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
龐雲皇城裡,臨靠通天聖樹的一家酒家裡,住進了三個妖長。
兩個長相俊美的鮫人男子,一個藍色眼睛清秀嬌弱的女瞳妖。
其中為首的一個鮫人男子風度翩翩,從綉著綵線的錢袋裡掏出一整疊五文葉,將整家酒盞都包了下來。
看店的蜈蚣精用四隻手拿過那一疊五文葉,激動得十幾對腿擱在櫃檯下抖。
這幾個客人看身姿,看樣貌,便知道是妖都里顯赫的大妖長,招惹不起。
因著這份對幾位妖長的敬佩和尊重之意,接連好幾天,蜈蚣精都不敢去跟這幾位地位尊貴的妖長搭訕。
漂浮在天空的巨大透明水母,一旦到了夜晚就會發出淺藍色的熒光。由是如此,整個浮雲城一到夜晚,整個天空都會浮動著淺藍色的光芒。
地面街道上,蠶女將一筐桑葉馱在頭上,慢吞吞地朝著家裡趕去。兩旁高密的巨木上,蟒蛇精趴在樹洞中探視著外面的動靜。拿著小鑼鼓的鮫人牽著幼年的小鮫人,手裡拎著一簍魚,在街道人流中穿行。
雲鶴穿著一身白衣,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那垂落到地上的透明觸手上,稍微一用力,越過觸手的水結界。便鑽進了觸手內壁。
裡面是連綿直到頭頂水母內客棧門口的階梯。
走廊里響起腳步聲,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白桐轉過頭去。
雲鶴已經回來了。
蘇郁站在窗邊,透過水母夜裡發出的淺藍色光芒,看著這片繁華熱鬧的妖族都城,淡淡問道:「外面還是沒什麼動靜嗎?」
雲鶴搖頭。
自從他們從那牢籠離開,再來到這浮雲城,光明正大。甚至是故意姿態地包下一整隻水母客棧,妖都那邊都沒有什麼的動靜。
——他們行事如此高調,不存在說什麼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人司那邊肯定是知道他們在這裡。但已經過了這麼多天,人司依舊是沒有出現,顯然是默許了他們的動作,一副隨著他們去的意思。
白桐將桌上的幾枚五文葉收起來。這裡的客棧修得實在巧妙,這水母的身軀就是一個完整的結界,而裡面的客棧就是它的主軀幹。
裡面的一切都是渾然天成,沒有座椅,沒有床,沒有被子,只有一張藤網和球狀的葉裹。蘇郁猜測,這個藤網和葉裹大概就是妖界站著睡覺時的用具。
幾個人就地鋪了張床,從外面坐在桑樹上織布賣絲的蠶女那裡買了幾張綢面作被單,又在花妖那裡買了些乾果。裝進綢面里做了枕頭。
手上的五文葉呈現通體碧綠的顏色,在水母發出的熒光下,還有些隱隱的透藍。
這就是妖界的錢幣。
幾日從牢籠離開后,他們一行人並未離開皇城,而是商議后準備在此地待上一陣,看實況如何。
雲鶴從路過的妖族身上下手,專挑看起來有頭有臉的妖族撞,順手將他們的錢袋撈走。起初不知道這五文葉如此值錢,雲鶴偷了好幾袋子。後來蘇郁發現這五文葉一枚便可價值十兩銀子,便及時叫止了雲鶴的下手。
在這裡住了好幾日,手裡閑錢還有一大堆。
為了防止發生意料之外的狀況,三個人都住在一間屋子裡。
今天蜈蚣精來敲過門,隔著一層門,畢恭畢敬地跟他們說,再過幾日,該是通天聖樹慶典的事情。
——通天聖樹是妖界的根基,是凌駕於妖族一切之上的存在。誰都不知道通天聖樹從何時誕生,但是因為第一代妖母定下的日子,所以特意挑了每一年的這個時候來作為給通天聖樹的慶典。
蜈蚣精提起通天聖樹的時候,語氣神聖虔誠。白桐和蘇郁坐在房間里,桌上,兩人對視一眼,眼裡皆是深意。
在這裡呆了好幾天,街頭巷尾也都去打探過了幾番,好歹是對妖界的情況有了那麼些的了解。
數月前,的確是有一個人族闖入了妖界。
坊間和商販都在談論,這事情就有了五分定性。妖族的酒家中也同人間一般,最是消息流通之處。如今浮雲城裡巡邏守衛一日比一日多了起來,他們所信奉的通天聖樹也沒有如期降下花雨,就該說明這人族拐走公主之事並非捕風捉影。
從各處旁敲側擊聽來的消息,再加上人界妖物異動的時間線,根據他們總結出來的結論,一切皆是因為這個拐走妖界公主的人族所起。
是這個人族拐走公主在前,而後才會導致妖界出現錯亂,那幾個妖族才會去到人間作亂。
如今一切即將水落石出,只要找到那個人族,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都將一錘定音,塵埃落定。
只是,要去哪裡找他呢?
連妖界的妖族,都找不到的地方。除了人界,白桐是真的想不出來了。
妖界那邊沉得住氣,蘇郁倒也不慌不忙。如今大家都一籌莫展,索性整日住在殿中,饒有興緻地看起了浮雲城萬妖百怪的芸芸眾生態。
又是一日風平浪靜。
這幾夜,白桐一直睡得不怎麼好。
她似乎總是在做夢。
她歷來淺眠,但從沒有像如今這樣備受煎熬。以往在山寺中。夜裡群星璀璨,沒有一絲燈火,她伴著夜裡青草香和蟲兒語入眠,也不覺有光。
現在是妖界,白日里金光萬丈,黑夜裡夜空淺藍,關緊窗扉,隔著眼皮,也透著些微光。
這幾天蘇郁和她幾多探討,雲鶴也時常出去打探消息,都一無所獲。或許也是心生不安,這些日子裡,每每躺在床榻上,她都能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一些若有若無的低語。
或許是蘇郁在和雲鶴說話。
但不應該,雲鶴和蘇郁也早早睡下了,怎麼會又爬起來議事。若是有事要商量,為什麼又要背著自己呢?
白日里她留心留意,這兩人卻像是一無所知,精力充沛,不像是夜裡起來背著她商議的樣子。
每每當她掙扎著要醒過來,去細聽清時,那聲音卻又漸漸消失了。
接連過了幾日,她終於留了些心眼,待到夜深后。掐著手心,躲在被面里,睜大眼睛,止住自己的睡意。
夜半時分,那低喃聲又響起了。
在耳畔,在腦海,盤旋,往複,像是蠶吃桑葉時發出的沙沙聲,又像是風吹過時樹葉之間的摩挲。
四周明明安靜極了,可那沙沙的聲音彷彿是鑽進了她的腦子裡,讓她頭疼得緊。
她聽到蘇郁的聲音在這沙沙聲里響起,帶著他獨特而慵懶的語調,輕極了:「不過是三姓而已,我輸得起。」
白桐的脊背上爬上一陣涼意,剛剛如潮湧來的倦意在聽到這一句話時分崩離析,她幾乎下意識地收緊了抓著被單的手指,那邊雲鶴已經發現了她的動作,當即蹙眉,看向蘇郁。
蘇郁朝著她轉過頭來,沉默了片刻,才問道:「白桐,你醒了嗎?」
裝睡不可能騙過雲鶴的眼。
白桐慢慢地坐起來,看著蘇郁。說道:「殿下若是有事要說,白桐洗耳恭聽,不必如此忌諱我。」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我聽到殿下說,不過是三姓而已,我輸得起。」
與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接坦白。她直視著蘇郁的雙眼,認真道:「我只聽到這句話。」
蘇郁倚在窗邊,外面淺藍色的光芒像是隨著水母的呼吸忽明忽暗。
雲鶴抱著劍,站在他旁邊,目光里沒什麼情感,只是看著白桐。
過了許久,蘇郁才開口道:「那你想聽我的解釋嗎,白桐?」
妖界蠶女織出的彩色絲錦如此輕薄,她的手指即便是沒有用力,下意識地收緊。也將這絲錦給揪得起了皺。
這一路走來,有驚無險,她和蘇郁之間已經建立起一種微妙的默契,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刻意地迴避著對方的逆鱗。
看似相處融洽,實則互相提防。如今,這守望互助的假象,終究是被夜裡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語給捅破了。
不需要前因,不需要後果,只是這樣一句話,便足以讓兩人之間的信任分崩離析。
一時間,房間內氣氛微妙,雲鶴的目光在白桐臉上轉悠,最後停在了蘇郁的臉上。
他的手指輕輕地扣在了劍鞘上。
良久的沉默后,白桐輕輕說道:「若殿下願意說,那白桐願意聽。」
蘇郁神色難辨,眸光閃爍,半響,才盤腿坐下,說道:「沒什麼解釋的,在我心裡,你們三姓自始至終比不上皇位,本王不是為了美人會放棄江山的風流帝王。即便是犧牲你們三姓,我也不會將這原本屬於我的疆土拱手相讓。」
白桐垂眸,眼裡水光瀲灧。半響,她才一臉平靜地抬起頭,看著蘇郁,直視著那雙灼灼逼人的眼眸,問道:「殿下可以犧牲三姓,那殿下是已經做了這個舉動,還是只生了這個打算?」
蘇郁沒想到她會這樣問。白桐生得羸弱,皮膚蒼白。淺藍色的華光下,她的瞳孔里藍光更甚,映得她皮膚光潔如玉,帶著一抹骨子裡的倔強和決絕。
這樣脆弱的血肉之軀,手不能提肩不能擔。這嬌小的女子,明明生得這樣我見猶憐,但骨子裡卻是鐵,是火。折不斷,澆不滅。
她在和自己僵持,誰都不肯讓步。
蘇郁心裡忽然生出一抹柔情,他伸手,像是示弱一般將白桐攬進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額頭,聲音忽地放柔和了些,輕嘆道:「之前有這個打算,但現在,沒了。」
這個擁抱和妥協來得猝不及防,白桐愣了一下,繼而想要掙扎,蘇郁扣住她的手腕,笑聲輕快:「白桐,你要記得,放過你們三姓,是因為我心悅你。待到我們回去,便成親吧。」
雲鶴轉過身,望向窗外,當做沒看見。白桐的臉騰地一下紅起來,蘇郁將她的手扣得越發緊,湊到她耳畔,調笑道:「不願意么?你放心,我就當個幕後情人,不要名不要分,你們白家的事情,白家的血脈,跟襄王沒什麼關係。」
耳畔傳來清晰有力的心跳聲,白桐的耳根發燙,她一時無法分辨蘇郁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玩笑,有些慌亂地低聲說道:「殿下,你先放開我。」
蘇郁抓起她的手。剛想吻吻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旁邊的雲鶴,頓時有些嘆息。可惜雲鶴在旁邊,這裡又是妖界,實在不能一親芳澤。
手到半路又換了方向,貼近了自己的胸膛。忽明忽暗的淺藍華光里,蘇郁將白桐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語調還是柔和,卻是笑著說道:「每次,我說謊的時候,心都跳得很慢。可當我真情流露的時候,反倒是擂鼓一般。白桐,有沒有覺得,我的心,現在跳得特別快?」
他的聲音曖昧極了,帶著一絲慵懶和眷戀。在她耳畔,在她指尖,讓她幾乎退無可退。
她的手貼在蘇郁的胸口,感受到那堅定而激烈的心跳,半響才低聲說道:「殿下,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蘇郁步步緊逼:「那你的意思是,你答應等妖界的事情完結了之後,便和我成親么?」
白桐臉上一綳,有些掛不住:「我只是覺得,現在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
四周忽地陷入沉默里。
雲鶴抱著劍,眺望著窗外。
他的思緒飄出很遠,但腦子裡似乎又什麼都沒想,只留下一片讓人覺得費解的空白。
如果殿下真的喜歡這個白桐,那又何必隱瞞,白家滅門時那一把大火,是雲鶴放下的呢?
何必讓她苦苦追尋這真相。
既是想不通,那便懶得再想了。
即便是妖界的夜,也是這樣清涼如水。
白桐站起身來,蘇郁任由她稍微一用力,便掙脫自己的禁錮,從自己身邊走過。
手上殘留著一抹漸漸冷去的暗香。
他盯著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問道:「不再睡會兒么?」
白桐簡單地挽起長發,說道:「不必了,時候不早,我們也不能一直這樣乾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