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雲韶六女
十
雲韶六女
毒箭木的樹汁,南蠻那邊俗稱見血封喉,據說中毒者走不出十步之外,是世上最劇毒的東西之一……
馬車經過長安寬闊的大街,在鄂王府門口停下。
黃梓瑕剛隨著李舒白跳下馬車,抬頭見鄂王李潤已經站在門口了。
他依然是那副清秀脫俗的模樣,面容上帶著三分笑意,一身清貴溫柔。本來略顯單薄的五官,在額頭那顆硃砂痣的映襯下,頓時瑞彩生輝,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他含笑對著黃梓瑕點頭,上來迎接李舒白:「四哥,今日你不是與回紇的海青王在大明宮議事嗎?怎麼有空到我這邊?」
「沒什麼大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過他送了我一串金紫檀的佛珠,想來你會喜歡,就送過來轉贈給你。」
「四哥,你最知我心了!」李潤歡喜地捧過,用指尖一顆顆撫摸過,又說,「四哥進來坐坐吧,我最近得了一塊天錫茶餅,是今年新出的茶,待會兒煮茶共飲。」
紅泥小火爐,細細長松枝。花廳四面門窗敞開,窗外引了一眼小泉,堆砌幾塊雪白山石,栽種著大片短松,有一種精雕細琢的詩意。
黃梓瑕端茶啜了一口,抬眼看花廳的壁上,懸挂著王維的兩句詩。一句是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一句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李舒白品著茶,說:「有松,有泉,有石,又有圓窗如月,真如走入摩詰詩意中。」
黃梓瑕立刻就明白他想借題發揮什麼,低聲湊上一句:「若再有個琴,就是十成詩意了。」
「崇古說的是,剛好我這邊有個現成的琴師。」李潤笑著點頭,立即吩咐人把陳念娘請來。不一會兒,陳念娘就抱著琴過來了,行禮時看見黃梓瑕,臉上頓時露出歡喜神情,朝她微微點頭:「楊公公。」
黃梓瑕點頭還禮,不自覺地動了一下自己縮在袖子內的右手。那裡袖袋中,有一點被白布包好的硬硬的小東西。
她心中微微怵動,看著陳念娘心想,這是刻著你名字的玉,馮憶娘到死也沒讓它離開自己身呢。
她心中微涼,但面上還是含笑,對她說:「陳娘,戶部還沒查到你師姐的消息,看來還要再等等呢。」
陳念娘點頭,她面容憔悴了一些,不過琴藝依然令人叫絕,一曲萬壑鳴,松間泉上泠泠響徹,令人忘俗。
李舒白讚歎道:「教坊中諸多琴師,沒有一個比得上陳琴師。」
李潤微笑道:「正是,如今陳琴師該是國手了。」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說:「崇古,我記得上次你聆聽了陳琴師妙奏之後,曾多次神往,還私下向其他人學琴,今日有機會,還不趕緊跟陳琴師請教?」
黃梓瑕對他這種面不改色隨口扯謊的本事佩服極了,趕緊借著杆子向上爬,幫著陳念娘把琴裝回琴囊中,又替她抱著回到琴室。李潤對陳念娘待若上賓,她所居住的小院在王府東隅,庭中儘是翠竹,舒朗幽靜。
陳念娘坐下調了幾個音,說道:「學琴是一輩子的苦工,我看小公公日常事忙,要盡心學琴恐怕很難。若你只是一時興起,那麼就學幾曲易上手的曲子也就夠了。宮商角徵羽和幾種手勢、指勢你都學過嗎?」
黃梓瑕趕忙請教,陳念娘一一教了她,眼看日頭近午,王府的人給她們送了午膳過來。
黃梓瑕見陳念娘吃得很少,便說:「陳娘,看你最近瘦得厲害,還請不要憂思過重,先保重身體。我想馮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如今憔悴成這樣。」
陳念娘抬頭看她,勉強笑了一笑,說:「多謝小公公,然而我現在日夜不得安生,每晚閉上眼就是憶娘的面容。你或許不知這種感覺,十數年來我與她相依為命,如今只留得我一個人,真不知道如何過下去了。」
黃梓瑕不由自主拍了拍她的手,想著已經永離自己而去的父母家人。然而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卻無法傾訴,只能默默握住自己袖中那塊小小的羊脂玉。
她將陳念娘上次交給她的小像交還給她,說:「我讓人臨摹了一副放在身邊,想著以後或許能幫你再找找,你看可以嗎?」
陳念娘將那幅小像珍重地收好,說:「當然可以,我還要多謝公公呢。」
黃梓瑕又問:「你與馮娘感情這麼好,難道她一直沒對你提起委託她的是什麼人嗎?」
「沒有。憶娘她原本什麼都不瞞我的,但那一次卻只說,這事兒是大好事,非去幫這個忙不可。」
黃梓瑕若有所思,問:「馮娘與你,應該是無所隱瞞的,你想想有沒有什麼故人值得念娘這麼高興?」
陳念娘調著琴弦,緩緩說:「實不相瞞,我們雖一起長大,一起學藝,但憶娘命薄,曾被賣入青樓,幸好不久後有恩客幫她贖身,跟著那人到了揚州,後來因為那人家中主母仇對,所以她拿了一筆錢出來了,買了一間小宅,又在揚州雲韶苑作供奉琴師。而我一直留在洛陽,直到數年後輾轉接到她的信,才知道她身在揚州。她在信上說,念娘,當初我們少年時曾誓言生死相扶持,如今你若有心,你我便可以一起終老了……」
說到這裡,陳念娘眼中的淚滾滾而下。已經不復少年的容顏上,淚珠卻依然晶瑩剔透:「我那時在洛陽,於幾個高門大戶中授琴,生活無憂。但憶娘一封信,我便收拾了最簡單的幾件衣物,南下揚州。她對她幾年來的生活絕口不提,我也不想提自己的過往,因為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不需要說的。」
所以她的故人,憶娘也不知道是誰嗎?
陳念娘見她若有所思,便問:「小公公,這些事是否與尋找憶娘有關?」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點頭說:「但戶部那邊找不到記錄,所以只是我私下想查查看,因為近日宮中發生了一些事,我和刑部及大理寺的人有交集,我想是不是能借這個機會幫你查找憶娘。」
陳念娘深深朝她施禮,然後說:「多謝小公公了!小公公有什麼話儘管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黃梓瑕將她扶住,然後說:「以我的猜想,這件事最要緊的,是查出委託她進京的那個故人到底是誰。」
「我當時應該要問一下的,可是……」陳念娘說著,聲音低沉哽咽,「我真的毫無頭緒……」
黃梓瑕說:「以我個人想法,能拜託一位琴師幫忙的,必定是與她身份差不多、或出身差不多的人,至少,不應該是雲韶苑的客人之類,最有可能的,應該是雲韶苑中的姐妹,而且,應該是已經離開了雲韶苑的,才能稱之為故人。」
「嗯,如果是這方面的話,我想,也許是……當初我們離散的那段時間中她認識的人。」陳念娘屈指數著,細細地說,「憶娘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我們人際都十分簡單,到雲韶苑之後,她認識的人我也都熟悉。所以我想,大約她那個故人,就是我們分開那幾年和她認識的,我不熟悉但她卻比較交好的,不然她定會跟我聊起是誰委託她護送故人之女進京。」
「你與憶娘失去聯繫,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不知道當時的知情人還有在嗎?」
「是十五六年前了。雲韶苑是歌舞伎坊,各人來去頻繁,可能今天還在一起和樂融融,轉眼就各奔東西,何況是十幾年前。當年的老人現在大多蹤跡全無了。」
「但我想,十幾年後還能託付這種重任的,應該不是泛泛之交,至少,也應該是在那時發生過什麼,才會至今難忘吧。」黃梓瑕思忖道,「十幾年中,難道憶娘沒有和你提起過嗎?」
陳念娘思索片刻,忽然啊了一聲,說:「雲韶六女……」
雲韶六女,黃梓瑕立即想起錦奴提過的,當年創建了雲韶苑的六個女子。她趕緊追問:「念娘,你是否能給我詳細介紹一下?」
「那是十幾年前,揚州群伎中最頂尖的六個姐妹,她們六人一起建立了雲韶苑,取自於當年則天皇帝的雲韶府。至今雲韶苑中還供奉著當年則天皇帝馴馬時用過的匕首呢!」
一個歌舞伎院中,居然供奉著匕首,讓黃梓瑕不覺大感新奇:「則天皇帝馴馬時的匕首?怎麼會失落到揚州?」
「雲韶六女中的大姐,是公孫大娘的後人,當年公孫大娘劍器舞名揚天下,玄宗皇帝便將那一柄匕首賜予了她。安史之亂后,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又將這匕首傳給了徒孫,就是雲韶第一女,大姐公孫鳶。」
「那麼,六女中有誰與憶娘感情最好呢?」
「我去的時候,已經只剩了大姐,據說其他五人幾年間或嫁人、或離開了。但憶娘偶爾提起,說當初若不是雲韶六女,自己也不可能逃離那個幫她贖身的客商家。客商的大房似乎想將她轉賣掉,幸好雲韶苑的姐妹們憐惜她的才華,儘力與大房周旋,才幫她贖身出來。只是可惜,她們嫁人後只是偶爾零星有信件來往,除大姐公孫鳶和三姐蘭黛之外,我沒有見過她們任何人,但她們雖然在揚州煙花中頗有名氣,畢竟是歌舞伎出身,我想……若說能嫁給什麼高門大戶人家,似乎也不容易。」
黃梓瑕默默點頭,雖然並不能確定委託憶娘的人是不是雲韶六女中的一個,但好歹是條線索。
「對了陳娘,既然你是從雲韶苑來的,那麼你是否認識錦奴?」黃梓瑕想起一事,趕緊問。
陳念娘道:「當然認識。我上次能在各位王爺面前獻技,也都是多虧錦奴從中牽線,不然怎麼能見到貴人呢?」
「請你多和我說說錦奴的事情。」黃梓瑕趕緊拉住她的手,問,「比如說,她以前的生活,和什麼人交好,或者……身邊的姐妹之類的。」
陳念娘仔細回憶著,微皺眉頭:「在揚州時,雲韶苑歌舞伎人不少,不過我與錦奴擅長的琴與琵琶都是冰弦閣的,所以平時偶有見面,但其實也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她當年在揚州時,技藝在年輕一輩中是十分出眾的,人長得好,又喜歡赴宴冶遊,在揚州是個出名的歡場人兒,交往的富家紈絝和官宦子弟不計其數,但交惡的人卻似乎沒有。你或許也知道的,錦奴雖然生活放浪,可她本性是挺不錯的,場面上轉得開,待人也是熱心腸。這次我流落京城,她不過在街上經過時看到我,就趕緊從昭王的車上跳下來跟我敘舊,知道我的困境后,又立即幫我找了客店住下,幫付了多日房租。我看她在教坊應該也是會做人的,至於這邊的姐妹,我倒不知道了。」
黃梓瑕只能又找些不甚重要的事情來問:「我聽說,她的師父叫梅挽致,是雲韶六女之一?」
「這個我聽說過。梅挽致當年在雲韶苑中奉為器樂魁首,她將五歲的錦奴撿回家之後,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後來梅挽致生了女兒雪色之後,大家都說她對雪色都沒有錦奴這麼好呢。」
「雪色……血色?」黃梓瑕口中念叨著這兩個字,忽然在瞬間,有一道電光在她面前閃過,讓她整個大腦一道冰冷,又一道灼熱。
陳念娘卻未曾察覺,只說:「是啊,雪色。梅挽致嫁的丈夫是個姓程的畫師,人長得極好,畫也是十分出色,但內心底總與世人不同。一般我們取名字,總是花兒燕兒之類的,可他卻給女兒取名雪色,許多人聽成『血色』,暗地只能替梅挽致那個漂亮女兒苦笑。」
黃梓瑕覺得自己眼前有些迷霧漸漸散開了,讓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陳念娘的手,急切地說:「陳娘,那麼梅挽致那個女兒雪色,如今怎麼樣了?」
陳念娘十分詫異地看著她,顯然不知道為什麼談論著錦奴時,忽然她又想知道雪色的事情。但她也只順著她的追問,娓娓道來:「梅挽致的這個女兒,可說是命運多舛。她的母親在她五歲未到時便去世了,她的父親帶著她回到了柳州老家,但又沒有什麼謀生本事,畫畫畢竟也不能糊口,貧病交加中在她十來歲時便撒手人寰,家族中那些虎視眈眈的親戚立即便強奪了他的房產,只餘下雪色在族中無立足之地,備受欺凌。後來是雲韶六女中其餘幾位知道了她的遭遇,才讓她過來揚州投靠。她來時我已經在雲韶苑,只看到個十三歲的孩子,骯髒瘦弱,可居然真的能千里迢迢來到揚州,當時所有人都是淚如雨下,說當年梅挽致繁花簇錦,瑰麗華美,沒想到剩下一個女兒卻如此遭遇……」
「那現在雪色又在何處呢?」
「蘭黛將她接到蒲州去了,我和憶娘都只見過那一面。」
「嗯……她會彈琴么?」
「這倒不知。她母親當年琵琶絕妙,但雪色過來時畢竟年紀已大,過了最好時機了。大家都嘆息說,梅挽致當年的風華絕代是傳不下來了。」
「梅挽致是個大美人吧?」黃梓瑕又問。
「我未曾見過,不過聽說是絕色美人!」陳念娘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雲韶苑中日日少不了出色的美人,錦奴也是令人亮眼的美女,但憶娘總是說,雪色遠不如其母。若論起美貌,唯有梅挽致才是艷華灼灼,光彩逼人——所謂的唯有牡丹真國色,只有她當得起。」
「嗯,我也聽錦奴說過,她說她的師傅是傾世美人。」
「梅挽致去世的時候,錦奴不過十來歲,但我也始終聽她念著師傅,不僅是梅挽致將五歲的她從路上撿回來,救了她一命,錦奴對梅挽致是真的崇敬膜拜。聽說她離開雲韶苑上京時,特意轉道蒲州去找蘭黛,抱著琵琶拜倒在梅挽致的畫像前,跪了足有半個時辰呢。」
「梅挽致有畫像?」黃梓瑕問。
「梅挽致的丈夫便是個畫師,據說出身貧寒,但才華極高。當年他替雲韶六女畫過一幅游春圖,其上有六人的模樣,就收藏在蘭黛那裡。」
黃梓瑕默默點頭,又問:「那畫像,是否我可以借來看一看?」
陳念娘說:「這倒不難,蘭黛離開揚州時,曾給我們留過一個蒲州的地址,我寫信讓雪色將畫卷送過來,也不過一兩日時間。」
黃梓瑕驚喜道:「是嗎?那太好了,如果雪色能親自將畫送過來,我想,或許此事會有很大的進展。」
「嗯,我今天就給蘭黛寫信。」
「多謝陳娘了!」
「揚州,歌舞伎院……」
回到王府,李舒白聽了她的轉述,略有皺眉:「怎麼會牽涉到這麼久之前、這麼遠地方的事情?」
「我也未曾料到。」黃梓瑕只好這樣說,「但從種種跡象來看,似乎真的會有關聯。」
他們說著案情,順著水上曲橋慢慢走向凈庾堂。李舒白一直不喜歡很多人跟著自己小心伺候,所以一干侍衛宦官只在後面遠遠跟著,只有黃梓瑕和他一起走在橋上。
回首岸上林間,一盞盞宮燈已經點亮,燈光和月亮、銀河一起映照在緩緩波動的水面上,閃閃爍爍,兩人如行星月之中。
兩人都不由自主佇足立在橋上,看著水面的蒼茫光亮。夜風已經逐漸溫暖,暮春初夏時節,最是宜人愜意。
李舒白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一步之遙的黃梓瑕,見她的雙眼在此時的星月波光之中閃爍明亮,不由自主地目光停了一瞬。
正在此時,岸上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忽然打亂了此時的靜謐。有人疾步奔上橋,大喊:「王爺!夔王爺!」
李舒白將目光轉向來人,見侍衛們已經將那個人攔在了岸上,便轉身走向岸邊,見燈光之下,惶急地站在橋頭的人,正是周子秦。
李舒白示意侍衛們讓周子秦過來,他轉身往長橋上的亭子走去,在亭中坐下,示意慌亂無措的周子秦坐下,問:「出什麼事了?」
周子秦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神情惶惑地握緊自己的雙拳,欲言又止。
李舒白微微皺眉,問:「到底是什麼事?」
「我……我可能……」周子秦說著,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嘴唇一直在顫抖,他抬眼看看李舒白,又看看黃梓瑕,許久,才用力擠出幾個依稀可辨的字,「可能……殺人了。」
李舒白微微揚眉,問:「可能?」
「就是……就是我一時也說不清楚,這事,崇古也知道的,我真的沒有要殺他們!」
黃梓瑕詫異看著周子秦,問:「怎麼會與我有關?」
「因為,死的人就是昨天晚上……我送過東西給他們吃的那幾個乞丐!」
周子秦話一出口,黃梓瑕就「啊」了一聲,情不自禁脫口而出:「昨晚那幾個乞丐?」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沉聲說:「子秦,把來龍去脈說仔細點。」
「嗯。」周子秦緊張地回想著,顫聲說,「昨晚崔少卿說請我們在綴錦樓喝酒,我聽說王爺身邊破了四方案的那個公公也來了,就想應該是崇古,於是就過去吃飯了……然後吃完飯後,我看桌上有幾個菜都沒怎麼動過,就把我們吃剩下的飯菜打包帶給那幾個乞丐……以前,我也經常這樣的,從來沒出過什麼問題。」
黃梓瑕點頭,表示他說的沒有問題。
「然後,今天早上我起來后,聽說刑部的人正在興慶宮旁驗屍,就趕緊過去看,結果我發現……發現死的正是昨晚那幾個乞丐!」
黃梓瑕問:「那也不一定就是我們送的食物有毒吧?畢竟昨天我們吃的時候,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周子秦緊張地抓住她的手,說:「不,是真的!那幾個人確系中毒而死。我在地上撿到了昨晚包東西的荷葉,偷偷帶回家檢測之後,在上面找到了一點劇毒的痕迹……而且,還是我們這邊很少見的毒。」
李舒白瞥了他的手一眼,黃梓瑕已經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掌抽回來了,問:「是什麼毒?」
「是毒箭木的樹汁,南蠻那邊俗稱見血封喉,據說中毒者走不出十步之外,是世上最劇毒的東西之一。」周子秦皺眉道,「京城很少見,我之前也只在書上見過,中這種毒的人全身皮膚烏黑潰爛,膿血腫脹,面目不可辨別,十分恐怖!」
「那幾個乞丐也是這樣?」
「嗯,現在刑部已經下令,此案極其可怖,一定要徹底追查那個陰辣狠毒的殺手。」周子秦嘴唇蒼白,肩膀的顫抖就沒有停過,「可是崇古你是知道的,我……我真的沒有要害人的本意!」
黃梓瑕皺眉道:「問題是,既然我們沒事,那麼我們送過去的東西,又是怎麼在忽然之間染上了毒?」
「而且……而且還是我們親手包好的,直接送過去的……」
李舒白插上一句:「我看,最主要的問題,應該在於是誰在你們吃的酒菜裡面下毒。」
黃梓瑕點頭,說:「當時在場的,有崔少卿、王蘊、我們,還有大理寺的幾個官吏……還有一個是錦奴。」
周子秦掰著手指地把這幾個人過了一遍,顯然都無法將他們設作兇手,最後還是苦哈哈地抬頭問:「崇古,你說這事,會不會查到我們頭上啊?」
「你說呢?」黃梓瑕反問。
「昨晚我們過去時,街上已經快宵禁了,並沒有任何人看見,所以我想或許……只要我們不說出去,應該就不會有問題?」
「別的捕頭怎麼處理我不知道,但我會第一時間查探死者胃中殘存的食物。乞丐能吃到這麼好的東西實屬難得,兇手範圍基本就能圈出來了。同時現場遺留的荷葉是新鮮的,多為酒樓採購備用,而如果是尋常人家自己廚房做的飯菜,一般都是拿包東西的干荷葉,怎麼會有人家特地準備新鮮荷葉,就為了包飯菜呢?要知道京城地勢低洼濕冷,城內的荷錢才剛剛出水,酒樓的荷葉都是專門聯繫城外的漁民,早上送魚蝦的時候一起摘來的,也算是個稀罕物呢。」
「那……那也可能是為了混淆視聽,故意去弄點荷葉包東西……」
「有可能。但在考慮這個可能性之前,捕快們應該已經走訪了各大酒樓,然後一下子就從中篩選出了從不浪費食物的周侍郎公子周子秦,掌握了你昨晚打包的菜式,證據確鑿,立馬可以請示上頭是否要請你到衙門喝茶了。」
周子秦頓時癱倒在椅子上,臉也白了,眼也直了。
黃梓瑕無奈地問:「你平時不是經常與屍體打交道么,怎麼我不知道你這麼怕死人?」
周子秦虛弱道:「我只是喜歡研究屍體,可絕對不喜歡把人變成屍體。」
就在黃梓瑕和李舒白交換眼神的同時,景煦進來稟報:「王爺,崔少卿求見。」
李舒白問:「大理寺會有什麼事情找我?」
「據說是為了案子的事情。」
一句話讓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不、不會吧,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在這裡……」
「子秦。」李舒白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這才醒悟,自己是太緊張了,就算崔純湛知道了自己是兇手,也不可能直接到夔王府來要人。
李舒白轉頭看景煦,淡淡的說:「請崔少卿進來。」
崔純湛快步進來,向李舒白行禮之後,又向周子秦和黃梓瑕點頭示意,周子秦忐忑不安,見他似乎並沒有太過注意自己,才稍稍放心。
誰知崔純湛開門見山,第一句話便說:「此次前來求見,王爺應該已經知道卑職來意。子秦,楊公公,你們身在此處,莫非也知道此事了?」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結結巴巴說:「我,我知道了……」
「嗯,那你是否也聽說了……」他看了李舒白一眼,遲疑片刻,才說,「那屍體詭異之極,全身皮膚髮黑潰爛,膿血腫脹,面目難辨啊……」
周子秦臉色愈發蒼白,顫聲說:「我看,看到了……」
「什麼?原來你已經看過屍體了?」崔純湛有點詫異,又意味深長地說,「看來子秦的名聲真是享譽京師了,連這樣的大事,宮裡都先詔你前去驗看。」
黃梓瑕與李舒白互相看了一眼,都聽出他話中不對勁的地方。
然而周子秦卻還沒回過神,他還陷在自己殺了人的震驚之中,只獃獃地點頭。
「你雖然經常檢驗屍體,但也是初次見到吧?兇手之殘忍囂張,真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崔純湛搖頭嘆息道,「別說你,就連我乍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回不過神來。這真是京城十年來最殘忍可怖的案件了!子秦,你對於毒藥似乎頗有研究,看得出是什麼毒嗎?」
周子秦張張嘴,許久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黃梓瑕正想踩他一腳,聽到李舒白在旁不疾不徐地開口說道:「子秦就是為這事來找我的,他認為兇手應該是用了毒箭木樹汁。」
崔純湛點頭道:「我就知道子秦定然是知道的。」
周子秦臉上又露出那種坐立不安的神情,一副「我和此事有關,我做賊心虛」的表情。
黃梓瑕恨鐵不成鋼地翻他一個白眼,心說我們也是受害者,此時你怎麼就不能裝一下雲淡風輕?要是現在就被牽扯進去了,接下來要如何去尋訪真兇?
李舒白卻轉而看向崔純湛,問:「王若的遺體,是在哪裡發現的?」
黃梓瑕沒想到他居然問得如此輕描淡寫,開門見山,不由得微微側目,見他面容上雖然蒙著一層凝重表情,眼神卻只是雲淡風輕的,一絲波動也無,讓她覺得心口微涼。
李舒白這句話一出,周子秦立即跳了起來:「什,什麼?王妃……那個在宮中莫名其妙失蹤的王家姑娘死了?而且還找到遺體了?」
崔純湛莫名其妙看著他:「剛剛我們不是說了許久這個事情嗎?」
「我……我以為你說的是……」周子秦難言之隱,不敢說出口。
黃梓瑕只好幫他說:「其實崔少卿過來之前,我們正在討論的是京城幾個乞丐的離奇死亡事件。是以子秦一直以為崔少卿您說的是乞丐的事情。」
崔純湛揮揮手,說:「幾個乞丐的死,如今誰還顧得上!皇后族妹都在宮中失蹤慘死了,大理寺這下又沒好日子過了!」
周子秦虛弱道:「乞丐也是人,何況三四條人命……哎喲!」
是黃梓瑕在桌下暗踢他的腳,示意他目前先不要引火燒身。他終於閉上了嘴。
崔純湛又問:「既然王爺剛剛不是在說這件的事情,為何王爺又知道卑職說的是王家女?」
「普天之下,宮中會詔人進去驗看,又讓你第一時間來找我的,還能是什麼事?」李舒白淡淡道。
何況你進來后,就一直欲蓋彌彰地表演著同情哀苦悲傷嗟嘆的表情,誰會不知道你想要表達什麼?黃梓瑕腹誹。
「這麼說……原來我們所說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啊?」周子秦終於回過神,臉上終於褪去了那層死氣,眼珠也開始轉動了。
崔純湛也點頭道:「是啊,看來是誤會了,我正奇怪你怎麼會先於我去驗看過皇后族妹的遺體呢。」
四人中唯有黃梓瑕冷靜地詢問正事:「請問崔少卿,王姑娘的遺體是在何處被發現的?」
「說出來,你們定然不信。」崔純湛皺眉道,「一個時辰之前,她的遺體突然出現在大明宮雍淳殿東閣之內。」
「什麼?」周子秦又跳起來了,「她,她不就是從那裡失蹤的嗎?」
「正是啊,那邊因出了事,至今還有禁衛軍把守著,今天早上宦官們還進去查看了一遍呢,結果下午有人聞到異味,於是去打開門一看,卻發現王姑娘的屍體躺在床上,還穿戴著當初失蹤時的衣物簪環,可整個人卻已經發黑潰爛,中毒身亡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默然不語。
周子秦愕然道:「這可真是天下奇聞啊……明明失蹤的人,怎麼突然又出現了,而且,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
「是啊,彷彿她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一直都在那裡一樣,只是有那麼兩三天時間變成我們看不見的了。」崔純湛搖頭說道,「這個案子,可不好下手啊……」
事關重大,也顧不上宵禁了,李舒白站起身,到門口喚景毓過來幫他換衣服,準備進宮去雍淳殿。
黃梓瑕也整肅自己的衣冠,若有所思地說:「世上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東西是看不見的呢?」
崔純湛一臉煩惱,哀嘆道:「必定是有的,現下不就發生了兩百多人都看不住的事情么?」
周子秦趕緊說:「我回家拿點東西,你們一定要等我,也帶我進宮去吧!」
李舒白沒理會他,徑自往外走,說:「別多事,好歹是王家的閨秀,怎麼可能讓你在她的遺體上動刀子。」
周子秦只能說:「那麼,我去看看可以嗎?」
李舒白微抬下巴示意崔純湛:「崔少卿的大理寺那邊,不是經常找你查看現場的么?如今多找一次又如何?」
崔純湛立即向他招手:「來,子秦,我的馬車就在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