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弄堂

黑弄堂

黑弄堂的森然,一半是陽光背向造成,一半來自於人們的渲染。凡在大弄堂里長大的人,從小都聽過大人們的恐嚇:吵?把你扔到黑弄堂里去!於是立刻噤聲。等這一代人做了父母,再以此來嚇唬他們的孩子。如此傳了兩代人,算得上是黑弄堂的淵源了。

黑弄堂是在大弄堂的底部,由一道夾弄所通往。這道夾弄其實是一條明渠,從兩幢樓房的山牆間穿過。在市政建設的管道改造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它不再作為明渠使用,只留下一道乾涸的淺溝。由於兩邊山牆挾持,它終年沒有光照,陰沉沉的,這就是黑弄堂的序幕。

那麼,黑弄堂里有什麼呢?這就要涉及流言了。人們傳說那裡曾經是一塊墳地,後來雖然起了樓房,壓了水泥,可時不時的,還會有流螢似的鬼火;又一種傳說是刑場,日本人槍斃愛國志士就在這裡進行;再接著就進入到現代史了,說那裡有小孩被「剝豬玀」,就是剝了衣服,塞進弄內的垃圾箱,還有一個上吊的女人,因為被竊走全家的糧票和布票。聽起來,這些不祥與可怖是隨了社會進程累加起來,越演越烈,這也意味它還將繼續發生事故,就是說,它的陰慘性質尚在活動期內,隨時可能爆發。

因此,它刺激著孩子們的好奇心。常常可以看見,一群亢奮的孩子擁在夾弄口,互相慫恿進入夾弄,過到那頭的黑弄堂里。在下午三、四時光景里,那頭的黑弄堂並不顯得黑暗,相反,有明亮的光線橫流過去,可是,相隔著一道水泥色的夾弄,更有些不可測了。有魯勇的孩子經不起眾人的激將,蹈入夾弄——方才說過,夾弄實際是一條廢棄的明渠,所以地面是凹下去的,需叉開雙腳,踩著兩邊的溝沿,跨著走過去。頭幾步還沒什麼,多走幾步就有小蟲子轟起,撲上臉來,然後,蛛網也罩了眼睛,一股子森涼從腳底升上來。那孩子返轉身,向來路狂奔,已顧不上腳下,無數次從溝沿滑落,在溝底自己絆了自己的腳。終於跑回到夾弄口,眼看重見天日,眾人卻組成一道人牆,封住他的出路。其時,他的眼睛放出灼亮的光芒,是由驚懼造成的。當天晚上,這孩子就發高燒,送去急診,每一個孩子都受到了警告。這危險的遊戲停止了一段時間,而後,教訓被淡忘了,夾弄口就又聚攏了孩子們。

弄堂里的孩子,生活在人為的世界里,危險和快樂也都是人為製造的。不讓他們玩這個,又能玩什麼?不過,到底是沒人再敢走進夾弄深處,眾人也不敢認真脅迫誰了,所以,那經驗的慘痛還是留存下來,加入了黑弄堂的歷史。小孩子們避免單獨走近它,當然,聚集著起鬨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奇怪的是,也沒有看見過夾弄那頭有人從黑弄堂過來,那一端總是悄然著。弄堂實際上是這城市的溝壑,人是盲目的生物,順著崖壁的走勢,自己也不知道最終走向哪裡。

小孩子們通常是在放學后的下午來到這裡,這是管束最鬆弛的時間,學校放掉了,大人還沒回家。他們卸下書包,跑出家門,悠閑地站著。在年幼的學齡前兒童眼睛里,已經是可敬仰的走上社會的人了,於是,慢慢向他們靠攏過去。有時候,他們這一夥里還會出現個把中學生,那麼,連他們的臉上,就都會掛上近乎諂媚的巴結表情。那中學生才真正是走上社會的人呢!他穿著皮鞋,襯衫束在西褲的腰裡,褲口翻出一道克覆——「克覆」這個詞大約來自於英語「COVER」,說明是這城市服裝歷史的正傳。他雙手插在褲袋裡,偶爾拔出來,在耳鬢順一順,鬢角剃得發青,沒什麼可順的,所以很快地手又垂下來,插進褲袋。可是,就這一下子,風度出來了。他無須說話,只略微牽動嘴角,態度也出來了,足夠主宰整個局面。這就是小孩子的階級社會,根據年齡劃分的。此時,那些小學生由於競相表現與討好,個個都很饒舌,聒噪得很。至於學齡前的幼童,則一聲不出,簡直是蟲蟻似的人生,根本進不了人們的眼瞼。

然而,黑弄堂的遊戲使各階層的人都興奮起來。人們合夥將一個人往夾弄里推擁,那人奮力掙扎突圍,抓住最貼近的那個,擁到夾弄口。人們也不管換了誰,只是一勁地擠壓,那人就好比替死鬼,要找到下一個替死鬼方才脫得了身。這一切嘩動是由小學生髮起,中學生不屑參與,只哈哈大笑,但無疑是推波助瀾,使得人們更加瘋狂。連那些幼童都被激勵起來,高聲尖叫,圍著人群亂跑,在他們的腿腳間打絆。那端的黑弄堂更顯出寂靜。有一些光線掠過去,夾弄里的蛛網亮一下,又滅了。人群壅塞在夾弄口,背脊在粗糙的弄壁上撞來撞去,腳下已經是明渠的溝底。好比箭在弦上,瀕臨深淵,所有的人都在急吼急叫,開了鍋似的。在這擠作一團的人堆外圍,往往是比較孱弱的孩子,他們的體力和激情稍遜於前沿的那伙,在這酷烈驚險的遊戲中,他們充當不了主角,於是就在了邊緣。忽然間,他們中的一個感覺后腰受了一擊,力量雖不大,可因為沒防備,也險些一個趔趄。吃驚中回頭,見是一個小女孩子,臉通紅著,又一次向他撞來。他反應還是慢了一拍,又被她撞了一次。她高興得跳起腳來,臉更紅了,額發都汗濕了,貼在腦門上。此刻,世道已在極亂的當頭,沒有道理可言。他往邊上挪了挪位置,避免與她糾纏,不料想她以為是怕她,跟過來,再次撲將上去。很顯然,他被抓來充當了她的玩伴。

這一回,他讓開了她,她不罷休,又向他過來。如此,一個讓,一個逼,最終,他離開人群,回家了。小孩沒有跟他過去,到底捨棄不下這裡的熱鬧,她停下腳步,遺憾地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轉進一條橫弄。院牆的角覆蓋了夾竹桃的花朵,這孩子從花朵下走過去,不見了。

夾竹桃盛開的季節,白晝漸長,小孩子們在弄堂里滯留的時間延宕了。大人們被天光蒙蔽,也會有一時的疏忽。到了傍晚,較為大型的聚集解散,卻還會有一些散兵游勇,零落在弄堂里,玩興未盡,流連忘返,抱著些微的希望,等待再有一個**掀起,無奈大勢已去,曲終人散。方才說的那男孩,從小受家中管束,長大后又協助管束兄弟,及時回進門裡,在父母下班之前,幫祖母端飯端菜,整頓飯桌。正當他在廚房與客堂間往來穿梭,見廚房面向後弄的門,隙開著一條縫,縫裡有一隻眼睛,大而且圓,就是那推他的小孩,不知道她怎麼找到這裡來了。他手裡端了一摞碗,用臂肘將門推上,那隻眼睛被關在了門外的暮色里。

後來,他就常常看見這小孩了。她原就是尾隨他們的那一群幼童中的一個,不知怎麼,總是落單的一個。即便是學齡前的兒童,也是一個小社會,三五結黨,交頸摟頭地私語和進出。她呢,一個人背著手倚在牆上,或有時屈起一條腿,抵著身後的牆,看她的同齡人玩,帶著一種不屑的表情。一旦轉向他們這樣的大孩子,她的臉色立刻變成熱切的。然而,這一回,該是她受到不屑的眼神了。試想想,誰能理會她呢?他們那一夥,清一色的男生,與他們同齡的女生,已經在學做淑女,藏在深閨不見人了。像小孩這樣,是連性別都還沒有的呢。

她獨自一個人倚牆站著,是有些落寞的。他不免看她一眼,這一眼竟被她捉住了,她警覺得像一條獵狗。她朝他走過來,他裝看不見,換了地方,繞著人圈外圍。他總是在人圈的外圍。這是由性格決定,他不是那種做頭兒的孩子,做頭兒的孩子需要有開創性和領袖慾。他也不是那類追隨其後的角色,這類角色需要的是忠誠,甚至一些愚忠。總起來說就是,他即不屬帥才,也不屬相才,他是一個觀看者。有一點像藝術家,一方面是缺乏實際行動的能力,另一方面卻能夠領略行動中的樂趣,於是就在虛無中享用。所以,弄堂里的遊戲,包括滋事尋釁,他都在場。免不了有時候被看走眼,將他起訴給他父母,那就要受責打。他家父母是弄堂里教訓孩子的楷模,從不袒護。這樣的美德的另一面就是,小孩子受冤屈,但他也不申辯,那時代的孩子基本都是在冤情與責打中長大的。

這樣,他沿著人群外圍移了幾步,那小孩跟過來,他再移幾步,小孩再跟過來,就好像推磨似的,繞人群走了一周。今天的遊戲不是去黑弄堂,而是一出「官兵捉強盜」。先由兩名最具發言權人士,以猜拳的方式,決出誰是「官兵」,誰是「強盜」,繼而挑選各自的人馬。最先挑走的總是那些行動敏捷力量強悍的,接下來就要通些人情款曲,交好的為選,他就是在這一類里,通常經第三、四輪選擇便有了歸宿。很快,人群分成兩撥,形成對峙的局面。一聲號令之下,「強盜」們四散,「官兵」則圍追堵截、窮追不捨,一旦觸及「強盜」身體,「強盜」立馬斃命。單是這樣,倒是簡單了,然而,弄堂遊戲其實很得世事微妙,規則中又留有一個迴旋,那就是倘若「強盜」在觸到「官兵」手之前站住腳,可算作繳械投降,從此做了囚徒。留得青山,自有柴燒,但等「強盜」同夥拍鞍趕到——用手拍到囚犯身體,就可出獄,重新出山。整條弄堂嘩然,腳步沓沓地響,身體和身體、巴掌和巴掌,撞擊的啪啪地響,劫獄者的呼喊,被囚者的內應,官兵的令與喝。幼童們一律踮了腳尖靠牆直立,狠不能貼到牆上去。「官兵」和「強盜」從臉面前呼嘯來、呼嘯往,塵土蒙了一頭一身,免不了還要吃些冷拳。如此險境中,並沒有人逃離,個個蒼白著臉,眼睛里是崇拜和羨妒的光。很快地,他就做了囚徒,千鈞一髮之際,「官兵」的手離他只有一毫的遠,他收住了腳。同黨們幾回接近他,都被「官兵」逐走,甚至犧牲了一個——被拿個正著。忽然間,壁腳里走出一個人來,徑直過去拍他一下,原來是那小孩。他想讓開,無奈受規則限制,不能挪動。小孩又上來拍他一下,還說了一聲:跑!她以為她能救他,又如何和她說得清楚,只是不明白這小孩為什麼專盯著他。小孩第三次來拍打他,終於著惱了,而他的惱怒亦不過是抬腿走人,回家去了。他擅自撤出,是對全體的不敬,無論「官兵」還是「強盜」,都情緒激憤。就有人追到他家門口,敲打後門。那門關得死死的,敲到最後,門開了,出來的卻是他祖母。向祖母要人,祖母說那人正在做功課,做不好功課,母親回家要罵。於是只能頹然走回,重整隊伍,再起一局。

那小孩躑躅在他家門口,此時門是虛掩著,推開一條縫,只看見一條走廊通往前面房間,房間的門敞著,沒有人。其實,他看見她了。他在房間的一角,坐在方桌前,桌上擺開他的課本。視線正好穿過走廊,到達後門,后弄里滿是明晃晃的夕照,裡面有一個小身影。

接下去的兩天,放學回家,他都沒有出門。任憑弄堂里如何沸騰,他只在家中坐著,作業寫完了,就在草稿紙上畫圖:軍艦、坦克、大炮,以及古人的刀劍。他又看見了那小身影,停在後門口,試探著向里走,已經走到走廊上了。他踅過去,藏到房門背後,悄悄將門掩上了。可是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這小孩竟然出現在了他家房間門口,誰也沒注意她怎麼進來的。春暖時節,房門大多敞開著,她就站在門口看他們吃飯。他的母親問是誰家的孩子,她不回答;母親又問她找誰,她也不回答。於是就不再理會,一家人兀自吃飯。他深埋著頭,幾乎將頭藏進碗里,心裡暗知,小孩要找的人是誰。過了一時,一個穿斜襟藍布衣、梳髻的女人找過來,將小孩帶走了。祖母認得這女人,是前一條橫弄里人家雇傭的人,東家雙職工,在機關做幹部,忙得沒時間管小孩,所以小孩才這般缺教養。

在家悶了幾日,究竟不是長法,於是又出了門,弄堂里卻奇怪地清寂著。顯然,他閉門的幾日里,弄堂里發生了新變故,好比是種田的誤了節令。大孩子們不知去了哪裡,弄堂便成了小孩子們的天下。可他們實在是小,小到還不怎麼會玩,也沒有像樣的玩意兒,手裡的那些破東西,都是哥哥姐姐丟棄的。斷了的皮筋,百結千結的樣子;碎了的彈子,簡直就是玻璃渣;撲克牌不曉得缺了多少張數——他們就在這些棄物上練習著遊戲的技藝,耐心等待成熟的日子,這就是弄堂里的傳承。他們這些可憐蟲,平時都是在大孩子的驅趕下,左避右讓地,夾縫裡求生存。如今,面對一條堂皇的弄堂,世界突然擴出無限的大,他們簡直不大能相信,依然縮著手腳,溜著牆根。在這瑟縮中,卻有一種**,好像,他們即將要接替這個世界,於是,斂聲屏息。

他正茫然,小孩中跑出一個人,直奔向他,就是她。那熱切的樣子,就好像他們是老熟人。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她卻已到了跟前,說:我知道他們在哪裡!這話說得很知己,他不由站住了。她又說:我帶你去找他們。說著就轉身走在了前面,走了幾步,回頭看看,他果然走在身後,這才放心,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牆根下的小孩此時都停下手裡的玩意兒,看著這一前一後的兩個人,這情形實在有些像「狐假虎威」的寓言。小孩走出橫弄,徑直向弄底走去,走到夾弄跟前,小孩忽然朝里伸出腳,旋即又收回,轉身向他說:騙騙你的!他感覺受了愚弄,而且是受小孩的愚弄,臉一變色,返身要回去。小孩趕緊追過來攔住說:他們就在那裡!這時候,他聽見人聲喧嘩,就在弄底最後一排橫弄的弄口。那裡的鐵柵欄上開有一扇鐵門,臨了側邊的馬路,人稱小弄堂口。現在,人們都聚在小弄堂口裡。他快步走過去,將小孩甩在身後。

原來,他們這一夥,正在進行一場抵抗運動,抵抗鄰弄的小孩子入侵,已經持續兩天時間。每到下午放學,雙方便在鐵門內外對峙起來。弄內的一夥,將鐵門關上,拴上銷,外面的人則搖門吶喊,鐵柵欄嘩啷啷地響。這時候,卻有弄內的居民要從小弄堂口進出,極不耐煩地推著鐵門,只得拔出銷放行。鄰弄的孩子乘機潮水般涌過來,這裡的人眼明手快,合力一堵。這鐵門是窄窄的半扇,自然有利於守,而不利於攻。鄰弄的孩子幾次發起進攻,頂住鐵門,不讓合上,但也只到此為止,再無戰果。弄內的人正激奮中,不料有同夥氣急敗壞跑來,失了聲地報告,對方已經分出人馬,向大弄堂口轉移,企圖正面強攻。果然,鐵門外的人明顯稀少了,吶喊呼嘯也大有佯裝之意,真是兵不厭詐呀!這邊連忙也分出一隊,往主弄趕去。他撒腿跑在其間,因為幾日沒到弄內玩耍,此時感到格外的解放自由。跑出橫弄,直向大弄堂去,遠遠傳來敵人的嘯聲,緊接著,就有人影閃進弄口,轉眼見呈排山倒海,撲將過來。

從數量上說,弄外顯然要比弄內人多,因不止是鄰弄的孩子,還有街面上的。他們這條弄堂,是這個街區規模最宏大的一條,樓體整齊,前後共有十數排橫弄,被寬闊的直弄正中分開。橫弄和橫弄兩側之間,以鏤花鑄鐵柵欄連接,防護謹嚴,有著一股威攝的氣勢,於是激起著人們進犯的慾望。弄內的人多少有些孤軍奮戰的意思了,再大的弄堂,單是一條,全體出動,又有多少人頭?弄外的世界卻是向全社會開放。卻也正是因為這種封閉性質,就使得組織較為嚴密,有益於貫徹策略。他們中間有個靈魂性人物,就是那個中學生,在家中排行第二,人們都喊二阿哥。他並不動手,只出智慧,在大弄堂口望風的人,就是他的安排。臨到聲東擊西這一計,有他在場,方能夠陣腳不亂,及時應對。當人們往大弄堂口迎戰之際,他小跑著伴隨一側,好像運動場上的教練,軍心就穩住了。

他們向弄口跑去,二阿哥一路指揮,拉開陣線,兩邊包抄,分別控制大弄口的大鐵門,迅速合上,形成防禦工事,同時,中間的一路則以肉身抵擋。這時,二阿哥看見隊伍中的他,不禁呵斥道:緊要關頭,你還帶著小阿妹!他低頭一看,身後竟跟著小孩,踉蹌中企圖拉他的衣襟。他讓開她的手,疾步上前,衝到頭陣,第一個與對方短兵相接,兩人撲抱在一起,雙方身後都有無數雙手,橫七豎八交織一起。兩扇大鐵門徐徐地推進,先將他們擠在中間,后又將肉搏軍一併推出去,最終再將自己人扯回來,分成壁壘內外、敵我兩部。看弄堂的老伯在人堆外面跳腳,兩邊都遭到謾罵,但到底有立場與職責的區分,還是奮力擠進人群,「嘩」地拉開大門,對了弄外的起義軍,怒道:小賊,誰人敢進來,試試看!話雖不多,卻是搏命的氣勢,令人不由卻步,於是,守軍們大獲全勝。回營途中,二阿哥專走到他跟前,問他:怎麼帶了個小阿妹?這一回是帶了戲謔,人們都笑,在他腳跟尋找「小阿妹」,「小阿妹」早已不見,不曉得擠到哪個角落。他想分辨那並不是他的「小阿妹」,與他一無干係,可是,他這一張嘴,怎麼抵得過二阿哥的嘴?這是個強權的世界,也是個清濁不分的世界,於是,便緘口了。這一天,還有更不幸的事情等待他,那就是母親的責打。在下午的撕搏中,他新上身的米黃卡其夾克衫,揉搓成一團糟,肩和袖的連接處綻開了線。他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央求祖母收拾,母親已經進門了。方才說過,這家管教孩子是全弄堂的楷模,小孩子走出門來都衣衫整潔,行為端正。母親氣的不止是糟蹋了新衣服,更是從衣服的慘狀推斷出操守上的失態。這一場訓子的代價是,生生打折一柄木衣架。

第二天,祖母上菜場買菜的路上,向左鄰右舍報告了前晚的事,一半是心疼孫子吃苦,另一半是為家教而自得。於是,弄堂里都知道這孩子吃了通衣服架子,就有家長覺得前日責罰不夠嚴厲,再補上一頓的。他卻再也出不了門了,身上帶著新鮮的受罰的痕迹,不在於肉體,在於尊嚴。十來歲的男孩,幾可算作少年,自覺還要更年長一些,已不適於打罵。可誰讓他生在這樣規矩大的人家,還有個饒舌的祖母。好在這一日是星期天,他可不出門,弄堂里的玩伴因曉得他的吃教訓,也不敢上門叫他。到了下午,父母帶他們兄弟到舅舅家玩,他不去,留下來與祖母在家。祖母在縫紉機上做衣服,他翻出舊有的連環畫一本本從頭看起,子孫倆倒十分安靜。祖母囑他去廚房煤氣灶上坐一壺水,他應聲站起,去了廚房。此時已是三時許,陽光到了后弄,盛了煌煌的一弄,從門縫裡溢進廚房。星期天的下午,總是清寂的,小孩被大人管束著,弄堂成了清平世界。他不禁向虛掩的廚房門外看了一眼,不料看見了小孩,她蹲在他家後門對面的牆根,大約已守候多時,這一刻嗖地站起,跑過來。她臉上的表情依然是熱切的,不知事實如此,還是他有隱衷,從這表情里還看出一股痛惜。他突然發怒了,想到,倘不是她帶領,他便不會卷進搏殺,亦不會有事後一連串的羞辱。他猛地將後門一把推上,隨了門響,就聽見一聲凄厲的哭叫,曉得碰疼了小孩。可他沒有一點害怕,一股子痛快勁從腳底升上頭頂,從昨晚起直到現在的鬱悶就此消散,他終於向這個世界的不公討還了欠債。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受了撞,小孩從此不再跟他,有幾回與他眼睛和眼睛碰上,很識相地速速讓開。但是,二阿哥的戲謔卻剛開頭,有一次,他專門招小孩過來——二阿哥招誰,誰敢不過來?小孩站在二阿哥跟前,仰極了頭才能看他,人群外面的小小孩都安靜著。二阿哥讓她叫自己「爺叔」,小孩說:你不是爺叔,是二阿哥。大家都笑了,覺著這小孩果然有趣。平素小孩子一直渴望得到大孩子的青睞,此刻,卻如同羊入狼群,讓人捏一把汗。小孩子們退在牆根,一聲不出。二阿哥說:你叫我二阿哥,那麼叫他呢?二阿哥指著他。小孩看看他,眼睛暗了一下,不回答。二阿哥說:你應該叫他阿哥,叫!大家笑得更厲害了,他也笑著,臉上卻是僵的。二阿哥又說了聲:叫啊!小孩搖搖頭,不作聲。二阿哥多少有些沒面子,就有人幫著脅迫小孩,令她叫一聲「阿哥」。小孩卻很固執,緊閉著嘴不叫。二阿哥就打圓場:算了算了,讓她去!自己給自己解了圍。小孩鑽出人圈,跑了回去。

這一天,他們這些小孩子都聚在通往黑弄堂的夾弄口,越過夾弄向那一端張望著,興奮地跳著腳。他們受黑弄堂的吸引其實是向大孩子學樣,也說明黑弄堂的傳統的繼承性。這就像一個成長的儀式,小孩子必定要經過它才能長成大孩子。其時,大孩子們對黑弄堂已經有些不屑,他們漠然從夾弄口經過,而他卻忽然產生一個問題,為什麼進攻弄堂不從這條夾弄里突破?它完全敞開著,一無障礙。他的目光在夾弄里停留一瞬,收回來的途中,經過那小孩,他看見小孩瑟縮的表情,她是怕定他了。他加快腳步,跟上人群,向前去了。

弄堂里的活動是呈周期性的,一段**過去之後,會有一段安靜的時刻。在此階段,弄堂里顯得分外冷清。偶爾有孩子出門,在弄內走個來回,即便遇到某個昔日的玩伴,那玩伴的態度卻是冷淡的,只得悻悻而歸。這些形影相弔的獨行者,更加增添了弄堂的寂寞。很難究其原因,可能是那些領袖性的人物生病或去親戚家了,於是群龍無首;亦可能是學校課程進入關鍵階段;再有,家長加強了管束。事實上,更可能什麼原因也沒有,只是一種類似潮汐的運動,潮起和潮落。弄堂也是有生態的,小孩子又是一種原始性很強的動物,在他們身上,往往會體現出自然的規律。在這樣沉寂的時分,小孩子們分散在各個隱匿的空間,各自醞釀下一輪**的成因。這種醞釀是在不自覺中進行,完全是盲目的。可是,你說他們盲目吧,卻又顯現出一定的目的性,那就是當他們重新出山,竟然會趨於同一個方向。好像事先商量過一樣,開始玩同一場遊戲,說同一個口頭禪,做同樣的隱喻性的手勢。這也是生態的關係,在同一種環境里,生長出同一種形態。這種分頭醞釀的時刻,有些接近冬眠,幼蟲在安眠中蛻化,青苗在安眠中分泌激素,各人在各人的窩裡掙著、並著、努著勁,下一個大金蛋。這時候,那些走在弄堂里尋找玩伴和遊戲的人,即便正日頭底下,也像是夢遊,眼光迷離,最主要是,孤獨。別人都在殼子里,只他自己,遊盪在空曠的弄堂。弄堂里的院牆,樓體的壁,還有水泥地,乾淨得發白,變成一條白弄堂。

這一日,他被祖母遣去買東西,此時,所有的孩子都變成乖孩子。他走出後門,拐出橫弄,走到下一條橫弄口,正走出了小孩,和她的母親。小孩的手攙在母親的手裡,腰背挺得很直,目不斜視地走著,顯得很驕傲。他大約高出小孩半個頭,她的腦袋就在他眼睛下方,她梳著一種俗稱「馬桶蓋」的髮式,黑亮亮的頭髮與荷葉邊的領口之間,露出一截細細的頸脖。他忽然感到手癢,極想在這頸脖上抽一掌。走到大弄堂口,他與她們分道揚鑣。他過到馬路對面的食品店,買來祖母指定的東西,然後穿回馬路,走進弄堂。就在這時,他又看見小孩了,走在前面一米遠的地方。這一回是她單獨一人,母親不見了。她手裡握了一個碧綠的蓮蓬,可是,並沒有引起興趣,任其垂下來,垂在格子背帶裙的襇褶上。她低著頭,佝僂著背,慢慢走著。顯然,她被她母親用一隻蓮蓬打發回來了,母親一開始就沒打算帶她同行。他看出來,小孩在哭,不是像他撞疼她的大聲的急哭,而是飲泣。接近她家的橫弄時,他加快了步子,走到她的旁邊,與她并行。可是她並沒有看見他,她對周遭一切都看不見,全身心地沉入巨大的哀傷之中。他知道,小孩其實有著自己的世界,別人無法進入。

再看見小孩,已經是在弄堂生活的復興時期了。所有的長中幼的孩子就像在一聲號令下走出家門,如同久別的親人,互相尋找、問詢、招呼,聚成不同的群落。小孩也在其中,她比先前合群了,有了同伴,三五人頭並頭,腳抵腳,玩著一種殘酷的遊戲,就是水淹螞蟻洞。他們用搪瓷杯接來自來水,小心注入牆角的螞蟻洞,然後等待螞蟻逃出洞口。水從洞口溢出來,將他們的鞋淹了,他們還不肯歇手,繼續一杯接一杯地灌。小孩往返於自來水龍頭和牆洞之間,激動地漲紅了臉,當他走過,擋了她的路,她竟然發出一聲吼叫:做啥!她完全不像受過傷的樣子,小孩子真是沒有記性的動物,可是他卻從她身上看出一種戚色。這就是年齡的差別了,在他,已到了有理性的日子。正因為此,他收住腳步,讓了她。

小孩已經放過了他,可是二阿哥卻不放過。二阿哥心裡對他是喜歡的,喜歡他帶些寂然的安靜。在這樣青春期的年齡里,許多認識和感情都擁簇在一起,來不及一一安置,難免放錯了位置。所以,二阿哥的喜歡是用殘忍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他戲謔他。戲謔的內容就是關於這小孩。從這也反映出青春期的另一個特徵,就是對男女生關係的興趣。雖然小孩還算不上是個女生,可真正的女生不都在深閨中?綉著十字花,照著歌片唱電影插曲,或者嘰嘰噥噥說私房話,那些私房話連二阿哥的成熟度都不夠聽的。也因此,倘若是一個真正的女生,二阿哥就要生怯了,他只有在這幫小男孩子裡面稱王,小孩子也窺不破他的虛弱。現在,二阿哥就專司拿小孩和那男孩開心。來「官兵捉強盜」,即不讓「官兵」要他,也不讓「強盜」要他,理由是,他帶著個「小阿妹」,很沒勁。於是,他就被排除出了遊戲,站了一會兒,兀自轉身回家去。可是,二阿哥也不允許他回家的,囑人喊他出來觀戰。他不敢不出來,他有些怵二阿哥呢!所有的孩子都怵二阿哥!弄堂就是一個大欺小的社會,有一句歌謠唱得好:「大欺小,現世寶」,以道德批判的方式指出了事實。二阿哥指定他站的地方,不讓他妨礙遊戲,也不讓他妨礙自己做裁判。於是,他成了一個永遠不得解救的囚徒。他一個人貼邊站著,臉上帶著佯裝的笑容,眼睜睜看著「官兵」和「強盜」廝殺過往。無論「官兵」還是「強盜」,都格外的興奮,他的不幸使他們的幸福感成倍增長,他們誇張地笑和叫,渲染緊張激烈的氣氛,好襯托出他的寂寞凄涼。二阿哥滿意地欣賞著眼前的一切,這是他設計導演的戲劇場面,而他們,都是傀儡。

忽然間,他被碰了一下,轉頭看,是小孩,背著雙手,倚牆站在他身邊。他向旁邊挪了挪,與她保持距離,表示兩不相干。二阿哥卻看見了,大聲叫道:不許動!如火如荼的遊戲剎那間停止下來,「官兵」和「強盜」全向這裡聚攏來。二阿哥指著他:站回去!他轉身要走,二阿哥不讓,將他推到原來的位置上,與小孩站在一起。他掙扎著離開,不料小孩小跑著追過來,傍在他身邊,背著雙手倚在牆上,仰頭看了二阿哥,帶著明顯的挑釁。他再挪開,她再跟來,眼睛一直望著二阿哥。人們已經笑得不行了,團團地圍住他和小孩。二阿哥伸長手臂,撐在牆上,阻擋了他的去路,他無處可逃。他不恨二阿哥,他恨小孩,恨小孩的道義。這道義沒有給他帶來公正,反而是無盡的羞辱,他又沒有要求過她的道義,完全是被強加的。為什麼?她要賴上自己,他又沒有欠她什麼!最終,他突破了包圍圈,沖回家門。

接下去的幾天,他沒有出門,二阿哥呢,也沒讓人去叫他,是有意地冷落他。那天,他沒有給二阿哥面子,他冒犯了二阿哥,這不是他本心所願,怪都怪那小孩,他心裡恨恨的。門外傳來同伴們的笑聲,間或有二阿哥的聲音,渾厚而低沉,已經完成了變聲的男性的聲音。他也聽見小孩的聲音,鳥語般啁啾里的一個——她為什麼能出得門去?沒事人似的。獨獨是他,在受輿論的責罰。弄堂生活的復興時期,就像自然界里的春天,萬物萌發,荷爾蒙勃然分泌,真是騷動!他的兄弟也在弄堂里盡情奔跑,所有的孩子都興高采烈,唯有他——他坐在桌子邊,眼睛對著書本和紙張,外表很安靜,心裡卻鼓噪著。他被這世界放逐了!他忍不住停留在廚房,從後門里往外窺覷。有一次,他的目光正對著小孩,看見小孩奮力踢一枚殘破的毽子,雞毛都禿了,有一枝還折了莖。她踢得也不得法,每每落在地上,揀起來再接著踢。又要躲避大孩子們的腿腳,那是很粗暴的腿腳,都能把小孩子碾成泥。可是她並不在意,專心在自己的遊戲中。他想,她玩得挺好。正這麼想到,小孩卻突然丟下毽子,朝後門奔來,趕緊地推門,她已經撲到門縫上,急促地說了一句:他不在!

他知道小孩說的那個「他」是誰,因為被小孩看破心思而感到難堪和氣憤,可是后弄里滿是下午的金晃晃的光,對面院牆上的夾竹桃影都搖曳到他臉上了。他心跳著,站了一會,定定神,推門走了出去。他帶著一種故作的輕鬆,好像本來就要出去的樣子,一隻手斜插在褲兜里,甚至,另一隻手還抬起來理了一下鬢角,就像二阿哥習慣做的。小孩並沒有迎上來,而是退開去,表示與她無關。這一個小伎倆,表明了他與她之間有著一個默契。

他向他的玩伴們走過去,走進他們中間,沒有人特別留意到他的出現。很顯然,他們也沒有特別留意他的不在場。他略有些失望,但總的來說是輕鬆了。他們聚在一起,沒有特別的事要做,甚至於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是頭抵頭站著,互相看著對方的鞋尖。這就是少年人的玩耍,他們都是將成未成的少年人。二阿哥果然不在,沒有人提起他,非常隱約地,人群里傳遞著一種欣悅的情緒。人們剋制著,但還是透露出笑容,在他們的年齡顯得有些世故了。他一加入他們,很自然地,也浮上了這笑容。這時候,夾竹桃花葉間的光攜了影,直接傾在他的身上、頂上,花蕊里那一股辛辣的氣味,對驅除隔宿氣特別有幫助。好像聽到一聲號令,低著的頭全抬起來了,朝向一個方向。弄底一扇後門內,走出了二阿哥,後面走著他的母親。

二阿哥穿一件咖啡格子襯衫,束在灰色嗶嘰呢西裝褲腰裡,肩上還掛著一副弔帶。頭髮斜分,梳平,上了髮蠟。這一身花哨時髦的裝束並沒有讓他變得成熟,反是襯托出他的稚氣。他低著頭,不朝人們看一眼,在他這樣的年齡,跟母親出行是一件窘迫的事情了。他一改平素的油滑,老實得畏縮起來。人們不發一言,連幼小的孩子也都收起了遊戲,斂聲屏息,一起看他走過去,留下一個背影。忽然間,沒有任何人起頭地,人群爆發出鬨笑。笑聲裡面是對權威的識破和反叛,那些小孩子也跟著笑,還跳起腳來。在眾人的笑聲里,二阿哥的背影轉過橫弄的牆角,消失了。

之後的日子裡,小孩看見他,臉上是一種佯裝的冷淡。她拿著自己的玩具,煞有介事地從他跟前走過,就好像沒他這個人。可是,冷不防扭過臉,向他笑一笑。那笑容十分詭秘,似乎他與她的默契已經確定無疑了。他無從否認,也無從拒絕,只是不理睬,也裝看不見。這樣倒安靜下來,兩廂無事。九月里的一天,他從學校回來,看見小孩走在前面,肩上斜挎了書包,曉得她上學了,做了學生。他的腳步大一些,很快就要超出她,她偶一回眸看見他,一下子綻開了笑靨,好像是為她的上學又高興又害羞。她笑著轉回頭,改成一種跑跳步,一步一躍,速度加快,跑在了他前面。她跑幾步,回頭看看他,他扭過臉,裝不看見。不知為什麼,今天的弄堂這麼清寂,其他人都沒有來得及回家,只有他和她,一前一後地走。她又回頭看他,然後再繼續跑,一轉身,進了一扇後門。他這才發現他拐彎早了,走進前一條橫弄,這條弄堂里所有的橫弄都一模一樣。他氣惱地轉身向回跑,卻與看管小孩的女人撞個正著,原來她是接小孩回家的。他狼狽地讓開,不顧那女人看他,向自己的橫弄里跑去,心裡慶幸二阿哥不在場。二阿哥有一陣沒出來了,即便從弄堂走過,也步履匆匆,一歇不停留,也不看大家。其實,大家都在等他,等他繼續來統治他們,可他卻拉不下面子。年長的人比年幼的更容易受傷,受了傷也更不容易痊癒。

新開學的日子,是弄堂里的淡季。經過一個散漫的假期,學校生活重新又充滿了吸引力,小孩子們都在校園裡活動。早上升旗儀式,在低年級的隊伍里,也站著小孩。她對他顯然淡薄了,因為有了新的同伴,還有老師,一年級的學生總是對老師無限巴結,而對其他人無限輕蔑。有幾次,他看見那幫傭的女人跟在小孩身後,小孩跳著腳,不要她跟。女人欺騙地停下腳步,等小孩向前走時再又舉步,小孩警覺地回過頭來,於是又跳腳。周而復始,進一步,退兩步,一直到校門口。和這樣的人與事同處一個學校,他實在感到羞恥。幸好,再有一年,他就可以畢業,升入中學。

現在,小孩是驕傲的,她不是佯裝,而是真的對他視而不見。她和她那些同年級小女朋友,勾肩搭背地進出,所玩的遊戲也像樣起來。她們的皮筋是雙股的牛筋,一環一環穿起來,套著木頭線軸,一邊跳,一邊唱: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皮筋和歌謠都是從她們的姐姐那裡傳下來的。她們自己也會製造遊戲的器材了,跳房子的紐扣串是整齊均勻的蓮花似的一盤,在吃螺螄的季節,就見她們四散開,埋頭在弄堂的水泥地上瘋狂地磨著螺螄殼,磨出一個洞,好串成溜滑的一盤。橄欖核是最上乘的材質,滑而堅硬,但磨起來的功夫也比較艱深,她們幾乎是咬著牙,滴水穿岩地磨著橄欖核。她們開始和男孩子劃分界線,排斥比她們年幼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當那些大孩子侵犯了她們地盤,她們一邊速速讓開一邊嘴裡嘟嘟囔囔,這一點抱怨之色說明她們長膽子了。就這樣,弄堂生活再度興起**,社會各階層的力量消長變化著,恩怨情仇也消長變化。不知不覺,時間翻過了一個坎似的,分明只是數月前的事情,想起來卻好像隔世。

這一日是星期天,他的父母帶兄弟去蘇州親戚家,他總是不去。一是不願隨父母出行,二是不願與兄弟軋道,寧願和祖母在家裡。到了下午,多少有些悶了,向祖母要了一角錢去買連環畫。書店是在弄底小弄堂口的馬路對面,就是他們抗擊外來入侵者的要塞。星期天,小孩子大多被管束在家裡,與家人在一起,弄堂里很清靜。底樓院牆的樹影已經疏落,曬白的地面上有了落葉,天空變大了、變高了,滿是太陽光。空氣里含了一絲沁甜,是無花果的香氣。從室內方一走到室外,有些目眩,他閉了閉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的亮和清澈,絲絲縷縷盡入眼瞼,都看得見自己眼睫的影。他背了大弄堂的弄口向弄底去,遠遠看見小孩在夾弄口躑躅。他忽然想起了黑弄堂,黑弄堂被他們遺忘許久了,它沉默地橫陳在夾弄那一端,勿管你記不記得它。小孩在夾弄口流連,涉水似的試圖向里探進腳去,又收回來。有一次,她往裡走了幾步,最終還是退出來,臉上帶著一種要哭出來的表情,是受著極大的蠱惑,同時又受著極大的驚懼。她看見了他,忽然轉換成得救般的欣喜表情,向他招著手。他本來是裝不看見的,可是她的臉和動作流露出特彆強烈的激動,他禁不住走了過去。看他過去,她幾乎是狂喜地奔來,差一點要撲到他身上,他讓開了,兀自朝夾弄口走。他走得很快,她被甩在了身後。他徑直走進了夾弄,一股陰濕的霉氣襲來,然後有一面蛛網被他撞破了。他抬手在臉前揮了一下,什麼也沒有,這時他感覺到了黑弄堂的魅。可是,夾弄兩頭都是璀爍的日光,頂上那一線天又高又藍,身後還有一個小孩。他沒回頭,卻知道她在身後。有一回,她伸手拉他的后衣襟,被他機敏地閃開了——即便在這夾弄里,籠罩著鬼魅的氣息,他依然有著如此的機敏。以後,她就不再作嘗試了,而是很乖地跟在身後。他們一前一後,腳分開踩著乾溝的溝沿,這樣的步子很妨礙速度,可是一步一步,已經走過了夾弄的一半,現在,退路比進路更遠,他們沒有回頭路,只有向前去了。

明渠的底部覆蓋著塵土,有細小的蟲類被他們驚起,急促地爬行。成群的飛蟲從眼睛前過去,拂在臉上,如煙一般。現在,接近弄口了,從夾弄那端遙望著不可企及的這一端,越來越接近了。終於,一片光明撲面而來。他們出了夾弄,站在又一條弄堂里,就是著名的黑弄堂,有著世代傳說、撲朔迷離的黑弄堂。他們站在人家的弄堂里,茫然四顧。這條弄堂應是與他們的橫弄平行,他們從夾弄出來,所面對的是這弄堂的前弄,一列黑色的石窟門洞關閉著,如同慣例,人們多是由後門進出和活動,於是,前弄少有人跡。這條弄堂總體規模不像他們弄堂龐大,沒有橫弄,直弄亦不出十幢,但是,樓體高大,格局整肅,氣象就森嚴許多。他們站了一時,朝弄口走去。小孩安靜著,似乎被眼前景象威懾,她木木地跟在他身後。他的眼瞼里已經沒了她,也是被這黑弄堂震懾住了,並不是為它的異常,而是相反,它竟然與所有的弄堂無大異。

他們走到黑弄堂的弄口,更大的震撼發生了,弄口的馬路竟然是如此熟悉的一條,正與他們的小弄堂口相鄰,他要去買連環畫的書店就在斜對面。書店旁邊是菜場盡頭的肉攤,砧板在陽光底下,有幾隻蒼蠅在嗡營,都嗅得到生肉和木屑的氣味。還有碗店、小百貨店,沿街的住家,日常起居就在街面展開。這是一條嘈雜的小街,生活氣氛格外蒸騰,向他們進犯的孩子就是從這條街上殺來。往日里稔熟的景象在此時又顯得陌生,他們重新審視著其實無數次地走過的這個弄口,弄口掛著「注射」和「編結」的招牌,原來這裡面就是黑弄堂!一個魔咒破除了。他欣然地回頭看看小孩,小孩完全糊塗了,不曉得這街景是陌生是熟悉,一會兒朝東看,一會兒朝西看。他伸出手,手指頭鉤住小孩背帶裙的兩條背帶,向上提了提,小孩也沒有覺察。他們這一大一小沿街站著,往日的離隙彌合了。可也只是這麼短暫的一瞬,接著,他將進入中學,成為二阿哥那樣驕矜的青年;她呢,則成為真正的女生,弄堂里再見不著她。再然後,他會長成如何俊朗的男子!而她,淑女窈窕。從此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邂逅。

2007年12月26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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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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