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葑篇 第十四章,再離月宮
又是一陣寒暄,一陣不舍送別,這二十九重天的散仙不多卻也不少,見我走竟陸陸續續都來送我,一個個還或多或少落了幾粒眼淚珠子,叫人瞧著是那般捨不得我。
唯我曉得,他們大多是來為著自己悲慘過往而做告別的。
沒了我,他們又可大肆炫耀了。
哎,沒了我,恐怕這二十九重天又該仙聲怨栽,矛盾不斷了,姐姐們怕是又有的忙了。
飛了好半天,我實在是困得不行了,便讓雲珂背著我,在他的背上又是雖淺淺但安穩的睡了一覺。
至幽冥時已然暮下,雖是昨日里才離開的,可如今瞧著卻像是好久不曾回來似的新鮮重逢。
很想憑著這一腔子久別重逢的勁兒同雲珂再好好的逛游一番幽冥司府,可我實在是太累了,只想躺在那張他給我鋪的極為舒適軟和的床上,好好的睡他個回籠覺。
卻可惜,終沒睡成。
我剛躺下,幽冥里伺候我的婢女,也就是那天通知我九哥到了的鬼女雛溪,告訴我有一個人從凡塵而來,已在幽冥等候我好些時候了。
倚靠在床腳處,朝著雛溪擺了擺手示意她走近我。
慵懶語氣從我口中而出,「可有說找我何事?」
她搖搖頭,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遞給我,「那人靦腆怯弱的很,雛溪怎麼問,她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只叫雛溪等姑娘回來了,將這荷包中的物件給姑娘看,說姑娘看了便知道。」
我掙扎著撐開企圖閉上的雙眼,最是煩這種喜歡讓人猜謎的人了,人家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怎麼會知道他想的什麼。
只如今,我別無他法,只得依著她說的來,「那你打開吧,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個什麼物件。」
她應著我的話,細細的將那荷包打開,忽而一陣脆響傳入我的耳內,我一個機靈,滿身睡意去了一半,慌不跌的穿好鞋襪走到她的跟前,從她手中拿過那個荷包。
打開,果然是那串鈴鐺,問她,「從凡塵來的那個人是否是個女娃娃?」
她點頭應我,「是。」
「年歲約摸著幾何?」我問。
她想了下,回我,「差不多十六七歲的年紀。」
怕是她了,我心中一個咯噔,她怎麼會來的幽冥呢?有萬般猜測,可也終得見到了她才能得知一切。
忙叫雛溪帶她來見我。
她一身藍色底衫,照著白色裙紗,頭髮盤起做個婦人的模樣,鬢角發尾之處有些凌亂倒也不至於失了體統,想來是匆匆整理過的。
她很美麗,但卻不是我所想之人,我收起臉上笑意,略帶警醒的打量著她。
果真如雛溪所說的那般怯弱異常,竟是連正眼瞧我的勇氣也沒有。
心下一萬個擔心澤梔,如今瞧她的模樣也只得收斂了渾身厲氣面色溫和的朝著她,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姑娘請坐。」
她軟軟應道,「是」。
我拿起桌上茶壺朝著她面前的茶杯里倒了杯茶,「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我叫柳,柳如葑。」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是驚詫了我,沒想到倒竟是熟人,只這個人,我識得她,她卻認不得我。
「姑娘怎麼會來的這幽冥司府?又是如何得得這個荷包中的鈴鐺串呢?」
她再不回我,只是一味地低著頭,手上捧著那個茶杯,手指若有似無的摩擦著杯沿。
瞧著她這幅模樣我氣得很,急得很,只是依舊得表現得很溫和,很不會傷害她的模樣,輕輕的同她說,
「不瞞姑娘,這荷包里的物件實在是不值得什麼錢,但卻是我給一好友的信物,與好友多時不見,如今瞧著姑娘拿著信物出現實在是心中恍惚的很,還望姑娘能將一切據實相告。」
良久,她未曾回話,只彆扭的揪著衣角摩挲,害怕怯弱的時不時瞥我一眼。
我不曉得,可是我這番說辭里的懇懇誠意沒能打動她,惹得她如此不言不語。
又是良久,在我顯些沒忍住的想再次詢問時,她開口了,聲音雖細微如蚊聲那般,可好歹是將整個事件給我解釋清楚了。
神仙輩里的歲月較著人間總是太過漫長的,月宮一天,凡塵卻已過一年。
這一年裡著實發生了很多事。
比如,嫁到睿王府的如葑郡主柳如葑,終於因著體弱多病而在一年之後得以解脫。
又比如,那本該厭惡柳如葑的席王輦郁在得知柳如葑去世的消息后,竟是悲痛欲絕的在一夜之間變的極為暴戾的,與睿王一族兵戈相向,整個齊葑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
還比如,他病了,那個溫潤的如水如風一般琉璃瓦上玉的男子,病了,病得很重的很想再見我一面,落在澤梔的眼裡很是不忍心,遍尋了很多方法,只得託了柳如葑,將這信物帶來了幽冥司。
我不曉得澤梔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只清楚的知道,我想去再見他一面。
可我如今終究不再是那個只是二十九重天小殿下的我,我是這幽冥司府現任府君白雲珂的未婚妻,我們是許了明年初春婚約的,我這樣去見另外一個男的很是該仔細的告訴他一聲。
命著雛溪好生的照顧著柳如葑,而我隻身來到了他的寢宮,那些我從未涉足的地方,自今日起,我都會一個個去到,如此,我方可同他,朝朝暮暮。
從踏入這涔嵐軒的那刻起,就能察覺的到周遭鬼使對我的恭敬。我皆是以笑回之,我與他的事雖還未召告七島十三洲,但這幽冥司府中人倒是曉得了個透徹。
他們對我不是排斥,對此,我很是開心。
輕扣門扉,透過門縫我能瞧得見他依稀疲倦的臉龐。
他回我一聲,「進來吧!」
提起拖地裙擺,我緩緩的走向他,他笑得伸出手,便順勢將手遞給了他,由著他拉著我的手一個巧力的將我抱在他的懷中。
「怎麼來了這兒?不是說要補覺么?」他瞧我眼下青黑很是一陣心疼的觸摸著。
將他的手握在手中,來回玩弄,我很喜歡這樣握著他的手,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將我的手完完全全的包蓋住,就像是我的天能夠替我遮擋所有風雨。
我依賴他,信賴他,所有風雨因有他在,我永遠會以笑待之。
「我來,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來著的。」
「何事?」他起了興趣,實在是我每個求他的事都是那樣古怪的讓人難受。
我深知若是一下子便開口告訴他,我要去凡間看管笙他定會生氣,故而只得將今日柳如葑來的事先敘敘朝他說清楚。
「所以,他病了,你想去看他是嗎?」
我偷偷的觀察著他的神色,見他神色未變毫無生氣之意方點頭應道,「是,如葑說他病得很重,心心念念的都是想再見我一面。
我雖是不喜歡他,卻也真真切切的白費了他的一腔歡喜之意,我想去與他做個解脫。好叫他下輩子得個知心之人,莫再要一世孤苦。」
不知他的喜怒意圖,只曉得他思考半刻后便依了我,交代了下幽冥府務后就帶著我又來了這人世間。
重來這人世間倒覺得很是不一樣了,彼時來時乃是大梁宣王三年春,而如今卻是宣王五年冬。
兩年了,於我仙神之族之人不過是做了兩場夢,好生睡了一覺,而於這凡俗中人卻是已然度過了兩載春秋。
看著依舊亮潔如新的「齊葑」二字,不免心中躊躇,可笑我一神仙倒是存了些近鄉情怯的意思了。
我不自覺的笑的那般顫露無奈,那是我從未有過的神情,是以他很是疑惑的問我,「怎麼了?」
搖搖頭,朝著他露出了笑,是個並非發自我內心的笑,「沒什麼,只是多年不見倒是不知道如今的管公子是個什麼樣子了,如葑說他病得很重,可重到何種程度呢?」
他牽著我的手攥了攥,「別想那麼多,凡人命數莫不在司命處,何時有病災那是命定的,你只記得與你無關。」
他瞧出了我心中不安,是,如葑對我說他病了,也對我說他是在那年冬天去巡遊時病得,她說,他自知曉了我的身份后便四處尋仙問道,終知一不周山,山上存萊山神女,有一丹藥名叫忘機,可叫人得道成仙。
他信了,尋尋覓覓終是在路途之中倒下。
雲珂牽著我的手一刻也不曾放開,終於又看的了那三個字「肇旒居」。
一慣的雅正清明,一慣的書香潑墨從縫中傳出。
他低頭看我,「放心,若真有因果,我與你一同承擔。」
夕陽的餘暉里我看他於廊下,他一字一句安慰我,說與我一同承擔那因果之道。
我點點頭,與他推晶了那扇門扉,從正門進入,穿過廊,走過橋,一路之上竟是一個人也瞧不見。
心下越來越沉,那死寂一般的肇旒居當真逼得人想逃離。
我與他不自覺的加快了步伐。
那一刻,我聽得,哀聲漫漫,瞧得喪氣瀰瀰,澤梔見到我愣了下,而後是跑到我懷裡放聲大哭。
我終是,沒能見到他凡俗人生里的最後一面。
他呈孤魂游態站在床邊,遠遠的看著我,嘴角泛出淡淡笑意。
我眼角帶淚看著他,問他,「你這是做什麼?」
澤梔看我一人獃獃的對著管沫之的床邊自言自語,心中有數的責令屋裡所有婢女悉數退出,獨留我,雲珂與她三人。
她顫巍巍,淚眼婆娑的看著我,「姐姐可是見得到笙哥哥?」
我點點頭,想像兩年前那般摸一摸她的頭卻發現她身量已然長高許多,竟是與我相平了,十五歲,那般花好的年紀,真好。
她收起哭意,雙手拉著我的衣袖,「姐姐可能讓我再瞧笙哥哥一眼?我有好些話想告訴他,可我貪吃了糖葫蘆,來的太晚了,都沒能再聽他喚我聲,澤梔。
笙哥哥說姐姐你是不一樣的,所以,能不能再讓我瞧瞧他?就一眼,一眼就好。」
我瞧著這個我曾經視為妹妹的女孩在我面前哭的這般撕心裂肺。
又瞧著那個已為魂魄即將步入奈何輪迴之道的溫潤之人,心中很是糾葛。
終於沒狠下心的扯了扯雲珂的衣袖,略帶祈求的望著他道,「你,能不能幫幫他們?」
近些時日,仗著他的歡喜,我不知道求了他多少次,那些明知不可為的事,那些明知難為的事,卻都一一出了口。
後來的日子裡,我問他「為什麼我所有求你的,你都答應啊?有些事明明不能做的呀,你應了我,出了事兒可咋整?」
他回我,「只要你求,我便知我與旁人終是不同,為著這個不同,我也甘之如飴。」
他捻了個決,用著幽冥的法術恢復了管沫之一柱香的人身。
澤梔普一見他便剎不住的撲倒他懷裡哭,言語交談里我曉得了好多事。
原來,澤梔雖是他的妹妹卻也一直怕他,原來,澤梔從未想過他會死,我雖是不明白她為何會這麼說,畢竟人固有一死,只是早晚問題罷了。
可如今,於這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不說話的好。
一柱香的時間真的很快,澤梔知道他有話想對我說便央求著雲珂同她一併出了去。
我有些詫異的看著雲珂出去的身影,此番他好像極為順我的意,可是覺得沫之要走了,這世間再無任何人能與他搶我了?
不管他是否是不是這個意思,此時,我都該謝他。
因為,我真的有些話想問清楚,也想說清楚,而這些話,他聽了怕是不會開心,我不想他不開心,所以,他出去,也好。
他坐在床邊,手上拿起那個塤,溫潤如玉的朝我一笑,纖細手指細細的捻著布擦拭,「一直想完整的吹一曲給你聽的,如今你來了,可願聽這一曲?」
我點點頭,示意他開始。
他起聲哀怨,悶坑之處皆是傷情,屋外大梁宣王五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靜靜下著,雪花隨著風吹進屋內,帶來陣陣寒意。
我瞧著他,於溶溶月下,皚皚雪中,似是鑲了一身的白玉寶石,盛著月的孤寂,如夢如幻,倒是比我這神仙還要存幾分仙氣的。
一曲畢,香已燃九分,他也再無力正雅坐住,身量微斜,我連忙跑過去支撐住他,扶著他坐回床邊,倚靠著床腳。
他神色渙散做出個不能久留的狀態。
言語嗆嗆,對我說,「處人世二十載,竟,唯你,這一知心人,也當真可笑的緊。」
我很想開口告訴他,不是的,他很好,如果不是執念於此,他的人生里的有很多知己,可是他沒讓我說出口,擺了擺手,示意我聽他說完。
他說,「知道我為什麼如此喜愛塤聲嗎?」
他不留一絲時間容我說片語,「聲濁,而喧喧在,聲悲,而幽幽然,大悲大喜,不過曲調昂低之間。塤聲乃佛語,若,真能夠成佛,多好。」
他雙眼神色會聚的看著我,像極了話本子描述的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他的手想著摸上我的臉頰,可我由來的自我反應竟生生退了一步。
他的手重重的垂在床邊,嘴角微泛著苦笑,眸中悲意竟越過了塤聲,我瞧著這般的他,眉頭緊皺,只覺得從心深處鑽出絲絲疼意。
一點一滴,穿徹入心。
屋外的風寒厲肆虐的吹著半開的枯舊窗扉,惹得它來回開合,無奈的發出「吱呀」響聲。
忽而,風雪驟停。
他無力的望著我,漆黑眸子如幽水深沉,只裡頭藏著太多不甘,良久,他瞧著燃盡的成灰的檀香,扯出個極令人心疼的笑。
他懸於空的手,比劃著我的眉眼,道了聲,「終是,尋,尋不著不周,得,,得不得靈藥,陪,,陪不到你了。」
那一刻,心痛到極致,胸口處似無數的螞蟻在撕扯攀咬。
我揪捂著胸口,瞧著屋外,緩緩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