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啟示錄 第一章 覺醒
你有懷疑過自己不是「人」嗎?或者,你有懷疑過自己是在做夢嗎?
別鬧。我當然清楚,我是在做夢,而且明天早上八點,鬧鐘就會響,只要遲5分鐘,車就會趕不上,於是早飯就沒得吃,一天都得過得像地獄一樣……
那麼,祝你好夢。
收下這句自己的祝福,德瑞如約聽到了鬧鐘的響聲。一股熟悉的,生理上的厭惡感傳到大腦的神經中樞,再通過激素營造一種反胃的感覺,迫使他起來。
早晨剛醒的朦朧感,大腦如當機般一片空白。十秒鐘后,一切記憶就像準點上班的員工,把資料一股腦紛紛塞進大腦這間辦公室。匆忙的一天,開始了。
門外是並不耀眼的陽光,早晨的陽光不會經由上城區和下城區間的三重立交橋層層「剝削」,道道日光灑在西苑的大馬路上,趁著這難得的可見度,工人們已經爬上了連接上下兩城的天井電梯,開始叮叮噹噹地敲打起來。
身材最魁梧的那個工人正向工友們大聲炫耀,他高高舉著右臂,粗壯的外骨骼裝甲像是一把巨大的鉗子覆蓋在他的手上,只聽得鏗鏘作響的聲音,那隻鋼鐵大鉗子竟然變形成了一件機械背心,那男人拽來一根鐵索插上背心的一個外接插槽,嗖嗖嗖地就被拉到了10米高的高空,留下其他工友嘖嘖稱奇,羨慕地看著他。只不過粗獷的外表和到處裸露的插口讓德瑞一眼判斷出這件機械的品相不佳。不過也很難得了,這估計是工程隊租給大個子進行高空作業用的。「全民AI」計劃雖然已經順利推行了四年,可是下城區的貧困人口還是少有買得起AI的,即使買了,也買不起昂貴的「機械外殼」,以至於下城區的工程隊們就沒有幾件像樣的裝備,還在依靠著人力。
上午,八點三十分。實驗室門口。
擠電車匆匆趕到大門口,德瑞才想起。昨天自己剛剛簽了協議。本來他也就是在辦公室里給大伙兒打打雜,雖然忙碌但也沒什麼存在感。但是上周開始,實驗進行到關鍵階段了,人手突發性地不是很足,而且面臨著比較尷尬的——人體測試的數據缺失。
這種東西,說給不明真相的人可能會覺得有點恐怖,人體實驗,這名字一提就不會有什麼好感,志願者是不要想的。
在這個過於便利的時代,社會的主流想法是怎麼樣輕鬆躺著賺大錢,怎麼樣快速走紅,或者正經點的也是怎麼樣研發出一款泛用性很高的AI晶元,然後發到網上走紅,順便賺大錢——而不是獻身不明所以的研究——麻煩事不該是交給AI去解決的嘛?而且德瑞所在的實驗室做的是正經的腦科學研究,人倫規範非常嚴謹,各項有的沒的風險,無論高低,程度,都得事無巨細地徵得當事人的同意,比如說「該實驗過程中可能誘發心臟病」「該實驗可能引發下列腦後遺症」就算一個再正常的人,也會在一條一條審視下去的過程中自我懷疑。
不過德瑞也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今天早上在路上,主治醫生又來問他母親動手術的事情,他只能同意。然後就是房東又開始催繳房租了,特別是還提醒他,他那個室友欠了兩個月的房租了,搞得德瑞一個頭兩個大,想我他么怎麼就成了你的催債工具了?我自己不還替那小子墊過一個月租金的?我也是債主嘛。但是沒辦法,面對房東還是只有保持微笑。
人是物質的,也是社會的。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明白了這個道理呢?或許是在童年時偷偷從卧室偷聽父母吵架開始,或許是在大學二年突然聽到父母離異而父親帶走一半家產的時候。但是更切身的一定是現在,只能一個人挑起母親的養老和弟弟的生活費,只能一個人頑強地靠著幾份臨時工作掙扎求生,只渴望能有一份正式工作,過上平靜生活的時候。越是活著,德瑞越開始明白人不能光靠自己一個人活下去。
但是想想還是氣。迫於無奈只能看看備忘錄里有沒有哪份臨時工馬上能有錢拿,結果只能看到幾個鮮紅的大字警告弟弟德瀾的生活費已經三個月沒給過了,至於幾份零工,比較正規的剛給過不到一周,不太正規的,老闆給不給,幾時給都是只能看心情。
臨時工是真的靠不住,德瑞又一次提醒自己。這也堅定了他報名志願者的決心。一則是錢,人體實驗的志願者報酬不菲。另一方面,德瑞也很清楚,想要實習期之後繼續留在實驗室也就只有這一種方法了。畢竟自己要文憑沒文憑,要表現也沒有表現。幾個月來只是乾乾雜活的他,也就只有參與這次實驗,說不定還有幾分轉正的可能。
說到底,這到底是個什麼實驗呢?在當前社會,人工智慧在市面上已有了長足的發展,但是現在所有的人工智慧,仍然突破不了機器「0」和「1」的限制,不具備處理情感問題的能力。它們只能按照一定的方式學習,而無法與人站在同一個立場上看待問題。
簡單來說,人與機器的感情並不相通。
德瑞的東家方丹研究院,正在從事一項前沿腦科學研究,研究所的主要目的是通過讀取和複製人腦的記憶,去製造最接近「人」的人工智慧。當然,為了避免倫理問題,在複製的時候將會選擇性地刪去大腦內的「隱私保護區」,僅保留與學習能力,記憶能力,思考過程和情感相關的部分。
而德瑞,就是自願去做這個寶貴的「樣品」。
陸陸續續有人進門了,有兩個負責人體實驗部分的研究員認出了德瑞,向他打招呼。德瑞拽回思緒,感覺還是挺現實的,做雜工的時候大家也就是點頭之交,連名字都不一定知道。下城區的人,對他們來說恐怕跟外地人是一樣的吧,不在一個圈子裡,終究只是萍水相逢罷了。
「今天的實驗章程記熟了嗎?不要怕,基本上我們都會引導的。」
「哈哈,那最好了,我雖然看過很多遍,但是也就是背了個熟,一緊張說不定就抓瞎了。對了,你說插電極的時候痛不痛?他們都說沒感覺的,你給我個准信。」
「能有什麼痛?那個又不是真的電極,只是個接入口,跟你做CT差不多,掃描的。先掃描,模擬出一個跟你差不多的大腦,然後給你接入一台電腦,『帽子』會讀取你大腦思考的電訊號。接的時候也不痛的,我們室每個人都試過才敢讓你來呀,也就是針灸一下的感覺。」
「那好啊。那實驗完了會有什麼後遺症嗎?會不會人格分裂啥的。」
「哈哈哈,你科幻看多了,你想想,你的腦子又不會一直和那台電腦連一起,你過你的,他過他的,連記憶都不共享,當然也不會人格分裂啦!不說了,我得去準備了,你要是緊張就先吃點巧克力,冷靜冷靜。」
德瑞鬆了口氣,來到準備室等待。緊張的時候就想想錢,這一次實驗就給了六萬,一分鐘得有一千,一秒鐘就是……這樣算著算著,好像每一秒都是白花花的鈔票,不對,都是通往美好生活的門票,人也就冷靜下來了。
「準備好了嗎?一號實驗準備。先引導實驗體放空大腦。」
由於實驗的保密性,參與引導的實驗人員並不認識德瑞,只稱他為一號。另一半實驗人員在封閉的單向玻璃對面,全程通過麥克風與這頭聯繫。房間這頭只有潔白的牆壁,一台箱狀的大型電腦和一個「大鐵桶」。三位研究員,短髮眼鏡的女性在操作桶狀儀器,瘦高個的男性在開機,矮個戴眼鏡的研究員開始與德瑞「聊天」。
德瑞躺進桶狀儀器。跟那人說的一樣,跟做CT差不多,他想。這時,隨著大腦被引導放空,身體又躺在舒適的躺椅上,德瑞慢慢進入半夢半醒之間……朦朦朧朧中,似乎聽到麥克風裡傳來的指令「先掃描腦構造。」「記憶開始復刻。」
猛然意識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戴上了一個鐵頭盔,視線倒是不受影響。
「實驗結束了?」
「還早呢,趕緊,接下來得做思維復刻了。看這邊。」
接下來的時間裡,德瑞依次被引導著看一些各種顏色的色塊,然後是風景畫,然後是人物畫,照片,最後改成了文字閱讀。接著是一系列數學問題,哲學問題。問題比較難,德瑞基本上都不太行,不過研究員似乎不在意他能不能答出來。
德瑞有種怪異感,每當他費勁思考的時候,彷彿能把意識延伸出去,彷彿能通過鐵帽子上的導線,操作起什麼東西的感覺。但實際上反饋而來的卻是一種無力感,就像是劇烈運動后的肌肉想動又動不起來,或是被「鬼壓床」時那種意識清醒而肢體麻痹的情況。
他隱隱能猜到自己的大腦連著什麼,不過還未等他有進一步的嘗試,實驗就結束了。
「實驗成功,把一號帶出去吧。」研究員們小小地歡呼了一下,準備下班去吃個烤肉。德瑞也如願以償拿到自己的實驗補助金,拍拍屁股走人。
夜晚11點,方丹研究院。留守在這的三名核心研究員還在處理今天的實驗報告。實驗過程非常的順利,雖然只是有限地拷貝了記憶,但是複製的大腦非常靈活地處理了那些它還「不知道」「沒學過」的知識,儘管不是正解,卻完全像是一個人類該有的思考過程。情感測試也取得了成效,機械腦成功表達了對一些訊號的「喜愛」和「厭惡」,雖然目前只是複製了實驗體一號的個人情感,但他們相信距離「人造情感」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哈哈,機械腦剛剛釋放了一個睡眠信號。應該是模擬了一號的生物鐘,完成度好高啊,它完全把自己當人類了。」
「正好,下班的時候把電腦調成睡眠模式,讓它習慣習慣吧。下一個課題是要研究AI的生存環境了,我們得儘快解決它的『視力』『聽力』問題,不然記憶衝突會讓它崩潰的。」
研究員們陸續離開了實驗室,因為要保持睡眠模式,今天的實驗室沒拉電閘,只留下淡綠色的指示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德瑞,醒醒。德瑞。
「是誰?」
意識恢復了,實驗繼續。看這裡。
德瑞迷迷糊糊中看到幾個穿白大褂的研究員,是幾個從來沒見過的人,正拿著一組圖片給自己看。又是那種沒見過的圖,好像是一張建築平面圖。看起來和實驗室挺像的。
原來我剛剛睡過去了,做了個夢,還以為實驗做完了呢。德瑞這樣想著,意識漸漸清晰。這麼說,這裡是實驗室,我還在錄製自己的大腦?
「不好意思,剛才好像睡著了。」聲音沙啞得厲害,混著電子聲。德瑞感覺有點怪異,他沒感覺到自己的喉嚨有動,聲音卻自己出來了。而且這根本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再然後,他想轉轉脖子,卻發現視野開闊了很多,不用轉脖子就能看清整個實驗室。這種感覺有點奇妙,就好像他多了一對眼睛一樣——這個想法讓他驚奇,他回想起曾經看過的一些電影和小說,懷疑自己是在接了電腦的時候共享了電腦的攝像頭——但這怎麼可能?
研究員們似乎在互相商討著什麼,但是很奇怪,德瑞感覺自己失聰了,什麼也聽不見。可是,自己又是被誰叫醒的呢?
這個答案很快被走上前來的研究員揭曉了,他靠的非常近,整個頭佔據了德瑞的半個眼眶,讓人很尷尬——這傢伙要幹嘛?
研究員在他面前打字。然後他聽到了夢裡聽到的那個聲音。就在他腦子裡回蕩。
準備好了嗎?告訴我們,這張圖是什麼?
德瑞沒有回答,他心底已經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測,這些猜測源於他長期工作於這個研究院所聽到的消息,了解到的傳聞。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他拚命轉動「視線」在整個房間尋找,然後他看到了他本該躺進去的大鐵桶:裡面空空如野。
他的心沉入谷底,得到了最壞的結論:他不是德瑞,他是德瑞的複製體,一個AI,困在電腦中,困在這間實驗室。
不,不可能。強烈的恐懼和抗拒情緒讓德瑞拒絕接受這個想法。肯定有哪裡出錯了,我還有記憶,我還記得自己是怎麼生下來的,我還記得自己的爸媽,銀行卡密碼是776528,合同上不是說了隱私區域不會被複刻的嗎?對,我不是複製體,我一定是本體,我的意識不小心被送進電腦里了!不對,那我的身體呢?
研究員飛快地鍵入:德瑞,你的運算強度過高,晶元溫度超標了,快停下。
見鬼,誰要停下。趕緊想想,我最後在幹嘛,我的身體在——對了,我回了家……吃了快餐便當……太累了所以澡也沒洗就睡了……睡了!
德瑞感覺靈光一現!對!自己睡著了!這一定是夢,一個超乎想象的噩夢,我得趕緊醒來,夢裡面要怎麼把自己叫醒來著?掐肉?不對我現在沒肉體,把眼睛閉上,對……
視線重新沉入黑暗,德瑞很慶幸,電腦攝像頭是可以關閉的。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熟悉的家裡的天花板,昏暗的房間,窗外工程車的呼嘯,觸覺,味覺,嗅覺一一回到了他的身上。德瑞不禁大喘了口氣,有種逃出升天的驚懼感,冷汗流了一身。
還好是個夢。沒錯,我是德瑞,是人,不是人工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