出來,我的右手被纏了厚厚的紗布,跟粽子似的。
趁著陳新去付藥費時,謝雅陪我坐在等候區感慨:「豬豬,怎麼會這麼巧?他們居然就在我們周圍。」我懂她的感慨,既然這些人都是現實生活中的,那麼她就算在新區玩得再低調,可因為君子的關係,兩人的裝備也不低調,故而大多數人都知道窈窕淑女與君子好逑之名。
我心有頓悟,終於知道許子傑從何得知我在新區的身份了。當初在餐館里我與謝雅的對話被他偷聽到,已經大抵知道我們玩過傳奇,後來君子那件事曝光,在圈子裡引起不小的爭議,然後謝雅是窈窕淑女不言自明,而她在餐館里喚我豬豬。
在新區,窈窕淑女與誰最交好,又喚誰是豬豬,已經成了最淺白不過的問題。
耳邊謝雅輕聲問:「豬豬,還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的話嗎?」
我心中一動,腦中浮現出她曾在電話里對我的那番箴言。
「你為何認為風雲與冷戰都喜歡……靚豬?」我斟酌了一下,還是用了遊戲的人物名,因為即使真有情誼,也是在虛擬世界里,不包括現實。
謝雅輕聲而笑,拍了拍我的頭:「也就你看不出來,那時區里誰不知風雲與冷戰翻臉是為了你?就是那縹緲仙子也知情的,唯獨你這個當事人卻不曉得。」我默然。
回到公寓樓下,我謝絕了陳新和謝雅送我上樓的提議,等車子離開了視線,我才反身往公寓樓內走,快到電梯時,突然橫向里衝出來一個人撞在我右肩膀處,連帶右手也是一疼,鼻間是股酒味,回首間已經聽到悶哼聲。
一個清俊的身影正在揍躺在地上的醉漢,打人的正是許子傑。他會在此處出現,出乎我的意料,卻又在意料之中。在揭破了風雲的身份后,我早猜到他會來找我,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許子傑看向我時欲言又止,轉身將那醉漢拎起扔到了公寓樓外,再回來時眉眼間的戾氣還殘存:「靚豬,我們談談好嗎?」隨即又補充了句,「就在這裡,不用太久。」
他堵住了我到嘴邊的拒絕,我嘆了口氣,看來還得忍一會兒,可腰背實在疼得不行,只能借勢靠在電梯旁的牆上,淡淡地道:「說吧。」
許子傑見我神色淡漠,眼神縮了縮,卻還是往前走了一步,離我稍近些后道:「靚豬,當初我的本意不是要趕你出區的,我當時是氣憤不過,氣你為了他居然連我都殺。」
我淺笑搖頭:「當初就跟你解釋過,我並非是為冷戰殺你,而是開城戰時,你我行會敵對,戰場上我們就是敵人。」可在那時,他根本聽不進去,認準了我揮刀而下,狠心絕情。
「不,你不懂,我和他私下裡有過宣言,那一場城戰輸的一方就退出爭鬥,賭注是你。」
我心上一顫,許子傑又爆出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這其中有如此多的糾葛,我卻全然不知。難道真的是如謝雅所言,再次走入傳奇的我,變得無心,所以看不見周遭隱藏的真相?
面前的許子傑像是陷入了回憶,表情怔忡,他說:「一座城池換一人,這是我和他的賭。當初我從適者生存行會離開時,就對他宣誓,總有一天要將沙巴克拿下,然後用它交換你。後來卻偏離了原本的軌跡,鬧到一發不可收拾。」
我唏噓不已,一座城池換一人,這隻可能在古時戰場發生的事,卻真真實實地在遊戲人物身上發生,我卻一無所知。人們常常指責網游害人,實則不是網游的錯,錯的是人心無法控制。那些遊走在傳奇里的一個個人物,無非就是現實生活里無聊了、空虛了、寂寞了的人群走進那個世界,去實現很多現實里都不能做到的事。
許子傑一把握住我的雙臂,認真地看著我:「靚豬,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許子傑這般誠摯的表情,他的眼瞳不比許子揚深幽,卻更黑白分明,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忽然靜寂中一聲清晰的冷笑劃破耳膜。我倆同時轉頭,只見許子揚就站在門邊,斜靠在門上,唇角是譏諷的弧度,眸光暗沉,不知已經聽了多久。
我輕輕動了下,許子傑鬆開了手,獃獃看著許子揚向我們走來。
「啊——」在我的驚呼聲中,許子揚一拳揮了過來,目標……是我!
我條件反射一閉眼,卻聽身旁一聲悶哼,睜眼去看,反是許子傑被他一拳揮到了旁邊,原來剛才那一拳假意對我,實則在關鍵時刻卻轉彎對準了許子傑。
許子傑的臉上立即就青了一塊,可見那一拳很重。這下他猶如被拔了鬍子的老虎,毫不猶豫就撲了上來,居然跟許子揚扭打在了一起。
我僵站在原地,這兩兄弟是發什麼瘋呢?幾個來回,就可看出許子揚略佔上風,且看他出拳的手法章法有度,明顯是練過的,許子傑雖也不差,到底還是不如他哥出拳迅猛。很快,許子傑腹下中了一拳,痛得彎下腰去,許子揚乘機一腳將他踹翻在地,然後指著他發狠道:「子傑,警告你不要對她妄動心思!」
話完迴轉過身,滿是戾氣地狠盯了我一眼,這時的他完全沒了平日的優雅,像一頭髮怒的豹子。他伸手過來箍住我的腰,使了蠻勁將我往電梯裡面拖,這一下牽動我股椎處的疼,痛得我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
許子揚眸色閃了閃,繼續拖著我走。
卻聽許子傑突然在身後怒吼:「許子揚,你心裡有鬼!這麼怕我與她有接觸,無非是你怕她是十區水雲軒這件事曝光,你更怕唯一那個號的事曝光!」
我渾身一震,側過頭去怔怔地望著,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許子揚卻只是頓了一頓后,沒有停下腳步,跨步走進了電梯內,發覺我還攥著門框不肯入內,就來掰我的手。
我回過頭想向許子傑求救,如果還有什麼秘密隱藏,那麼我要知道真相,尤其是許子傑提到的水雲軒和唯一!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是風雲嗎?難道他也玩過老區?那麼他又是老區里的誰?心有所懼,冥冥中已能預感,將會有更加震撼的與我有關的秘密被揭開,可我還是想知道真相。
眼見我緊拽住門框的手指被許子揚一根一根掰開,許子傑沖了過來,一腳踩住合上的門,然後怒目瞪著許子揚道:「你明明不愛她,為什麼還要將她鎖在身邊?」
「哼,這是我和她的事,用不著你來管。」
「你和她?唯一的號我也有份,陪她練級陪她走遍瑪法的都是我,甚至最後打了一夜同心小徑里的豬衛,得到那枚求婚戒指的也是我,你憑什麼想要一人獨攬這一切?」
我的腦中似有什麼被炸開,目光定在許子傑蠕動的唇,怔怔地問:「你說什麼?」
他轉向我,眼底多了沉痛:「軒豬,唯一不止是他,還是我。那個號是我們倆的,這個秘密沒人知道,那年我們要同時入伍,不得不放下傳奇放下你。可我不知道,他卻在一個月後跑回去上線了,更沒想到會將你傷得那麼深。」
是什麼模糊了視線,是風吹進了沙子嗎?朦朧中見許子傑突然緊張又愧疚地說:「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軒豬,你別哭!」
我抬手一摸,一片潮濕……
許子揚在這時也鬆開了緊箍住我腰上的手,深皺著眉,面色沉黯地站在原處。他沒有反駁,證明許子傑所說的都是真的,那些我深究不解的為什麼,終於找到了答案。可笑又可悲,原以為的歲月靜好,最珍藏的回憶,不過是我一個人的痴人說夢而已。
我聽到自己在問:「也就是說,在新區的時候,你們兩個人一開始就知道我是水雲軒了?」
無聲的沉默,代表了默認,我的心沉到谷底。
曾經有多欣喜,現在就有多悲哀,許家兄弟將我當成征服的對象,信手拈來,玩弄在股掌間。我到底還是被虛妄給玩了一回,屏幕背後的真相竟那麼殘酷。一場痴心不悔的網戀,原來只是一場笑話。我將目光淬鍊成冰,狠狠刮過面前兩個男人的臉,輕吐一個字:「滾!」
走進電梯,將門邊的他們全都推了出去,用力砸關門鍵,直到門關上時,我才抱住自己的肩膀緩緩蹲了下來,把淚含在眼眶裡死死逼住不讓它掉落,腦子裡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