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秋露行霜
九
秋露行霜
她微笑著,拈著松香粉擦拭許久,眉尖微微一蹙,但隨即又展笑開顏,抱著琵琶置於懷中,以手中玉撥勾動琵琶弦,歡快靈動的樂聲頓時流瀉出來。
不久皇後身邊的大宦官之一永濟也過來了,宦官宮女禁衛軍王府軍擠得雍淳殿水泄不通,幾乎摩肩擦踵。李舒白不勝其煩,命所有閑雜人等都出去,只有王蘊帶了十餘人,在內殿仔細尋找所有痕迹。
李舒白和黃梓瑕走到殿門口,仔細打量周圍環境。
已經恢復了安靜的雍淳殿,在夜色下與普通的宮殿沒什麼兩樣,因為形制莊重所以略顯呆板的七間外殿,與七間內殿,由左右游廊連接,形成一個標準口字型。為了打破這種平板狀態,匠人在中庭鋪設了一條青磚道,左右陳設假山。但假山並不高,只有一兩塊山石高過人頭,其餘的都只是錯落有致擺放的中小石頭,所以站在前殿,能清晰地與後殿互相對望。
「我們當時站在外殿檐下,靠近游廊,目送王若沿著青磚道往內殿走去。因她住在左閣,所以在走到四分之一時,繞過了假山,但我們依然可以站在外殿看到她的身影。我們的的確確看著她走進了左閣內,再沒有出來。」
李舒白點頭,表示確認。
「然後,在進殿門之後,閑雲馬上提著食盒去了膳房。隨後,冉雲提著燈籠出來尋找葉脈凝露簪。」
「這裡面有個問題需要詢問,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候,為什麼閑雲和冉雲會一起出來,為什麼會想不到要留一個人在王若的身邊?」
黃梓瑕說著,走到桌案前坐下,習慣性地抬手要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畫記號,但一伸手卻摸到了自己頭上宦官的紗冠,手不自覺地停了一下,然後抓起桌上的那支葉脈凝露簪在桌上畫著雍淳殿的前殿和布局。
看著她隨手塗畫,李舒白微微皺眉。
黃梓瑕沒有抬頭看他,依然從容地複述當時的一切:「然後我出聲詢問,她說了尋找葉脈簪的事情,我走到假山後發現簪子,拿到她們面前,閑雲也剛好回來,拿到了核桃酥。」
她在桌上那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刻畫痕迹中,又畫了一條從內殿到角門廚房的線:「雍淳殿的小膳房在西南角落,靠近圍牆,廚娘等又為了安全所以早就被遣走。閑雲是第一次到宮中,卻能在這麼快的時間內,在無人的膳房迅速找到點心,不知道是運氣好呢,還是對食物有特別感應?」
李舒白瞄著她手中無意識在桌上划著的那支簪子,不動聲色地問:「我想你的推測中,應該還有其他?」
「還有,內殿由三個部分組成,從左至右分別是左閣,正殿,右閣。實際上就是七間的大殿,左邊兩間和右邊兩間闢為閣樓,中間三間作為正殿。左閣是暖閣形制,四周牆壁厚實,而且,只有一門一窗。門開在大殿內,窗戶和正殿大門在同一側,正對著中庭和外殿。所以,如果要進出左閣,唯一的路徑就是正殿。而當時我、閑雲、冉雲三個人都站在正殿門口時,她除了穿牆而過,唯一離開的方法就是,從窗口爬出來。」
李舒白說道:「但窗外不僅有兩個人時刻緊盯著,同時外殿游廊下還時刻有人隔庭盯著,而且,我就站在外殿游廊下,若這扇窗戶打開,我和其他人第一時間就會看到。」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殿內有暗道。」黃梓瑕丟開簪子,與李舒白一起回到左閣,看著這間唯有一門一窗的小閣,根本沒有藏人之處。
「地道?有可能。」李舒白在矮几前坐下,倒了一杯茶顧自喝著。
眼看這位大爺是不可能幫她的,黃梓瑕只好認命地一寸寸敲著牆,甚至把衣櫃都移開,在後面的牆上敲了許久。
李舒白好整以暇,喝著茶,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一樣。黃梓瑕感覺自己手指都敲腫了,正要揉一揉時,李舒白丟了個東西給她。
她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半錠銀子,方正厚實,約摸有十兩重,彷彿是一塊銀錠切了一半下來。
她趴在地上,順手用這塊銀子敲擊著地磚,專註地傾聽下面的聲響,一無所獲。就連地毯下的青磚,她都翻開地毯一一敲過。
李舒白依然無動於衷,她翻到他腳下,他就端著茶杯換到對面的錦墊上坐下,視若無睹。
累得夠嗆,黃梓瑕還是一無所獲,她只好站起身,在李舒白面前坐下,把那半塊銀錠放回桌上,問:「怎麼王爺出門還要隨身帶著銀錠子,還是半塊的。」
「我當然不會帶。」李舒白隨口說著,指指桌上三個還倒扣著的茶盞,「就放在矮几上,被茶盞蓋著呢,我喝茶時一拿起,剛好發現了。」
「奇怪,誰會把這麼半個銀錠放在桌上?」她把銀錠子翻來覆去看。銀錠的後面,按照慣例鑄著字樣,是「副使梁為棟……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等幾個字。
李舒白拿過銀錠,將有鑄造者姓名的一面對著她:「為了避免偷工減料,使銀兩份量不足,按例鑄造時一個使臣、三個副使都要將名字鐫刻在銀錠上,使有據可查。」
「我知道,所以被切掉的下一半,應該鑄著另兩個副使的名字,還有『十兩』兩個字,看來這應該是一個內庫鑄造的二十兩銀錠。」黃梓瑕掂量著銀錠的重量,說。
李舒白的手指點在那兩個人的名字上,說:「然而這兩個人的名字,卻不是大內負責鍛鑄金銀錠的任何一個。」
「本朝負責內庫鑄造的人這麼多,難道你都知道?」
「很湊巧,之前內庫曾發生貪賄案,我奉命帶著戶部幾十位賬房入宮,查對過大內歷年來的賬目。同時也翻看過自本朝開國以來所有鑄造金銀錠和銅錢的資料,所有鑄造人的名單我都記得,甚至地方府庫的主事我都一清二楚。」
這個人可怕的過目不忘本領,她是深有體會的,所以她把那半塊銀錠握在手中端詳著,自言自語:「難道這還是私鑄的銀錠?」
但隨即,她又自己搖頭推翻了這個猜測:「若是私鑄,定會鑄上主人的名字,而不會假冒內庫使臣——除非,這是坊市中那種灌鉛的假銀錠。」
「並不是,這塊銀錠從中劈開,斷口全是純銀無疑,從重量來看,也沒有偏差。」李舒白看著她苦思冥想的表情,豎起四根手指,「看來,這是第四個需要注意的地方——半塊來歷不明的銀錠。」
「為什麼是半塊呢?」黃梓瑕自言自語著,覺得這個方面的突破可能性目前還比較渺茫,於是便先將銀錠子放在葉脈金簪的旁邊,又抬頭看著他,「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說到這個,我確實有事需要準備一下。明日吐蕃有一批使者進京,禮部央我幫他們出面接待。」他站起來,輕描淡寫地拂拂自己的衣擺,「一開始我就說了,此事全部交由你,現在果然走到了事先預想過的最壞的一步,你需要負責將此事妥善解決——至少,也要知道人到底是怎麼沒的。」
黃梓瑕跟著他站起來:「我一個人?」
「內廷與大理寺肯定會介入,到時候我會和他們說一聲,讓你時刻參與——對了,如果發現了屍體什麼的,去找周子秦。」
黃梓瑕嘴角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七天後就要嫁給他的准王妃,一瞬間消失在他面前,他居然還先關心著出現屍體的事情,這是什麼人啊!
攤在面前的,似乎是一團毫無頭緒的亂麻,到處是線頭,又到處是一塊鐵板,無從下手。
黃梓瑕回到雍淳殿,翻遍了所有角落,又設想了無數個瞞天過海從窗口或者殿門出去的辦法,把來龍去脈又想了好幾遍,卻依然一無所獲。
皇后的族妹、准夔王妃在宮中神秘消失,內廷束手無策。
在王皇后的授意下,后廷不僅在雍淳殿,也在大明宮中徹底搜查,然而一無所獲的結果彷彿已經註定。拆了雍淳殿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裡面所有的傢具和裝飾都被撤走後,再梳篦一般密密檢查過,依然一無所獲。很快,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也帶著一干推丞、知事進入大明宮,開始徹底審查。
黃梓瑕按照李舒白的吩咐,去見大理寺少卿崔純湛。
崔純湛之前她也在四方案時見過,年紀不過三十來歲,博陵崔氏家族,世家子弟,少年得志,自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氣度。黃梓瑕一看見他,眼前不自覺就出現了王蘊的影子,覺得這兩人似乎有點相像。
因為她是夔王府的人,加上之前又破過懸案,崔純湛倒是對她十分客氣,請她在面前坐下,笑道:「公公年紀雖輕,但斷案推理的能力卻著實讓人信服。此次夔王讓公公參與此案,希望公公能傾力相助。」
黃梓瑕趕緊說道:「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定當竭盡綿薄之力。」
大理寺照常又走了一遍流程,素綺、閑雲、冉雲及宮內一干人等全部被傳召過來細細再盤問一遍。但他們的說法都一樣,並無差異,無非是王妃到雍淳殿,夔王爺來訪,王若一人呆在東閣,其他人離開不過頃刻時間,她就在閣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時,王若與李舒白及院落中的三十餘人都沒有發覺王若什麼時候出了內殿,甚至在右閣的幾位宦官,僅僅隔著一個大殿,也沒有覺察到左閣的異樣。
而當時在東閣窗外守衛的兩名侍衛,皆忠實履職,證實自己始終盯著窗戶,那裡只在事後被黃梓瑕打開過一次。
「是王都尉囑咐我們一定要緊盯窗口的,所以我們的眼睛一直沒有從那裡移開過!」侍衛們信誓旦旦地說。
「果然還是王蘊設想周到啊——可惜千防萬防,終究王妃還是出事了。」崔純湛嘆道,他茫然無頭緒,神情為難地看著黃梓瑕,「真是咄咄怪事……不知公公可有什麼發現?」
黃梓瑕搖頭道:「崔少卿到來之前,我與夔王已經檢查過多遍,都是白忙一番,毫無所獲。」
等到一干人等都問詢完畢,天色也已經近晚。長久的搜尋之後,毫無發現,只有一位檢搜後殿小膳房的士兵呈上一塊燒焦的木頭,說是在灶台里發現的。
崔純湛接過來一看,無奈搖頭:「蠢才!膳房燒些零碎木頭有什麼打緊的?這也值得拿過來給本官看!」
黃梓瑕接過來仔細瞧了瞧。這是一塊已經燒得朽透的木頭,焦黑一團,形狀輪廓倒是基本存著,依稀是一塊馬蹄形的樣子,前面是撅下來的斜面,後面是半圓弧度。
她還在看著,崔純湛在旁邊說:「宮中膳房偶爾也有木作司的一些邊角零碎拿來作柴的,我看此物大約是什麼木器余料,並無異樣。」
黃梓瑕點頭,然後又交給大理寺的人,說:「還是先存好,以防萬一。」
「嗯,楊公公說的對,先收著吧。」崔純湛隨口吩咐,轉頭命人整理檔案,說今日先到此為止。
黃梓瑕向他告辭時,他叫住她笑道:「今日難得相見,日後估計還要通力協作,我定要請你吃飯不可。」
黃梓瑕如今是王府派遣參與此案的人,自然只能答應。但等到了西市綴錦樓,一看隔間里已經坐著的幾人,不由得有點無奈。
抱著琵琶坐在旁邊的錦奴算是熟人,還有一個身穿著湛藍錦衣配胭脂紅滾邊,系著鵝黃腰帶的周子秦,他正眉飛色舞地分析如何從肉質口感和腐爛程度分辨死亡時間,完全不管他人看著桌上雞鴨魚肉的感受。
另一個含笑站起迎接崔純湛與黃梓瑕的人,雍容溫雅,如行春風,正是王蘊。
「崇古!」一見到黃梓瑕,周子秦興奮地忘了自己的話題,趕緊朝她招手,「我聽說有夔王府的楊公公幫崔兄一起辦案,就在想肯定是你,果然我沒猜錯!」
黃梓瑕無視王蘊身邊的空位,寧肯選擇在一身藍配紅可怕服飾的周子秦身邊坐下,說道:「沒想到你也在。」
崔純湛笑道:「子秦對案發現場體察入微,尤其是對遺體的研究頗有一套,是以大理寺也常有求於他。可惜子秦很快就要隨周侍郎入蜀,以後與我們京中一伙人相見的機會也是稀少了,趁今日我們多喝幾杯吧。」
周子秦鄙視地看著他:「每次都是我們喝,你仗著家中母老虎在,從來都是一杯兩杯就完事,京中第一懼內名號舍你其誰!」
崔純湛哈哈一笑,顯然毫不介意,只隨口問了他父親周庠何時出發,燒尾宴的時間等。
待八個熱菜擺好,眾人同飲滿杯之後,王蘊才開口問:「不知我妹妹失蹤的事件,如今是否已有頭緒?」
崔純湛搖頭道:「看來還需要一些時間。」
王蘊臉上稍有擔憂的神情,不過似乎擔心給崔純湛壓力,也並沒有過多表現。
周子秦看著新上來的魚,咦了一聲,問:「怎麼后廚料理活魚的李大娘今天不在嗎?」
上菜的小二詫異問:「周公子怎麼知道,今日李大娘家中有事,是別人料理的這條魚。」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說:「一看就是新手弄的,我最愛的魚腹殘缺了。你看這歪歪斜斜的切線,肚子上的脂肪和表皮層都被破壞了,魚腹肉那種獨特的醇香鮮美會受到破壞的!還有還有,你們看,連肛門處的黑線都未扯乾淨,哪有李大娘手起刀落、遊刃有餘的手法啊!」
桌上人相視苦笑,王蘊轉移了話題,問:「楊公公與子秦以前認識?」
黃梓瑕坐在周子秦身邊,神情有點無奈地看著周子秦給自己碗里放了一大塊剔好的魚肉,說:「有過一面之緣。」
崔純湛笑道:「子秦無論和誰都能一見如故,我們早習慣了。」
周子秦正色反駁:「我與崇古是過命的交情,和普通人不同!」
不就是一起去挖過屍體嗎?什麼時候已經變成過命的交情了?黃梓瑕苦著一張臉,開始吃碗里的魚肉。
周子秦還在對她炫耀:「不是我自誇,剔魚刺我絕對是京中、大唐乃至天下第一人!當初我被我爹關在家中,不許我跟著仵作出去見識時,我每天都只能研究廚房做的雞鴨魚——牛有骨頭一百零八塊,雞有骨頭一百六十四塊,而魚就差距頗大,比如今日這個鯽魚,你別看鯽魚多刺,其實它魚刺的分佈是有規律的,我教你一個辦法,是我獨門絕招,不傳之秘,就是鯽魚背上的肉可以分層揭開,當然這個手法就很重要……」
眾人聽著他這些扯淡的話,喝著酒,開著玩笑,席間氣氛一片熱鬧,不多久就把商研討王妃失蹤的事情拋到了腦後,變成了熱鬧聚餐。
黃梓瑕看見王蘊的臉上頗有無奈之色,但顧及眾人,居然還勉強含著笑意,不由得敬佩起他的涵養來。
不知誰又忽然提起:「話說,今日京城流言,大家可曾聽說嗎?」
「什麼流言?」眾人忙問。
「就是關於岐樂郡主的傳言。據說夔王妃失蹤后,她今日喜氣洋洋地去廟裡還願了。雖然沒說還的什麼願,但京中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對於這個一直以未來准夔王妃自居,最後卻沒能如願的岐樂郡主,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席上人都曖昧地笑著,「哦~」了一聲。
錦奴笑道:「哎呀,真是不湊巧。說起來,昨日我去給太妃演奏琵琶時,剛好在宮中就遇到了岐樂郡主呢。」
「原來王妃失蹤之時,岐樂郡主也在宮中?」崔純湛問。
「正是呢,她是來替太妃抄經的——聽說,之前她是許了太後身邊近身的宮人好處,才取得了這個差事,為著就是夔王爺十日要去宮中向太妃請安一次,到時候就可以與夔王說上話。」
眾人感嘆:「真是一片痴心啊。」
「而且聽說她也向太妃明示過自己心屬夔王,太妃也有意成全。可惜最終還是命,夔王妃始終落不到她頭上。在夔王與王妃的婚事定下之後,她說自己病了,有段時間不去宮中了,誰想昨日去了一次,就趕上王妃失蹤了。事情發生后,聽說她還親去雍淳殿外看了呢……」錦奴說著,以琵琶撥子掩口而笑,「聽姐妹們玩笑說,岐樂郡主那神情,真有種如釋重負、夢想成真的表情呢。」
「是啊,京中流傳夔王妃會在婚前失蹤的這個傳言時,估計最樂於聽見的人,就是她了。」除了王蘊之外,一群男人都笑嘻嘻的,就連王蘊在場也無法掩飾他們的談笑樂趣。
崔純湛好歹還保留著一點理智,說:「這個不好辦啊,區區大理寺傳喚郡主,本朝還沒這個先例呢。」
「明日讓內廷去詢問一下吧。」大理寺丞複議說。
黃梓瑕無奈地看著這群男人,心裡暗暗把那個岐樂郡主又過了一遍,先放在心上。然後目光落在錦奴的身上。
但見她神情歡愉,又想到王若失蹤時,她早已出宮,僅憑自己聽到的那零碎兩句話,要如何盤問她,又有點遲疑。
她決定先回去與李舒白商量一下,再看如何處置錦奴。
回頭看見滿堂喧嘩中,王蘊一直凝視著自己。燈光下他肌膚如玉,烏髮如墨,端正的眉眼與整肅的姿容,在這群不像話的男人中越發顯得出眾,通身都是晉人烏衣子弟的大家氣派,超凡脫俗的一種矯矯不群氣質。
她只覺得睫毛一跳,彷彿有誰拿針在她的眼睫毛上一刺,讓她心虛地避開了他的眼神,轉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與身旁的周子秦研究起魚骨頭的構造來。
眼看酒足飯飽,已經到了酉初。小二過來添了燈燭,錦奴重新又抱起琵琶,調弦演奏最後一曲。
「哎呀,這種惱人天氣。」她試了幾個音,有點無奈道,「整日下雨,琵琶弦又鬆了,受了潮,音更是不好聽。」
黃梓瑕回頭問:「那可有什麼辦法?」
「拿松香擦一擦就好了。」她從懷中拿出一個十分精巧的盒子,用三根手指捻起一撮松香粉,在琵琶弦軸上仔細塗抹,又說,「這松香粉可是今日宮裡剛賜下的呢,你看,連盒子都這麼漂亮,我拿過來就直接揣在懷裡了。」
黃梓瑕無法理解她這種炫耀的心態,只能看著那把琵琶,說:「這把『秋露行霜』真是漂亮。」
「是呢,我師父送給我的。今生今世我只彈它,其他的琵琶,我也已經不習慣了,因為我的手勢和動作都只有它才契合。」她微笑著,拈著松香粉擦拭許久,眉尖微微一蹙,但隨即又展笑開顏,抱著琵琶置於懷中,以手中玉撥勾動琵琶弦,歡快靈動的樂聲頓時流瀉出來。
一曲既罷,崔純湛舉杯總結髮言:「皇恩浩蕩,兢承重負。在座諸位,我們定要集中所有力量破解此疑案,不負皇上皇后和夔王的重託。希望大家都能積極獻計獻策,早日結案,以報天恩!」
本次公款吃喝到此結束。
大理寺的人去結賬,送走了崔純湛和王蘊兩位顯要,席間只剩下周子秦、黃梓瑕和在收拾琵琶的錦奴。
周子秦看看桌上幾盤還沒怎麼動過的菜,招呼小二過來:「那什麼,荷葉有吧?把這個燒雞,還有烤魚,這個豬蹄都給我包上。」
錦奴在旁邊噗嗤一笑,說:「原來京城傳言是真的,周小爺果真不浪費。」
「雞鴨魚肉也有自己的尊嚴嘛,誰會甘心白白變成泔水啊?」周子秦毫不介意,笑道,「你前面那個,對,就是那碟櫻桃,你幫我包一下。」
「櫻桃也有尊嚴么?」錦奴看看自己雪白的手指,勉為其難地將櫻桃捧到荷葉上,包好遞給他,又皺眉說:「哎喲,這該死的櫻桃梗真硬,刺得我手痒痒。」
「知道你手嫩,誰知道你連櫻桃都嫌刺。謝了啊。」周子秦隨口說著,用線把東西粗粗一紮,提著跟他們一起出去了。
黃梓瑕有意落在後面,問還在揉著手的錦奴:「錦奴姑娘,請問什麼時候方便,可以上門拜訪你?」
「哦,楊公公你也對琵琶有興趣?」明知道她是宦官,錦奴還是習慣性飛她一個眼風,輕飄飄,軟綿綿。
黃梓瑕說道:「只是有些事情要請教。」
「我師父的事?」她問。
黃梓瑕對她那個師父完全不感興趣,只笑道:「自然是關於……你之前的姐妹,仰慕夔王爺的那些。」
「可以呀,讓夔王爺自己來詢問嘛,我一定清清楚楚給他指出是哪個姐妹仰慕他。」錦奴給自己手吹了吹氣,然後笑道,「好啦,我先走了。」
「錦奴姑娘。」黃梓瑕不得不攔住她,低聲問,「那一日在蓬萊殿,你曾經說過一句話,讓我十分在意……」
「什麼?」錦奴神情無辜又單純地望了她一眼。
「你說,王妃不應該是……她。」黃梓瑕在她耳邊說,聲音極低,卻一字一頓,十分清楚。
錦奴的臉色頓時僵了一下,她瞪大眼看著面前的黃梓瑕,許久,才垂下眼,說:「你可別說出去啊,說出去我就冒犯了。其實,我只是……只是覺得岐樂郡主更有王妃相,所以才隨口說說而已。」
黃梓瑕還想再問,錦奴已經急急地繞開她,上了旁邊一輛馬車,對車夫說:「再不回去就宵禁了,快走快走!」
黃梓瑕無奈地看著她的馬車遠去,在心裡憂慮盤算著,李舒白要是令大理寺拘捕她的話,這個連櫻桃梗都嫌刺的嬌嫩姑娘,怎麼經得起審訊呢?
旁邊周家的馬車正在門口等著,周子秦站在車門口問她:「崇古,你怎麼走?」
黃梓瑕隨口說:「雇車回夔王府去。」
「我帶你,順路。」他示意她上車。
黃梓瑕好笑的問:「哪兒順路了?夔王府比你家遠好多呢。」
「因為我現在不回家啊。」他說著,示意她上車,車夫不等他吩咐,已經嫻熟地起步,馬車向著北面興慶宮而去。
長安城已經宵禁,夜色濃重,月出人初靜。
興慶宮的牆外,河道亂石之上,有幾個乞丐還在烤著火,或坐或躺,瘦骨嶙峋。
馬車停下,周子秦跳下車,將自己手中的那幾包食物放在河邊的石板上,並解開了一包烤雞,然後便回到了車上。
車夫依照吩咐,驅車前往夔王府。
黃梓瑕掀起一線車簾,看著後面。
被香氣吸引來的幾個乞丐圍著石桌興奮大嚼,個個興奮歡喜。
黃梓瑕的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說:「看不出你除了研究屍體之外,還會做這樣的事。」
「哎,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他無所謂地擺擺手。
長安城的街坊院牆上,夜間懸挂著一盞盞燈籠,照亮寂靜的街道。馬車嘚嘚穿過長街,偶爾有一兩線燈光透過車簾隱隱照射在車內。周子秦沒心沒肺的笑容在時隱時現的燈光下,顯得溫柔而單純,有一種年少無知的澄凈。
這笑容讓黃梓瑕的心裡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種淡淡的感傷。
她的眼前,浮現出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的面容上,也總是顯露著這般溫柔純凈的笑容。
他也總是微笑著說,舉手之勞而已。
自小就遇見太多殘忍手段和險惡用心的自己,現在的心,卻還能保留一些柔軟的地方,是不是,和遇見了那個人有關呢?
回到夔王府已經近二更。黃梓瑕燒水洗了澡,又洗了衣服晾好,終於安睡已經是三更之後了。
別的宦官都是兩三人一間,幸好她得李舒白髮話,一人一間,不需要顧慮什麼,所以睡得十分安心。誰知天剛蒙蒙亮,忽然有人大力捶門:「楊崇古!快起來!」
黃梓瑕大腦都是空白的,強撐著身子半坐起來:「誰啊?什麼事?」
「王爺有令,命你速到大明宮門口。」
她撫額哀嘆,苦不堪言:「王爺應該正在朝會上吧?」
「今日皇上身體不適,早朝取消了,所以王爺讓你立即過去等著。哎,我說你一個小宦官管王爺在幹嘛?你直接跑去不就行了?」
「是是是……」
草草洗漱,緊趕慢趕跑到大明宮,太陽已經升得老高。
李舒白正在宮門口與一個回紇人說話,兩人操著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回紇話,扯得正歡。
黃梓瑕站在旁邊,那個回紇人看著她,一邊嘰里咕嚕說著什麼,李舒白居然還笑了笑,然後和他似乎說了告別的話,和那人道別,示意黃梓瑕跟著自己上馬車。
黃梓瑕坐在車內,看著他閉目養神,唇角還似有若無的笑意,忍不住問:「你們剛剛說了什麼?」
李舒白睜開眼看著她,說:「你不會想知道的。」
黃梓瑕覺得這句話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簡直就是「趕緊懇求我,趕緊追問我」的意思,為了滿足上司的心,她只能再問:「到底說了什麼?」
「他說,這小宦官不錯,一身英氣勃勃,還沒有失了男人本色。」
「果然我不應該問的……」黃梓瑕無語地轉頭看外面,「我們去哪兒?」
「不是說本案毫無頭緒嗎?我幫你挑出了一條線頭。」
黃梓瑕眼睛一亮:「鄂王府?」
李舒白微微點頭,說:「你一個人估計不方便,我帶你去。」
「嗯,聽說鄂王爺收留了陳念娘,我想,如今一切的線索,只能先著落在死去的馮憶娘身上的,或許,陳念娘那裡,會有什麼線索也不一定。」
她說到這裡,又想起一事,趕緊將錦奴的事情從頭說了一遍,問:「王爺看是否需要讓大理寺審訊錦奴?」
李舒白點頭道:「越快越好。」
話音未落,一直勻速而行的馬車忽然一頓,停了下來。
外面有侍衛輕叩車壁:「王爺,岐樂郡主攔下車駕,似乎……」
李舒白微微皺眉,掀起車簾向外看了一看,見岐樂郡主的馬車就停在前面,現在她已經從馬車上跳下來,向著他這邊疾步走來。
黃梓瑕抱著看好戲的心態,跟著李舒白下了馬車。
那位習慣性揚著下巴看人的岐樂郡主,一看見李舒白就淚光盈盈,向他施禮:「見過夔王殿下……」
李舒白向她還禮,說:「郡主何須多禮。」
「夔王殿下,我聽說……京城近日關於夔王妃的流言風起,都是出自我身上,希望沒有讓王爺多增煩惱,不然,我實在難以心安……」岐樂郡主一雙杏仁般的大眼睛波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望著李舒白,原本豐潤的雙頰也削瘦了很多,顯然在李舒白立妃之後,她一直過得並不舒心。
李舒白只溫和地望著她,聲音也是平靜無波:「郡主無需掛懷,王若在宮中失蹤,此事雖然蹊蹺,但也不一定就沒有找到她的機會,到時郡主定可一洗如今的委屈。」
「可是……可是我聽說,此事是……」她硬生生把「鬼魂作祟」四個字咽下去,哀婉可憐地仰望著面前的李舒白,低聲說,「我聽京城的人說,此事詭異之處神鬼莫測,王若可能,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黃梓瑕在後面靜靜看著這個拚命裝出可憐神情,卻怎麼也難掩僥倖意味的女子,在心裡想,畢竟是天之驕女,永遠不懂得如何體貼他人,如何審時度勢,心懷這樣坦蕩,叫人一眼就可以看透五臟六腑,這到底是她的可惡之處,還是可愛之處呢?
李舒白恍若未覺,只是溫言以對,面容上的神情就像水墨渲染的遠山近水,氤氳中只覺得平和溫柔。
他安慰著岐樂郡主,岐樂郡主卻借題發揮,眼中委屈的淚水更多了,眼看著淚珠撲簌簌往下滾落。
黃梓瑕看到李舒白神情隱隱帶上了一點無奈,但終究還是抬起手,幫她擦拭了一下眼淚。
黃梓瑕於是盡職地在他身後提醒道:「王爺,景毓早已前往鄂王府通報,恐怕此時鄂王爺已經在等待了,您看……」
李舒白聞言微微點頭,又對岐樂郡主說道:「我先行一步,郡主請放寬心,一切自有我來處理。」
岐樂郡主佇立在街上望著他上車,直到他的車馬去了許久,才在侍女們的勸解下回身上車。
黃梓瑕從車簾縫隙中看著兩輛馬車背道而馳,忍不住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淡淡地問:「覺得我不應該給她太多希望,應該要狠絕一點,讓她死心?」
黃梓瑕沒說話,不過臉上的表情十分明顯。
「以前,在先皇去世的時候,只有她曾握著我的手安慰過我。」他靠在背後錦墊上,神情淡淡的,一如剛剛水墨般的疏離平和,「她是個不錯的女子,只是不太聰明。」
「所以你耽誤了一個不錯的女子,現在令她在京中聲名不堪。」
他瞄了她一眼,一路上都在沉默。懸挂在車壁上的琉璃瓶中,清水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晃動,裡面的小紅魚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靜靜趴在瓶底,波瀾不驚。
許久,她才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問:「你知道她天生不足,活不到二十歲嗎?」
黃梓瑕愕然看著他,他卻只望著那條小紅魚,說:「當年益王雖是皇室遠宗,但文宗皇帝無子,召他回朝封王亦是為了登基做準備。若不是宮廷爭鬥,益王應該已經是天下之主。所以作為曾經的皇位繼承人,這一脈天生便是該斷絕的。如今益王死了,岐樂的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個孑然一身——不然,你以為我父皇去世的時候,她為什麼敢握我的手?」
黃梓瑕默然無語,想著這個成為京中笑話的性格惡劣的少女,想著她蘋果花般的臉頰和杏子般的眼。許久,她才輕聲問:「岐樂郡主自己知道么?」
「我想她應該知道自己情況不好,但是還不知道會那麼快。」李舒白徐徐閉上眼睛,說,「就讓她再囂張任性地幻想幾日又如何,以後就算她要煩我,也沒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