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逢
少女轉身與其對視,語氣是一貫的淡漠:「不必了,義父有事請說。」
長興候深知她的脾性,也不強求。負手踱步來到她身前,目光溫和:「暮兒也不小了,義父替你看了一門好姻緣。前些時日義父在酒樓遇見馮御史家的二公子,馮二公子言辭間頗為欣賞暮兒,意欲納暮兒為妾,不知暮兒可願意?」
許朝暮聞言微怔,淡如清水的眸中閃過一絲疑惑。
掃量眼前這個風度儒雅的中年男子,她不覺想笑。
長興候是瘋了么?
別說給人做妾,就算做正妻,她也不稀罕。
長興候見她疑惑的模樣,耐心解釋:「暮兒放心。馮二公子模樣端正,亦無不良品質。且她的夫人性子溫順良淑,不會為難你的。」
許朝暮在心底冷笑。
是的。在別人眼裡,她不過就是個養女,能嫁給京城裡的勛貴子弟為妾,已經是最好的歸宿。
「我不答應。」淡淡的語氣。
「為何?暮兒可是不滿意?」
「我不嫁人,亦不給別人做妾。若是候府容不下我,讓我走就是。」
「暮兒莫衝動。」
長興候趕忙好言相勸:「你不想嫁,義父回絕便是了。你莫要想著離家出走,傳出去不像話。」
許朝暮淡淡應下,扶著荷姨冒雨離開。
「夫君,你說的可是真的?那馮二公子真的想納那丫頭為妾?」待許朝暮走遠,楊氏才發問。
長興候目光追隨著雨中漸行漸遠的身影,有些無奈地嘆氣:「是啊。只是暮兒不答應,我也不能強迫她嫁過去,若她著急說錯話,傳出去有損候府名聲。」
楊氏冷笑:「這是她的福分,她倒還不樂意。」
「夫人,」長興候轉身握住楊氏的手,語氣溫柔:「我見馮二公子也是個好的,定不會欺負暮兒。若是暮兒答應嫁過去,對她對候府來說皆是好事,你還是幫著勸一勸吧。」
楊氏溫婉一笑,回應道:「夫君放心,妾身一定好好勸她。妾身雖厭惡這個丫頭,但也不至於毀了她的終生大事。」
……
雅緻的房闥里,素衣少女臨軒而坐,巴掌大的臉蛋兒因被人掌摑而紅腫一片,嘴角還殘留著血跡。
一名長身鶴立的少年青袍少年正給她上藥。
少年動作溫柔輕緩,生怕再弄疼她一分。
「阿姐,疼嗎?」溫柔的語氣中帶著心疼。
少年是許朝暮的弟弟,許朝珩。
少年容貌清俊,眉目間與姐姐有幾分相似。
少年身子自小羸弱,不如同齡孩子強壯。
少年生性恬淡,喜讀書,喜雕刻。
「阿珩幫阿姐上藥,就不疼了。」
許朝暮俏皮一笑,與方才人前冷淡如冰的少女判若兩人。
「阿姐,我們走吧。」少年停下手中動作蹲在她身前,點漆般的眸子定定看著她。
「好。」許朝暮抬手撫上他的臉頰,溫聲道:「等阿姐準備好一切,我們就離開這裡。」
少年溫笑:「阿姐去哪,阿珩就去哪。」
「阿暮——」
此時,一道女聲自門外傳來,打破了這溫情時刻。
吱呀一聲,朱漆雕紋木門被人推開,明眸皓齒的少女小跑進來。
少女身著一襲碧色散花如意雲紋裙,皓腕上套一對七彩芙蓉寶鐲。
雲鬢戴鏤空雕花紫晶步搖,外披一件菊紋織錦細軟緞斗篷。
通身貴氣且不失可愛,與一襲素衣的清雅少女大相徑庭,卻各有千秋。
一個如春日裡的明艷嬌花,一個似冬日裡的孤傲寒梅。
「阿暮,聽綠枝說母親又責罰你了。」著急的語氣。
少女快步朝許朝暮走去,身後收傘的婢女亦步亦趨。
少女是尚書府的嫡次女,名喚許瑞香。
與姐姐許汀蘭不同。她性子活潑開朗,待人隨和,是府里為數不多對朝暮姐弟友善的人。
面對這唯一的朋友,許朝暮斂了對外人的冷淡,淺笑相迎:「下雨了還往我這裡跑。」
許瑞香盯著少女的紅腫的臉蛋,不開心地撅起了嘴,趕忙從懷裡掏出青釉小瓷瓶塞進她手裡。
「阿暮,這雪脂膏效果極好,你塗上,很快便會消腫的。」
許朝暮握著那冰涼的瓷瓶,眸光帶笑:「方才已經上過葯了,不必擔心。」
許瑞香輕輕拉過她的手,面色悵然,「阿暮,真是抱歉。」
許朝暮搖頭,「這與你無關。」
許瑞香顰蹙,撅著小嘴抱怨:「前幾日惹母親生氣,被她關在屋裡面壁思過。方才聽見綠枝說你被責罰了,我才偷偷跑出來。阿暮,真是對不起啊,若是綠枝早一點告訴我,我一定會殺出來救你的!」
許朝暮被她這氣鼓鼓的小模樣逗笑了,輕拍她的手安慰道:「瑞香不必擔心,我真的沒事。」
許瑞香還想說些什麼,但迎上少女溫和的目光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在心底暗暗生楊氏的氣。
母親到現在也放不下那件事,心中有氣為何一定要撒在阿暮身上?
她本是個無辜的人啊。
若實在不行,自己就帶阿暮遠走高飛,結伴闖蕩江湖。
「瑞香,在想什麼?」
清泠的女聲將她遠在江湖的思緒拉回現實。
許瑞香伸爪爪揉了揉臉,嘿嘿一笑:「因為看見阿暮,所以開心呀!對啦阿暮,我特意讓綠枝買來了今來思的糕點,帶來給你們嘗嘗呢!」
……
尋芳苑
「母親,您在想什麼?」屋裡,許汀蘭跪坐在席上,替楊氏挹一杯熱茶。
「汀兒,那丫頭脾性乖戾,不討人喜,那馮家二公子為何會看上那賤丫頭?」
許汀蘭不甚在意地搖頭:「女兒也不知,些許是圖新鮮。」
楊氏端茶小呷一口,蔑笑道:「聽說那馮二公子性子溫良,嫁過去倒也不會虧待了她,只是她沒這個福分了。」
許汀蘭疑惑看著楊氏:「她與人妾,母親便不用再看見她心煩。為何母親不想她去呢?」
楊氏將茶杯輕置在擺滿茶具的茶案上,漫不經心道:「她留在這裡,為娘不開心時,還能找她麻煩收拾她。若是她與那二公子為妾,那二公子必然對她好。」
說到這裡,楊氏冷笑一聲:「她娘那個賤人當年沒好日子過,現在這個小賤人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那母親可有什麼好法子?若是她突然改變主意答應了該如何?」
「為娘心中有數。過幾日便是你爹爹的生辰宴,那時為娘會導一出好戲,讓那小賤人嫁不出去。」
「是什麼法子?」
楊氏嘴角微微上挑,揮手招來立在身後的風花雪月:「你們……」
……
夜闌,一彎孤月斜掛山頭。
似濃墨浸染的天幕中鋪散點點星子,猶如碎裂的鑽石,細小明亮。
因白日降過雨,清冽的空氣中還混雜著泥土清香。
淡淡月色下,一個高挑的黑色身影穿過花枝零落的香徑,直徑走到盡頭。
身影停留在高牆前方,頃刻,似貓般輕捷一躍,逾牆而去。
啪…
鞋底與地板摩擦,發出輕微聲響。
一身墨色輕裝的少女起身拍去手上的泥土,毫無眷戀的離開。
與此同時,打馬路過候府後路的兩名男子遠遠瞧見這一幕。
「主子兒,可否跟上去看看?」
其中一名清秀的男子請示身旁端坐於馬背上的人。
那人一身墨色窄袖金織紋雲錦袍,烏髮以玉冠高束。
他容貌端華,眉目如裁,身姿挺拔如松柏。
濃眉下一雙鶴眼瞳仁清秀,黑白分明。
眼神澄澈有神,似有春水潺潺流過,浸潤心田。
玄衣公子利落翻身下馬,嗓音淺淡:「你自行回府,孤前去一探。」
「哎,主子兒保重……」
瞧著遠去的背影,停在原地的小侍衛撓撓頭,這句話聽著怎麼有些怪味呢?
……
白日熱鬧非凡的朝陽城此時一片寂靜,皎皎月色籠罩,似一隻沉默蟄伏的巨獸。
許朝暮來到坐落於城西烏衣巷後面的拂月山下,孤身踏著滿地月色行走於幽寂山林間。
突然,她駐足原地,聆聽身後傳來的窸窣腳步聲。
腳步聲伴著林里烏啼聲漸行漸進。
頃刻,她眸光一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腰間短刀旋身沖那人刺去。
不料,那人卻絲毫不費勁鉗住她握刀柄的皓腕。
許朝暮試圖掙脫,奈何那人力氣太大,她使勁渾身解數也沒法逃離他的控制。
頃刻,她眸光驟然一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腿往那人下身踹去。
那人速度依舊先她一步避開,瞬間閃至她身後,伸手揪住她的后領如拎小雞般將她拎起來。
許朝暮:……
士可殺不可辱。
仗著自己個頭大,便可以這般侮辱對手?
「姑娘子時孤身游林,出手便傷人,莫不是哪家養的小殺手?」
嗓音清揚隨夜風拂過耳畔,帶著分調侃的意味。
「多管閑事。」
許朝暮毫不客氣回擊,聲音清泠如溪水:「放開我!」
公子淡笑一聲:「姑娘還未告知在下,為何一人深夜行於山林?」
許朝暮蹙眉,冷聲道:「與你何干?」
公子反問:「如何無關?若是你做了壞事,我放走你,豈不是也等於我做了壞事?」
許朝暮手腳不著地,被他拎在半空晃悠,微怒:「你這人好生無禮,還不速速將我放下!」
月光似流水般自茫茫天海傾瀉而下,透過紛披樹枝潑灑開來,細碎透落於林間。
公子聽出女子語氣里的怒意,不緊不慢將她放下,大手覆在她柔軟的發頂上強迫她轉過身來。
他低頭端視與自己肩頭齊高的小賊,只見她巧鼻朱唇,容貌美傲。
一粒鮮艷似血滴的硃砂痣綴於右眉尾處,在白皙可人的臉蛋兒上甚是顯眼。
目光被月色浸染,他愣住了。
少女的容顏猶如一顆玉石掉進心湖,旋即漾開圈圈漣漪。
許朝暮收回匕首,心裡有幾分厭惡這傻大個,繞過他直徑朝樹林深處走去。
走了沒幾步,又駐足,顰蹙問:「你跟著我做什麼?」
「看你想做什麼。」身後離她四步遠的公子啟唇回答。
許朝暮咬牙切齒,一跺腳轉身道:「我一個良民,既不殺人亦不放火,你大可把心揣回肚子里,莫要再跟著我,回去!」
「那更不可。」公子淺笑,兩頰酒窩顯現,在月色下醉人不知深淺。
「小姑娘一人危險,在下既已跟來,便當一次護花使者,待姑娘辦完事,便送姑娘回家。」
公子笑得迷人,少女氣得牙癢。
許朝暮剜他一眼,冷哼一聲:「不必,滾。」
公子搖頭,正色道:「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隨你。」少女面罩寒霜,給他一記眼刀后甩手而去。
公子望著那單薄的背影,舉步跟上,好似在自家庭院里漫步一般悠閑。
拂月半山腰上有一處幽谷,幽谷里生長著一片紫色花海,如閬苑仙境。
萬枝紫色花朵兒在月下幽幽綻放,宛若亭亭玉立的少女,婀娜多姿。
夜風起,花海起伏如波浪,陣陣芳香縈繞鼻尖。
少女一步一步走,公子一步一步跟。
穿過花海,她來到一座矮矮的墳墓旁,墳墓隱於花海之中。
少女跪下磕頭,一貫冷漠的神情此刻蕩漾出柔和。
「娘,暮兒來看您了。」
說完這句話,她扭頭看向身後。
幾步遠的距離,公子負手而立,站姿挺如松柏。
月色落他滿身,於萬花之中自成一道風景。
公子身高七尺八寸,姿容天成,風神雋秀。
「你走開。」她淡淡看著他,眸中沒有任何情緒。
公子聞言后識趣地退開幾步。
他注視著少女的背影,若有所思。
闊別多年,她已然不記得自己。
曾經那個跟在自己身後軟糯糯叫著自己「哥哥」的小女孩,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半晌,少女起身,單薄的身子在微涼的夜風中微顫。
她朝厲寒塵走來,在他面前站定,「我們各回各家,莫再跟著我。」
厲寒塵低頭看她,少女清澈的杏目盛滿月色,如蝶翅的鴉睫上還殘留著晶瑩的淚珠。
她哭了。
厲寒塵愣神一瞬,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兵書教他如何布陣打仗,聖賢書教他如何行君子之道,卻沒教他如何哄小姑娘。
斟酌片刻后,他試探說:「我送你回去。」
「不必,多謝。」毫不猶豫拒絕。
「一家人,不必說謝。」
許朝暮:「?」
這人莫不是個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