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李派異端
對一個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耐心的聽著對方將自己的觀點全面完整的表達出來。
尤其是對於徐光啟這種壓抑、困惑、憋屈了一生的實幹派,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給他一個做實事的機會,就是對他最大的恩遇。
因此,在近一個時辰內,朱由檢極為耐心的聽著徐光啟的發言,從高產作物說到軍隊弊病,從軍隊弊病談到如何改善,從官軍訓練不足,糧餉拖欠致使素質良莠不齊,戰力低下,談到大力發展火器。
然後從改善火器需要數學功底,再談到幾何,天文曆法,一口氣將所有胸中錦繡說完,徐光啟只覺得此生胸中鬱氣一掃而空,整個人莫名覺得暢快之極,連說話之時聲音已經完全沙啞都毫無察覺。
平心而論,朱由檢已經看的很明白了,徐光啟完全就是一個全能型的人才,無論民生還是軍事,還是科學,哲學,政治,就沒有一個他整不明白的。
但有才華不一定有作為,尤其是他這種打著李贄學派後人標籤的人,在大明官場上完全就是一個另類,甚至可以說是異端。
「王大伴,賜茶!」
看著已經終於將激動的心情壓制下來的徐光啟,朱由檢微笑著點點頭,對著王承恩道。
「謝陛下。」
徐光啟委實是渴壞了,接過王承恩遞來的茶盞,謝了一聲恩,便顧不得君前失儀了,貪婪的將茶水一吸而空。
「徐愛卿,不瞞你說。今日見你之前,朕已經遍閱愛卿歷年所有奏章,深知愛卿一片拳拳為國之心。今日得見愛卿,更覺愛卿胸有錦繡,無論學問還是格物都是優於他人多矣。卻不知為何會被埋沒如此,難道我大明就真的如此沒有認人之明?」
見到徐光啟緩過來這口氣,朱由檢端正了身體,定定的看著徐光啟,平靜的問道。
「陛下過譽了,微臣實不敢當。微臣一生蹉跎,須怪不得別人,只是微臣時運不濟爾。」
聽著崇禎皇帝這種毫不掩飾的激賞,徐光啟頓時覺得這一生所有委屈全部有了結果,心中感動之餘,眼眶都有些紅了,有些哽咽的回答道。
「怕不見得吧。徐愛卿,朕聽說愛卿座師乃是焦竑,而焦竑師從李贄。李贄向來為大明士林中的異類,恐怕這才是愛卿仕途艱難的緣故吧?」
朱由檢微微一笑,搖搖頭說道。
「陛下明見萬里。不過若是沒有恩師簡拔,微臣如今恐怕依舊是一介秀才,微臣豈敢覺得受到牽連?更何況微臣覺得李師、焦師之論,實在是濟世之學,微臣發自內心的贊同。」
聽到皇帝將自己調查的清清楚楚,徐光啟也沒有任何的隱瞞,態度十分端正的回答道。
「哦?能得愛卿如此推崇,朕倒是好奇的緊,不如愛卿將李、焦二位之學與朕說說。」
因為來自於後世,朱由檢對於大明如今的程朱理學可謂深惡痛絕,他雖然對於李贄學派觀點不甚了解,但只要是跟這個時代的主流相悖,他都十分的有興趣。
徐光啟卻是一臉的為難,委實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李贄的言論多為驚世悖俗之語,一時之間他委實不知道該如何向皇帝講述。
他實在不確定皇帝聽到這些內容,會不會勃然大怒,進而對他也失去信任,讓他再次回歸鄉野,此生再無一展抱負之機。
「徐愛卿無須多想,那李贄向來被程朱顯學斥為異端,朕早已深知。今日無論你說出何言,朕都不會因言而罪於你!」
朱由檢當然看的出來徐光啟的為難,當即溫言安撫道。
「臣謝陛下隆恩。李師學問實則陽明心學泰山一派,只是李師各種觀點委實太多,臣一時不知該如何講起。」
徐光啟心底鬆了口氣,但一時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講起。
「那就先談談李贄對於程朱理學的看法吧。」
這個問題倒是出乎朱由檢的預料,他略微沉吟了一下,便問出他最感興趣的問題。
「遵旨。」
有了大方向,徐光啟頓時覺得輕鬆不少,在心底更是生出一股豪氣。
難得看到一位對於李贄學問感興趣的皇帝,徐光啟將心一橫,完全豁出去了,開始將李贄一派的觀點娓娓道來。
「李師曾言,理學諸輩,好誇誇而談,指點江山,滿懷利己之思,卻滿口仁義在前,實無一良策於國。此輩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仁義道德不過是掩蓋他們卑鄙齷齪的假面具!」
「本為富貴,而外矯詞以為不願,實欲托此以為榮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義之事以自蓋!名心太重,回護太多。實多惡也,而專談志仁無惡;實偏私所好也,而專談泛愛博愛;實執定己見也,而專談不可自是。」
「及乎開口談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實際上都是讀書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顯,全是為自己打算,無一厘為人謀者!」
這一番話說的不可謂不重,完全都是句句朝著那些道德君子臉上扇去,直說的徐光啟胸中大暢,一掃一生落寞。
痛快說完這番言辭激烈之話,徐光啟偷偷打量了崇禎皇帝一眼,只怕皇帝龍顏大怒,翻臉不認人。
「說的好!如此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偽君子,反倒不如市井小夫與田間勞者實實在在,幹啥說啥!就如同這些東林眾人,滿口的仁義道德,卻是連賑濟救命錢糧都吞下六成,思之便深恨之!」
朱由檢卻是覺得這話句句都說到他心裡,猛的一拍桌子,深恨李贄沒有活到今日,不能痛快的一起開噴。
看到崇禎皇帝一臉的贊同,徐光啟鬆了口氣,繼續說道,「李師還曾痛罵道學家們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假道學,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他們道學家滿口仁義道德,實際上是借道學這塊敲門磚,以欺世獲利,為自己謀取高官利祿,他們口談道德卻心存高官,志在巨富……」
朱由檢越聽越覺得心情舒暢,雖然這有將文官們一杆子全部打倒的嫌疑,但以如今的大明來看,九成以上的官員都不帶冤枉他們的。難道這幫孫子們,這般拚命的打壓李贄學派。
也許是受崇禎皇帝的讚賞,徐光啟的言辭也開始慢慢激烈起來,更是將打擊面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