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鄭旦
腳步聲已經臨近室門。
浣紗女聞言微微愕然,隨即大喜過望地望著溫潤如玉的撿夫,完全忘卻了手背上的腐傷。
「我從黑暗之中醒來,蒙你在河邊相救,睜開眼睛之時,便如黑夜過去,白晝來臨一般。我此生都不會忘記,那時初見你的模樣。以後你便叫『旦』,是給我帶來初晨的人。」
浣紗女眼中蓄滿了歡喜的淚花。
她拿著未傷的左手來摩挲殷水流的手背,再痴痴地望著撿夫的無暇面容,便如第一次在河邊見到他時一樣。
「我有年隨著父親途徑闕國鄭地,那裡山野繁花似錦,處處爭奇鬥豔,想來你也會喜歡那裡。若是我在假扮公子期間立下大功,最後僥倖未死,事後我會央著少君將鄭地賜予你作湯沐邑。」
「如此你便可以取鄭的氏名了。」
「叫鄭旦。」
商姓諸國,貴族之人,男子稱氏,女子稱姓。
列國則不同。
女葵在旁邊難掩眼中的羨慕與妒忌,她何曾見過有哪個卿族之子會如此溫柔以待一個鄉野女子。
失了平日的謹慎,明知這是殷水流的臆想,當下仍是脫口而出道:「公子,闕為商姓之國,不可以如此相稱。」
基涉在此時步入室中。
他目光觸及殷水流身側含羞帶怯的浣紗女,再望向白日做夢的殷水流道:「列國之俗不入商姓之國,不過在私下無人之時,君子現在便可以用鄭旦之名來稱呼她了。」
「鄭地多繁華也多薇菜。」
採薇此次沒有再冷嘲熱諷,她便來自鄭地。
放著九粒元食的盤中早已經空空如也,採薇將心中的震驚暫斂,故作平靜地問道:「你能承受九粒元食?」
殷水流仿若在說著再是尋常不過的事情:「還望明日能為我多加九粒。」
採薇失聲道:「你說什麼?」
女葵兩女驚愕得呆在原地,便連基涉也難免目瞪口呆地問道:「君子怎地能服用這麼多元食?」
現在還在專修武道真種的春修氏族,近代以來武道天資最為過人者,是被殷王未貶斥為污妖君的昔日章台。
他在六歲之時,因為能服用十八粒元食而轟動殷王室,人人皆道王子水流將有望問鼎《九五寶典》。
孰料世事難料,商殷的天之驕子在兩年多前徹底隕落在了王畿之地。
消息傳來初陽,他的主君公子無殤當晚喝得酩酊大醉,在失魂落魄中忽而拍案大罵道:「殺章台者,並非他們所傳的賊患,而是殷天子。」
基涉曾經遠遠見過污妖君一面。
他戴著與主君不同的陰森鬼面,穿著商殷以黑紅兩色為尚的王子華服,在北風獵獵的致師高台上,仿若無人能望及縹緲峰巔的巍峨高山,令人不禁心生臣服山下的畏懼之心。
他們這些看眾在致師台下竊竊私語:「王子水流即將問鼎天授殿,便是能食十粒元食的王子未也不是他的幾合之敵,商姓公室的其他人,誰還敢於上台與他去爭榜首之名?」
他本以為此生再也不會遇到服用元食的數目能接近十八粒之人。
現在在他們面前的人說什麼?
「先生與女劍士皆不知道我朝卧甘氏的家傳法門么?」
面對著她們的震驚與質疑,殷水流將他反客為主的誘餌拋了出去。
基涉皺眉問道:「君子修的難道不是《龍陽》么?」
殷水流搖頭嘆息道:「先生也被我朝卧甘氏流傳在外的污名所惑,將《龍陽》之術當成了損人利己的媚君法門。」
採薇不由得嗤之以鼻道:「難道你朝卧甘氏的《龍陽》之術,不是以童男女為爐鼎的採補法門,再入宮呈與衛侯么?」
她畢竟是女子,實在說不出衛宮中那等骯髒的媚惑君上。
被如此當面污衊,殷水流倏然漲紅了面龐。
他帶著些氣急敗壞地道:「此為以訛傳訛的毀謗之言,我祖父甘成子喜好收養童男女不假,卻絕非是胡亂傷人性命的暴虐之輩。衛國其他五卿素來輕蔑與排擠甘氏後來者居上,又羨慕衛侯偏寵我家,這數十年來什麼污言穢語都往我家頭上栽贓污衊。」
面對如此精湛的演技,基涉不禁將信將疑,採薇也是聽得大為愕然。
兩人面面相覷。
「《龍陽》涉及採補之道不假,能夠駐顏有術也為真,卻絕非謬傳中不可存於世的損人利己之法。它與《種玉》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旨要都在於利人再利己。」
《種玉》是姬姓至高無上的天子級法門。
此玉非人間之玉,而是完美無瑕的一身法門所系之種,將之種於摯愛之身,可凝結出覬覦長生之道的果實。只是種術太過兇險,種玉者將置身於隨時都會舟毀人亡的茫茫深海中,稍有差池便是人種兩去的結局。
姬姓的歷史上,種玉成功者寥寥無幾,而今姬姓的分支無數,已無一人能閱《種玉》。
早在姬姓王朝的末期,《種玉》便因為死亡者太多,而被姬姓王室列為禁術。
「《龍陽》載有春汲夏納之法,在入春之時,以一囊汲取萬物之陰,待到進夏之後,人體承受不住烘爐之煉,再以另外一囊將夏時之陽納入其中,由春藏之陰取而代之,如此以陰逆陽,可徐徐延長夏時。」
周遊列國之時,殷水流在衛滯留的時間最長,便是因為朝卧甘氏的《龍陽》之術。
甘巴疊的祖父,謚號為甘成子的甘咼,外表嬌艷如女子,被其他衛國五卿戲稱為嬖夫人,他死的時候,哀傷過度的衛侯及竟然想以妻禮將他厚葬。
他是修鍊《龍陽》的大成者。
女薔兩女聽得半懂不懂,採薇卻是面頰染紅地輕叱道:「休說這些污言穢語。」
她是岐宮門人,縱使不經人事,也知人體醫理,豈會聽不明白《龍陽》的修鍊之徑。
「此為武理,如何污了?」
殷水流大是不滿。
採薇只是一時覺得不堪入耳,自知理虧,忍氣吞聲地道:「《龍陽》如此夏修,與你能多服用元食有何相關之處?」
殷水流淡淡地道:「那我便再用污言為女劍士解釋了。」
採薇不禁氣急地道:「你這……」
基涉輕咳一聲。
殷水流見浣紗女也在旁邊聽得入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便叫了她的鄭旦之名,帶著寵溺問道:「你也聽得懂么?」
鄭旦直直搖頭。
她只是愛看他侃侃而談的模樣罷了。
「《龍陽》利人七成,利己三成,元陽滿則溢,不可用於己身,於他人可言卻是上好的補品。武道修鍊之道不外乎一損一補,又有滿招損,謙受益之說。我族中修鍊《龍陽》之人,為何能比常人多服元食,便是在於這七成之損。」
「不然損而無補,於己身並無多大益處,《龍陽》怎麼能被列入卿族級法門,我族中又有幾人會去走《龍陽》之道。」
採薇大是吃驚地道:「《龍陽》的爐鼎之說,不是指的童男女,而是你們自身?」
殷水流頷首道:「謬傳里有一點沒有說錯,《龍陽》在衛而言,確實是媚君之術。」
採薇對殷水流頗有偏見,更何況朝卧甘氏的名聲之污,對於外人而言早已經根深蒂固。
她帶著質疑道:「將朝卧甘氏說得如此清白無暇,你家中靡靡,世人皆知,難道也是衛國五卿污衊么?」
「這便是《龍陽》之弊了,元陽滿招損,若是不加以清除,便會傷及自身。」
這個朝卧甘氏的庶子,並非是他偽造的人物。
他一則是看中甘巴疊的背景履歷,二則便是朝卧甘氏的《龍陽》之術。如果在假扮公子無殤期間,他為躁動所累,也可以託辭於《龍陽》之弊。
「再如何狡辯,仍然是藏污納垢之家。」
採薇大是鄙夷。
此次便連女薔二女也大致知道了何為龍陽之道。
殷水流不去與採薇爭論,他的面上忽然露出純凈無邪的微笑道:「還有《龍陽》的一樁事情還未與你們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