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世入夢
「劍、劍如風,人若……松……」
一陣磕磕絆絆的誦讀聲傳來,將陶嫿自淺眠中喚醒。
嗯?她記得自己住的山頭一直都很清靜的,什麼時候多了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傢伙?
抻了個懶腰,陶嫿自本體樹杈間悄悄探出頭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將她吵醒的罪魁禍首。
那是一個人類的小孩,長得瘦瘦小小,看起來也就七八歲年級,此時他穿著一身洗得有點舊的藍布童子袍,舉著一本紙頁泛黃的書,規規矩矩跪在桃樹下方蒲團上艱難地念著。
但很顯然,這本書對目前的他來說並不好懂。
在念完人若松這一句后,他便又卡了殼。
陶嫿見他念得認真,並沒留意到自己,便悄悄下了樹,走到他背後瞄了那書本一眼,待看清上面寫的內容后頓時嗤笑一聲,「這不是劍經嗎。都是死記硬背僵得不行的條條框框,拿來認字嫌太難,用它練劍又太簡單,你看它作甚?」
小男孩被她突然出聲嚇了一跳,原地跳起來滿臉驚慌回過頭,等發現說話的是個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時。才鬆了口氣,支支吾吾道,「師父閉關,師兄給我這本書要我自己修鍊,有什麼不懂的再去問……」
「哦,說白了,就是沒人管你唄。」
陶嫿歪著腦袋,滿臉天真地說著扎人的話。
大約這句話的確是扎到小孩痛處了,他沒再吱聲,看陶嫿沒有離開的意思,便自顧自拖著蒲團往外挪了挪,跪下繼續開始看書。
「喂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呆啊。」
陶嫿好氣又好笑地跟過去,一把抄走了他手中的書,「我都說了,這書上寫的東西根本沒用,聽你剛才念得,連字都認不全,反正也沒人管你,你現在還不如去找本認字的啟蒙書籍來,先安心學字呢。」
「還我。」
小男孩有些著急,起身討書。
「就不。」
陶嫿卻偏偏被男孩這獃頭獃腦的樣子逗樂了,乾脆舉著書跑回到桃樹最高的樹杈上,一邊晃著腦袋一邊沖樹底下的男孩做鬼臉,「你要書就上來拿呀。」
「你、你不要胡鬧。」
小男孩在樹下急得團團轉,「那根樹枝太高,你會摔到,你要書給你看就是……你先下來!」
男孩的話叫陶嫿愣了一瞬,旋即開懷大笑起來。
這獃子,自己的書都被搶了,搶書的人爬上樹,他竟然第一時間擔心搶書人的安危?
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呢?
自點雲宗落戶在她這片山頭上以來,陶嫿也是見過不少修道人的,跟世人以為的修道之人都清心寡欲六根清凈不同,實際上,這裡的人也或多或少有著各種私心,也有著強烈的執念,只不過凡人求的是富貴名利,而修道之人,求的是長生之道。
因為求的道不同,凡人汲汲營營熱衷抱團,修道之人之間的交往,便顯得淡漠得多。
好比這傻小子嘴裡的「師父」以及「師兄」,前者將他帶上山就乾脆閉關了,後者呢?扔給他一本似是而非的書籍,便不再搭理。
看著樹下急出滿頭大汗的傻小子,陶嫿忍不住勾起嘴角,揚聲問道。「喂,傻小子,我叫陶嫿,你叫什麼名字呀?」
「啊?」
小男孩被問得愣了愣,色澤偏淺淡的眸子中,閃過了一抹濃的化不開的痛楚。
「我……我叫九娃。」
剛說完,他又快速搖了搖頭,「不,不是,我不叫這個,我沒有名字了。」
「沒有名字?」
陶嫿眨眨眼,雖然她不太懂人類的感情,可她卻知道,對一個人來說,名字乃是他存在於這個世間的立世之本,一個人要在世間闖蕩,總要有名有姓才會被人看見,被人記住。沒有姓名,並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你是不是在傷心啊?」
見男孩低下頭去,地面上撲簌簌滴落幾滴水珠,在土壤上緩緩洇開,最後只剩一個色澤偏深的痕迹,陶嫿也沒了逗他玩的心思,飄下樹來站到男孩面前,「不哭啦,不哭好不好?要不這樣,我給你起個名字行嗎?」
「你……你給我起個名字?」
男孩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抬臉看她,語氣里滿是猶疑,「這樣可以嗎?」
「那有什麼不可以的?」
陶嫿才不管人類之間起名的講究,信手翻開書呼啦啦掀過幾頁,待書頁落定,正好停在了上古名劍譜那一頁。
「唔,看這個。」
在一排形狀各異的名劍中,陶嫿指著當中一把看起來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黑色短劍說道。「古有寒鐵,采之於清池,煉七七四十九天,得劍胎,磨之以天精火,又九九八十一日,得劍,淬之以月華泉,劍體如墨,上有霜紋,名『千軍』——哎介紹的這麼多,看起來倒是瘦瘦小小跟你好像。你以後乾脆就叫千軍吧。」
「……我,我不要。」
不料那男孩一臉不情願的樣子,趁陶嫿不留神將書奪回去抱到懷中蹭蹭往後退,「師父說過以後要給我取名字的……」
「以後是以後咯。」
陶嫿被男孩氣笑了,「難道他一天不給你起名字,你就當一天無名氏?你自己說,千軍這個名字多有氣勢,哪裡不好嘛!」
「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講過的話要聽的。」
男孩抱緊劍經滿臉防備地盯著陶嫿,顯然很怕她再次出手搶書。
「你怎麼這麼笨呢。」
陶嫿嗤笑他道,「你師父要是叫你不要吃飯,你還能活活餓死嗎?」
話音剛落,男孩忽然打了個哆嗦,迅速挪開眼去,這次他是鐵了心不開口了,只拖著蒲團抱著書,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往離桃樹不遠的簡陋小木屋走去。
「誒。你怎麼不說話了?」
陶嫿追過去,湊到男孩左邊,他便往右側轉身,湊到右邊,他又朝左邊扭一扭,顯然很不樂意搭理陶嫿。
「喂。千軍,你知不知道這小木屋以前是幹什麼的?」
陶嫿見男孩不理他,眉尖一挑想了個壞招兒,在指間掐了個定身訣丟過去,見男孩被定住動彈不得了,才壞笑著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我跟你說哦,這木屋裡面,原本是放死人用的!你還在裡面住,小心半夜有鬼來找你哦!」
說完,她解了定身訣,笑眯眯等著看男孩被嚇到后驚慌失措的樣子。
然而現實出乎她所料,那個看起來又慫又犟的男孩完全沒在意她的話,發現自己能動了,立刻將蒲團夾到腋下,加快腳步衝進木屋,還從裡面重重合上了門。
陶嫿:……
嘿喲?這小子膽兒挺肥呀?
這麼小的年紀居然不怕死人的?
陶嫿頓時覺得他更有意思了。
「關門關那麼重做什麼。」
上前一步,陶嫿輕輕鬆鬆推開門——這木屋當然不是用來裝死人的,但之前也不是用來住的,而是囤放了一堆雜物,因為沒什麼貴重物品,也不怕丟,別說鎖子,就連閂門的門栓都沒有,「我可是好心提醒你的,你居然不領情?」
話沒說完,便有一大堆灰塵夾雜著蛛網從屋頂簌簌落下,險險落在陶嫿頭上。
「哇!這裡面都沒打掃的嘛?這麼臟!」
陶嫿后跳一步躲開落下的灰塵,隨即看清了屋內的情形,登時搖頭嘆氣起來。「他們叫你過來住死人房,還不給你打掃一下,你居然也忍得?」
房子正中,男孩將蒲團放在只潦草掃過一遍的地面上,垂著眼坐下,抱著膝蓋把自己團成一團不去搭理她。
「你這個悶葫蘆,怎麼不識好人心呢。」
陶嫿唉聲嘆氣走到男孩跟前兒,「我可不是騙你的哦,就你現在坐著的這個位置,幾天前剛躺過一個死人呢,好像是被山下妖獸咬死的,死得可慘。臉都被咬掉了半邊兒!」
「……我不怕死人。」
大約是覺得陶嫿嘮叨的煩人,男孩總算開了口,聲音悶悶的,還帶了一點鼻音。
他的確是不怕死人的。
逃荒的路上,每天都有人死,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甚至還看到自己的玩伴二驢,被他爹拽走換了個陌生的小孩子回來,當天晚上二驢家據說吃了燉肉,那個陌生的小孩子不見了。
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隱約能猜到,這輩子他恐怕再也見不到二驢了。
也是在那一刻,他覺得那些活著的大人,其實比死掉的人更可怕。
所以,當他手裡被塞上那個野菜糰子,被爹娘丟棄的那一刻,他心中說不上究竟是該悲哀,還是該感激,感激他的父母,沒有將他送出去,換成晚上的一鍋燉肉。
「我不怕死人,你出去吧。」
吸了吸鼻子,將眼中泛上來的酸澀壓下去,他依舊不肯抬頭看陶嫿,只悶聲悶氣趕她走。
「嘖,真是根呆木頭。」
陶嫿心道,見男孩都要被自己逗哭了,臉上略有些訕訕的,回頭一想,三年前山下好似是有旱魃出世,人間必然不得太平,也難怪這小孩說不怕死人,三年大旱下來,死的人必然不在少數——倒是她的不對,平白戳人傷疤了。
「算了算了,你不怕就不怕吧。」
熄了逗人的心思,陶嫿又忍不住同情起這小娃娃來,看他生得瘦瘦小小的,好不容易逃過天災上了昆崙山,卻又被丟在這人跡罕至的山頭沒人看顧,好歹這山頭也算是她的地盤,兩人相逢即是緣,她乾脆出手幫他一把。
想到這裡,陶嫿立刻抬起手沖屋子裡丟了個凈塵訣,只見一片綠光閃過,破舊臟污的小木屋內登時煥然一新,就連原本髒兮兮的蒲團,也好似剛剛被泉水濯洗過,看起來瑩潤了幾分。
「可髒兮兮的住著總不舒服吧,看。」
陶嫿沖著目瞪口呆的男孩笑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這樣子是不是住著更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