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的母愛
(1)
2015年1月的一個凌晨,我被指揮中心轉來的電話驚醒,一個女人報警稱自己遭受家暴。
到達現場,一個30歲出頭的女人正站在樓下。寒冬臘月里,她只披了一件薄薄的棉衣,光腳穿著一雙布拖鞋。
「是你報的警嗎?」我問。
女人點點頭,帶我們上樓。來到家門前,我示意她敲門,她卻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我,於是我就上前敲了兩下。
「日你先人個板板……你還敢回來?」一個男人拎著擀麵杖開了門,見是警察,連忙扔掉擀麵杖,轉眼間就擠出個笑臉。「哎呀警官啊,沒事兒,我們鬧著玩呢,沒事兒……」
「大半夜玩擀麵杖啊?」同事說。男人似笑非笑地「嘿嘿」兩聲,把我們讓進了屋。
這是一起由家庭瑣事引發的治安案件,因為事實明了,雙方又是夫妻,我們打算做現場調解處理。
報警的女人名叫小璐,被打的原因是她丈夫單位有個公派出省的機會,一去半年,酬勞很高,小璐勸丈夫前往,但丈夫不同意,雙方一言不合吵了起來,之後丈夫動了手。
「他說,我讓他出去上班,就是為了支走他,好在家裡偷人……」小璐邊哭邊說。
「你讓我出去,不就是想在家裡偷人?」小璐的丈夫不依不饒。
「偷不偷人,警察不管,再敢動手打人就抓你!」我們連嚇唬帶說和,最後雙方表示願意調解。
只是,小璐的丈夫在調解書上簽字時,小聲嘀咕了一句:「媽的,這年頭,打老婆警察也要管。」所以在回派出所的路上,同事說:「我覺得,他家這事兒沒完。」
2015年元宵節,早上8點,110指揮中心轉警:「趕緊來,轄區里有人開天然氣自殺。」
消防大隊早一步趕到了,全樓住戶被緊急疏散到樓下,這正是小璐的家。
樓道里瀰漫著天然氣的味道,房門緊緊反鎖著,消防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門撬開。進屋后,我發現小璐躺在卧室的床上,已經陷入昏迷……
好在發現及時,經過一天的搶救,她終於醒了。因為開天然氣自殺的行為危害了公共安全,小璐情況好轉后,我到醫院給她做詢問筆錄。
一個月之內兩次報警,又開天然氣自殺,做完筆錄,我覺得有必要和她聊幾句。小璐猶豫了一下說:「警官,我的事情有點啰唆。」
(2)
1985年,小璐出生在一個幹部家庭,外公曾是市裡的領導,母親也在單位擔任領導職務。
「我的人生就是一場木偶戲,從小,我就生活在我媽的陰影里……」
從她記事開始,她的生活從吃飯穿衣,到升學擇業,事無巨細全由母親做主。實在想自己做決定,母親卻總將她的這種想法定義為「不孝」「忤逆」。
「爸爸是上門女婿,又是沾了姥爺的光在單位提的幹部,所以在家裡,從來不敢對媽媽的決定說半個『不』字。」
小璐高考報志願時,母親指示她就近填報一所高校的油氣專業。「學校好壞無所謂,離家近點兒就行,反正回來工作的事情已經給你安排好了。」
小璐思量再三,最終背著母親填報了一所西安的名校,專業也沒按母親的要求選擇「油氣」,而是選了自己喜歡的藝術設計。
為此,她母親大動肝火。「你反了天了,不聽話就回來複讀,想出去?門兒都沒有!」
父親為小璐說了兩句話,立刻就被趕出了家門,在單位睡了兩天。
雖然在親戚和老師的勸說下,母親最後勉強同意小璐外出求學,但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在校期間,小璐每晚要準時與母親視頻;隨時彙報自己的行蹤,除此之外,還要接受母親不定時的「突查」。
「你媽也是怕你一個女孩在外上學不安全,這個可以理解啊。」我插話。
「我理解,但很難接受。」小璐說,「四年大學,我媽去學校突查了200多次,除去寒暑假,平均一周一次,如果不是身負公職,她肯定會去西安陪讀。那四年,我雖然人在西安,但從來沒有感受過自由。」
即便是在學校,小璐的一舉一動依然在母親的掌控之下。
「她什麼都管,每次來學校,先要檢查我的手機,裡面既不能出現和學習無關的事,更不能是空白。每月,她都要去營業廳調取我的通話記錄,聯繫稍頻繁的電話,她就要去核實對方的身份。甚至連我投票選班長,她都要過問。」
小璐畢業后,她的專業課老師邀請她和幾個同學在自己開辦的工作室實習。小璐母親強烈反對,命令小璐馬上拿著「三方協議」回家。
那段時間,小璐母親正忙於競爭單位的二把手,自顧不暇,小璐這才得以在老師的工作室里工作了半年。
半年後,小璐的母親晉陞失敗,便重新將注意力轉回到小璐身上。小璐的設計生涯被迫宣告結束,帶著滿心的不情願回了老家。之後,便在母親的安排下,進入母親所在的單位,接受「雙重領導」。
「那時候,我對工作和事業已經死心了,我想,我這輩子再也逃不出我媽的手掌心了。我曾和她鬧過一次,是有史以來唯一的一次,最後我媽說,她做這一切都是為我好,等我結婚了,她就不管我了。那時我真信了,所以就開始盼著結婚。」
(3)
雖然大學四年一直生活在母親的「嚴防死守」之下,但青春靚麗的小璐依然吸引了不少追求者,同學小陳便是其中之一。
小陳是武漢人,算是半個老鄉,畢業后他們一同進入老師的工作室實習。其間,暫獲自由的小璐和這位俊朗、勤奮又執著的男孩相愛了。
小璐被迫回家后,小陳也緊隨其後回到武漢工作,兩人繼續秘密交往著。
小陳的父親是武漢的局級幹部,母親是中學高級教師。按理說,出身於「幹部世家」的小璐母親應當會滿意這門親事。然而,當她得知小璐戀愛的消息時卻勃然大怒,歇斯底里地要求小璐馬上分手。
我大惑不解,小璐看看我說:「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爸爸告訴我,媽媽反對這場戀愛的原因不是對方配不上我,而是她已經給我安排好了終身大事。她說,結婚這事,我不能自作主張。」
「然後呢?給你安排了現任丈夫?」
「對。」
小璐的公婆是母親多年的同事,她公公還曾是母親的下屬,對她俯首帖耳很多年。按照小璐母親的想法,女兒嫁入這樣的家庭,無疑是「大權在握」,可以像自己一樣,在家呼風喚雨一輩子。
小璐卻從未嚮往過這樣的生活,更令她難以接受的是,男方當年為了趕上單位子弟「退伍包分配」的末班車,初中畢業便匆匆入伍。參加工作后,在本地也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
為此,小璐和母親爭辯過,但母親總是以她父親舉例,「學歷低怎麼了?學歷低的人花花腸子少,你爸當年連工作都沒有,現在不也過得很好。只要女人有本事做得了主,一點問題都沒有!」
小璐拒絕接受母親安排的婚姻,母親認為,這是因為小璐還妄想和小陳在一起。於是她直接找到了小陳父親的單位,一番無理吵鬧后,小陳的父親大怒,責令兒子「立刻與這家人撇清關係」。
小陳捨不得小璐,想上門把事情說開,沒想到小璐母親竟然直接從單位叫來保安,把他「護送」上了返回武漢的列車。
就這樣,小璐反抗到2011年,再次妥協,嫁給了現在的丈夫。
(4)
新婚,一切還算平靜。2012年,他們的寶寶出生。2013年,小璐母親退居二線,交權之前,她想仿效自己父親當年的做法,把小璐的丈夫扶上基層領導的崗位。
可是,時代風雲已變,幾輪民主評議下來,小璐的丈夫沒能走上他夢寐以求的科長位置。小璐的噩夢,也由此開始。
婆家對小璐母親在最後關頭沒能有效運作,感到十分不滿。小璐的丈夫早就在單位以科長自居,競選失敗的羞憤讓他把所有怨氣都撒在了小璐身上。
先是冷戰,之後他不知怎麼得知小璐有一個前男友,便經常出言挑釁:「我怎麼娶了你這麼個二手貨!」最後,直接發展成了肢體攻擊。
「你母親知道這些事嗎?」我問她。
「知道,我第一次被打后,就跟我媽說要離婚,但她反對。」
「為什麼?」
「她始終認為她掌控了全局,我的家庭結構她很滿意。另外,她覺得是我故意和丈夫鬧矛盾,想離婚去跟小陳過,她不能接受。」
2014年,小璐單位的效益大幅滑坡,職工收入也隨之下降,她丈夫的脾氣更加陰晴不定了,什麼事都會怪罪到小璐頭上。「如果當初我能當上科長,年底還有『兌現獎』,手頭也不會這麼緊張。」
2015年年初,單位有高薪外派的工作機會,小璐勸丈夫報名,想不到卻引發了他強烈的不滿和猜疑。小璐直接被打出了家門。
也就是那次被打后,小璐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離婚。
元宵節的前一天,小璐回家和母親商量,沒想到母親的火氣比她還大。她把一切不順都歸罪於小璐「不肯聽話」。
「如果當初不是你執意要去西安讀書,我就不用每周請假去西安。如果不是屢次請假,我必然會給上級留下好印象,那四年前的提拔,我肯定能成功。如果當上了二把手,我就可以在退居二線前把你丈夫推上基層領導崗位,他們一家人會感恩戴德,那現在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另外,她還說:「如果不是你背著我去談什麼朋友,現在,也不會給你丈夫留下話柄。」
小璐被家暴,本想回娘家得到支持,結束這場失敗的婚姻,可母親的一番話,卻讓她感覺人生失去了所有繼續下去的動力。回到家中,她打開了天然氣閥門……
「警官,我真的好想脫離現在的生活,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小璐哭了。
作為警察,這已經超出了我的執法範圍,但作為普通人,我還是希望能為她做點什麼。「這樣吧,我有個同學在杭州開了一家青年旅社,等事情處理完了,如果你有意向的話,我給你打個招呼,你去那邊散散心。」
(5)
十幾天後,事情處理完畢,小璐跟單位請了假,踏上了前往杭州的列車。本來,小璐的母親要陪同前往,甚至還規劃好了行程路線,被小璐斷然拒絕。
母親不高興,但女兒的現狀在那裡擺著,這關口,她也不敢強求。
轉交小璐案件的家屬回執材料時,我和小璐的母親進行了一次交流。
小璐的母親是一個相當強勢的女人,即便已經退休,那副處級幹部的氣勢仍在。她不止一次強調:「多年來,我一直把單位和家庭管理得井井有條。在我的有序安排下,單位獲得了多少榮譽,家庭避免了多少危機啊。」
我問她:「安排有序,你女兒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呢?」
小璐的母親脫口而出:「誰讓她不聽我的安排!」
路過的同事聽不下去了,冒出一句:「你安排,你安排,你看你安排的么斯(什麼)嘛,人都不得活了,你還安排?」
這句話激怒了小璐的母親,她指著同事的鼻子吼道:「你是什麼人?你們所長都不敢這樣和我說話!」
談話不歡而散,臨走時,我勸她:「養大個女兒不容易,順其自然吧。」
小璐的母親沒說話。
小璐在杭州待了一個月,其間我致電同學,詢問情況。同學說她的精神狀態很好,有時還幫忙做一些社工工作。
2015年3月,小璐從杭州返回。
「有什麼打算嗎?」我問她。
「想好了,先回來離婚,然後辭職,我想去開一家設計工作室,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你的同學還答應資助我,謝謝你,警官。」小璐興奮地說。
「孩子咋辦?」
「以前都是我媽帶,離婚之後我要自己帶,絕不再讓她安排什麼。」
(6)
小璐離婚的過程並不順利。丈夫先是百般威脅,無效后低頭求饒,最終兩人是通過法院辦理了離婚手續。
離婚後,小璐離開家鄉,投奔了武漢的朋友,並在朋友的幫助下開了一家設計工作室。我的同學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諾,為小璐提供了10萬元的無息借款。
事情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我們通話時,小璐更是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等我安定下來,就把女兒接來武漢。」
2015年10月,一位小有名氣的設計師走入了小璐的生活,二人由工作關係上升為朋友,又進一步發展為戀人。
此後,我與小璐的聯繫逐漸減少,但心裡依舊擔心,偶爾聯繫,我總問她:「你媽媽有沒有再干涉你的生活?」
小璐沉默一會兒。「別問了,我不想提她。」
我繼續追問,小璐說她母親最近一直神神秘秘的,父親在電話里總是嘆氣,好像有什麼話,想說又不敢說。
2016年3月,我在所里值班,突然接到報警。事發地又是小璐以前住的那個小區,我心裡一驚,但轉念一想小璐離婚後已經搬出去了,便放下心來。
然而進場之後,我卻猛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小璐的母親。
這時我才知道,小璐的娘家也住這個小區,這大概也是小璐母親的安排。
只見客廳里一片狼藉,小璐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的額頭高高腫起。小璐的父親蹲在地上扶著她,她母親則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
「怎麼回事?」我急忙問。
小璐的爸爸向我們講述了一切。
小璐離婚後,在武漢過了半年多的自由生活,但在這半年中,她母親表面沒說什麼,但私下卻十分不滿。痛定思痛,小璐母親認為是自己過去的安排不夠好,因此這半年來,她一直悄悄地為小璐張羅婚事和新的工作。
工作方面,她動用自己過去的關係,在兄弟單位給小璐找了一份辦公室行政的工作。她覺得「行政工作壓力小又體面,適合小璐的性格」。婚事方面,她相中了林業局的一位中年喪偶的男士,「公務員工作和薪水穩定,個人素質也好」。
而這一切,小璐毫不知情。
2016年春節,小璐帶設計師男友回家,想和父母說再婚的事。結果遭到母親強烈反對,她連挖苦帶諷刺,氣走了小璐的男友,之後,把自己半年來的「新安排」和盤托出。母女再度發生激烈爭吵。
小璐一怒之下返回武漢,不久之後卻發現自己工作室賬戶內的29萬元資金不翼而飛。幾經查詢,她才知道,是母親猜出了賬戶密碼。
為了逼她回家,小璐母親把工作室全部的資金都轉到了自己手上。這筆錢是小璐四處籌借的,其中有工作室新一年的房租、員工的工資,還有她準備結婚的錢。小璐求母親把錢還給她,但母親只回了她一句話——「回家,接受安排。」
眼見交房租的時間臨近,工作室的運營也因為缺少資金周轉出現困難,小璐無奈回家,試圖與母親協商。
看到小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母親不為所動,並明確告訴小璐,除了服從自己的安排,她別無選擇。
小璐被逼進了死胡同,她回憶起30多年來被母親規劃的人生和那場失敗的婚姻,終於精神崩潰了。她失心瘋似的在客廳里抓起什麼就扔什麼,並且不斷用頭撞牆。
「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我為了她費了那麼大勁,她竟然一點也體會不到家長的良苦用心。」小璐的母親在一旁插嘴。
「你不要再說了,這個家都要被你毀了!」小璐的父親終於憋不住了,沖妻子吼道。
小璐的母親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丈夫,我想,這可能是他們結婚以來,這個男人第一次憤然指責她。
我扶起小璐,發現她渾身顫抖,面無表情,眼神獃滯。試著問她話,也毫無反應,我心想:「壞了,別是激出了精神問題。」
我想勸她兩句,剛一開口,小璐就沖我聲嘶力竭地喊道:「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跟著,她揚手就給我一巴掌。
我擋開小璐的手,對同事說:「打電話送醫院吧。」
(7)
市中心醫院的救護車到了。
上車的過程中,小璐還在歇斯底里地喊:「你為什麼要逼我!你為什麼要逼我!」兩名醫護人員幾乎控制不住她,小璐的爸爸一邊幫護工控制著不斷掙扎撕扯的小璐,一邊帶著哭腔喊女兒的名字。
此時,小璐的母親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她拉著我的衣袖,不斷地問:「怎麼辦?怎麼辦?」
「你陪同去醫院,問大夫吧。」說完,我就不想再說任何話了。
一個月後,我杭州的同學在電話里問起小璐的情況,隱約提起借給小璐的10萬塊錢,說她一直聯繫不上人。我試著打小璐的電話,對方一直關機,我便決定去她家看看。
來到小璐家,小璐的父親將一個裝有10萬塊錢的文件袋交給我,讓我還給杭州的同學。我有些詫異,問起小璐的情況,小璐的父親只是淡淡地說不太好,還在住院。
我問具體在市中心醫院的哪間病房,表示想去看望。
結果,小璐的父親哽咽了:「別去了,她轉到武漢六角亭(精神病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