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一個公主的自我修養

論一個公主的自我修養

由著他的這番話,我迅速地思索了一番,這個人到底是誰。

我從大業而來,是為和親的公主。大業宮中,我是薄情且惡毒的公主,雲鼎傳聞,我容貌傾城才情動人,若是大業派來的刺客,必會義憤填膺:「你這個薄情的惡婦!」

若是雲鼎召來的殺手,定是高喊一聲:「昭容公主多有得罪!」

但這個橫抱著我越過屋檐橫脊的人,卻只是朝我笑:「公主,你真是愈發有趣了。」

聽這話,他該是認識過我,我卻不識得他。

一個錦衣夜行的佳公子,披了人皮面具,從常青城的府尹家府中將我掠走。對於一個和親公主來說,一晚上的失蹤足以發生許多事情,若是待到天亮,此事宣揚出去,兩國和親的事宜必然是泡湯了。

這到底是大業宮中人性的扭曲,還是雲鼎皇族道德的淪喪?

我不禁為此陷入了深思。

這位不願透露真名的翩翩佳公子真的將我帶去了古綢居。

城中燈火通亮,已是深夜,路上仍有擺賣吃食和用具的小商販,佩著劍的俠客與俠女在街上行走,談笑風生,斗笠白紗,一副江湖肆意恩仇的模樣。

他與我並肩而立,走在這街頭,時有商販瞅著他和我衣著氣度皆是不菲,便來招攬一番。

他挑了兩個白紗斗笠,在攤販上丟了一錠銀子,一個戴在自己頭上,另一個跟好玩兒似的按在我的頭上。

那一錠銀子把小商販看得眼睛都直了。

其餘的商販見他出手不凡,都是眼前一亮,便大了膽子,擁了過來,

他看了一眼,那些湊過來還未來得及吆喝的商人便皆是一愣,繼而自覺地退了下去。

我想,這便是上位者的氣度吧。

他真的履行諾言,將我帶到了古綢居的城鎮之上轉了一圈兒。

這古綢居還確如昌林所說,是座燈火通明的不夜城。這些人為了等待天命師的下山,竟真的在這偏僻的山村方建起來一座富饒的城池,來往商販絡繹不絕。

青樓畫舫,歌舞昇平。

這個戴著人皮的男子,將我帶到了碼頭邊。

夜裡的湖邊停著數艘畫舫,船上皆是點著花燈。

待到上了船,裡面竟然與地面無異。迴廊屏風,曲觴流水,皆是布置清雅,來來往往的姑娘們穿紅著綠,衣著暴露,對著他嬉笑嫣然,又閃身讓道,嘻嘻笑笑地挽著手臂回到了各自的房間。

在上了三層樓之後,花坊的盡頭,有侍立兩側的侍女,見到這男子帶了我來了后,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是恭敬地行禮后推開了門。

他竟然帶我來逛畫舫,可這人怎麼也不像是尋花問柳的樣子。

時常聽說,每個畫舫青樓都有個當紅招牌,住在最深的閣樓花巷,一顰一笑便是千金散盡。現如今他直直地進到了這個畫舫的頂樓,想必這個房間里的人就該是一位絕世的美人。

門口的兩個侍女容貌也不賴,有句話怎麼說來的來著,眾星捧月,一笑傾國,美人全靠同行襯托。最美的女人就應該有其他女人做襯托,這被放置在最深處的女人,相比於外面的庸脂俗粉,必然是絕色出塵,我見猶憐。

可讓我詫異的是,房中只有一個年過半百、雙鬢斑白的老婦人。

我第一次來畫舫,沒有見到傳說中的花魁,反倒見到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嫗,這讓我很失望。

那老婦人生的鶴髮童顏,一雙眼又尖又利,隱隱帶著紅血色,興許是許久未睡好。

她坐在紅木桌旁,桌上沒什麼旁的擺設,只放了一個空空的錦繡沉香木盒。

我環顧了四周,房間里點著白燭,窗花上繪著彩杜鵑。窗扉開了一半,風攜著湖面上蒸騰的水汽,濕潤異常。

梳妝台前一片偌大的鏡子,前面擺著幾個花瓶裡面插著新綻的白梅,屏風上繡的錦雀,看樣子這房舍的主人倒挺有格調。

這個男子走進了房間,在紅木桌旁坐了下來,他摘下斗笠,點頭道:「蘭姨。」

被喚作蘭姨的老婦人點了點頭,臉上總算露出一點笑意,聲音蒼老:「公子,這面具可還用得慣?」

看來他們是相熟的。

男子點了點頭。

蘭姨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起身,走到他的背後,手輕輕按在他的臉上,在他的下頜和鬢髮旁緩緩揉了揉,片刻之後,便揭下一張輕薄如蟬翼的面具。

旋即,她將那張面具拎起,放在燭火之上。火舌一舔,便化成了灰飛,隨著一縷青煙,裊裊散去。

對面的華服貴公子瞧著我,一雙眼一眨不眨,帶著吟吟笑意。

他比我想象的更加俊美。

他坐在紅木桌前,聲音慵懶,淡淡道:「蘭姨,你的手藝是好,別人都瞧不出這張臉的問題。只是這麵皮維持的時間太短了,我不太滿意。」

蘭姨垂首,恭敬道:「這面具畢竟只是一張面蠱所做,維持不了幾個時辰。」

說罷,她瞧著我,又說道:「若是用真的人皮來做,自然就能長久。」

我心裡「咯噔」一下,當即明白她是要做什麼了。

蘭姨看著我,手上端著錦繡沉香木盒,上面綴著珍珠和寶石,裡面墊著絲綢,木盒外鑲著白綢緞的邊。

她朝我恭敬地低聲說道:「您是一國公主,您用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

我頓時毛骨悚然。

對面的華服公子依舊只是含笑看著我,一言不發,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

我故作鎮定地看著他,心裡沉著一口氣。

這才剛來雲鼎一天,入了邊境,進了常青城,就來這麼一遭。

就不能各自安好,讓我痛痛快快地鬱郁終老嗎?

我斟酌許久,開口說道:「公子是想拿我的身份去做什麼?」

他看著我,沒說話。

燭火跳映,映在他眼裡化作一片泠泠寒光。

我一臉鎮定,繼續說道:「公子若是要用我的這個身份去達成些事情,只消與我明說便是。公子你有這麼大的本事,我自然是願意與公子合作的。倘若是用了我的麵皮,讓旁人頂替了我的身份去進宮,很容易被我隨行的侍女或是侍衛看出來。」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示意我說下去。

頓了頓,我又說道:「且不說性格變化,還有身體上一些明顯的特徵,都沒辦法掩過旁人的眼睛,你若是大動干戈剝下我的麵皮做面具,讓旁人學著我的樣子進宮,這樣事況多不穩定。還不如我親自進宮,去達成公子的目的,不是么?」

他笑了笑,說道:「說的有道理。」

我心裡一松。

他看著我,略帶思考,神色間有些調笑的意味:「可我又如何能確定,你就一定會乖乖聽話呢?」

我的心一緊,剛要說話,他便抬了手指,掀開我的紗簾,嘴角噙著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慢聲道:「倘若是人皮面具,旁人多半看不出來差別。至於身體上的特徵,有幾個人能注意到?今夜你失蹤了一夜,被我放回去,這一夜誰都不知道你遭受了什麼,若是遭到了某些打擊,性情大變也是有可能的。你的婢女和侍衛,想必也不敢問,怕觸了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雲鼎之中,再沒有認識你的人,誰又能察覺得出來你有所變化?」

我盯著他,他望著我的眼睛,若有所思,淡淡道:「我是不大相信你的,昭容公主。畢竟,只有我自己調教過的人,我才能放心。」

我垂下眼睫,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在桌下攥緊了手指,忽而又抬起眼睫,問道:「為什麼是我?」

我才剛入雲鼎。

我只是一個大業的公主,被迫遠嫁雲鼎和親,初來乍到,甚至人生地不熟。

對於雲鼎來說,大業不過是個異邦小國。這才第一夜,我就被人掠走,想要割下我的麵皮去做一個人皮面具,去讓旁人披了我的臉,進入雲鼎皇宮。

我的身上有這麼大的價值么?

我不知道我該是受寵若驚還是哀嘆命途多舛。

他看著我,手指從我的白紗簾上放下來,淡淡道:「入了雲鼎,不早就該有這個覺悟了嗎?」

雲鼎是昌華繁盛的帝國,現如今皇帝已經將近六十高齡,膝下總共十二個皇子,七個皇女,皆不是什麼好對付的角色。

雲鼎帝王已經到了即將退位登基的年齡,可他卻遲遲未定下太子人選。雲鼎之中的明爭暗鬥實在可怕,這十二個皇子七個皇女,大半都折在了皇族爭鬥之中。

皇城之中,暗流洶湧,爭權奪勢,兄弟鬩牆,父子相殘。

相對來說,我這個大業的公主,的確算不上什麼。

我以往是想過雲鼎之中爭權奪勢的慘烈程度,但是沒想過自己和親入國的第一天就會被人掠走,剝下臉皮。

指甲嵌入了掌心,掐得皮肉泛白,一抽一抽地疼。

腦袋裡靈光一現,我急中生智,故作鎮定地低聲說道:「其實有句話你說錯了,你說我在雲鼎無親無故,旁的人都不認識我。那就錯了,我在雲鼎有故識,若是我性情大變,他自然能看出來的。」

旁邊的蘭姨一愣。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接過蘭姨手中的沉香木盒,手指瑩白,關節分明,擱在那木盒上,撫著那兩側綢緞花邊上綴滿的寶石瓔珞,動作輕柔,好看極了。

他說:「你說說看,你的故識是誰,指不定我還認識。」

我嫣然一笑,一臉從容說道:「雲鼎的六皇子,蘇華庭。」

蘭姨瞪大了眼睛,侍立在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對面的華服公子一眼,目光說不出的古怪。

他也是明顯一愣。

看著他們的眼神,似乎是被我唬到了。

我繼續一本正經地說了下去:「其實不瞞你們,這次和親,並非我所願。我是不願意嫁給二皇子蘇揚瑜的。我與六皇子蘇華庭小的時候便互生情愫,這番他來大業相助,已與我在宮中私定終身,我此次來和親,明裡是嫁給蘇揚瑜,底子里卻只是為了赴華庭的約,要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對面的華服公子無語凝噎了片刻,旁邊的蘭姨忍不住出聲問道:「公主與六殿下定了私情?可老奴曾聽說,公主在大業,曾與現如今的皇帝有過一段風月?」

華服公子抬手打斷了她的話。

我抬手掩了掩眼角,傷懷地悲情一笑,順勢挽起耳邊的散發,語氣頗有些肉麻:「那些都已成過往,我和華庭才是天造地設的那一對。我與他幼年相識,情定終生,他了解我的為人,連我的小性子都摸得一清二楚。我這一生,與他早已發下誓言,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你們若是隨意將我的麵皮換在旁人臉上送入宮中,不消三句話,他必然會知曉那個人不是我。」

對面兩個人皆是無語。

蘭姨看了一眼坐在我對面的華服公子,又看了看我,目光在我們之間來迴轉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對面的華服公子笑了起來,他將錦盒握在手中,目光中帶了一絲讚賞:「看不出來,公主你和蘇華庭竟然還有這樣深的感情,海誓山盟,頂著和親公主的身份,竟敢背著二皇子和蘇華庭私通,嘖嘖,真是教人……」

他像是想了半天,才想出來一個確切的形容詞:「教我很是感動。」

我掩唇一笑,極盡羞澀。

旁邊的蘭姨被我這一笑弄得心裡發毛,她俯下身,湊到對面公子的耳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我緊張地看著他們。

對面華服公子不停地點頭,嘴角還是含著笑。三兩句之後,他搖了搖頭,蘭姨站直了身子,便垂首退到一旁。

我心裡如同擂起一面大鼓,臉上卻還是不動聲色。見他望著我,連忙溫柔一笑。

他慢慢合上錦繡木盒,驀然一勾唇,朝我點頭說道:「沒想到公主竟然和蘇華庭還有這麼一段風月,是在下孤陋寡聞了。」

胸腔里的石頭落了地,我依然對著他點頭:「不礙事,我只是擔心,若是你們貿然用了我的身份,難免被人看出破綻,壞了你的計劃,這不就是功虧一簣了?既然咱們達成了共識,今日這事就當我忘了。現如今,我願與你交個朋友。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對面的華服公子一笑,說不出的風流倜儻,眉眼之間驚為天人。

推開的窗扉外,倒影的圓月被江濤碎成滿湖泠泠碎光。

他低笑道:「叫我容公子,便好。」

可惜套不出話來了。

我望向窗外,不急不忙地說道:「容公子,現在天色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的話,我的婢女和侍衛都會擔心,事情若是鬧大了,怕公子你日後行事就不太方便了。」

他點點頭,含笑道:「公主可真是貼心的人兒,也不知道蘇華庭他哪裡來的福氣,能一親公主芳澤,得了公主這顆芳心。」

他笑起來,真是好看極了。若不是他之前想要剝了我的麵皮,我還真會被他這副世間罕見的容貌給迷惑。

我矜持道:「多謝容公子誇獎了。」

他起身,拍了拍手。

門口侍立兩側的侍女都進了門來,朝著他單膝跪下。身後閃進一人,是最初那個青衣女子。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已經跟在我們身後回來了。

他淡淡道:「送公主回府去,記得,別驚動了旁人。」

那兩個俏生生的侍女起身,低頭退出了房門。那青衣女子走進門,見桌上不僅沒有擺著我的麵皮,我更是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裡,頓時一愣,有些詫異地看著我。

她狐疑地看了對面的容公子一眼,旋即壓下心頭疑惑,盯了半天,這才點點頭,表面客氣故作恭敬道:「昭容公主,青衣今日冒犯,多有得罪。」

說罷,青衣瞅著我,神色頗有些稀奇,一伸手:「公主,請走這邊。」

原來她叫青衣。

他看著我,眉宇間笑意微微,神色極其微妙:「公主,在下祝你和蘇華庭百年相好,白頭偕老。」

我老臉一紅,咳了一聲,嚴肅道:「承你吉言。」

其實我連蘇華庭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聽到這話,青衣也是一愣,她看向他,容公子卻是搖了搖頭,眼裡隱隱有些笑意:「青衣,送客。」

門扉在我身後合上,青衣看了我一眼,眼神極度複雜。

我總感覺她在看一朵奇葩。

我聽到屋裡蘭姨的聲音壓得很輕:「公子,這樣做會不會……」

他說:「無妨。」

聲音還帶著些許笑意。

青衣將我帶離古綢居,夜間的古綢居依舊燈火通明,卻不再如來時熱鬧。商販大多收拾了東西挑著貨擔離開,燈籠掛在酒家屋檐下,城門之中,青瓦屋脊,飛獸檐勾,夜遊的俠客俠女,站在屋頂飲酒望月。

遠處朦朦朧朧的夜幕之中,隱隱約約現出一座高山,天邊垂掛的圓月如銀盤,灑下一片皎潔銀光。

遠遠望去,那座山只被勾勒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山巒連綿,高聳入雲。

青衣看見我朝那邊凝望,問道:「公主對天命師的傳聞很有興趣么?」

我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想,是否天命師只是古綢居幾代人之前編造的假傳說。我曾聽說古綢居原本只是個偏僻的小鎮,鎮上的人生活得也不怎麼好。他們挨著這座九娑山,恰好上面有個道觀,便誇大了些言辭,將這九娑仙門裡的弟子說得這般離奇。而至於天命師么,總歸是沒被人見過的。原本鎮上的人讓這個傳說廣為流傳,這些慕名而來的人便由此紮根,遂了他們的願,讓這裡如此富饒繁華。」

青衣瞭然笑道:「也許是吧,誰又能知道呢?」

旋即,她又裝作無意問我道:「公主是什麼時候和六殿下定下終身的?」

她稱呼蘇華庭為六殿下,似乎和蘇華庭有所關係。想必剛剛那個容公子也是皇室中人,而且,和蘇華庭關係還挺近。

我尷尬地看她一眼,想到之前那番胡言亂語,含糊哀嘆道:「大概就是剛剛吧。」

青衣不知道是理解錯了還是怎樣,當即臉色一變,渾身一震,朝我一拱手,震驚道:「青衣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之前小看了公主,一時冒犯,實在失敬失敬!」

夜空之中,青衣足尖輕點林間葉尖,抱著我,施展輕功,不消片刻,便回到了常青城。

如今天色已晚,城中大部分百姓都已經歇下了。偶有打更的更夫提著銅鑼在外吆喝:「三更咯……夜半三更,小心燭火……」

青衣抱著我,將我放在常青城府尹府邸大門旁的石獅子后,朝我一拱手,發自內心地敬佩道:「不知道公主有這樣的本事,青衣佩服!」

我慚愧道:「算不得什麼本事。」

不過就是胡謅而已。能唬到他們自然是再好不過,不然今夜我這張臉皮就保不住了。

青衣猶在震撼,我已經理正了衣裳,低聲道:「我先告辭了,咱們有緣再見。」

最好別再出現了,咱們互不相見,你自有逍遙,我深宮終老,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說罷,我便從石獅子背後的陰影中踏出,朝著府門走去。青衣在我身後喃喃自語:「我還是頭次見到有人能從公子手裡逃脫,就這麼短短一兩個時辰,竟然還能私定下終身,公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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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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