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帳本

父親的帳本

大二那年放寒假回家，早晨睡過九點才肯起床，趕著上班的父親母親吃完飯把飯溫在鍋里，有事就在我枕頭旁留個小紙條。一天早晨，醒來看見枕頭旁留了個字條，是父親寫的，他今天沒時間，讓我去糧店買5斤豆油。錢和糧本都在立櫃的抽屜里。

我起床梳洗，吃過早飯，打開抽屜找到糧本，又找父親的工資袋。我家多年養成的習慣是父親每月把工資放在抽屜里做「公款」，母親的工資則留起來到月底補家用，剩下的存一點。父親的工資袋挺豐滿的，打開一看，只有三張五元、四張十元的鈔票，那厚的是一個牛皮紙小本，我拿出來翻開一頁，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數字：米3.6元，面3.8元，油4.5元……原來是記帳本，是父親的筆跡，我笑了笑，父親一向粗心，媽媽笑話他年輕時住宿舍好幾次穿了別人的襪子，好穿錯襪子的父親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記帳了？我又往下翻了翻，忽見一頁上寫著我的乳名雲兒，我瞪大眼睛仔細看：9月5日帶120元，12月25日郵40元……9月5日是我離家上大學的日子，大學里每月助學金有20元，父親說再給我20元，一學期5個月再加來回的路費給我120元，走時都帶著就不用郵了，家裡離郵局挺遠的，可是我不知怎麼花多了，寫信回家父親又去郵局給我寄了40元。想不到父親都記在帳本上了，我看著心裡很不是滋味，想起父親經常說他一個人闖東北，不僅不要家裡的錢自己掙的錢還要給家裡寄。我已19歲了，父親記下帳不會是讓我將來還吧？我不知該不該問父親，就一直悶在心裡。

假期很快過去我要回校了，臨行，母親煮雞蛋炸花生又拿了些罐頭，一起裝好給我帶到學校吃，父親從抽屜里拿出工資袋數出12張十元票，然後又從上衣口袋裡掏出3張放在一起給我，說：這是年底領的獎金，今年要長一級工資，以後每月再給你加十元，學習累多吃點好吃的，別心疼錢。父親又給了哥哥十元錢買車票。我們走出家門，父親又追出來對送我的哥哥說：你買完票剩下的零錢給她路上用。

到了車站哥哥去買票，那時買一張到長春的學生票才3元6角，老實的哥哥把剩下的6元4角都給了我，我說你拿著花吧。哥哥不用。哥哥三年前沒考上大學當了兵，三年父親一共給他的錢還沒有我一學期多，哥哥除了買點日用品都攢著，後來買了一把吉他。哥哥送我上火車我說沒事你早點回吧。哥哥想走又不走的樣子好像有什麼事，我看看他，他臉紅了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說：你能不能借我十元錢，我的吉他斷了根弦我想買一包好弦換上。我下個月上班開工資就還給你，你別跟爸說。我從大衣裡邊的口袋裡拿出十元遞給哥哥，說：不用你還，這些錢夠我花的。

到學校后，我也開始記帳，每花一筆錢就記下，記帳幫我省下不少開銷，我不僅沒向家裡要錢，到期末我還剩下了20元，就給父親、母親、哥哥每人買了份小禮物。父親每次來信都問錢夠不夠，多買點好吃的，千萬別委屈了自己。我沒委屈自己，倒是父親為我上大學委屈了自己。署假回家，我在床底下找涼鞋，床下空空的，原來床底下堆滿了十多瓶酒都沒了，那是逢年過節別人送的，父親不勝酒力，攢了這麼多年的酒怎麼都喝了？我好奇地問母親，母親說：他哪捨得喝，一直留著，本來他該長一級工資的，可是名額不夠分給別人了，他答應你每月多加的10元錢沒著落，就把酒賣給拐彎那家小賣店了。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以後再也沒去拐彎那家小賣店買東西。

畢業時我分配去一座海濱城市。回家呆了半個月就要去新單位報到，臨別，父親又拿出他的工資袋，先拿出200元錢，又從裡面拿出那個帳本，翻開把其中的幾頁撕下來說：「這是大學4年的花銷，我當初記下來是為了自己心中有個數，好早有個準備，提前把你用的錢準備好，別到時抓瞎。女兒爭氣考上大學，我這個做父親的不能拖後腿。現在你總算畢了業，這帳紙我留著沒用了，送給你吧，不是讓你還，是讓你記住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我這輩子沒什麼大能耐，也沒攢下什麼錢，我最大的財富就是培養了你這個大學生，以後的路可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暗自慚愧當年錯想了父親，幸虧父親不知道。帶著這沉甸甸的行囊走出家門，父親去送我，4年前我第一次離家也是他送我的，以後才讓哥哥送。到了車站，他讓我坐在候車室里等，他去買票。回來時，手裡拿著票，還拿著一把零錢，一古腦都塞給我了。長這麼大，我記不清自己多少次從父親手裡拿錢，只記得每次拿都理直氣壯，好像父親是銀行。坐在哐哐作響的火車上我把這些零零碎碎被父親一雙大手握得皺巴巴熱乎乎的單元鈔攤開，一張張擺平，一共是18元。父親買一張12元的車票怎麼會找回18元零錢？想起他剛才去買票去了那麼久我忽然明白了，一股熱流從心底流過。我把這些零鈔夾在父親的帳紙里放進背包，我把包緊緊地抱在胸前，就好像抱著一筆巨款。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個富翁，自信而從容，奔向這旅程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