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屋檐下,滴著雨。

生了青苔的瓦背上,一滴凝結的雨水滴答落下,在地上蓄起的水池上濺起晶瑩的漣漪。

撐著傘的摘星從階前提著裙裾,沿階而上。她的裙裾上一片暗色,在木質的走廊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水澤。

在這閑庭小院前,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的青衫女子一隻手掀起斗笠,望著前方。

年紀稍大,神色穩重的紫覓推開窗扉,看見那青衫女子的身形,當即一愣,繼而神色微妙,回身道:「老爺,花小姐來了。」

儘管她沒有見過花玉枝,但是從平日里蘇九生送回來的書信上也能大致知曉這個未來蘇記少夫人的模樣。

裡面有蒼老的男聲低低地應了一聲。

她縮回身,又是問道:「少主已經三年沒有回來了。」

那個蒼老的男聲咳了一聲,捂住嘴,聲音喑啞,從嗓子里逸出一聲咳嗽:「他要做的事情,向來攔不住。」

紫覓退至一側,自從蘇九生放出被日炎城賊匪所擒的消息,距今已經過了三年了。

他已經三年再沒有回來了。

這期間,蘇記源源不斷地將糧草送入城中,起初的時候,有官吏會來問詢,但得知這是蘇記唯一的少主被賊匪擒住后的贖金后,他們也只是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雖然商賈低賤,但蘇記這命運也比普通百姓悲慘多了。被綁票的少主是蘇記唯一的繼承人。如今賊匪手上抓住了蘇九生,就等於抓住了蘇記的命脈,他們開多少錢。蘇記都得趕著趟得送過去。

一來二去,再沒有人過問他們家糧草的動向,至少去往日炎城的糧草駝隊,一路都是暢通無阻。皇族之中監管商賈這一系的官吏,但凡只要提起蘇記,都直搖頭。

那群賊匪都是貪得無厭,他們九爺惹出的事情就是個無底洞,這幾年裡運進去贖人的糧草都是有目共睹,一個城的口糧早就挖空了蘇記的底子。即便蘇九生能死裡逃生,有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商會。也成不了大器。

蘇九生不能離開日炎城。為了這個計劃,直到日炎城成為綠洲,萬事俱備,蘇記成為坐擁一城寶地,富可敵國,他才能卸下這些重責,拋頭露面。

一旦他中途離開,運送進城的糧草再沒有了理由,城中百姓也會因為他這結盟對象的離開而終止挖山的工作,便是前功盡棄。

有人扣響門扉。

花玉枝跟在摘星身後,將斗笠摘下來,擱在一處。

蘇九生雖然不能離開,但她可以。在外人看來,她只是一個為蘇記所用的幕僚,跟摘星攬月沒有什麼差別。

如今挖山通水的工程已近尾聲,期間耗費心血財力幾乎讓她心力交瘁。如今好不容易瞧見些希望的曙光,蘇九生還是留在日炎城操持大局,而花玉枝則是提前出城,跟隨蘇記的駝隊回到了漠琅皇城,天倫城。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天倫城。接觸到蘇記的商會總會。

宅院很大,天子腳下有頭有臉的幾個商賈都是坐擁千金,蘇記這幾年沒落後,沒有昔日風頭,也沒什麼人再往來,修築得倒也清雅。

蘇記現在維持著過去的規模,但其中入不敷出,已經是公認的事實。往昔里幾家商賈被蘇記商會壓了一頭,此時都鉚著一股勁往上躥。

但蘇記似乎已經失去了和他們一爭高下的興趣,蘇記唯一的獨苗都被扣在賊匪窩裡生死未卜,這樣一想,未免唏噓。

蘇記門可羅雀,摘星領著馬車,在下人的帶領下,將花玉枝帶了進來。

紫覓打開門,正堂里坐著一個身穿淺褐色衣裳的中年男子。四周侍女垂首立於一側,背後屏風旁擺著一盞青瓷瓶。

他臉色有些不好,聽見進門聲,抬起頭來。

花玉枝跟在摘星後面,微微提起裙裾,邁進房中,朝他行禮:「小女子花玉枝,見過老爺。」

說不緊張,定然是假的。

從這張臉上,她找不出蘇九生清雋面貌的一點輪廓,但那雙明銳冷靜的眼睛,倒是如出一轍。

甚至,比蘇九生的眼神更加老練穩重。

大概,論起相貌,蘇九生或許更像過世的蘇夫人一些。

面前蘇老爺緩緩抬起頭來,盯著花玉枝的臉看了許久,才淡淡道:「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洛小姐。」

花玉枝靜靜地半跪在地,聽見他喚自己洛小姐,神色有些微的變化。繼而,她認真道:「老爺,我姓花,不姓洛。」

走之前,蘇九生跟她說過,他的父親和他不對付。

父親只想著安穩過活,皇族再怎麼牽制商賈,怎麼打壓蘇記,只要能活下去,能在皇族手裡討口飯吃,那就無所謂。

但蘇九生的想法卻是劍走偏鋒,竟然想要直接越過反抗這一步,直接與皇族對立。

蘇老爺被他的行為氣得不輕,以前他默許蘇九生的行為,讓他經商,讓他外出操持商會,不過是因為對亡妻的愧疚,和他病弱身體的縱容,所以才任由他去。

蘇九生托衛長青回了這件事的口信時,人已經在賊匪窩裡,和他們歃血為盟,協商一致。他就是想反對,也被逼的沒有辦法。這三年裡,他只好順著蘇九生的計劃,心不甘情不願地配合下去。

每每衛長青他們回來,他都會在托去的信箋里大發雷霆。但事已至此,大錯已鑄,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對讓親兒子過於自由,而由此鑄下大錯的悔恨,此刻沒法報還給遠在日炎城的蘇九生,只能遷怒於花玉枝。

蘇老爺冷笑道:「你還以為騙九生那一套對我管用?」

花玉枝抬起頭,看著他,欲言又止。蘇老爺年紀大了,臉上歷經風霜歲月,眉間有深深的溝壑。

她是回來和蘇老爺討論日炎城成為綠洲之後,蘇記全面入駐的計劃,而非旁的事情。她是蘇九生唯一能派出來的得力親信,能想到的危險困難都想過,但沒想到會遇到蘇老爺這一關。

他們歷經波折,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挖通的白窮山脈已經讓落鴻澤,日炎城合併成為了朝炎城,在這個時候,實在不該再出什麼岔子。

此時此刻,還是閉嘴的好。

蘇老爺瞧見她沒說話,又是冷笑道:「怎麼不說話了?我不是聽說,你很會花言巧語,將九生迷得暈暈乎乎的嗎?」

旁邊摘星有些於心不忍地看著她,但礙著蘇老爺的怒火,只好裝作什麼都沒看到,低下頭去。

花玉枝心頭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蘇老爺,我這次來,是九爺托我給您帶個消息。白窮山脈已經快要打通了,九爺肯定也在信里告訴了您。蘇記可以……」

她的話聲音越來越小。

蘇老爺坐在主座上,剛剛的怨氣化作了現在的冷淡。面前的跪著的花玉枝彷彿只是空氣,他氣定神閑地端起一個杯盞,小小地啜飲了一口,慢慢道:「紫覓,我乏了,讓我清靜會兒,沒有旁的事不要叫我。」

說罷,便眯著眼閉目養神。

紫覓愣了一下,繼而神色有些不忍地看著花玉枝。摘星朝她使了一個眼色,小心翼翼輕聲道:「花小姐,咱們走吧?」

今天老爺擺明了不想再談。

她的聲音放得很輕,瞧見花玉枝不動,又是勸道:「花小姐,老爺在氣頭上。外頭下雨,地涼,你別跪壞了身子,九爺會心疼的。」

花玉枝垂下眼眸,半響才輕聲道:「無妨。我跪在這裡,等老爺醒了,也好將九爺吩咐的事情轉告給他。」

瞧見說不動她,摘星和紫覓面面相覷,對視了一眼,各自搖了搖頭。

正堂里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說話。蘇老爺坐在正位上閉目養神,四周婢女噤若寒蟬。

這一路匆匆趕來,卸下蓑衣和斗笠后,身上的衣裳單薄了許多。花玉枝跪在大堂,吹拂進門的冷風凍得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面前彈幕飄過。

最愛泡芙:「我信你個鬼哦,這糟老頭子。壞得很。」

小學僧放學別走:「阿婆主別跪了,都聽說過惡婆婆刁難小媳婦,沒聽說過壞公公刁難兒媳的。他不想聽,你走就是了,九爺的計劃要是出了問題,這蘇老爺才是要哭著喊著來求你的好吧?」

時辰出來背鍋啦:「大家不要這樣說,古代就是這樣,女人都只能逆來順受。阿婆主,時代有局限性,我也不說別的,就給你一個中肯的建議。你儘快懷上九爺的孩子,保證蘇老爺不會再這樣給臉色。蘇家就這麼一根獨苗,他不把你當財神爺一樣供起來才怪!」

花玉枝微微凝神,看著前方,看到這一條,忍不住想笑,剛剛還繃住的臉此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些微笑意。

恰好面前蘇老爺睜開眼睛。

花玉枝剛剛有些微微彎曲的嘴角立刻扯平,但這抹笑意已經落進了蘇老爺的眼裡。

她脊背一涼,幾乎是下意識地綳直了身體。

蘇老爺看著她,聽到摘星來勸的時候。花玉枝的回答還讓他有些小小的欣慰。但睜眼一看,剛剛對她那麼一剎那的改觀即刻變成了更深的厭惡和鄙夷。

在回稟的書信里,蘇九生也提過,想要在蘇記富可敵國,且為商賈正名后迎娶花玉枝……但她怎麼配得上?

一個背棄父母,遠逃重洋,還跟著九生一起進了賊匪窩,在外拋頭露面的女人?

雲意城早就傳遍了她的惡名,不孝,忤逆,偷竊,叛逃,哪一樣不是被人唾棄,遭人議論?以為只要換了個名字,就可以自此洗清罪孽,讓九生庇佑她,衣食無憂,受盡愛擁嗎?

蘇老爺越想越生氣,臉色也漸漸難看起來。

花玉枝忐忑不安地看著他越來越沉的臉色,低下頭,準備迎接接下來的狂風暴雨。

無論怎樣,這都是蘇九生的父親。蘇九生在她離開日炎城就囑咐過,只要蘇老爺別太步步緊逼,她可以稍微順著他的心意說些無傷大雅的承諾。

比如,再不以身犯險。

紫覓看了花玉枝一眼,她是蘇記里照顧蘇老爺的老人,知道蘇老爺這幅臉色,今天怕是難以善終了。

蘇老爺坐在椅中,反倒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問道:「洛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在得知你的死訊后,傷心欲絕。你一走這麼多年,就沒想過回去看看嗎?」

饒是花玉枝定性再好,聽到他突然問起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也是一臉茫然。

蘇老爺手指在紫檀木椅把手上敲了敲,像是在慢慢地想著法子,慢聲道:「恰好了,洛揚塵前兩日將他剛剛及笄的小女兒送到天倫城,準備過幾日就嫁給老王爺。此刻該是還在城中未走,若是你不嫌棄,倒是可以聚一聚。」

他等著看她臉上驚慌失措的神情。

但花玉枝只是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她的臉上沒有害怕的神情,彷彿見到洛揚塵對她來說並非什麼羞恥,反而只是厭惡和冷漠。

果然……是個不孝女。

房裡氣氛漸漸冷了。

屏風上綉著的青石,溪水,觸目清亮,看久了,便脊骨生冷。

花玉枝只覺得背上覆上一層涼意。繼而又低下頭,不再看那一片青墨顏色的屏風。

蘇老爺臉色厭惡,冷笑一聲:「怎的,這般身嬌體弱?只跪這麼一會兒便不行了?罷了,賜個座,別等會兒暈倒了,九生知道了豈不是要疼壞心肝子!」

這話怎麼聽怎麼扎耳。

摘星趕忙過來將她扶起。

花玉枝有些疲倦地低聲說道:「看來老爺這關倒是有些難過了。」

剛剛她就不該笑的。

扶家死肥宅:「時辰,你還不快出來背鍋?」

熊二醬:「別說了,眼下該研究怎麼把蘇老爺這一關過過去吧。這公公刁鑽起來,比婆婆還難纏。」

最愛泡芙:「阿婆主,這種情況,你該飛書一封,問一下九爺。畢竟九爺離家多年,蘇老爺生氣也是常理之中。」

小學僧放學別走:「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九爺冒險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情,蘇老爺沒法對他撒氣,只好遷怒於你。阿婆主,你現在需要的,就是逆來順受千萬別激怒他。話說你和九爺耳鬢廝磨這麼多次,都沒有懷上九爺的孩子……若是有孩子就好辦了。」

花玉枝百般無奈,她坐在椅內,低下頭,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肚子。

摘星看著花玉枝的動作,眼前一亮。她看了看蘇老爺,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低聲在他耳畔說了兩句。

蘇老爺一臉冷漠地盯著花玉枝,摘星湊到他身旁,像是下了莫大決心,低語了幾聲。他的神色忽然凝固住,有些不自然地將目光挪到花玉枝身上,瞧見她正在撫摸小腹,一臉狐疑道:「當真?」

摘星認真地點了點頭。

蘇老爺一改之前的冷漠神色,臉上有些奇怪。他的目光落到花玉枝的小腹位置,半是懷疑,半是高興:「九生這孩子也真是的。」

說罷,他側臉看向花玉枝,臉上有掩不住的喜悅,咳了一聲。說道:「你和九生,已經有了孩子了?」

花玉枝有些愣,繼而有些臉紅。她和蘇九生在那裡朝夕相處三年,總有情動的時候。這事情被日炎城和衛長青他們默認著,倒也沒有人直接提出來過。此刻被蘇老爺詢問,花玉枝忍不住有些尷尬。

但孩子……是沒有的事情。

在落鴻澤的時候,她遇到了一位遊歷江湖的神醫。神醫說,蘇九生雖房事無礙,但自小身體孱弱,多年累積,病根已種下。如今他活下來已是作難,除非雲鼎皇族的葯族藍家出手,否則蘇家註定無後。

只有漠琅每年派出的國使,才能去到雲鼎人世城。但若是運氣好,耗費重金,也許能求得藍家的一面之緣。

摘星朝她使了一個眼神,示意她不要多問,順著蘇老爺的心意往下講。

想來是蘇九生在走之前吩咐過他,若是蘇老爺非要為難她,就先給蘇老爺顆定心藥。後續才會好辦些。她剛剛被蘇老爺的怒氣給鎮住,看到花玉枝撫摸肚子的動作,一個激靈倒還想起來了。

蘇老爺似乎被這孫子的喜訊給沖昏了頭腦,一時倒也不為難她,反倒關切萬分,讓她在天倫城先住下,好生調理一陣。

有了這盼頭,後來的談話便順利了許多。

直到花玉枝離開此處,都覺得自己腦子還是暈的。

蘇老爺畢竟也是生意人,在賬本算盤裡摸爬滾打,提出來的許多問題都一針見血,補充進去的設想也是天衣無縫。

屋外的雨不再下,天放了晴,藍色的天如同洗過,透亮得讓人心頭舒坦。

花玉枝單手扶著斗笠,披上蓑衣。

回程漫漫,蘇記這邊已經打點好了。

在花玉枝和蘇九生所敲定的計劃里,第一步,先是讓朝炎城的百姓緩和兩年,並不徵集糧食和勞力。他們並不能永遠佔有落鴻澤和日炎城,終有一天,與日炎城一衣帶水的白鹽都會發現日炎城的變化。

這片沙漠綠洲,終將會引起來官府的注意。但在此之前,日炎城必須儘快休養生息,繁衍下一代。在此之中,蘇記將會從日炎城中選拔近衛,培養自己的勢力。

日炎城和落鴻澤受了蘇記恩澤,仇之作為賊匪之首,影響也不可小覷。自此之後,百姓只認蘇記商徽,蘇記徹底壟斷兩城生意,即便皇族重新掌管兩地,也無法再撼動蘇記的勢力與財力。

強龍難壓地頭蛇,百姓們只認蘇記,仇之又是蘇記的朋友,自此蘇記暢通無阻。從落鴻澤引去的江水將大漠變作綠洲,百姓們在日炎城耕種得到的多餘糧草會運送出城,換成等價的黃金。

大量黃金被囤積,由蘇記再漠琅各地開設銀庄。他們先用大量黃金去購買市面上的物件,再免費發放一部分紙質的帶有蘇記章印的銀票,讓百姓拿著銀票換取物件,在以物換物。在消息擴散的足夠廣時,再提出銀庄以黃金換等價面值銀票的條件,在笨重的金銀購買貨物的基礎上,進一步簡化交易,發行紙質銀票。

黃金永不貶值,編入蘇記近衛的人足夠攻城,買入的黃金足以抗衡國力。但凡銀票發行之處,皆有蘇記旗幟章徽。

——構想雖好,但唯有時間才能證明她是對是錯。

所幸,她還有足夠的時間,趕在十年一次的漠琅國使覲見雲鼎前完成這些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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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捉古代阿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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