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道人生難再少
誰道人生難再少
浣溪沙
游蘄水清泉寺①,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②。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③。
人們常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雖有勸人惜時奮進的意思,但更深處是對宇宙規律的無可奈何。蘇軾在蘄水清泉寺旁看到西流的溪水,遂發出「人生再少年」的慷慨陳言。在仔細閱讀之前,我們先來了解這首詞的來歷。
這首輕快得意的詞,緣於蘇軾一次病癒之後的出遊,他後來把它寫入了自己的筆記《東坡志林》之《游沙湖》。
沙湖在黃州東南三十里,亦名「螺螄店」,也許當地盛產螺螄。蘇軾欲在此處買田,卻在前往相田的途中得了病。他聽說附近麻橋有個叫龐安常的良醫,於是前往治療。龐安常是個聾子,但醫術高超,蘇軾一接觸就發現他「穎悟絕人」。兩人靠寫字交流,蘇軾還沒寫幾個字,龐安常就明白了他要說什麼。蘇軾跟他開玩笑說:「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
病好之後,蘇軾與龐安常同游清泉寺。寺里有一眼泉,水極甘甜,相傳王羲之曾在此洗筆。清泉寺下臨蘭溪,與一般的河流相反,蘭溪之水竟向西流。蘇軾於是作歌:山下蘭芽短浸溪……這次出遊以「劇飲而歸」結束。
時光不可倒流。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的命運就像一年生的植物,只能經歷一次春夏秋冬。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時間的列車匆匆而過,如果錯過了哪個季節的風景,再回首也是徒勞。以植物比人生並不罕見,漢代就有樂府詩《長歌行》: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黃華葉衰④。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既然生命只有一次,那麼這寶貴的一生該怎樣度過呢?保爾·柯察金的答案迴響在耳畔:「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已經把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了人類的解放而鬥爭。」隨著克里姆林宮前那面紅旗的緩緩降落,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解放全人類,已被當作「致命的自負」黯然遺落在史冊。但人們對生命意義的追問,仍將持續下去。
意義源於有限。一個人如果真能長生不老,他收穫的或許不是滿足,而是漫無盡頭的孤寂和虛無。就像李商隱詩中的嫦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不過以人生有限來勵志是更常見的主題,明代大學士文嘉有兩首詩——《今日歌》和《明日歌》:
今日復今日,今日何其少!
今日又不為,此事何時了?
人生百年幾今日,今日不為真可惜!
若言姑待明朝至,明朝又有明朝事。
為君聊賦今日詩,努力請從今日始。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世人皆被明日累,明日無窮老將至。
晨昏滾滾水東流,今古悠悠日西墜。
百年明日能幾何?請君聽我明日歌。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何一去不復返呢?」朱自清曾如是問——
日子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
「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每個用心生活的人,都會有這樣的苦惱和無助。你伸手挽留,日子不會留步,只會從你伸出的手邊溜走;你扼腕嘆息,日子不會停止,只會從你的嘆息中閃過。時間就像手中的沙子,握得越緊,流失得越快。所以,達觀者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感嘆時間的無情上。
「白髮」「黃雞」是人們慣用的比喻,來形容世事匆促、光景催年。蘇軾也曾化用白居易的詩,吟過「黃雞催曉不須愁,老盡世人非我獨」。但困居黃州的蘇軾,卻反其意而用之。「誰道人生無再少」「休將白髮唱黃雞」,他的勇氣來自反常規向西流的蘭溪。
這道溪水還在蘇軾的一首詩中留下了身影:
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
造物亦知人易老,故致江水向西流。
造物主彷彿知道人們容易感慨人生易老,所以特令此處江水西流,給無助的人打氣、鼓勁。但並非每個人都能如此理解造物主的「良苦用心」。蘇軾的樂觀來自他對把握不定的前途始終持有的希望和追求。他承認人生的實質是悲哀,又處處力求超越,不受局限。蘇軾在與生命規律的鬥爭中,迸發出無窮的活力。
註釋
①蘄水:位於黃州東,即今湖北浠水縣。
②子規:杜鵑鳥。
③白髮黃雞:白居易《醉歌示妓人商玲瓏》:「罷胡琴,掩秦瑟,玲瓏再拜歌初畢。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時沒。腰間紅綬系未穩,鏡里朱顏看已失。玲瓏玲瓏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白居易感慨青春易逝,蘇軾反用其意。
④焜黃:枯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