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的星空 1

劍橋的星空 1

美國科學新聞記者黛布拉布魯姆所著《獵魂者》,在第二章「勇者無畏故不信」末尾寫道:「一八七一年十二月的一個夜晚,邁爾斯和西季維克走在劍橋校園裡,天氣十分寒冷,空氣很清新,卻也如冰水般刺骨。頭頂上,星星密布,無數小小的銀色閃點看來如此遙遠,如此不可觸及。」

邁爾斯和西季維克是誰?

西季維克全名為亨利西季維克,一八三八年出生於牧師之家,在這個家族中,供奉神職被視作正途,至最高位的是一位表兄,愛德華懷特本森,後來擔任坎特伯雷大主教,要知道坎特伯雷是英格蘭大教區,其主教為全英格蘭的首主教,公認的高級主教。在上文所記述的那個夜晚時,西季維克任教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古典文學系,正致力寫作《倫理學法則》。費雷德里克邁爾斯則是西季維克的學生,出生於一八四三年,同樣是在牧師之家,是個神童,五歲寫下佈道文,十七歲進劍橋大學。這一對年僅相差五歲的師生將在一八八二年,再加上一位埃德蒙蓋尼先生,組建「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埃德蒙蓋尼於一八四七年出生於英格蘭上流社會,多少是將學習當作高貴的消遣,於是選擇進劍橋攻讀法律和哲學。

「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第一屆主席為西季維克;邁爾斯和蓋尼負責研究靈異幻象;威廉***主導「意念傳遞研究分會」;諾拉西季維克——顧名思義,她是西季維克的妻子,具有數學天賦,身為統計學家,被任命負責調查鬼魂。在此人事安排中,還需要對威廉***說幾句。威廉***,生於一八四四年,都柏林皇家科學學院的教授,研究項目為鐵合金的電磁性,曾經在一八七四年英國科學會主席約翰廷德爾的實驗室工作,可想而知,***進入靈學界激起了導師何等樣的憤怒,約翰廷德爾的憤怒代表著整個正統科學界的反應。

那是一個科學昌明的時代,標誌性的事件大約可說是一八五九年,查爾斯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挑戰了上帝創造世界的神話,引起科學與宗教的大論爭,其中最著名的一場舌戰發生在一八六零年,英國博物學家赫胥黎與牛津地區大主教之間。與此同時,法國化學家路易斯巴斯德創立了現代微生物學,發明巴氏殺菌法;瑞典化學家阿爾弗烈德伯恩哈德諾貝爾發明**;美國發明家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髮明電燈……一項項新發現證明著世界的物質性,猶如水落石出,隱在未明中的存在顯現實體,那全是可觸摸可感受而且可解釋的,人類的認知大大地進步了,稱得上是啟蒙。然而,另一種懷疑悄然降臨,那就是當一切存在全被證實來自於物理法則,人們是更幸福了還是不夠幸福?由於西季維克出身的宗教背景,他天然傾向於相信存在著更高的意志,使人心生敬畏,從而能夠約束行為,這便是道德的緣由吧。他追崇並以承繼的先師康德,描繪引發敬畏之心的說法是:「頭頂滿天星斗,及其內含的道德法則。」在親手組建的「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里,西季維克負責的始終是務虛的部分,也就是理論建設,這可見出他對「研究學會」寄予的希望,希望能夠提供給他材料,證明在實有的同時,還有一個無形的空間。在唯物主義的大時代里,勿管信不信的,人們全都服從一條原則,就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倘若承認烏有之鄉,那就是倒退。

再來看看「研究學會」組建之開初,主創者幾乎平分為兩部分人:一是具有宗教背景的人文學家,比如西季維克,邁爾斯;二是科學家,比如***,諾拉,還有諾拉的姐夫,著名物理學家瑞利勛爵,化學家威廉克魯克斯,達爾文《進化論》合著人、自然主義者阿爾弗雷德羅素華萊士,等等。頗有意味的是,有一大幫作家跟進,比如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英國桂冠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他在一八五三年到一八五九年關於繪畫、建築、設計的演講,以《藝術十講》為書名,於二零零八年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愛麗斯漫遊奇境》的作者查爾斯道奇森;美國作家馬克吐溫;弗吉尼亞伍爾芙的父親萊斯利史蒂芬——《英國傳記大辭典》編輯之一,等下一個世紀開始,將會以這個家庭為中心而輻射形成著名的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我想,這三種人群其實代表著三種不同的願望:科學家追求真相;哲學家企圖在實證世界內再建設一套精神體系,以抵制道德虛無主義;文學家總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物,他們本來就生活在虛擬中,靈學研究的對象,在某種意義上,與想象力不謀而合。

「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成立之後半年的光景,一八八二年深秋,一個美國人來到倫敦,他就是哈佛大學威廉詹姆斯教授。威廉詹姆斯醫學出身,然後專攻心理學,幾乎是與英國劍橋那撥靈學研究者同時,他也開始對超自然現象產生興趣。從《獵魂者》的描寫來看,詹姆斯的家庭令人想到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的小說《坎特維爾鬼魂》。新任的美國公使來到英國,住進歷史悠久的坎特維爾莊園,和許多老宅子一樣,莊園里陰氣森森,出沒著一個冤鬼。始料不及的是,鬼魂留下的血跡,被這家的兒子用平克頓牌的去污劑擦拭一凈;受鬼魂驚嚇隨時要昏厥的老管家太太,公使以索賠的法律手段治好了她的神經衰弱症;每每在夜間響起的鎖鏈鐐銬聲,來自新大陸的房客贈送給一瓶旭日牌潤滑油;至於時不時的凄厲慘笑,則輪到公使夫人出馬了,她開出的是一服腸胃藥,專對付消化不良引起的打嗝……總之,這古老鬼魂的所有伎倆都在美國人新派的物質主義跟前失效。老詹姆斯就是一個富有的持無神論觀念的美國人,糾纏他不放的不是「坎特維爾」勛爵莊園里那個老衰鬼,而是生於一六八八年,死於一七七二年的瑞典人史威登堡。這位北歐金屬技師,做過艾薩克牛頓和埃德蒙哈雷的學生,前者發現著名的牛頓定律,後者的名字則用來命名一顆衛星。而正當人生飛黃騰達時候,卻放棄科學事業,走入虛枉的類似邪教的信仰世界。他聲稱要重新詮釋《聖經》,自稱上帝委以先知的使命。然而,老詹姆斯遠不如那個美國公使幸運,能夠輕鬆將鬼魅搞定,少年時遭遇一場不測而導致終身殘疾,儘管只是出自魯莽的淘氣,可卻讓他體味到命運的無常,史威登堡大約就是在這背景下引入生活,具體表現為「不可預知性」的人生觀念,它使詹姆斯一家都處在動蕩不安的情緒里。這種粗糙簡單的結論到了威廉詹姆斯,經過科學和人文教育的陶冶提煉,深刻為一種世界觀。這世界觀就是史威登堡的對應理論,用《獵魂者》里的話說——「在這個世上的物質生活和靈魂世界之間存在切實關聯,有不可見的線索將兩個世界的居住者們扣在一起。」

當威廉詹姆斯來到英國,住在弟弟亨利詹姆斯的公寓里——亨利詹姆斯作為一個作家的事業,正在崛起之時,可說蒸蒸日上,以後的日子裡,將會寫作一本小說,名叫《螺絲在擰緊》。在現實主義文學史觀里,它是被納入十八世紀後期的哥特小說流派,而到了現代的文學分類里,它不折不扣就是一本靈異小說,或者說驚悚小說。但是,倘若了解亨利與威廉這一對詹姆斯兄弟的親緣關係,繼而再了解威廉詹姆斯的思想探索,以及當時英美科學界所發生的這場邊緣性質的革命性研究,才會明白《螺絲在擰緊》真正意味著什麼。亨利詹姆斯有個英國朋友,正是埃德蒙蓋尼,「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組建者之一,專負責靈異現象的領域,亨利自然會介紹認識哥哥威廉。這一個邂逅,不僅使兩人彼此找到知音,還將英國和美國兩地的靈魂研究從此聯絡起來。三年以後的一八八五年,「美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成立,與英國研究學會的建制同樣,亦是由正統科學家領銜,擔任會長,那就是天文學家西蒙紐科姆,是為強調主流科學精神,表明將以實證的方法進行研究。然而,這個想法很快就被證明是過於天真了。西蒙紐科姆的專業方向是分析測量計算太陽、月球、行星的運動,還有光速和歲差常度,是以精確為要義,而靈魂和精神研究最大的疑問在於採證,一切都是在無形中進行,假定與想象是推論的主要方式。我覺得,細看英國和美國兩個研究學會的成員組合,大約也可見出這兩個民族的不同性格。相對英國學會的人員成分,美國學會中有科學家和哲學家兩部分是沒錯了,但至少從《獵魂者》書中記載,沒看見如英國學會那樣,擁有一個文學群體。看起來,美國要比英國更加純科學,多少有些一根筋,新大陸的人民顯然思想單純。而古老不列顛則比較浪漫,於是更有彈性,能夠變通,在靈魂研究來說,餘地就大得多。就好比王爾德《坎特維爾鬼魂》中描寫的,美國人遠比英國人不信邪,這也預示著,美國學會的工作比英國學會將要經歷更多的挫折。

已經說過,靈魂研究的採證是最大的問題,它很可能取消整個學說的安身立命。關於那些超自然的現象,作為傳聞實在是太多了,除去本書中所列舉的那些,在其他作家的筆下,也有過記錄和描寫。捷克詩人亞羅斯拉夫塞弗特的回憶錄《世界如此美麗》,有一章,名叫「積雪下的鑰匙」,寫二次大戰之前,詩人居住在布拉格,住宅的院子由一扇臨街大木門鎖著,古老的門鎖鑰匙很巨大,幾乎有一公斤重,攜帶十分不便,所以他們常常是將它藏在門底下的溝槽里,探進手就摸得到。可是,在一個雪夜裡,鬆軟的積雪填滿了溝槽,將鑰匙深埋起來。詩人,當時還是一位年輕的編輯,不得已只能拉響門鈴。過了幾分鐘,照例是,睡眠最輕的房屋管理員,一位老奶奶,穿過院子來開門,也是照慣例抱怨和數落了一番。當他進了屋,將遭遇告訴妻子,妻子卻大駭道,老奶奶已在當晚去世,就停靈在小客廳里。你要說當事人是詩人,詩人總是有著豐富的想象力,難免會混淆虛實,亦真亦幻。比如,《獵魂者》中特別提到的馬克吐溫的一個夢境。在他成為作家馬克吐溫之前,是水手賽繆爾克萊門斯,和他的弟弟亨瑞克萊門斯一同在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汽輪船接受培訓,有一晚,賽繆爾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弟弟亨瑞躺在棺材里,胸膛上蓋滿鮮花。這個夢境在三天之後變成現實,輪船鍋爐爆炸,亨瑞去世了,入殮的情景與夢中一模一樣。這個事故被作家後來寫進他的長篇《密西西比河上》,第二十章中的一節,題名「一場禍事」。馬克吐溫以現實主義的筆法描寫了那場可怕的災難,八個鍋爐爆炸了四個,一百五十人死亡。當時兄弟倆在密西西比河上分手,弟弟在賓夕法尼亞輪,哥哥則在晚兩天啟程的拉賽輪。一路上不斷從孟斐斯報號外得到消息,一會兒說他的小兄弟倖免,一會兒又說受傷,這一次沒說錯,事實上,是致命的重傷,被安放在孟斐斯的公眾大會堂挨著彌留的時光,「第六天晚上,他那恍恍惚惚的心靈忙著想一些遙遠的事情,他那軟弱無力的手指亂抓他的被單。」假如認為作家的經驗不能全當真,那麼科學家呢?我親耳聽一位早年留學劍橋,師從諾貝爾物理獎金獲得者,專事基因研究,中國科學院院士描述所親歷的一件往事。那還是在他幼年時候,因母親重病,被送到相隔數條馬路的外祖父母家中生活,一日下午,他與鄰居小夥伴在弄堂里打玻璃球玩。下午的弄堂十分寂靜,忽然間,卻覺有人,一個男人,伏在他身邊說道:你怎麼還在淘氣,你媽媽不行了!抬頭一看,並無他人,起身飛奔回家,外祖父正接起電話,母親那裡報信來了。一個科學工作者,一生以實證為依據,他的講述應當要比藝術者更為可信的。

對神秘的事物好奇是普遍的人性,每個小孩子都曾經在夜晚,渾身戰慄著聽過老祖母的鬼故事,如何分辨哪些是真實發生,哪些又是臆想?為了聽故事的快感,寧願相信是真的,可一旦要追究,卻又都落了空,發誓賭咒,究竟也無奈何舉不出一點憑據,最後只得任其遁入虛妄。而獵魂者們就是要從虛妄中攫取實體,聽起來頗為荒謬,極可能勞而無功,但是,假如將其視作對人類智慧的挑戰,就不能不承認勇氣可嘉。

倘若說,這一代靈學研究者確實給我們留下了一些接近於實證的材料,那麼有兩個人物是關鍵性的。一是劍橋聖約翰學院學生,澳大利亞人理查德霍奇森;二是波士頓一名小業主的妻子,利奧諾拉伊芙琳娜派普太太。前者是靈學研究者,後者是靈媒。我相信有關他們的記錄一定收藏在某個重要的專業機構里,將會在某一個重要的時刻被展示,而當下他們在這本非虛構類的大眾閱讀書籍中的出場,多少染上文學的色彩。理查德霍奇森出生於墨爾本一個商人家庭,先在墨爾本大學修法律學士學位,終因提不起興趣轉向哲學,成為西季維克的學生。他天性崇尚自然和詩歌,或許是這兩條,使得西季維克下定決心要引他加盟靈學研究。靈學研究帶有空想的成分,或者說是浪漫主義的性格,在嚴謹的科學者看來,不免是離譜了。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它又是向認識領域的縱深處開發,存在的物質性擋住了去路。科學鍥而不捨、再接再厲,將一切現象全解釋與證明為實有,世界成為銅牆鐵壁,而你分明感覺到另有一個無形的疆域,忽隱忽滅,閃爍不定。

對於這虛妄的存在,中國人的態度要比西方人靈活得多,我們更承認現實,甘於將它置放在它該在的地方。當進行抽象認知的時候,決不會錯過它,哲學里有老莊,文學里有誌異;但輪到現實秩序時候,則是「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一些又憑藉中國民間社會普遍的詩意性和諧地共存於一體。也因此,那一個靈異的所在,於中國人留下的多是抒情的篇章。我很欣賞明代徐渭的一則筆記,「記夢」,寫夢中來到青山幽谷之間,見一道觀,欲走入,卻遭觀主婉拒,說這不是你的家,然後又取出一本簿子,翻開檢索一番,說:你的名字並不是「渭」,而是「哂」。《紅樓夢》太虛幻境,更是一個大境界。《牡丹亭》的生死兩界,則更加自由隨意,帶有瓦肆勾欄的佻躂韻致。而在西方二元論的思想體系,卻此是此,彼是彼,非此即彼,定要搞個一清二白。即便是產生於近代的電影工業,其中的驚悚片,人鬼兩界也是劃分嚴格,不像中國的鬼故事,界限相當模糊,只需要一兩點條件,便可互通往來。

我想,理查德霍奇森最後被老師西季維克說動,參加「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不止是出於詩人的愛好幻想的浪漫天性,更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唯物精神,要將未知變成已知。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西季維克的委派,著手調查計劃,第一步就是去到印度孟買。印度是一個奇異的地方,似乎天然與靈魂有涉,它對存在的觀念比中國人更要廣闊與寬泛。在他們的世界里,有形無形,是沒有邊界的,任何的發生,哪怕只是一個閃念,都是事實。所以,霍奇森去往印度就像是履行一個儀式,象徵著他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雖然這一次出行本身並沒有什麼收穫。霍奇森去孟買專為會見一位靈媒,布拉瓦斯基夫人,俄羅斯人,曾在西藏居住,據稱與喜馬拉雅山的神有心靈溝通。聽起來,她真是采靈異之氣場集大成,對於急切需要信仰的教眾,這已經足夠有說服力了,但到了霍奇森這裡,就沒那麼容易過關。結論很快出來了:「徹頭徹尾就是場騙局!」

在這之前幾十年裡,就不斷湧現靈媒問世:紐約州海德絲村的福克斯姐妹;從愛丁堡移民到美國紐約的修姆;能用意念擺布傢具物件,水牛城的達文波特兄弟——為測試他們的超自然能力,哈佛大學調查團將他們捆得結結實實,關在封閉的密室中,觀察動靜如何產生。這讓人想到魔術師哈里霍迪尼,從鎖鏈中脫逃。這一幕魔術十分悚然,似乎暗示著幕後有著殘酷的真相,比如脫臼之類的身體摧殘。就在本書中,寫到達文波特兄弟中的一位,曾經向魔術師哈里霍迪尼坦白所謂「特異功能」里的機關,而霍迪尼推出從手銬中脫逃的表演,是在之後的一八九八年,兩者間的關係就很難說了。總而言之,這些靈媒的命運大體差不多,先是被靈學研究者檢驗,檢驗的結果多是無果。我以為一方面因為他們自己無法掌控異能的顯現,免不了就要弄虛作假,自毀信譽;另一方面也是勿論真假,研究者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把他們怎麼辦,又如何將研究進行下去,只能放任他們於江湖。其中有能耐如布拉瓦斯基夫人,建立起一套理論和組織系統,成為職業靈媒,而更普遍的下場是在雜耍班子里掙錢糊口。與此同時,降神會大量湧現,幾乎成為社會時尚,降神會的副產品就是魔術,從中收穫形式和內容的靈感,多出許多玩意兒。先前提到的達爾文進化論合作者華萊士,一八七五年在府上舉行降神會,轉瞬間客廳里鮮花怒放,我們知道,一直到今天,許多魔術是以百花盛開作一個繁榮的謝幕。上足當的霍奇森聯手魔術師戴維,舉行降神會,然後揭露實情,是企圖用排除法來正本清源,以篩選出可靠的證據。而他內心已不再相信,其實他從來不曾真正相信過,會有非物質靈魂這東西的存在,參加調查研究,多半是看導師西季維克的面子。倘若不是遇到一個人,他也許終身都將堅持唯物論的世界觀,這個人就是派普夫人。

一八八五這一年,關於靈學研究的事情有:「美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成立;霍奇森與布拉瓦斯基夫人在孟買糾纏;「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出現內訌,爭端起源於靈派信徒和科學者之間,因此可以見出靈學研究實是走在刀刃上,稍不留意便滑到邪教門裡去了。這一年,派普夫人二十六歲,她的通靈稟賦只在親朋好友中間流傳,當然,沒有不透風的牆,有時候,人託人的,也會接待陌生人。這一日,來請求招魂的客人是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就這樣,一位隱於坊間的靈媒與靈學研究接上了關係,由此而和務實肯乾的理查德霍奇森結下了稱得上「永恆」意義的友誼。

直到兩年之後的一八八七年,霍奇森受老師西季維克派遣,去到波士頓,幫助式微的「美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重振旗鼓,工作之一就是見派普夫人。他是本著打假的意圖,打假並非顛覆靈學研究,而是為剔除偽靈學,掃清道路,使靈學健康發展。《獵魂者》將霍奇森與派普夫人交手寫得又緊張又諧謔,非常戲劇性。通常靈媒都有一位導靈,如同中國民間社會裡的神婆,也有地方稱關亡婆,一旦入化境,就搖身一變,音容舉止全成另一人。但在關亡婆,變成什麼人都是隨機的,也就是說,變成請靈者求見的那一位故人,然後與之對答。在英美靈媒,卻是由專人承擔這一角色。書中寫道:「派普夫人的『導靈』自稱為法國人,名為菲紐特博士,生於一七九零年,卒於一八六零年,」派普夫人被菲紐特博士附上身後,立刻,「從纖弱淑女變成粗魯男人」。靈魂研究者大約費了不少功夫,去查證這位菲紐特博士究竟何方人士,結果一無所獲。

初次接觸,霍奇森被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弄煩了,直指他就是個「假貨」,菲紐特也火了,宣布再不和「這個男人」說話。但似乎雙方都咽不下這口氣,決定再來一個回合,所以,霍奇森又一次來到派普夫人府上,而菲紐特顯然也是有備而來,他帶來霍奇森已故表弟的口信。這一回,霍奇森從頭到尾默默地坐在椅子上,顯然受了震動。可是,還不夠折服他,霍奇森並不就此罷休。他使出偵探破案的手段,對派普夫人嚴密監視。監視包括跟蹤,檢查來往信件,搜索社會關係。一個月的辛苦工作過去,事實證明了派普夫人的清白,卻也激怒了派普夫人,深感受到侮辱。與那些出身底層的靈媒不同——靈媒們往往是在市井社會,生活貧賤,意識混沌,境遇又使得他們言行舉止鄙俗粗陋,信譽度很低。而派普夫人卻是在中產階級,受過教育,具備良好的修養。事情就這麼一波三折,也應了中國人一句老話:不打不相識,最終,他們還是結成一對合作夥伴。在派普夫人,她也很期待有人來幫助她解開這個謎,那就是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古怪的稟賦。可以想象,這種稟賦並不是十分令人愉悅的,窺見那麼多陌生人的私密,不僅驚懼,還很憂傷。

無論之前還是之後,靈學研究都曾經和將要遭遇形形**的靈媒,可是沒有一個具有派普夫人高超而且穩定的通靈能力,從某種方面說,也許正是派普夫人的教養幫助了這種特異功能的持久。她沉靜,文雅,理性,實事求是,一點不神經質,而靈媒們免不了都是精神兮兮的。在對靈幻現象進行普查,幾乎必定無疑會遭受挫敗的過程中,因為有了派普夫人的存在,而鼓舞起沮喪的心情。無論有多少騙局將通往幽冥的道路阻隔,可是,派普夫人讓人相信,終還有一條通道傳來那渺渺世界的信息,遊絲般的,一觸即滅,若明若暗,若即若離,維繫著和我們的聯絡。

靈魂與精神研究,在科學與倫理的動機之外,有沒有其他的需要呢?不知事實如此,還是出於本書寫作者個人的觀念,我們從《獵魂者》中,還看見這項研究事業更被一種私人化的情感經驗推動著,那就是親人亡故的傷痛。近在身畔的人忽然間不在了,令人難以接受。他們究竟去了哪裡?科學祛魅固然不錯,可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其實是面臨更大的虛無。就好比霍奇森在派普夫人的導靈菲紐特博士口中得了故人的消息,應該是會感到一些兒慰藉吧。這慰藉表明降神會也罷,通靈術也罷,並非完全無聊,除去滿足庸人的獵奇心,一定程度上還是有著感情的需要。那一個無數生命去往的彼岸,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空間?又與此岸保持如何的關係?是存在的一個巨大黑洞。倘若能有絲毫,哪怕絲毫的信息傳來,就可讓這邊所謂「活著」的人——不是嗎?倘若「死亡」不再是原有的概念,「活著」就不定是活著——所謂「活著」的人大約就可對「死亡」抱有比較樂觀的態度。尤其是當宗教不再能夠維繫生死之間的連貫性,神學被實證科學揭開了神秘面紗,科學能不能繼續前行,突破壁壘,打開另一個通道,讓人遙望彼岸呢?

前面說起過的埃德蒙蓋尼,「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創建者之一,與費雷德里克邁爾斯一同負責「靈異幻象」的那一位富家子弟,一八七三年,他的三個姐妹在尼羅河遊船,發生意外溺水而亡,書中這麼描寫他的茫然:「關於生命之有限,科學家們給出了精確無比的定論,但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弄錯了。」

一八七六年,費雷德里克邁爾斯深愛的安妮馬歇爾沉湖自殺。她本是邁爾斯的表嫂,當表兄罹患精神疾病送入醫院,邁爾斯一邊為表兄尋醫求葯,一邊安撫表嫂,他的努力付出沒有奏效,卻墜入情網,深陷不可自拔。之後的歲月里,他戀愛結婚,生兒育女,但從來不曾忘記安妮。為了與冥界的安妮聯絡,他見過無數靈媒,結果總歸是真假難辨,有失望有鼓舞,直到將臨二十世紀之際,他遇到一位新靈媒,英國的湯普森太太,她給邁爾斯帶來了一個幽靈,「簡直明亮得像上帝」。與湯普森太太的導靈「小耐麗」的談話,邁爾斯沒有納入調查的記錄,這是屬他個人的隱私,他獨自佔有了。但他公布說,湯普森太太給了他一份預言,那就是二十世紀過後,他將與安妮聚首。

一八八五年,威廉詹姆斯的小兒子小赫姆,一歲半,感染了母親的猩紅熱與百日咳,夭折了。前面說到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去見派普夫人,就是為了這個可憐的小外孫。對這轉瞬即逝的至親骨肉,威廉詹姆斯無以寄託哀慟,他給親友的信中寫道:「他應該還有一次機會可以活得更好,肯定就是現在了。」其實是以來世的想象來說服自己,接受傷心的現實。在此,這位哈佛大學的哲學教授與中國民間的生死觀簡直不謀而合。對於早逝的孩子,人們通常會這樣勸解自己和他人,那就是:他是來騙騙你的啊!意思是別當真了。《紅樓夢》高鶚的續書中,最後一回里賈寶玉科考後棄家而去,父親賈政說道:「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高鶚的續書不可與曹雪芹同日而語,粗糙許多,處處可見村俚鄉俗,這話想也是從坊間得來。在中國知識階層,沒有嚴格意義的宗教,而古老偏遠的鄉村社會,自會生出慰藉精神的法則,難免是鄙陋的,但基本路數卻與宗教接近,承認靈魂與肉體的相對關係。威廉詹姆斯的思想追索,在很多處與中國人殊途同歸,他畢十二年時間精力完成的《心理學研究》,依《獵魂者》所介紹:「他甚而進一步提出更具風險性的假設,提出人際關係組合的另一種可能性,即超出人眼可看到的物質現實局限而形成的另一種人際關係。」這就極近似於「緣」的說法了。

一八八八年,埃德蒙蓋尼前往調查一幢著名的「鬼屋」,在酒店客房裡猝死。死因迷離,有一種猜測,是過量服用幫助睡眠的氯仿。他的妻子答謝朋友們的弔唁,信上寫道:「他現在會比生前更快樂……我覺得,要是我從未聽說過『靈魂不朽』的說法,現在我也會相信他並未消失……」話語中很微妙地表示了譏誚,還透露出他們並不是一對親密的夫婦。蓋尼心思不在俗世的生活,他就好像是他著作的名字——《生者的幻影》。現在,他終於到了朝思暮想的冥界,會不會傳來幾些消息呢?他可說是一位先驅者,在他之後,還會有同道者繼往開來,那將是本書《獵魂者》中最激動人心的章節。

一八九二年,威廉詹姆斯的考驗又一次來臨,他的小妹妹愛麗絲患癌症去世。辭世前,愛麗絲對靈魂學說表現出極大的反感,她對威廉哥哥說:「我希望,那個討人厭的派普夫人別口不擇言地拿我不設防的靈魂說事。」要等靈學來克服死亡恐懼還遠著呢!

同一年裡,理查德霍奇森的好朋友,哲學系學生喬治佩魯,在紐約中央公園墜馬身亡,年僅三十二歲。生前,他與霍奇森爭論有無靈界存在,說道,倘若真有那個世界,而他又早一步離開人世,他一定會現身,來為靈學研究作證。只有年輕人才會百無禁忌,口無遮攔,說出這種不吉利的玩笑,因沒有領教過命運的不測。而這一回,正巧或者正不巧,一語成讖。

距離喬治佩魯去世五個星期,派普夫人徘徊於靈肉之間的囈語中,忽然出現一個新的聲音,道出「喬治佩魯」這名字。就是從此刻開始,導靈菲紐特博士銷聲匿跡,取而代之以G.P.——霍奇森為這個新人格起的名字,用喬治佩魯姓名的首字母——G.P.希望用自動書寫來溝通,於是,派普夫人手中的鉛筆便在紙上移動起來。霍奇森最大限度地調動人事資源,甄別檢驗G.P.是否真的是喬治佩魯的靈魂,比如請來他的親友與他對話,也夾雜著陌生人,類似警局請目擊證人認人。一些極其私密的細節從派普夫人的鉛筆尖流淌出來,舉座皆驚,沒錯,就是他!測試引起的狂亂平息下來,G.P.進入寧靜的交談。我並不介意《獵魂者》記敘所根據材料的客觀程度,我只是為它所描述的景象動容,即便是在一個多方合作的虛擬之下所產生——當通靈會已經製造如許繁複的騙局,又有如許不可思議的魔術誕生,還有什麼是人力不逮的呢?那生者與死者的遙相遠望依然透露出無限的哀傷與欣悅,對話是這樣的——

G.P.通過派普夫人的書寫說道:「一開始我什麼都分辨不清。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你知道的,吉姆。」在座的名叫吉姆的朋友問:「你發現自己還活著,難道不驚異嗎?"G.P.說:「驚異極了。這大大超出了能夠解釋得通的能力。現在,我已經完全弄明白了,好比在太陽底下看清一切。」

從冥界終於傳來合作的聲音,要與這物質世界聯起手,建立起實證與信仰之間的橋樑。當二十世紀即將來臨時候,那一個英國靈媒湯普森太太,她的導靈,多年前失蹤的女兒,小姑娘耐麗,曾經預言新世紀的拂曉過後,邁爾斯會與安妮重逢。這一句靈媒之言可視為隱喻,那就是跨入二十世紀之後,事情會發生本質性的轉變。被預言跨過冥河去往靈界的邁爾斯舉步之前,一九零零年八月二十八日,西季維克先行一步,去世了。第二年,一九零一年一月十七日,邁爾斯死於肺炎引起的窒息,留下一份殘稿,題目為《人類性格與其肉體死亡后的存活》,由霍奇森接手,但是看起來,卻更像是邁爾斯以自身的實踐來完成這部論述。埃德蒙蓋尼早在一八八八年六月二十三日亡故。至此,靈異研究的排頭兵全部故去,又好像是一次集合,集合起來探涉那個未知的世界。這邊的人等待他們傳遞來消息。有了G.P.的來臨,這份期望不再是荒誕不經、異想天開了。

然而事情卻似乎走在了下坡路,一九零五年早春,派普夫人的丈夫去世,由於傷心還是另有說不明的原因,比如磁場改變,派普夫人的通靈能力下降了。G.P.甚至預言派普夫人客廳里溫馨的聚會時日不長了,就好比中國人的古話,千里長席沒有不散的時候。然後,這年的深秋,有一晚,理查德霍奇森望著滿天寒星,說道:「有時候,我都等不及想到那邊去。」不幸的是,又一次一語成讖。十二月二十日,霍奇森在手球比賽場心臟病突發。就在這一天夜裡,派普夫人平靜的夢中闖入一個男人,酷似霍奇森,獨自走入一條隧道的入口。

霍奇森與派普夫人長年合作,已成為心神相通的朋友,他們之間應該有著較為暢通的橋樑,果然,他來了!派普夫人的鉛筆寫下這樣的字句:「能來我真開心,但太艱難了。我明白了,為什麼邁爾斯很少出來。我必須走了。我待不下來……」真是傷心啊!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有著什麼樣的秩序,人還是不是原來那個人,事還是不是原來那個事!蓋尼,西季維克,邁爾斯,現在又加上霍奇森,他們前赴後繼,涉向空虛茫然之中,攫取無形的真相。

在那個世界里,事物是否還保持原有的形態?就像諾拉,西季維克夫人,「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的開創元老之一,她出於正統科學嚴格的本能與訓練,第一個提出,為什麼會有穿衣服的鬼魂?這問題乍聽來很荒唐,細究卻頗有意味。假如我們都能接受,如書中所說「鬼魂代表的是一個亡者之靈,或曰精神能量」,那麼,如何解釋衣服這樣的身外之物卻能夠一成不變地顯現,在那虛空境界中,它們持有著什麼樣的能量呢?諾拉因是負責調查鬼魂,她首先需要甄別鬼魂事實的客觀性,而穿衣服的鬼魂更像是一種想當然,或者說接受了生活經驗暗示的錯覺。就好像要幫助回答諾拉這個疑問,逝去的人們開始發出信號。

瑪格麗特福潤夫人,丈夫是劍橋的哲學教授,本人則在另一所學院任古典文學教員,和西季維克、邁爾斯夫婦交往甚密,耳熏目染,受到靈魂研究吸引,朋友去世之後,便生出要與冥界聯繫的念頭。她獨自練習「自動書寫」,三個月來,在胡塗亂抹的希臘語和拉丁語之中,忽然出現了「邁爾斯」的字樣。福潤夫婦的女兒海倫,也在練習「自動書寫」,她的筆下也奇異地出現同樣的字句。此時,遠在美國波士頓的派普夫人,並沒有受過希臘語和拉丁語的教育,使用英語「自動書寫」,但是內容竟然與英國這一對素昧平生的母女交迭互通。於是,交叉通訊浮出水面。更重要的是,在交叉通訊的實驗中,靈媒表現出高於自身的智慧和教育,比如,派普夫人的導靈,又是一個新人格,教區長,接受拉丁語的指令在紙上畫下圖式,這是一個新成就,它從某種方面提供了靈魂存在的證明。

交叉通訊的範圍繼續擴大著,就好像人世間藏匿著一個信息輻射的網路。這一日,「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收到印度的來信,寫自一位名叫愛麗絲吉卜林佛萊明的女性之手,是著名作家拉迪亞德吉卜林的妹妹。信中說,她自覺具有通靈的特質,讀過邁爾斯的,由霍奇森最後完成的書《人類性格與其肉體死亡后的存活》,因不想讓人以為荒唐,一直保守著秘密,但是近來卻有一些事情令她困惑,按捺不下。在某一日的自動書寫中,那些潦草無序的筆跡聯繫成相當具體的指示,其中有「邁爾斯」的名字,極為神奇的,讓她把信寄給劍橋的福潤夫人。佛萊明夫人並不認識福潤夫人,但她自動書寫描繪的福潤夫人的客廳就好像她是一位常客……鬼魂究竟穿不穿衣服暫且難說,可是有一點,在那個與此界不同質的空間里,它們似乎是擺脫了生前的某些束縛。它們的行為脫離了原先的軌跡,留給人們漂移的印象。他們漂移地尋找前一世的遺蹤,令我想起**作家李碧華的小說《胭脂扣》,鬼魂如花到世間尋找愛人十三少,找到第五天上,漸漸絕望,她說:「一望無際都是人」,何等凄涼!《獵魂者》中的靈學研究者,卻終於聯絡上了,在那些降神會上——「私下開的玩笑,親密時分的細節,尷尬的回憶……」又是何等的親切,慰藉著飽受喪失痛楚的心。倘若靈魂真的存在,我們對生死聚離的感受大會不同,生命不再是有限與間斷的,幸福的觀念也許有所改變。

然而,交叉通訊的實驗是相當危險的,因為不需要現存條件的制約,無限地擴大範圍,更加難以取證,連同已經受到考慮的事實都變得脆弱起來。派普夫人又一次受到主流科學界嚴苛檢測,主持檢測的是美國克拉克大學校長斯坦利霍爾,是靈魂研究公開反對者。檢測的結論是:第二人格症。斯坦利霍爾校長的助手艾米坦納,出版了新書《對靈學的研究》,則是從現代心理學及社會學的方法,詳細分析派普夫人雙重人格形成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女性富於幻想的天性,她還是為派普夫人的異能留下一條出路,那就是,超能力也許會受疾病與年歲的影響增強或者減弱。

前一世紀的八十年代,蓋尼和邁爾斯搜集問卷,經過篩選甄別,彙編超自然事件,因工作巨大,中途招募了第三位合作者,牛津大學研究生弗蘭克鮑德莫,共同完成這本奇書《生者的幻影》,於一八八六年出版。一八八七年一月,威廉詹姆斯所寫的評論發表在主流科學期刊《科學》雜誌上,無論它受到了多麼強烈的指摘與譏誚,但是回想起來,卻可說是超自然研究的全盛時代。風華正茂的科學、哲學精英,積極昂揚地工作著,未知世界初露端倪,好比霧裡看花、雲中探月,待到雲消霧散,反倒什麼也看不見了。埃德蒙蓋尼和邁爾斯先期去世,一九一零年八月十九日,弗蘭克鮑德莫溺斃在湖水中。要說,《生者的幻影》三位作者的死亡都有些詭異,好像染了他們投身的事業的魅影。

「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的新任主席,西季維克的遺孀諾拉西季維克,不再像過去那樣勇往直前,並不是說她要放棄什麼,而是她重申了謹慎與嚴格的原則,強調學會工作應當服從科學研究程序的定義和操作。

最可信的靈媒派普夫人在斯坦利霍爾校長几近折磨與侮辱的測試之後,正式宣布退休。

……

就在弗蘭克鮑德莫溺斃之後一周,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六日,威廉詹姆斯去世了。頓時,小道消息滿天飛,四處都是威廉詹姆斯亡靈顯現的傳聞。其中,某位靈媒的降神會上送來一個口信,聽起來,與威廉詹姆斯的精神相當接近,它說的是:「我很平靜,平靜——無論是我還是全人類。我意識到有一輪新生命,遠遠高於在我身為塵世凡人時所能料想到的一切。」當然,更可能是一位熟讀過詹姆斯理論的崇拜者的杜撰。波士頓聯眾教堂的牧師宣稱他感受到詹姆斯亡靈的接觸,引起「靈魂的震顫」。這似乎又與威廉詹姆斯的世界觀頗不一致,他以終身而不懈投入靈魂的研究,前提是他放棄有神論的傳統宗教觀念,因此很難解釋他在身後去拜訪一位牧師的行為。事情的結尾多少有點荒唐,是由《紐約時報》向愛迪生求教,此時,愛迪生正攻克一個新課題,就是讓無聲電影變成有聲電影。至此,已經非常像王爾德的鬼故事,《坎特維爾鬼魂》,美國人用平克頓牌去污劑擦拭鬼魅的千年血跡。但愛迪生最後的回答又使尾聲一幕回到正劇上來,他說:「我們的生命太有限,無法理解一切。至今,我們還不能掌握那真正宏大的奧妙。」看起來,科學儘管嚴格遵守已知世界的法則,但對未知的世界依然抱著敬畏的態度。它有一句說一句,對不曾證實存在的,且不敢輕舉妄論,而文學,尤其是小說,則欣然接過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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