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賭注
每個人,曾經用過的每一個手機,都埋葬著各自的記憶。手機可以被我們拋棄被毀滅,但構成手機的零件、元素、乃至金屬,將永遠留存在這個世界,哪怕化為碎片。就像記憶,同樣是無數光碟似的碎片,連同我們的青春一道粉身碎骨。
——蔡駿《最漫長的那一夜》
石駿放下了手機,朋友圈中毫無新意。
精神上有問題的人,還在繼續滿屏幕秀著『我是抑鬱』有關語言的下限。
其他類的,各種勵志文章、心靈雞湯,還好不是國慶節這樣的日子。否則足不出戶,你就可以在微信里踏遍全球,領略異域景色、包攬神州風采。
石駿拉開抽屜,拿出一包煙,自己叼了一根,抖了抖煙盒,順手把另一根遞了過來。
「抽么?」
「哦,不好意思,我不吸煙。」唐納德擺擺手,目送石駿拿起火機,點燃,「石董,印象中,您不是位吸煙的人。」「呵,警官,請不要總是主觀臆斷,發現你特別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
「什麼意思?」「吸煙尚且如此,觀察人又怎麼能透徹呢,是不是?你不該一直懷疑,我是什麼可笑的嫌疑人,從一開始就錯了,我憑實力,公司需要我、依賴我的創新,我早晚都會是繼承者。」「您誤會了,我沒有啊。」唐納德剛開場,就被對方將了一軍,必須格外小心,以至於不會敗下陣來。
「石先生,我是覺得我們間存在誤會,所以今天冒昧一路跟來,好好解釋下。」
「僅此而已嗎?」「嗯,是的。」
「我不善交際,而且你認識到了錯誤,我原諒就是了,何必多此一舉,我不在意。」石駿吐了一個煙圈,淡淡的說道。
「那就好。」
「嗯,我們本就沒什麼交集。作為警員,外國留學生,單身小青年,你比我風光得很,若不是我現在的位置,走在路上,你未必正眼肯瞧我吧。」
石駿話裡帶刺,咄咄逼人。
唐納德無可否認,不願辯解什麼,看上去對方也了解到自己一些事情,是否發覺了什麼弱點呢:「這次也算不打不相識了,石董,中午有空嗎,約您吃個飯,算作賠罪禮。」
面無表情的石駿,嘴角微微上揚,特別喜歡這個表情,手裡來回擺弄著打火機:「我看不必了吧,耽誤你時間,況且我什麼都不想說。」
「既然警方已經解釋清楚,就不要來騷擾我們了。『童話王國』接下來需要的是穩步前進,陷在刑事案件的漩渦中,股價已經一跌再跌,行將觸底,我要對得起前董事長的栽培,用更出色的成績,告慰李老在天之靈。」
說完,石駿站起身,眼角微微濕,扭過身子,背對著唐警官。他的意思已很明顯,警方被當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物,尚且維繫最後的一絲禮貌,就差一句直接下達逐客令了。
「好吧,期待與您下次相聚,屆時我們只作為朋友,找一個輕鬆的環境聊聊天,喝點酒或者咖啡,那麼再見。」唐納德不再強求,起身告辭,石駿一直把背影交給對方,嘴裡沒有任何錶示,無言的意思很明顯:希望永遠不要再見。
石駿的背影在門縫中變淡,視覺中留下牆上高高懸挂一幅『有才氣而無學識,有閱歷而無血性』新換上不久的座右銘裱框。
唐納德長吁了一口氣,跟這種人聊天,既壓抑又浪費腦筋,神經緊繃的壓迫感,參加每年的刑偵技能測試時,都不存在這種體驗,石駿總是拒人千里之外。
抬起頭,餘光掃到了攝像頭,那天就是它拍攝到的畫面吧,成為了案件的佐證之一。
「警官,您慢走。」唐納德回過神,俏皮的女聲回想在身邊。
與韓美琳擦肩而過:「謝謝美女,再見。嗯,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唐納德一念之間,脫口而出,女秘書從殯儀館外邊見到時,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不過當時重點是混上石駿的車,才沒有細問,現在再次見面,感覺更像某人了。
「您真會說笑。」韓美琳幫忙叫了電梯,撥弄了下長長的頭髮,顯然剛回來換過工裝,簡單的卸過濃妝,「莫非俊俏的警察也喜歡遇見漂亮的女孩子搭訕嗎,我剛從國外回來不久,怎麼會見過。上次您來時,我大概還未曾應聘進來吧。」
一想也是,兩人相視而笑,直至電梯門關閉。
我應該見過她,不是國外,最近,是哪裡呢?
電梯下降的很快,唐納德心不在焉,沒有注意到數字的閃爍,只感覺停頓了一下,「叮」的一聲,就抬腳低頭往外走。
「你是唐警官?」
唐納德抬頭看看來者,一位個子高高、長相中等偏上的男人,不確定的叫住了他。又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您是?」
「哦,果然是您,我是王偉,市場部總監。」
「啊。」唐納德想起了聽公司不少人說過,王偉是現董事長石駿的死黨,幾年來一直擁護左右,貌似剛剛還破格升了職,幾小時前,他們還在葬禮上打過一個照面。
「這才六樓,我也要下去,您是準備回去吧?」「啊,對。」唐納德說著,邁出電梯一半的腳收了回來,看了眼數字,正如對方所說,溜號使他差點犯錯,提前下電梯。
「真巧,在這裡遇見您。」「嗯,是啊,出去忙嗎,你們石董看上去對你不錯。」
「嗯,忙。」王偉點點頭,毫無戒備,「石董新更換了代工公司,派我去現場看看。石董其實對誰都好,心地善良,只不過不善交際罷了,不喜歡和別人套近乎,他剛來公司時,就和我有緣,哈哈。」
王偉撓撓頭,說話間顯露著一份自豪和驕傲,無形間提醒旁人我就是他喜歡的一類人,讓你們都歧視他、當初不看好他,現在又開始嫉妒他,所以我受寵屬於必然。
「嗯,我觀察石董是個很有魄力、獨具慧眼的人,願王總繼續高升。」「哈哈,多謝誇獎。」電梯停在一樓,即將結束短暫的聊天,王偉先行邁了出去,回頭說道,「我趕時間,先走一步。那個警官,我與石駿私交甚密,可以負責的告訴你,石哥是個好人,對家、對工作,都沒說的,否則不可能研發那麼多的有趣玩具,請你們警方別再打擾他了,既然都結案了,請給我們以自由的空間,這個年代,水軍淹死人。」
「一定,一定。」
石駿究竟是位怎樣的人呢,唐納德概念中越來越模糊了。
十三層的落地窗前,石駿手中的香煙即將燃盡。
他低頭目送穿警察制服的年輕人在王偉身後走出了大廈,一切都該結束了吧,蒼蠅般的人願你永遠都不要再出現我的面前。
你曾經試圖在水中撲騰,離我的小島真的很近了,用力伸直了手臂,也許都能觸碰到岸邊。可惜島上茂密的森林,濃霧覆蓋,它的主人決不允許你的登岸。
手中的煙燃盡時,石駿張開拇指和無名指用力掐滅,拉開抽屜,小心的陳列到煙灰缸裡面。
下把長出了胡茬子,因為聽說李久立的葬禮將在今天上午舉行,昨晚他徹夜未眠。
中午的希捷市公安局,失去了往日的喧囂,安靜異常。
經常見到集體埋伏在辦公桌上,吃外賣的壯觀場面,今天未能上演;或者三三兩兩,搬出幾把椅子圍攏,拉出一塊白板,用記號筆在上面塗鴉滿各種案件的證據鏈,今天的白板也同樣安安靜靜的放在原地,上面塗抹的東西尚未完全擦乾。
唐納德絲毫沒有用餐的意思,照常理,從鎖著的柜子里拿出一打卷宗,上面寫著:『童話王國』前董事長李久立猝死案。
不錯,所有人應該真的都放棄了,包括洪局長也被埋在鼓裡。其實自己這招放長線的魚餌已經撒了出去,只等一條潛伏在池塘底、精明無比的大魚上鉤。石駿不是很喜歡釣魚嗎,儘管試試看。
一無所獲?
不,其實犯案手法,尚存在一種可能。
唐納德擁有的卷宗足有一本正常小說的厚度,包括他自己設計出不少詭計。新添入的一個完整犯案手法上,他還沒進行過實驗,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
他並不著急實驗,即使實驗成功了,擺在石駿的面前,以那傢伙現在的樣子,只會挖苦的笑笑,說上一句天方夜譚。
因為觸發整個過程的條件必須配合的天衣無縫,而且一次使用,未必能成功,所以他調查過石駿前一段時間的異常舉動,證實了自己猜測,有可行的條件。
我仍然不能直接拿給他看,手法有了,卻沒有動機,一樣白費。
唐納德落下筆,寫上了新大洲公司總經理張浪、市著名女畫家夏暖的名字,這兩位還需要繼續想辦法走訪到的重要人物,捎帶著有空再去下石駿近期做汽車保養的4S店。
一切都必須秘密進行,大魚顯然加強了戒備,儘可能不要以警方的身份招搖過市。任何一籃水波過去,都會驚起魚兒攪動池底的淤泥徹底游開。
「小唐,回來了啊。」
洪濤的聲音從門口響起,緊接著一張國字臉出現,坐在了唐納德面前的辦公桌上,一隻腳支著地面:「吃過午飯沒,同事們都在隔壁不遠的如意堂大酒店,有空不妨去參加,正熱烈,還沒散。」
「今天……什麼日子啊?」唐納德疑惑不解,不記得是什麼重要的日子,隨手拽過電腦邊的日曆沒做過標記,誰生日?大家中午都不在。
「啊,說起這事,你也真是的。小唐啊,不是我說你,好好的推理,給別人做嫁衣嘍。」
「哦?」
「記不記得上個月新調來的省廳遲子建,遲警官?」
「啊。」唐納德想起了一張同樣英俊的臉,英俊的同時,桀驁不馴。明顯是在省廳得罪了哪位領導,才被不幸降到市局來鍛煉。這個人爭強好勝,來了后對同事愛搭不理,繼續保持官爺的狀態。時常在案件分析會上主動發言,頂撞洪局,連名聲在外的唐納德也一直不放在心上,兩人針鋒相對的畫面不時上演,索性唐納德選擇閉嘴,討論會徹底變成了對方一個人的舞台。
近期,由於唐納德被李久立的案子困擾,來過幾次局裡,兩人很少打照面,對方也是個大忙人,忙著什麼兇殺案,想短時間內作出業績,打上面人的臉。
「莫非遲警官破了大案,恭喜了。」唐納德心不在焉。
「確實,大案。就是上次會上,我找你發言分析的碎屍案。遲子建聽完你的分析,一聲不響,按你的提示線索,真把案子破了,一個三十歲、常年住在橋底下的拾荒者被捉拿歸案。至於殺完人後的碎屍的動機正在確認中,說是心理變態,沒體驗過把血和肉割裂開是什麼樣子的,天真的想嘗試下,還淡定的對著幾塊猥褻,不服不行,線索到處都是。」
「嗯,算他機靈吧,起碼肯聽我一言。」
「什麼啊。」洪濤不服氣的擺擺手,「他上午來找我簽字,說是自己向上面寫的案件工作總結。我拿過遞上來的材料一看,裡面根本沒你什麼事,全部描寫的是他多方調查走訪一人所為,尤其對嫌疑人的判斷,自稱憑藉豐富的經驗大膽假設,逼近案件的真相,這個邀功頌德啊。」
「然後,您還是在落款處簽了字確認。」
「哈哈,小唐,別這麼說。」洪濤拍了拍他的肩,臉上堆滿了歉意,「省廳的大爺,哪個後台不硬起,我也是順水推舟了,到頭來都是在為我們希捷市公安局做宣傳。」
「嘿嘿。」
「別太在意。何況話說回來,若不是你搞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殺案,這案子原本是你的,年底評優評先用處很大。」
「我不需要。」
「再不需要也考慮下吧,下半年一晃也快。想再找什麼大案要案,難嘍。」
洪濤打了個飽嗝,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