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對你師傅……
心中剛盤旋出這個念頭,他就生生打斷了自己,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或許是他自作多情呢,在無患的心裡,最重要的人該是她那位師傅吧。
當刺客的,終日在主家過著唯命是從的生活,師徒之間的關係或許能比普通親子更為親密,那她呢?
尤其她是個年歲這麼小的姑娘家,那她和她的師傅……會有不同的情愫萌生么?
剛想的入神,無患已洗凈手起身,「這兩天你還是歇著吧,不然我和你那位忠叔恐怕沒法好好說話。」
許奕安不敢逞強,反正明日一早忠叔八成會來看他。
房門輕開,她的腳步聲幾不可聞,許奕安趕在她邁出房的那一刻喚住了她。
「其實,你今天在醫館做得很好,那些人也都很喜歡你。謝謝你願意邁出這一步,我的傷……也多謝你了。」
明明是她造成的,還要謝她?
無患有些好笑,心裡卻湧上一股未曾有過的酸脹感。
哪怕她出生入死,哪怕她為了何家拼到只剩一口氣,都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句感謝。
任務完成只是她的分內之責,不會有半點的撫慰,只會讓她退下等待下一次的任務。
她都快忘了天底下還有感謝這麼一說。
「嗯。」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有這麼一聲蚊吟,也不知他有沒有聽到,便關上了房門。
好在許奕安聽到了,直到西屋的房門開了又關,他還在那兀自回想著她剛剛的神情,漸漸竟覺得,這炭火燒得太旺盛了些……
一夜大雨後,本以為會七零八落的櫻花反而全開了,忠叔勸許奕安好生休養幾天,許奕安倒沒嘴犟,步下台階欣賞起花傘來。
櫻花樹不高,新開的花瓣還沒來得及染滿嫩紅,斑駁點著紅暈,邊緣也還沒完全舒展。
忠叔見他伸手想要折枝,先一步代勞了,許奕安接過花枝,轉身便喊來無患,找了個最好看的角度給她插上那花枝。
「真漂亮,這樣就看不到我那鈴鐺簪子了,你就不嫌它丑了吧,日後我練練手,給你雕個更好看的。」
無患不置可否,抬眼瞥見忠叔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說實話,她和許奕安相處倒不拘束,只是這忠叔她始終不願靠近,想必忠叔也是如此的。
「那行許大夫,這幾日您好生休息。」忠叔又看了眼無患,補了句:「每頓我會給您送飯來的。」
許奕安暗笑得瞥了眼無患,惹得她冷哼一聲便回了屋。
不得不說許神醫這個名號不是白擔的,前後不過三天,他的傷口便結疤了。
「要不今日就回醫館吧,這幾天可惦記著呢。」
在小院里躲得正愜意的無患雖有遺憾倒也沒說話,稍作收拾便和他出門了。
醫館里永遠都充斥著苦香的藥味,病重的人們哎喲哎喲得呻吟,一見到許奕安便如見到了菩薩。
無患和忠叔有先見之明,一左一右護著許奕安,沒讓這些莽撞的病人碰著他,倒是又有熟客調笑起來,「喲許神醫,這位何姑娘倒是很護著您嘛。」
許奕安並不搭理,一落座便招呼病人來斷脈,又尋思著給無患找個什麼活兒合適,巡視一番可算髮現了一個葯碾子。
「無患,碾葯能做到么?」
無患橫了他一眼,生火不會還好說,碾葯都不會,真當她四體不勤?
許奕安倒是不生氣,見她上手還挺利索才放下心來。
有了神醫坐診,醫館里倒越發安靜了下來,只是隱約有三人的談話聲,並不那麼合時宜。
「誒,看那邊那個女的,頭低著的,我剛瞅了一眼,長得可漂亮了。」
「那個啊?哎喲可年輕得很吧,估摸著是許大夫的什麼人吧。」
「許大夫的?嘖看不出來啊,還以為許大夫不好女色呢嘿嘿,這是可惜了。」
「嘖嘖嘖,誒一會兒要是靠過去的話,你們說若能不小心摸上那麼一把——啊喲!」
話沒說完,三人皆是一驚,只見他們圍坐的小几上赫然一個實重的葯碾子,就那麼直挺挺砸過來的。
這葯碾子若是抬高一尺多,便能擊中那出言不遜之人的腦袋,恐怕連許神醫都不需要救了,論誰都能被嚇得冷汗直冒。
葯碾子幾乎砸穿了小几,悶響也驚到了許奕安,「怎麼回事?」
再定睛一看,三個男人心虛不敢看他,無患雖面無表情,卻透著他熟悉的殺意,也猜到了什麼情況,當下袍袖一揮,「給我滾出去。」
這三個男人原是三兄弟,聽到許奕安的逐客令面面相覷,再不敢造次。
「神、神醫!我們大哥這腿真的要廢了,我們可是從三天前就從臨縣趕過來的啊,神醫您饒過我們這一次,我們……我們其實也沒怎麼樣啊。」
這話剛出口,就見無患目光陰寒得走了過來,嚇得他們趕緊倒退,連斷了腿的大哥都不扶了。
許奕安怕無患亂來,起身時扯痛了傷口,這一僵滯便已來不及了,遠在醫館另一角的忠叔見到這一幕也急匆匆趕了過來。
無患卻不為所動,一步步逼近他們,腳步無聲卻十分迅速,讓拂動的裙擺更顯詭異。
三個男人被懾得一身冷汗,腿軟跌在地上,難看得挪蹭到了牆角。
「無……」許奕安的手心都涼透了,就連忠叔也追不上,眼見著無患停在了那小几前。
見她不動,三個男人反而更怕了,驚叫著護著腦袋縮成一團,要多窩囊有多窩囊,就連無患看著都覺得可笑的很。
然而她根本沒想過要拿這幾個窩囊廢怎麼樣,僅僅提起小几上搖搖欲墜的葯碾子,轉身回到了葯台前。
這一幕讓心如擂鼓的許奕安哭笑不得,只看她提著葯碾子的樣子,怎麼看都像是在提刀,這殺氣,難怪別人會嚇著。
不過這三個男人再是被嚇壞,也不妨礙他轟人。
「怎麼著還不走?本神醫看你們不順眼,說不治就不治,忠叔,攆人。」
最終三個男人還是被趕了出去,起先還罵罵咧咧,被許奕安一根毛筆砸過去以後便不敢再吭聲了。
反觀無患,還跟沒事兒人一樣,手裡的葯碾子安靜地滾動著,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這姑娘,還曉得故意嚇人玩兒了?
恰巧無患感受到目光,也朝他瞥了一眼,不知是不是許奕安的錯覺,她似乎,是在笑。
午間時,許奕安費勁得站起身來,見無患把藥材碾得十分精細,忍不住挑了眉,「你別的事情做不好,怎麼碾葯這事兒卻能如此熟練?」
「我常要用藥,師傅會教我一起做。」
又是師傅?
許奕安頓時沒了說話的興緻,悻悻用過午飯便側躺在搖椅上打盹,忠叔面對無患同樣尷尬,寧肯躲起來。
無患是個定性好的,攥著葯碾子也不嫌累,這會兒病人們都不敢來打擾,一時安靜得只有藥材噼啪碎裂的聲音。
忽而,許奕安的呼吸重了幾分,像是在鼓足勇氣,又像是在嘆息:「你師傅……是個什麼樣的人?」
終於,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
無患並不意外,手裡的動作未停,語氣卻明顯比平日更和緩,聽著讓人心裡很舒服。
「我師傅啊,很兇很嚴厲,我做錯一點事她都會罰我。小時候其實我很怕她,只要她沉下臉,我就能立馬止住哭聲。」
許奕安回過頭,「你還會哭?」
她嘴角一撇,「我不是人么?小的時候還是會的,不過後來……哪裡還敢再哭。」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嘴角竟然那麼自然得翹了起來,雖是苦笑,卻是這麼長時間來,她展現的第一個笑容。
不知不覺,許奕安乾脆面朝著她枕臂而卧,看著她鬢邊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的鈴鐺簪子,看著她額前幾根細軟的碎發。
還想再細細打量她的眉眼鼻樑時,卻被無情地瞪了回去,只能尷尬清嗓,「那你師傅那麼凶,你為什麼還……」
無患停下動作,手肘撐著膝頭輕嘆了一口氣,「因為她是我在何家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唯一……把我當人看的人。」
醫館另一邊的通室里,有孩提睡醒了開始哭鬧,襯得兩人間靜默非常。
許奕安垂下眼不知該如何開口,後悔一時起意,非要問起這個。
反倒是無患早已習慣,若無其事地繼續忙活,直到她以為許奕安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又聽到一句「所以你對你師傅有——」
話沒說完,門外突然急匆匆進來了幾個莊稼漢,「許神醫,來救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