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飲一啄
日落時分,有外人來訪。
已給基涉無罪釋放的女薔再次來到室中,此次仍然由她出手制暈殷水流,讓假公子躺在榻上充當她們昏迷不醒的主君。
與初次之時相比,女薔這次明顯帶著些畏畏縮縮。
她正要舉起手刀,忽然見到殷水流展顏笑道:「我有事要與少君相商。」
基涉微微皺眉。
此時的殷水流在他眼中,竟然帶著他所不能理解的反客為主。
他自然不知道已經被殷水流定名為六九的武道真種,在殷水流下午的初次嘗試里,便給予了他天降鴻運一般的驚喜。
以這個外來之果為根基,無需殷水流捨去躁動的根基,也可以在六九餘根上滋養六陰之氣。
如此大起大落,殷水流暗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只要他的修為初復,便可以說服闕氏幾人,擺脫他的棄用危機,因為他可以為闕無殤的假扮身份注入無懈可擊的真正內涵。
採薇叱呵道:「少君豈是你要見便見的?」
她怎會去向殷水流解釋少君不在此間的原因,表情難看地示意女薔下手。
還不等殷水流再說「與你們相商也是一樣」,女薔的手刀已經拍到他頸側。
◇
「今日南山圍獵,公子巢獵得一隻五角玄鹿,其血大補,可治傷疾,於君子的傷情大有裨益。」
再次睜開眼睛,澆鑄成展翅鶡狀的燈架上已經點燃了燈火。
晚餐依然按照公子無殤的服食標準來招待他。
殷水流在浣紗女的攙扶里,剛自坐定便看到基涉指著熱氣騰騰的血湯道:「君子現在且服用看看,庖廚在湯中加了舌草,不止去腥,更可催化鹿血之效。」
血湯盛在盂中,被女葵小心翼翼地捧到榻前。
殷水流辨了兩眼血色,帶著些詫異地問道:「公子巢旁邊還有這等可以獵殺五角玄鹿的高人?」
採薇乜著他道:「你問那麼多作甚?」
浣紗女取了曲柄淺斗的銅匕。
她在眾人的注視里有些過於局促,只敢望著殷水流與盂中血湯,待到女葵在旁低聲急呼「小聲」時,手中的匕墜之勢讓五角玄鹿之血轉瞬灑落在地。
「此為五角玄鹿之血,何其名貴,怎麼可以如此……」
採薇訓斥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
浣紗女忙附身去撿銅匕,卻被殷水流一把拽著手腕。
她哪會不知闖了禍事,仍要小臉煞白地彎腰,卻已被殷水流拉入懷中,更聽到殷水流氣急敗壞的聲音道:「快些救人。」
浣紗女大是愕然,此時才察覺到手背傳來劇疼,瞥去一眼便給嚇得魂飛魄散。
沾了血湯的地方正在漸漸腐爛開去。
湯中有毒。
一直乖巧伺候在一旁的女薔不敢相信地顫聲道:「怎會如此?」
採薇一指點在浣紗女的手肘處,經由她的岐宮法門,儲存在武道真種當中的秋藏由指尖勃勃而出,忍不住輕叱道:「休要嚷嚷,你當我捨不得這點秋藏,會對她見死不救么?」
基涉面色鐵青地道:「下毒者必和庖廚脫不了干係。」
他說完便急急往外去了。
採薇細細去檢查了盂中血湯,讓女葵將鹿血一一拿銅匕灑落在地,面色凝重道:「此為腐草之毒,五角玄鹿之血可以將它的毒味完全掩蓋,傷在肌膚並不致命,若是入了口腹,便是我也要命去三分。」
殷水流見浣紗女手背的腐爛趨勢已經遏止,不由鬆了口氣道:「依我的傷重之身,方才若是服了補湯,三兩息便會斃命於榻是么?」
女葵后怕不已地道:「虧得失手打翻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採薇吩咐女薔道:「去我室中取些藥物來。」
浣紗女痛得啞喉里「呃啊」直喚,她噙著淚的眼睛里忽然湧出迷茫、驚慌與不敢相信的異樣。
她一時仿若成了另外一個人,在殷水流的懷裡極力掙脫。
殷水流微微一愕。
旋即以左手環住浣紗女的後頸,止住她想要推搡的動作,再將她緊緊擁在懷裡,口中安慰道:「手沒毒壞,莫要去看。」
他的遮掩並未引起採薇幾女的注意。
只是夫妻二人如此暗中角力的頭頸相纏,殷水流頸間的劍傷又滲出血來,女葵看著低呼道:「傷口又裂了。」
不過少頃時間,浣紗女的掙扎慢慢止了,只有讓人憐惜的飲泣聲。
「敷上藥物便不疼了。」
殷水流徐徐鬆開力道,拿臉貼著她的面頰,沾了她一行淚跡。
浣紗女輕點螓首,面上已經再無半點異樣。
基涉在此時疾步而回,他僅是把室門虛掩,面色凝重,要與採薇到側室去商議事情。
女薔正在小心翼翼地為浣紗女敷藥,半眼也不去打量近在咫尺的殷水流。
「下毒者現在要毒殺的人是我,基先生何不讓我也聽聽?」
採薇兇狠狠地瞪來一眼。
「以後與公子相關的事情,先生若是不再避著我,我便告訴先生一樁能夠讓我在假扮公子期間,更加能夠以假亂真的事情。」
基涉腳步不禁微頓。
他在門側轉過身來,深深凝視了幾眼殷水流戴著的黑紋面具,忽而失笑道:「也非什麼緊要機密,君子想要聽聽,自然無妨。」
他把房門合上,沉聲與採薇說道:「牙刃跑了。」
採薇失聲道:「下毒的人是他?」
基涉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古怪,輕聲嘆道:「從闕國到毛國,從盛邑到初陽,他是主君身旁服侍得最久的庖廚了。」
採薇沉吟道:「下毒之人並非一定便是牙刃,或許背後還有其他人在指使。」
基涉贊同道:「此事不宜聲張,你我且在暗中秘密行事調查,所幸參與公子之事的只有我們幾人,不然此時如何收尾?」
殷水流詫異地道:「公子家中何至於此?」
室中一時有些怪異的靜謐。
女薔兩女噤若寒蟬。
採薇不禁怒聲訓斥道:「你休要多舌。」
她不去理會殷水流方才與基涉的交易,邀著基涉與她一同到側室商議,再不想讓殷水流聽到隻言片語。
「好生檢查他的膳食,再三確認無毒之後,再讓他用食。」
「唯。」
◇
室門重新闔上。
女葵檢查完所有膳食,笑靨如花的在一旁服侍殷水流用膳,仿若對什麼都不知情,對殷水流的畢恭畢敬也未削去絲毫。
女薔則與她不同,不時低著螓首,口中的「公子」之聲也是細若蚊蚋。
待到殷水流進膳過半,女葵在旁邊不敢相信地驚呼一聲,女薔把眼帘抬起,慌慌張張地問道:「阿葵,怎麼了?」
女葵傻兮兮地瞪圓了眼眸:「公子還在服食。」
能多吃一些有何稀奇之處。
女薔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目光便順著女葵的視線凝於盤中。
晚餐為殷水流準備的元食為九粒之數,這是基涉所安排的數目,在基家宰眼中看來,九粒元食對於殷水流夫婦而言怎麼都夠了。
能服用九粒元食者,武道天賦為上人之資,再往上者,為天人之資。
「我去告知家宰與家左。」
女薔目瞪口呆地看著殷水流將盤中的第九粒元食吞入口中,一時間仿若在望著饕餮凶獸。
她與女葵皆只能服食四粒元食,為中人之資。
公子無殤在闕國公室中武道天資為翹楚之輩,能服用的元食數目為八粒,入了上人之資,也遜於眼前的流亡卿子。
殷水流對女薔開門而去的身影並未多望一眼,公子無殤所在的這個南山居所過於詭異難測,他晚上一粒元食都沒有分給浣紗女。
基涉等人困於公子無殤之事,他則困於修為全失。
只要六九餘根凝出第一縷六陰之氣,他不再是這幅躺在榻上難以動他彈的模樣,屆時進可以伺機而逃,退可以繼續假扮觀望。
至於浣紗女。
殷水流大快朵頤的動作微頓。
如果迫於局勢不能帶她一起逃生,事後他會為她厚葬,以他的後妻之名。
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他與她在山野陋室里簡單地祭過天地,告知過商姓先祖太易,她是他的繼妻。
「一直不知道你叫什麼,我為你取個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