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為你謀求這一方似錦前程
外面的守衛正倚在門口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活像是小雞啄米。
如今府中一片安靜,沒有燈籠高掛滿城翻找,想來事情還沒有被鬧大。
我故意放重了腳步。聽見我的腳步聲,這兩人猛然驚醒,含糊道:「嗯?誰……」
見到是我,聲音便斷在喉嚨里。那兩個門使睡眼矇矓,卻還是站直了身體,朝我鞠躬,詫異問道:「公主殿下,您怎麼在外面?」
今日來府中,下馬車的時候,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儘管跪在地上,但眼神都在偷偷瞧著我。而這兩位門使,都該是見過我的。
我泰然自若:「晚間吃得太好,有些撐著了。一時出來散步,不知怎地去了一個破舊宅院,見到一處門,推開竟是通到外面的街上,一時轉悠忘了來時的路。現如今剛好走到這裡,麻煩你們開下門。」
兩位門使連忙道:「公主真是折煞小的了。」
旋即一人去開門,一人想要進去稟報。我出聲制止:「別,我只是散個步,如今夜深人靜,府尹也該都是歇下了。讓我回房便是,別吵鬧到了旁人。」
那個人賠著笑,說道:「公主真是好人。」
我矜持地點頭,旁人提著燈籠,照亮路兩旁的玉蘭花,道:「小的一直在這宮中當差,可從未聽說過宅子里的某處門能通到外面去的。」
前面便是我入住的樓閣。轉過幾道迴廊,那隻棲息在金腳架上的鸚鵡正將腦袋縮進羽毛里,燈火映在它的身上,一片油亮亮的綠光。
我淡淡道:「或許是我走錯了路,不擇道。哪日你多看看也就罷了。」
他點頭應是。
路上遇了好幾批巡邏的侍衛,說明情況之後都畢恭畢敬地放了行。
待到我走到房門前,這送我過來的門衛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同我說道:「請恕小的多嘴,公主若是想念故鄉,心情抑鬱,想散散心,還是帶一兩個隨行的婢女好。若是走在路上遇了歹人,公主可就……」
他沒再說下去。
我朝他點頭以表謝意,這些人不過是萍水相逢,或是明日再見,擦肩而過便再想不起了。
可我心頭依舊為此感動。
他持著燈籠退了下去。
門裡,透過窗扉剪紙,昌林的聲音壓得低,悲慟而憤怒:「你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天都快亮了,公主也沒回來!」
說罷,便是一陣嘆氣聲。
蟬衣的哭聲又弱又細,她幽咽哀求道:「將軍,求你了,再等等吧!此事若是鬧大了,公主才是真的沒救了……公主是個聰明人,那女子走前也說了,若是我們鬧大了,公主便回不來了。將軍,求求你,再忍忍吧……」
昌林怒道:「我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我要去告訴府尹,讓他派人出去找到公主!事關兩國聯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是翻遍了這座城,我也要將公主找出來!」
蟬衣哭著說道:「將軍,你若是去了,誰都知道公主被擄走,公主的清譽便不保了,你這不是將公主往死里逼嗎?」
昌林憤怒道:「公主的名譽能和兩國聯姻相提並論么?」
我推門而入。
昌林額頭青筋暴起,看見我推門而入,頓時一愣。
蟬衣跪在他的面前,似乎是在求他。聽見這門「吱呀」一聲,猛然回頭,看見我回來了,小臉上滿是淚水,連眼睛都忘了眨。
我抬起手,算是打了個招呼:「我回來了。」
語氣稀疏平常,彷彿我剛剛只是出門散步了一般。
蟬衣當即喜極而泣,奔過來站在我的面前,急急忙忙看著我的衣飾,有些畏畏縮縮不敢伸手,卻很想看看我有沒有受傷:「公主!公主你可算回來了!」
昌林看著我,起初的驚訝過後又變成了狐疑,話到嘴邊有些猶豫:「公主,你怎麼回來了?」
我鬢髮被夜風吹散了幾縷,白玉簪好好地別在發間,衣裳也不見凌亂,他一時有些疑惑,看著我,眼神提防而狐疑。
我與他擦身而過,徑直走到屏風后,坐在紅木桌前,對他說道:「昌將軍,勞煩你擔心了。現如今我好好地回來了,折騰這麼一晚,想必你也乏了,請回吧。」
他愈發狐疑。
我抬了眼皮,望著他:「怎麼,見本宮回來,反而很不高興么?」
昌林跪下,道:「臣不敢!」
眼睛卻還是緊緊盯著我。
今日鬧得這一出,至此時辰,東方快見了魚肚白。
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實在累得緊。我揮手道:「昌林,溫懷遠的意思是想讓我和親,同雲鼎重修百年秦晉之好。我這個公主雖然名聲不怎麼好,但心裡還是有些分寸,不會輕易亂來。今夜這麼一遭,你我都最好莫要說出去,你怕我被人掉了包或是玷污了身子,那我告訴你,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我會好好當我的和親公主,你也好好當我的近身侍衛,待到親事成了,咱們就再沒有干係了。」
聽見我直呼溫懷遠的名諱,他微微抬起了頭。見我這樣自然地說出事關清白的話語,他有些凝噎,點頭道:「臣只是擔心公主……」
我一笑:「是擔心和親公主,昌林,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今夜無事,你且退下吧。」
我特意將和親兩個字咬得很重,昌林抬起頭,臉上有些難看,卻還是點了點頭。
蟬衣在一旁不敢說話,只是望著我。
昌林站起身來,他剛要退出房門,我忽又開口問道:「那個叫作青衣的女子,你認識?」
昌林站在門口,愣了一下,點頭道:「我認識她,這女子沒有個具體的名字,因為喜歡穿一身青綠顏色,時常被人叫作青衣,行事歹毒,下手狠辣,是雲鼎的一個女殺手。」
我算是明白了。
豢養一個殺手,需要大把的金錢和人命,何況還是個漂亮的女殺手。
想必剛剛那個容公子,是個不缺錢的皇室中人。
我「嗯」了一聲,又問道:「那,那個扮作使臣的男子,你也認識?」
昌林搖搖頭,說道:「他戴了人皮面具,臣認不出來。但他的聲音,雖然可以壓抑了原本的嗓音,卻還是似曾相識,這個人,應該是臣見過的人。」
說罷,他抬起眼,看了看我的臉色,略帶遲疑地問道:「公主之所以被放回來,是因為和他達成了什麼協議么?」
我搖搖頭,說道:「沒有,他覺得我身上沒什麼值得利用的地方,便將我放了回來。」
頓了頓,我又道:「你放心,我不會害了大業。我是大業的公主,何況母妃尚在大業,絕不會做出任何對大業不利的事情來。」
昌林這才放了心,眉頭一展,神色一松。
他像是寬慰自己一般,低聲道:「那就好。」
這一覺,我睡得很不安穩。
東方已經隱隱約約有了金光,該是太陽將升起來了。
蟬衣知道昨夜的事情,只是守在我的床側,唯恐再出現什麼不測。
雲鼎就是龍潭虎穴,金玉為籠,珠寶為食,歌舞昇平卻依舊掩藏不了這其中的風雲與殺意。
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大業公主,踏入了雲鼎這一刻,我便不再是那個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公主,也再沒有了任性與驕縱的權利。
現如今前途未卜,第一晚便給我來這麼一出,著實令我措手不及。
我不過是睡了半個時辰,腦袋裡卻是恍恍惚惚,陷入一些碎片似的迷離夢境。
我夢見七年前我初見溫懷遠的時候。
溫如儀雙鬢斑白,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畢恭畢敬地將我迎進學堂門口。
那是初春。
午間陽光正好,學堂在溫家的宅院里。學堂外面有假山、亭台、流水、落英,還有一群鬼鬼祟祟偷看的溫家小輩。
學堂里掛了一幅老人的畫像,他們說那是百道先祖白蟬子的畫像。
畫像里的白蟬子鶴髮童顏,笑容慈祥而溫和。溫如儀站在台上,他穿著紫色衣裳,袖角花紋繁複,拿著戒尺,一板一眼地捧著書教我們讀書,識字、閱天下、明道理。
學堂里只有我和溫懷遠。他是溫家的嫡子,又是溫家夫人的頭胎,天資聰慧,頗受溫如儀的寵愛。
溫如儀有意想要撮合我們,讓我這個公主嫁入他們溫家,保住他們溫家百年根基,所以他挑了最出色的溫懷遠來做我的同學。
我幼年的時候,除了被母后收養的十三皇妹雲兮,最常見到的同齡人便是溫懷遠。
他生得好看,劍眉斜飛,眉眼桀驁,像是睥睨天下的帝王,讓年少的我怦然心動。
後來他也確乎做了帝王。
初見的時候,那時候我心智初開,被送去溫家,正在等上課的間隙里,閑著無事,便在外面的桃花樹下摘花瓣,丟進水裡去逗湖中沉沉浮浮的錦鯉。
溫如儀同我說過,我是一國公主,年少時便已經是眉眼清秀,日後必然貌美比花嬌。那時我尚且沒有樹立正確的審美觀,只覺得桃花這樣美,我怎麼可能比它更好看。
那一日溫如儀還未下朝,我左右無聊,伸了手便去辣手摧花,扯得一樹桃花粉色花雨紛紛下。
溫懷遠便是那時候出現的。
他站在桃花樹旁,還以為我是哪家新賣進溫家的小婢女。
他走到我身後,問我道:「你在做什麼?」
他突然說話,嚇了我一跳。我轉回身去,像是做錯了事一般將手藏在身後,掌心還握著一把桃花。
忽然見到這個唇紅齒白的俊俏小少年,我情不自禁地愣了一下。
他歪了歪頭,看著我藏在背後的桃花瓣,問我道:「你拿桃花去做什麼?」
我理直氣壯地答道:「我要去餵魚,湖裡的錦鯉最喜歡吃桃花了。」
他似是不解:「錦鯉喜歡吃桃花?我怎麼不知道?」
我以為他在質疑我,咬了嘴唇說道:「錦鯉就是喜歡吃桃花的!」
溫懷遠當即拉我去了湖邊,他也是個較勁的人,我們倆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是真的,各自掬了一把魚食和桃花,約定看誰拋下去,哪邊聚的錦鯉更多。
後來我輸了。
溫懷遠笑起來甜甜的,他施展輕功,躍上枝頭摘下一枝桃花,遞給我:「雖然錦鯉不喜歡桃花,可我喜歡的。」
我也喜歡的。
我和溫懷遠比過很多,從舞文弄墨到舞刀弄槍,他都遠超過我。
可他終究是男兒,我唯一能超過他的,就是我舞跳得比他更好,畢竟他只會劍舞。
我在大業國之慶典上身穿白色羽華站在巨鼓之上,十萬兵甲齊擊佩劍為我伴奏。那一日跳上的一段素冠至樂舞,據說是這一舞動天下,自此讓我容貌揚四海,才情動天下。
可我後來又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我好像從來沒贏過他。
夢裡華光初破。
朦朦朧朧的白霧裡,有人撫了我的臉龐。
面前濃郁得化不開的霧氣氤氳,有人伸了一隻手,搭在我的眉骨旁。
他低聲說:「可惜了這樣一副好皮囊。這張臉,剝下來,做人皮面具是最好的。」
我昏昏沉沉地聽著他說。
四肢百骸像是失了力氣,竟醒不來。
他笑了笑,清冷的笑聲在我耳邊回蕩,宛若山澗間奔泉幽谷回聲。他低語道:「公主真是愈發有趣了。」
他背對著那一輪華光,銀盤灑下的光輝在湖面上碎成一潭波光粼粼。
我掙扎著想要扯住他的一方衣袖。
前方白霧倏忽散盡,現出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道。
小道盡頭,是一座囚籠。
金玉為籠,絲綢為帶,無盡珠寶綾羅。
他眼裡寒芒初綻,唇角勾勒出一抹笑,望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公主,既入了雲鼎,還沒有這點覺悟嗎?」
我猛地睜開眼。
窗扉上的剪影中透出一縷陽光,照在地上,映出一小塊金黃色的光斑。
空氣中的塵埃浮動,折射出金黃色的光芒。
看樣子,時辰不早了。
蟬衣跪在我的床榻旁,腦袋趴在我的床側,已經睡熟了。她將胳膊墊在頭下,睡著時眉頭也緊皺著,很是不安的樣子。
我小心翼翼地掀了錦被,躡手躡腳地起了身。
推開窗,外面陽光正好,天空湛藍,萬里無雲。空氣中帶了玉蘭花的香氣,帶了些甜膩的香氣縈繞於鼻息間。
我往下一看,昌林正站在玉蘭花下,他腰間別著長劍,穿著暗紅色的衣裳,束了整齊的發,正在和使臣交談。
使臣言笑晏晏,和他說話時神色專註。昌林似乎察覺到來自上方的目光,手按在長劍劍柄上,抬起頭來一看,瞅見是我,表情一松,手從劍柄上鬆了開來。
使臣順著他的目光抬頭一看,看見我之後,很是高興地說道:「昌將軍又在說笑了,公主這不是已經醒了嗎?我們也該啟程了。」
昌林神色有些複雜,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玉蘭花樹上花開如雪,擋住了他臉上的表情。
半晌之後,他上了樓,敲響了我的房門:「公主,咱們該啟程了。」
我已經穿戴整齊,蟬衣剛剛轉醒,見我已經坐在妝台前,連忙懊惱地喊了我一聲:「公主何時醒的?都不叫蟬衣一聲!」
我說道:「無妨。」
旋即她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東西,又急急忙忙將我看了一遍,確認我身上沒有什麼凌亂的地方,這才放下心去打開門。
門外昌林早已等候許久,見到蟬衣開門,不由得低聲說道:「為何拖延這麼久?」
「瞧將軍這話說的,明知故問,彷彿昨夜將軍也不在這裡似的。」蟬衣頗有些惱怒,剜了他一眼,恨恨地說道。
經歷了昨夜的那一場風波,連蟬衣都不再相信昌林。昌林效忠的是溫懷遠,如今跟隨我入雲鼎,謀的是他大業的安定。兩國聯姻,我的清白與性命,在大業面前不值一提。
而蟬衣卻是護著我的。她畢竟是我貼身的婢女,自小一起長大,有些事情不用說,她自然也明白。
怯懦如蟬衣,都知道護主。
昌林沒有理會,他只是踏進門跪在我面前對我說道:「昨夜是昌林沒有思慮周全,讓公主受了驚嚇,臣不知雲鼎竟有如此賊人,從公主一踏入雲鼎時,便盯上了公主。臣已讓侍衛加強防範,若是公主再有三長兩短,臣願以死謝罪。」
我淡淡道:「無妨,昨夜之事,事發突然,不怪你。」
昌林站起身來,蟬衣卻還是一副氣極的神情。想必昨夜在我聽到那句清譽與兩國聯姻不能相提並論之前,昌林還說了更多蔑視我性命的話。
使者也跟進了門,望見我坐在床榻,旁邊侍立著蟬衣,昌林跪在我的面前。
我和蟬衣臉色都不怎麼好,剛剛對鏡的時候便看見眼下一片烏青。那使者瞧見了我們的臉色,還以為我是思念故鄉一夜未睡,便帶著親和的笑意,問道:「公主昨夜睡得不怎麼好啊?」
或許是昨日被披著這樣一張臉皮的人擄走,我瞅著那個使者的臉,總感覺他不像什麼好人,指不定背後就是勾搭了那個容公子的內奸。
那使臣見我望著他,還有些驚訝,摸了摸自己的臉,笑著臉說道:「公主這樣看著臣做什麼?」
我搖頭道:「沒事,就是覺得你越發和藹可親了。」
使臣受寵若驚,他笑著說道:「公主可真是會打趣。」
待到下了樓,馬車已經在外等候許久。
府尹穿著一身深紫色衣裳,朝我畢恭畢敬地笑道:「聽下人說,昨夜公主走岔了道,竟一個人走到外頭去了?」
我點點頭。
旁邊蟬衣有些緊張,昌林卻泰然自若。
想必是他一早就聽到了這件事,當作是我的隨機應變,不予計較。
府尹「哦」了一聲,正堂里兩側侍立的婢女們垂首,一動不動。
一個穿著綠衫的美貌侍女拿著一塊被錦絹裹著的盒子走了上來,遞給了府尹。
府尹朝我一笑,說道:「那就對了。昨夜公主歇下了之後,有人敲了府門,將這個盒子放在了門口。」
我愣了一下。
蟬衣接過了他手中的盒子。
揭開絹布,裡面赫然是昨天夜裡我在畫舫里見到的那個沉香盒子。
我不動聲色地接了過來,這盒子擱在手裡沉甸甸的,挺有分量。沉香木最是珍貴,天生帶著香味,可驅蟲祛濕,生長又極為緩慢,這種木材專門被人買去做首飾錦盒,時常有價無市。
現如今上好的沉香木,在市面上一寸便可賣一金。
上面鑲嵌著寶石瓔珞,外面繪著絲綢花邊,更是雅緻好看。
蟬衣瞅見這個盒子,頗有些詫異。府尹笑吟吟地對我說道:「我想,放這個盒子的人應該是認識公主的,公主前腳剛進門,後腳便有了人來將這盒子擱在這裡。臣也不敢耽擱,便轉手送還給您,不過,公主可知道那送盒子的人是誰?」
我揭開木盒。
裡面黑色絲絨的墊子上,擺著一把細薄的小刀。
那刀呈月牙形,極為薄,刀光鋒利,一看便是吹毛斷層的利刃。
我看了一眼,合上了蓋子。
想來這把刀是那個蘭姨拿來剝人麵皮的刀子。如今這刀上沒染上血光,嶄新如冰薄,估計是昨晚那個容公子送給我的大禮。
他沒用這把刀剝了我的麵皮,就意味著他默認我即將為他所用。這個錦木盒子是在警告我,記著昨晚我向他承諾過的話,與他為友,結成同盟,莫要一時輕舉妄動成了他的敵人。
不知道府尹是否已經看過了盒子里的東西,我合上盒子,將盒子遞給蟬衣,淡淡道:「不知道,或許是我往日在大業認識的故人,來給我送別的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