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祝福你，我曾經深愛的人

我和顧明是校友，他大我一屆，出眾耀眼，在我剛進校的時候，他已經是響噹噹的校草了。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新生入學時，是他接過了我肩上沉實的背囊，把我送上女生宿舍樓，末了他反倒謝我。我不解，他笑而不語，拿著跟我同一宿舍的小妖的電話號碼，吹著口哨飛奔而去。

小妖人如其名，嗆口小辣椒，火爆的脾氣和傲人的身材一樣，讓人過目難忘。

這樣的人，跟獃頭獃腦不善言辭的我，是兩個極端。

雖然我倆是舍友，但人以群分，看著她伶牙俐齒地稱霸宿舍，我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選了個離她最遠的床位。

新生入學對新同學和老學長來說都是大事，菜鳥們忙著熟悉環境，老油條們忙著認識新一茬的師妹，一副忙碌景象。

我讀的是理工院校，女生本就少得可憐，像小妖這樣打眼拔尖的，一進來就引起了轟動。班上的女生剛好住滿一個宿舍，有了小妖的存在，大家或多或少都得到過男生的暗獻殷勤，沾沾自喜之後才恍然大悟，那群渾蛋只是為了打探一下這個新校花的情況。

學校的開水是定時供應的，一油頭男生看我呆愣，公然插隊，我新來乍到，內心雖惱火，但還是一聲不吭。我的軟弱讓插隊男一臉理所當然，在我低頭咒罵時，排在後面的小妖一臉怒氣地站了出來，指著那插隊男，劈頭蓋臉地就把我的心裡話給罵了出來。打水的人群沸騰了，紛紛圍過來看熱鬧，插隊男還沒打上水，就在小妖的狂轟濫炸中落荒而逃了。

就這樣，帶著象徵著勝利的兩壺開水，我和小妖成了朋友。

我瘦小纖細，剪著不男不女的西瓜頭，帶著瓶底眼鏡，就差流兩串鼻涕了，我跟小妖站一起，襯得她越發明艷。

學校二食堂的旁邊，有個老頭專門賣一種叫石饃的饅頭，是用老面和出來的，極其有嚼頭，大多數人對這跟石頭一樣的玩意都敬而遠之，而我卻對它情有獨鍾，看到總要買上幾個。

一天我碰巧經過食堂，看到顧明手裡拿著兩個石饃，一籌莫展，邊上還有幾個起鬨的男生，看我走過來，他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走來。

「師妹，小妖，能不能幫我個忙？幫我……吃了這兩個饃？」他壓低聲音，一臉不好意思，看看手上的饅頭，又斜眼看看後面的兄弟。

「這東西能吃嗎？你這不整人嗎？」小妖眼都不抬，推開顧明的手。

我看他一副無法解釋的兩難樣兒，也不多問，接過倆饃就嚼起來。說實話我剛下自習，還沒吃飯，這饃是剛買的，還帶餘溫，我就好這一口。

顧明和小妖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嚇了一跳，後面的男生也紛紛圍過來，睜大眼看我把這兩塊「石頭」三下五除二地嚼進了肚子，都如斗敗的公雞，垮下臉來。

末了我還炫耀似的對他們閃了閃兩排堅固白牙，以示感謝。

我的鋼牙，從此揚名。聽說顧明宿舍的那幫男生不得不輪流給他打了一個月的熱水。而我，因為在關鍵時刻對顧明兩肋插刀，讓他對我頗為感激，時不時地叫上我去參加各種社團活動和大大小小的各色宴會，當然，還叫上小妖。

顧明似乎很吃得開，左右逢源，老師同學學弟學妹什麼的都對他極其友善，我和小妖也樂得到處跟著去蹭吃蹭喝，每次出場他都會跟人介紹我，「這位是我的老鄉師妹，關照一下」。

大家點點頭，眼睛看的卻是他沒介紹的小妖。

「你是不是喜歡那個顧明？」小妖在宿舍邊畫眉邊睨著我。

「我？怎麼可能！」我強裝鎮定地抓起一根洗好的黃瓜，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嚼了起來。

「喜歡就去追，別等他成了別人的男朋友才後悔莫及。」小妖抿了抿塗好的唇膏，拿起包包。

「你……去約會？」我問得毫無底氣。

「不是顧明，他不是我的菜。」小妖朝我眨眨眼，踩著高跟鞋走了。

我縮在床上，把頭埋進被子里。

小妖有了男朋友之後，就再沒跟我和顧明一起活動了。顧明為此頹廢了一個月。

整個大一，我就像個小尾巴，只要沒課，總是跟在顧明後面，跟他去上無聊的機械課程，幫他掩護花痴學妹，和他一起惡搞同學，為他送情書到女生宿舍。

「你到底在幹嗎？我看你這樣就來氣！」小妖怒其不爭地拿著我切好的黃瓜片，一片片往臉上貼。

「那你別貼我的黃瓜。」我賭氣把盆拿走。

「你就知道氣我，一碰到那姓顧的你就啞火了！要不我幫你說，看你這樣我急！」

「不！別！我……自己來！」我抓住想要起身的小妖，弱弱地回了句。

猶豫再三，在小妖的威逼利誘下，我忐忑不安地來到了顧明的宿舍樓下。

剛到拐角，就看到躲在牆角的顧明，我正疑惑，就被他一把拉住，示意我不要出聲。

「躲人？」

「唉，簡直是瘋了，有個師姐非要堵著我表白，都已經含蓄地說了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還有死纏爛打，害得我一見她就躲，本來挺好一朋友，唉……」顧明低頭自語，略帶憤憤不平，我的臉卻白了起來。

心裡的話，是重重地壓了下去。

我在小妖徹底鄙視的眼神中，繼續做著顧明的跟屁蟲。沒有課的時候，總是跟在他後面，我竭盡所能地討好顧明，希望用行動，去告訴他我的感情，也期待著有一天他會恍然大悟，像發現一件珍寶似的對我說：「嘿，你越來越有女人味了。」

他說他最喜歡有女人味的女人，但隨著我們的越發熟悉，他已經完全忘了我的性別。

「師弟，幫我善後。」這是他對我說得最多的話。

沒錯！他說的是師弟，不是師妹！我在他心中，連異性都不是。作為他的小弟，我幫他做的善後工作包括：安慰，勸退那些他之前甩了的師姐師妹們，吃掉過氣情人們送他的食物等等。

我對顧明有求必應且完成得異常出色，他喜歡吃的東西、顏色和音樂，他的生日和愛好，我都背熟於心。他就是我的蠱，我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情，雖然他是大家眼裡的花心大蘿蔔，但我知道，那是因為他沒真正愛上一個人。

顧明不是傻瓜，他當然能感覺到我對他的心意，但他不進也不退，我們就保持著這樣的節拍，像兩條再近也沒有交集的平行線。我想，他是不想失去我這個朋友。

顧明說我的牙齒是他見過的最白最整齊最好看的牙齒，他總是拍著我的西瓜頭，讓我張大嘴巴，然後好奇地瞅著我那兩排整齊潔白的大牙，那樣子就跟在打量一隻牙口好的牲口，就差讓我到操場上跑兩圈了。

我的一張大眾臉也因為這牙，顯得生動而特別起來，這是他的原話，雖然聽著不像讚揚，但我還是特高興，至少在他心裡，我有了一處讓他覺得特別的地方。

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自己相貌平平身無長物，於是，識相，成了我最大的優點，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顧明身邊總是不停變換著各種美麗的環肥燕瘦，有種季節更替的味道，而我，卻能一年四季地跟在顧明後面，這就是識相「師弟」的好處。

顧明有著大多數帥哥都有的特點——喜新厭舊。但即便這樣，也阻擋不了一眾師姐師妹的飛蛾撲火。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師姐師妹都沒能留住顧明離去的步法，更何況我這個土鱉的「師弟」？換位思考，我要被這麼個「師弟」表白，還不嚇得屁滾尿流遠走高飛？所以，我不能冒這個險，因為我識相。

我就這樣以「師弟」的身份，靠近顧明，跟在他身後，幫他處理各種美味的「垃圾」，聽他抱怨誰又對他死纏爛打，看他跟不同的女孩風花雪月，我表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是五味陳雜。有時我會想，他如果一直這樣弔兒郎當地玩著，我就這麼不離不棄地陪著，等到有一天，他會不會驀然回首，看到旁邊的我？

世上之事，豈能盡如人意？

當顧明大四，我大三的時候，當我以為我的大學生活就這樣繼續在顧明身邊快樂前行的時候，來了個大一的蘇雯雯。

蘇雯雯的出現，在男生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俘獲了顧明在內的大多數男生的眼球。

她長發飄飄，她膚如凝脂，她纖細苗條，她媚眼如絲，一切能形容美好的辭彙，在她身上，都能找到。

顧明說，蘇雯雯是他見過的最有女人味的女孩，這話我不想贊同，但事實勝於雄辯，她讓我啞口無言又無能為力。美貌，真是利器，可惜不在我手。

一個星期後，顧明在眾男的羨慕中，挽到了新晉校花蘇雯雯的手。

這段時間，顧明一次也沒往我宿舍打過電話，我是個識相的人，只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

在過了通常的新鮮期，卻遲遲等不到他讓我善後的電話，我有些沉不住氣了，在心亂如麻中，又過了一周。

顧明的電話終於來了，不是讓我善後，而是要把我這個「師弟」正式介紹給蘇雯雯認識。

我心裡忽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傷感，去還是不去？在他問第二遍時，我敗下陣來。對他，我從未說不。

站在鏡子前捯飭半天，心裡想著要跟蘇雯雯一較高下，但一看到鏡中的自己，莫名就泄氣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我換回一貫的土鱉裝，去見了校花蘇雯雯。

美女是個人精，我就算默默無語地坐在師兄身邊，她還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從那次以後，顧明就沒再把我叫出去。

這樣的日子說快也快，我大四的時候，顧明畢業了，早我一年離開了學校。人走茶涼，蘇雯雯又挽起了另一位帥哥的手，堂而皇之地走在校園的街道上跟我打招呼。

我從各處打聽顧明的情況，他上班的公司、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情況，他的一切，我都爛熟於心。

為了再次重逢，我開始精心準備。

我留起長發，穿起裙子，一切按照他的喜好去梳妝打扮。這只是皮毛，為了跟上顧明的步伐，我要玩命地追趕。

當年顧明以全系第一的成績進了世界五百強公司，而我前面三年的時光，基本都放在了顧明身上，為了再次相聚，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趕。

這一年，顧明跟我極少聯繫，除了大節日的簡訊問候，其餘時間基本互不打擾。像他這樣的帥哥，走到哪都不會寂寞。而我，去骨抽絲，全力蛻變，只為再見時，能雲淡風輕地在他面前說一句：好久不見。

再見他時，顧明的嘴巴可以塞下一顆雞蛋。

我長發飄飄，笑靨如花，一臉平靜地欣賞著他吃驚的表情。

「朱……珠？」他呆愣著看我半天，最後看了我的工作牌，才確定我就是那位跟了他三年的眼鏡土豆。

我的師兄，別來無恙。

久別重逢，顧明前所未有的熱情高漲，對我這個重新認識的師妹照顧周全。他接過我手上的行李箱，把我送到公司宿舍，一如大學時他接過我肩上的背包，但這次，他不是為了借故。而是，我現在的款式，正是他的菜。

誰也不知道，我為了這一刻，付出了多少努力，這個場景，無數遍地出現在我的白日夢中，而現實，卻比夢境更美，我看似平靜，卻不得不把手背在身後，才能掩藏我此時顫抖的心情。

因有這位帥氣的師兄照應，公司里的女同事都開始有意無意地對我冷眼相向，男同事們不想蹚這渾水，也對我敬而遠之。

這樣的情形，跟大學里是截然相反的，這或許是因為，我不再是以前的那顆無害土豆，我成了她們的競爭對手。對於公司的暗流涌動，我並不在意，我，為他而來，自然有這份自信和能力。

顧明對我很好，他的細心超乎我的想象，吃飯時會給我夾菜，喝水前會給我擦杯，加班時給我披衣。他知道我牙齒好喜歡吃硬的食物，特意帶著我搜遍全城，尋找「硬貨」。我用師妹的頭銜享受到了女友的待遇，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有種叫愛情的東西在瘋狂生長。

從我看到顧明的第一眼，我就幻想著這一天，為了這一天，我用了整整五年。

當我還在適應新工作時，顧明已經成了研發部的項目負責人，在這人才濟濟的企業，他只用了一年就爬到了這個位置。除了他自己努力，公司里還流傳出另一個版本：董事長的女兒林靜對他頗為讚賞。

我成了林靜的助理，她毫無懸念地對我旁敲側擊，我不卑不亢從容淡定，我在她眼裡看到了憤怒和鄙夷。

顧明很忙，加班成了他的日常，他不再有時間陪我吃飯，偶爾的電話也說得分秒必爭。我知道，他有鴻鵠之志，項目負責人只是開始。但事與願違，他用十二分的熱情換來的是經理職位的擦身而過，他跌倒重來，機會再次溜走，如此往複，像個走不出的怪圈。

顧明徹底放棄，他不再加班，不再用心工作，每天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像個沒有了意志的巨人，但只有我知道，他心裡的不甘和渴望。

我很愛他，我幫不了他，但，我知道誰能幫他。

顧明又開始有時間約我吃飯，但我很忙，他約我逛街，我沒空，他約我成了困難的事，我告訴他，我已經有了男朋友。

在顧明遭遇感情和事業的人生低谷時，林靜來了，以拯救者的姿態，讓顧明迅速走出陰霾。他從不知道，原來林靜跟他是如此對味，從衣著髮型到口味偏好，他開始懊惱之前對她的清冷寡淡，他不知道，她為何能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他喜歡的類型。

顧明當上經理的第一天，我正在去往另一個城市的路上。列車的喇叭里傳出劉若英深情憂傷的嗓音：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不牽絆你……

我朝車窗上噴了一口哈氣，用手指在上面，為早已淚水滂沱的自己，畫一個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