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處
噪耳的蟬鳴一陣緊似一陣，直吵得人心煩不已，韓情嘴裡嘟囔了句什麼，懶洋洋一翻身——然後就從草垛頂上翻了下去。
噗通一聲，人在地上摔了個結結實實，韓情受驚之下一骨碌爬起來，睜開眼就看到了刺目的陽光，跟散了一地的枯草葉……
韓情愣怔怔地看著眼前陌生的一景一物，這裡彷彿是一處村莊的邊緣，時值正午，村裡的人大約都外出勞作去了，四下里沒看到旁人，只能聽到周邊不時傳來高低錯落的家畜家禽叫聲，混在夏蟬鳴聲中，渾然一派悠閑景象。
「傻二狗子！」
驀地一聲大喊傳來，將還未回過神的韓情嚇了一跳，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一坨不明物體就夾帶風聲砸過來，他下意識抬手護住後腦，只聽得啪一聲，一堆黏糊糊的東西就呼在了手背跟腦袋上……
「哈哈哈哈傻二狗子糊爛泥！」
偷襲韓情的是個七八歲的半大小子，身後還跟著三個年齡稍小點的蘿蔔頭，見韓情回頭去看他們，就叫著笑著一鬨而散，片刻間，原地就只餘下了頂著一頭一手爛泥巴哭笑不得的韓情。
晃晃腦袋，看著臉側垂下來的打了綹的頭髮，韓情決定先找處水源打理一下自己，雖然搞不太懂為何上一刻自己服下散魂丹，下一刻就成了這無名村莊里的傻二狗子，但既然老天爺叫他再度活過來，他總不能一直這麼邋遢下去。
村莊外圍一般都會有村民挖來儲存灌溉用水的池塘，韓情當年落魄時也曾在凡人村莊居住過，對這些常識倒是知道一二，沿著腳下彎曲的小徑走了片刻，眼前果然出現了一方淺池。
把身上那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衣服脫下來，疊了疊放在池邊，韓情毫不猶豫地跳進池子里一通清洗，也不知這傻二狗子原身究竟多久沒洗過澡，一連搓了小半個時辰，那細瘦的手腳胸口上才堪堪露出原本白中泛青的膚色，借著池水倒影，總算看清了自己現如今的尊容，巴掌大的小臉瘦的兩頰都凹下去，只一雙眼睛還算得上大而明亮，細看之下右眼眼角竟跟韓情原身同樣，有一粒鮮紅的小痣，總而言之一看就是位缺吃少穿飽經風霜的主兒。
唉……
韓情心中無奈地嘆口氣，不得不說，自己就算當年遭遇滅門血案隻身出逃那會子，也看起來比這副軀殼要精神體面得多，真是越混越不如從前。
「二狗！二狗！二狗你在哪兒？」
一道清脆呼聲由遠而近，伴之而來的是一名跑得滿頭大汗的少女，少女一看見池子里光溜溜的韓情，立刻驚呼一聲轉過身去，嘴裡還慌不迭地罵著，「作死的二狗，大白天的泡什麼池子！還不快出來去村口集合！」
「村口？」
韓情的臉皮經歷幾百年曆練，早就厚得堪比城牆，洗澡被少女看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趁著對方轉身，抓過池邊的衣服開始往身上套，「去村口集合做什麼？」
「說你傻你還真傻了不成。」
少女跺跺腳，想要扭頭又怕韓情還沒穿完衣服，只能一連聲地催，「穿快點兒！我爹今個兒早上還特意囑咐了你一遍，今日天水門的仙師們要來村裡挑選雜役弟子，村裡滿十二不足十八的都要去候選，仙師們快要到了，就你還在這裡磨蹭！」
少女的話叫韓情一愣，天水門的仙師？挑選雜役弟子？
想到陸子涵自乘雲宗被滅門后，投身的便是這天水門，韓情下意識就不想去參加這勞什子雜役弟子選拔。
「我……我這個樣子，就算去了也選不上，還是不去了吧。」
眼珠子轉了轉，韓情決定先打發走少女，再趁機開溜。
「選不選的上又不是你說了算的。」
少女一蹙眉，小心翼翼側過臉來看看，發現韓情已經套上了褲子，便索性轉過身來，劈手把他衣裳奪了去，麻利地往他身上一套，「快，別啰嗦，跟我去村口。」
直到被少女拖著往村口小跑過去，韓情才悲催地覺察到現在這具身子到底孱弱到什麼地步——力氣竟然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過！簡直是……
「你記好啊，你叫柳墨，柳樹的柳，墨汁的墨，等下仙師問到你，可千萬別順口說自己叫二狗！」
一路走，少女一路還頗為不放心地叮囑著，倒是方便了腦子裡還一片混沌的韓情，拐彎抹角知道了不少這身子原本的訊息。
原主名柳墨，本是村裡教書先生獨子，可惜雙親撒手西去的太早，導致原主沒享幾天福就開始吃百家飯，東家接濟西家幫的長這麼大，因常被村裡毛頭小子欺負，性格木訥裡帶著三分傻氣，只是不知何故，芯子忽然變成了韓情。
這少女是村長柳三爺家的小女兒柳欣，跟柳墨同齡，在原主被欺負時常出面教訓那些毛頭小子。
等韓情理順了這些雜七雜八的訊息，村口也到了，一堆年齡符合的小子丫頭們正扎堆擠在那兒交頭接耳，個個兒面含期盼，顯然對他們來說，能被選入仙門，哪怕只是當個雜役都是足以光宗耀祖的好事兒。
「還好仙師們還沒來，你不愛跟他們擠就站邊上，可別再亂跑了。」
見天水門還沒來人，柳欣鬆了一口氣，頗為不放心地又瞥了韓情一眼，「聽清楚了沒有啊？」
「啊？」
正在理順思路的韓情被柳欣喊得一愣神，「哦哦，我不亂跑。」
實際上，就算他還存著偷溜的心思，時間上也來不及了，縱使柳墨身上沒有任何修為，可屬於韓情的神識還是覺察到了三道由遠而近的氣息。
低下頭去，韓情的瞳孔微微縮了縮，憑氣息判斷，天水門這次竟然派了三名築基期修士過來？
這簡直太過不可思議，又不是挑選內外門弟子，像這種選雜役的活計，大宗門往常都是丟給練氣期弟子去辦的，這次怎麼會如此異常呢？
韓情心裡詫異，面上倒是不露分毫，又等了一炷香時分，天際乍現一道金光。
「仙師來了！都肅靜！」
一直仰著脖子看天的村長高喝一聲，一群半大孩子們立刻鵪鶉一樣乖乖擠到一處，大氣不敢出，韓情也隨大流地往人堆里湊，頭恨不能埋進胸口。
眨眼功夫，金光落地，一女兩男三名修士自金光中顯身，韓情眼角餘光掃到來人淺藍色衣角上銀線綉織的雲龍紋，眸光立刻又沉了幾分。
天水門派來的不只是築基期修士，還是內門精英弟子！
這架勢怎麼看都不像是來挑選雜役弟子的，難道這偏僻小村中還有什麼蹊蹺不成？
韓情心中暗忖，再一轉念，又放下心來，罷了，他現在又不是當初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只是個腦筋都不太清楚的莊戶小子而已，要修為沒修為要身份沒身份，就算對方真的另有所圖，圖的東西也不可能跟他有關，只要他老老實實扛過這次選拔，之後自是天高海闊，任他逍遙。
至於進入天水門尋找陸子涵這種事情，韓情根本連想都沒想，他堅信少了自己這個禍害，他的乖徒兒自此必會走上陽關大道，何必再去給他平添煩惱，這意外賺來的一輩子，他還是過得低調點比較穩妥。
「仙師，村中年齡符合的小娃們都在此處了。」
耳畔傳來老村長略帶緊張的恭敬話語，「您看，什麼時候開始選？」
「村長有勞了。」
為首女修士開口應道，聲音柔和宛若夏日裡拂過林蔭的輕風，「諸位小友請排好隊，依次來我這裡，將手探到這靈盤上即可。」
說著，那女修細白掌心一翻，上面正托著一面巴掌大小古樸銅盤。
「快，排好隊一個一個來。」
聽得女修吩咐，村長立刻開始發號施令，生怕村裡這群小崽子一時反應不過來鬧出岔子。
原本擠作一團的少年少女們不得不變化隊形，這一排隊，倒是把韓情給擠到最前面去，柳欣更是排在韓情前頭，成了第一個要接受選拔的人。
突然發現自己成了隊首，饒是平日里潑辣的柳欣也有點發懵，白著一張小臉同手同腳走上前去，戰戰兢兢將手放到銅盤上方。
柳欣的手在銅盤上懸停片刻，那銅盤內就閃出一道微弱白光，須臾間白光散去，快得叫人來不及反應。
「中品四靈根，留下。」
女修淡然開口，身後左側男弟子立刻取出一枚翠綠的木牌遞到柳欣手中，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後去，叫後面的人接著選拔。
聽到自己被選中，柳欣頓時一臉驚喜，慎重地接過木牌后規規矩矩站到男修身後，一雙杏仁眼便眨也不眨地盯著韓情那邊。
在少女倍加期望的注視下，韓情心中苦笑著上前一步，故意做出副畏畏縮縮的做派，擰著臉將手伸到銅盤上方。
起初銅盤上沒什麼動靜，韓情心中暗自竊喜，正準備撤回手來，不料那銅盤中心忽的嗡一聲，冒出一道碗口粗細的三色光華來，藍綠金三色交織一處，持續了足有一盞茶時分才緩緩消散。
「……水木金三靈根，上品。」
那女修彷彿也被這結果震了一下，目光在韓情臉上掃視片刻才開口，「留下。」
韓情心裡暗道一聲不妙，想不到這看起來羸弱不堪的少年竟然身懷上品三靈根，且不知是不是他多心，總感覺那女修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複雜心思。
然事已至此，即被留下，脫身一事只能再尋機會，韓情頂著一臉憨樣，垂著頭接過木牌站到柳欣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