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得
被天打雷劈是什麼滋味,估計沒人能比現在的韓情更有體會。
四肢被縛靈索牢牢捆在禁靈石柱上,九凌天罰塔高懸半空,一道道天罰之雷自塔間閃出,盡數落在他身上。
彷彿整個人被一寸寸絞碎,在那一瞬間就已死去,又被強行拽回一口氣,來繼續承受這酷刑,到後來,肉身的痛楚已經麻木,可神魂被鞭笞撕扯的痛苦沒有分毫減弱。
等九九八十一道天罰神雷過去,韓情身上早就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那副昔日足以引無數紅塵兒女為之傾心的皮囊,現在已經跟一堆爛肉沒什麼區別。
「罪人韓情,陸家二百七十九條人命,乘雲宗上下一千三百九十八條人命,皆喪於你手,而今對你施以天罰,你可還有話說?」
劇烈的疼痛讓他意識一度模糊,直到清冷聲音傳來,韓情這才意識到天罰已畢,哆嗦著撐開眼皮往半空中看去,血色遍染的視線中,那說話之人到底是誰根本看不分明——當然,對此刻的韓情來說,分不分明已經不重要了,天罰之下,他丹田靈根已毀,骨骼經脈盡碎,撐死能再活大半個時辰,就算看分明了又能如何?
倒是說話之人身旁,那一抹負手而立的白衣人影,刺得韓情瞳孔縮了縮。
想不到,他到底還是來了……
閉上眼,韓情掩下心底那一抹澀然,落到如今這種地步,他心中並無多少悔意,所有仇人都已灰飛煙滅,他就算是死,也有臉去見黃泉之下的父母兄妹,可獨有一人是他再也不想見、也沒臉去見的,那就是陸子涵……
嘔出一口血沫,韓情抽搐著的嘴角忽而扭出一抹笑來,「陸家二百七十九條人命,呵咳咳咳……這麼說,陸天犴那老賊是死透了……」
「你!當真是罪大惡極!不知悔改!」
行刑之人顯是被韓情的態度氣得不輕,「看來僅是天罰之刑根本洗不清你之惡念,待我稟明掌門,定要將你這罪人之魂魄打入鎖魂塔……」
話未說完,一直靜默立於一旁的陸子涵卻左手一抬,打斷了她的話,「天罰已畢,蔣師妹,你可以回去復命了。」
「陸師兄!那罪人明明不肯悔改!」
被喚作蔣師妹的行刑人滿臉焦灼,「你萬萬不可再對他留情!」
「我與掌門早有約定。」
說這話的時候,陸子涵雙眸之內靜如古井,看似無喜無悲,「行刑之後,他便交由我來處置。」
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師妹放心,上次的錯,我不會再犯。」
聽到陸子涵這句話,蔣姓女子這才無奈閉嘴,狠狠白了韓情一眼后,揮手收走九凌天罰塔,轉身御劍而去。
陸子涵一步一步走到韓情面前,抬手打出一道劍氣,將束縛著他四肢的縛靈索盡數斬斷,下一刻,血人模樣的韓情就沿著禁靈石柱滑向地面。
抄手將人摟入懷中,看著淋漓不盡的血色眨眼染紅自己的白衣,陸子涵眸光暗淡了片刻,卻不說話,只從儲物戒指中取出一枚丹藥,直接塞入韓情口中。
丹藥入口,藥效立竿見影,原本皮開肉綻的傷口立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癒合,之前一直閉著眼裝死的韓情在又嗆咳出幾口血沫后,不得不抬眼看向陸子涵。
「九品培元丹……陸子涵,你倒是捨得……」
葯分四等,丹分九品,然而即便是九品療傷聖葯培元丹,也只能癒合韓情皮肉骨骼筋脈的損傷,對於廢棄的丹田與靈根,沒有分毫作用,拿這種有價無市的聖丹給一個廢人服用,真真算得上暴殄天物,連韓情自己都忍不住肉疼可惜。
扶在韓情肩上的手緊了緊,陸子涵眼眸微垂,「對師尊你,我沒有什麼是捨不得的。」
語調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可其中蘊含著的東西,叫韓情不想聽懂,也不敢去聽懂。
「別叫我師尊了……」
韓情嗤笑一聲,「天水門那些老東西都告訴你了吧,當初收你為徒,我沒安好心,你這聲師尊,我可當不起。」
「當不當得起,由我,不由你。」
陸子涵將韓情打橫抱起,培元丹只治得了一時皮肉之傷,若不想法壓制韓情體內失去靈根束縛、四處肆虐的靈氣,早晚這人還要爆體而亡,所以他必須立刻帶韓情去化靈池化掉他全身靈力,哪怕這樣做會讓韓情從此徹底淪為一介凡人,對陸子涵來說卻已足夠。
「你我初遇那年,我已經十四,那些關於陸家的是是非非,不必他人說嘴,我心中自有定論。」
韓情聽得心中泛苦,他早知道陸子涵對自己的感情超出了師徒之情,甚至在之前的報仇過程中,還多次有意無意利用了這份情意,可事到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他倒寧願陸子涵恨自己,也好過這般輕描淡寫撇去過往恩怨,彷彿一切都未發生過似的。
「你要帶我去哪裡?」
感覺到陸子涵抱著他一路御劍而行,韓情轉移了話題。
「……天水門後山。」
陸子涵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回答。
「你要帶我去化靈池吧。」
韓情愣怔片刻,便想明白了陸子涵想要做什麼,「化去靈力,變作凡人,也不過能多苟延殘喘幾年罷了,何必呢?」
「不會。」
陸子涵垂眸看著韓情那張仍滿布血污的臉,幽深的雙眸內,壓抑著一抹快要衝破桎梏的瘋狂,「有我在,不會叫你只活幾年。」
哪怕變為凡人,他也自有為韓情續命的法子,總歸對他來說,他只要韓情活著。
只要他還活著。
看著陸子涵不曾動搖分毫的眸光,韓情心中苦辣酸甜齊齊湧上,百般滋味一言難盡,當年韓家一夕滅門,他曾以為自己餘生只會為復仇而活,萬萬料不到,臨了臨了,滅門血仇總算兩清,卻欠了最不該欠,也最還不起的債。
心中嘆息一聲,韓情將頭枕在陸子涵肩窩處,心中掙扎了片刻,才盡量放緩了語氣開口,「子涵,去化靈池之前,你能不能先帶我去一個地方?」
從韓情口中聽到久違的稱呼,陸子涵身形微微一滯,卻未停下,「此前,你只喚過我三次名字。」
一句話,既沒前因也無後果,然韓情卻是聽得懂的,正因為聽得懂,所以嘴邊笑容多少有些掛不住了。
他平日里喊陸子涵,不是孽徒、愛徒這兩樣稱號,就是小兔崽子,子涵二字他只喊過三次,卻都是別有所求……
「第一次,你騙去我心口精血,為你滅陸家滿門提供血引,第二次,你騙我打開護山陣眼,乘雲宗因此全滅,第三次……是在鎖龍澗……」
提到鎖龍澗,陸子涵低下眼來看著懷中的韓情,「鎖龍澗里,終究輪到我萬劫不復,所以師尊,這一次,你又打算騙我什麼?」
「我還能騙你什麼。」
韓情心下一橫,強作自然地抬眼直視陸子涵,縱使滿面血污,也遮掩不住他雙目中流轉繾綣的光華,「我只想叫你帶我先回一趟樹居,那裡……有我偷偷留下的一枚奪天造化丹……」
「奪天造化丹!?你當真有這東西?」
陸子涵聞言周身一震,奪天造化丹乃是傳說中的神丹,據說凡人吞下都可白日飛升,當然這說法有些誇大其詞,但不能否認,若韓情當真藏著一枚奪天造化丹,別說丹田靈根被毀,哪怕肉身湮滅只余魂魄,用它來再塑肉身也不是不能!
這對陸子涵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驚喜!
「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三大派追殺的壓力去報仇雪恨,自然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韓情勾了勾嘴角,面上神色一派輕鬆,可實際上,看著萬年冰塊臉的陸子涵此刻露出如此明顯的驚喜神色,他心裡瞬時又苦又麻……
這一刻,韓情覺得自己彷彿分離成了兩個人,一個在神色自若地睜著眼說瞎話,另一個縮在陰暗的角落,捧著最後一絲殘存良知,一遍遍對自己說,就這樣吧,這才是對兩人來說最好的結局。
與其苟延殘喘成為他一生的污點與拖累,不如乾脆放他自由,什麼情愛痴纏,都抵不過人死燈滅時光蹉跎……
這一邊,陸子涵卻是信了韓情的說辭,當真掉頭帶著他飛往了樹居方向,那裡是兩人當年居住的洞府,距離此處並不算遠,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到了目的地。
從韓情被三大派追殺開始,這裡就被捨棄,久未有人居住的洞府大門顯出了幾分頹然,陸子涵一腳踹開大門,「丹藥在何處?我帶你去取。」
「在暗格中。」
韓情輕拍陸子涵緊箍著自己的胳膊,「放我下來,那暗格只有我打得開。」
說完,見陸子涵面上猶疑了一下,韓情便笑著加上一句,「暗格又不是密室,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陸子涵見韓情這樣說,心裡那抹猶豫終究被甩到腦後,小心翼翼將人放到地上。
韓情兩腳落地,試探著邁了兩步,行走間竟然沒什麼障礙,不由得嘖嘖稱讚,「這九品培元丹果真神效,方才那天雷恨不能拿我當柴火劈了,現在竟然恢復到這般地步。」
「快開暗格。」
陸子涵被韓情閑扯得心頭浮上一抹焦躁,出聲催他快做正事。
「知道了知道了。」
韓情笑著搖頭,又往前走了兩步,在一處石壁前站定,「小兔崽子,倒是比我還心急,到底受傷的是我還是你。」
說完便抬手在石壁上點了幾下,只聽得細微咔嚓聲響,石壁上暗門開啟,果真露出一方巴掌大小的烏木盒子來。
取過盒子來打開,內中躺著一枚色澤淡青通體瑩潤的丹藥。
「……這便是……奪天造化丹?」
陸子涵看著盒中丹藥,眸中透著一絲質疑,顯然跟傳說比較起來,這枚丹藥實在是太過……質樸了些。
「傻小子,這你就不懂了,以貌取人要不得,以貌取丹亦是同樣。」
韓情嗤笑道,拈起丹藥來乾脆利落丟進口中,直到丹藥入口化作藥液滑下咽喉那一刻,他心中才暗道一聲,成了。
一直高懸著的心,算是徹徹底底落了地。
「你就……這麼吃下去了?」
陸子涵被韓情豪邁的舉動震了一下,按理說取到丹藥,不是該找一處適合閉關之所再行服用嗎?
「嗯,吃下去了。」
韓情似笑非笑看著陸子涵,忽然眼角一挑,抬起手來勾住他的脖子,將嘴湊到他耳邊去輕聲喚道,「子涵。」
「嗯?」
陸子涵不明所以,下意識回應。
「子涵,子涵,子涵。」
韓情又一連串喊了三聲他的名字,嘴角掛著的笑容,帶著一抹釋然與解脫,「這樣一來,我喊你名字時,騙你跟不騙你的次數,總算扯平了。」
扯平?
陸子涵聞言一愣,待回味過韓情方才喊了他幾次后,頓時面色大變,他一把捏住韓情雙肩,將人從懷裡撕開,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抖得不像樣子,「你……你竟又騙我!你給自己吃了什麼!?」
顧不得被捏得生疼的肩膀,韓情抬起手來,輕輕撫在陸子涵臉頰上,「一眨眼,小兔崽子也長這麼大了,都敢對師父大喊大叫了。」
說到後面,甚至還笑了一聲,「到底是比從前出息了。」
「韓情!你少在這裡顧左右而言他!告訴我你到底吃了什麼!」
陸子涵額角上青筋突起,手指捏得死緊,彷彿不抓緊一些,眼前這人就會立刻消逝一般。
吃了什麼?想到那顆淡青色丹藥,韓情眼神閃了閃,「不過是一顆散魂丹罷了,你說你怎麼就那麼傻呢,奪天造化丹這種東西,又怎麼可能存在,傻成這樣子,騙你都叫我於心不忍……」
「散魂丹……竟是散魂丹……」
散魂丹下無完魂,一旦服下此丹,不管是凡人還是大羅金仙,三魂七魄都會消散於天地間,身死魂銷,再不入輪迴。
聽到丹藥的名字,陸子涵彷彿一下子被人抽去了全身氣力,往日里少有情緒波動的雙眸中,一下子溢滿了難以言說的悲愴與痛楚,他將韓情死死摁回懷中,好似這樣就可以將這人揉進自己骨血之中,再不會分離。
「哈……哈哈哈哈,韓情……韓疏墨……師尊……你要報仇雪恨,我甘背罵名助你,你千夫所指世所不容,我傾盡所有護你,可你對我的回報,就是一顆散魂丹是嗎?你……你竟還有臉說於心不忍,你哪裡還有心……就算有,也是石頭做的!」
感覺到體內魂魄開始一絲絲潰散,意識漸漸模糊,可陸子涵字字句句帶著哭腔的控訴,跟顫抖著不肯鬆開的懷抱,叫韓情再也維持不住嘴角那絲笑。
當年一不留心,叫情之一字成了債,而今債台高築,終究還無可還。
「我知道……到底是我欠你太多,多到我都不敢要來世,不敢說來世再還這幾個字……」
撫在陸子涵臉頰上的手已經開始有些吃力,「別恨我……子涵……我這種人,連恨都不值得,前腳死了,後腳就該被忘得一乾二淨,才……才……」
話未盡,語已消,無力垂下的手臂跟輕輕側入肩窩的臉頰,明明還帶著溫軟的觸感,卻已經沒有分毫生機。
一朝散魂,上窮碧落下黃泉,世間再也不存在韓情這個人,徒留一具屍體,算是他最後留下的痕迹。
有溫熱的液體一點點滴落在韓情臉上。
那是韓情最後感知到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