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奪旗
1
焉軍大破轉馬關后,天下為之震動,北涼餘下的各州郡皆望風而降,焉軍一路長驅直入,到了涼國王城——古琉城下。坐鎮墜雁關的衛鴦收到捷報,得知孫牧野出謀奇襲玉犀,以五千兵全殲轉馬關三萬涼軍,大喜過望,向信使笑道:「朕提拔虎蠻兒時,百里將軍不服,說朕憑自家好惡,意氣用人。現在虎蠻兒給朕爭了氣,百里將軍還有何話講?」軍報又呈,凌公良將軍殉國,旗下一萬一千士兵失了主將,請衛鴦定奪。衛鴦思索了片刻,將凌字營劃分兩部,五千兵由凌公良的副將將之,另六千兵划給了孫牧野。
那信使回到前線,將衛鴦的話如實向百里旗轉達了,百里旗不甘示弱,再上書道:「孫牧野驍悍果烈,有其父風。若為正,是國之爪牙;若為禍,必難以鉗制。陛下主張重用,是思及前者;臣主張慎用,是慮於後者。君臣誰是誰非,十年後再斷。」
衛鴦接書看了良久,嘆道:「百里將軍還記著孫崇義的罪殃,不肯釋懷。朕早已赦免了孫牧野的連坐之罪,而在百里將軍的心裡,孫牧野怕要永遠為其父連坐下去了。」
衛鴦又在墜雁關等了兩個多月,卻等到焉軍五次攻城不破的消息,他怕久不回朝,皇城生變,心中急躁,道:「古琉內無存糧,外無援軍,城孤而兵疲,為何夏盡秋至還拿不下!」
左右道:「古琉若破,舉國覆滅,涼賊陷入了絕地,自然殊死抵抗。從來打驕兵易,克哀兵難。」
衛鴦皺起了眉。勞師襲遠,士氣三鼓而竭,軍隊已經不復最初的鬥志了。他在中軍帳內左右踱步,苦思激將之法,忽而心生一計,道:「博郡宋氏,在涼稱王兩百三十年,傳位十六代,朕聽說那甘露宮前的宋氏王旗從不曾換,號稱『一旗立百世,一姓治萬民』,好生驕狂!傳旨:今圍古琉城有四軍四將,先奪下北涼王旗者,其人賞百金,晉陞三級;其主將拜后將軍,封萬戶侯!」
原來大焉例循舊制,武將以前、左、右、后四將軍為尊。十年前大焉經歷了那場空前的浩劫,北涼、東洛、南荊、西項相繼進犯,國土淪喪十三有六,后將軍、右將軍皆戰死,前將軍、左將軍引咎辭職,四將軍位已空閑了十年,因此當衛鴦的聖旨傳到前線,群情振奮。
古琉是民不滿十萬的小城,四面只有四座城門。當時,主帥百里旗領兩萬兵,駐於南門主戰場;陳紀俞領一萬兩千兵,駐於西門;楊庶民領一萬兩千兵,駐於北門;東門外有大河橫流,地勢狹窄,衛鴦欽點孫牧野代行主將之職,領七千士兵駐紮。
百里旗的親兵任傑聽見聖旨很是不滿,向百里旗道:「雖分了四軍四將,統帥卻還是百里將軍,任哪部兵奪了旗,都該計將軍的首功。后將軍之位是從二品,論功勛資歷,全軍上下,除了將軍,誰有資格得?」
正巧進帳來議事的陳紀俞聽見了,笑道:「紀俞是百里將軍的舊部下,不敢與將軍爭功。破城之日,假使紀俞之兵僥倖得了王旗,絕不僭越,必獻給將軍。」
百里旗道:「王旗立在那裡,五萬士兵,人皆可奪,又不是文士書生,講什麼推辭謙讓!陳將軍若奪旗封侯,百里旗第一個來敬酒。」
陳紀俞又道:「南門、西門全是雍州兵,誰奪旗,都算家裡事;倒是北門楊庶民的蘆州軍,別州別部的兵馬,自然有他們的打算;那東門的孫牧野,雖然是雍州兵出去的,卻未必買我們的賬。這兩邊,將軍不可不防。」
百里旗聽了陳紀俞的盤算,心中暗道:「聖上這道聖旨,原是為激勵我等奮勇攻城,想不到卻讓同仇敵愾的將士起了逐利之心。破城之後,免不了一場自相殘殺,聖上可曾想到?」
2
而孫牧野沒想到的是,兵少戰場狹的東門,反而成了戰事最頻繁的地方。城內涼軍認定東門焉軍是最弱的一支,數次出城衝擊,試圖突圍。五月初二,兩萬涼兵突破了烏羌河邊的防線,向東北而逃,孫牧野領著騎兵在無垠的蘆葦盪里一路追擊,將涼兵分割幾截,逐一擊破,一半涼兵被迫逃回古琉城,一半涼兵被趕進烏羌河,滿城軍民都知曉了孫牧野的名字,到了困頓無望時,城內開始悄悄流傳一句話:「恥降百里,願降孫郎。」
這日孫牧野起得比別人都早,坐在轅門邊拿一塊磨刀石磨刀,片刻后見炊兵們出了帳,在營地中央升鍋點火,淘米切菜,再過一會兒,士兵們都起了,圍過來把鍋中看了看,道:「怎麼又是菜粥?不頂飽!」炊兵們道:「有粥就不錯了!」
苗車兒自玉犀川后,再也沒回蘆州軍,一直留在孫牧野身邊做炊兵。粥煮沸后,他舀了一碗給孫牧野端來,孫牧野見稠白的湯水中懸著幾粒米和菜,便問:「糧食沒了嗎?」
苗車兒道:「沒了。我昨日去補給營要,他們只給了一車米。可南門的兵去要,他們給了二十多車,菜也有,肉也有。」
孫牧野把刀磨了又磨,道:「稍後我去要。這碗你吃了。」
忽然哨樓上銅鑼響了幾聲,哨兵道:「涼賊又來襲營了!」
孫牧野問:「多少人?」
哨兵道:「兩百上下。」
孫牧野站在轅門邊向下看,不多時,果見兩百北涼騎兵來了,他們貼著營邊兒飛掠,把長箭向圍營的兵車射去,有一箭射向孫牧野,被他偏頭躲開了。原來兩軍交戰,輕騎襲營是平常事,若對方無防備,可以趁機取幾個人頭,殺殺士氣;若對方有防備,那就隨便罵幾句、射幾箭,給敵方添添堵。焉軍營地自是無隙可乘,於是涼兵只在外頭邊射邊罵,諸如「焉賊子滾回本土去!」「單對單來和我打一場!」「犯人疆土,將來個個不得好死!」之類,焉兵們正吃素粥吃得惱火,喬恩寶把碗一摔,向孫牧野道:「千夫長,涼賊聒噪得很,我要去趕人。」孫牧野點頭,喬恩寶向營中大叫:「來一百個人,和我打涼賊去!」立時呼啦啦站出百多個騎兵來,提了槊上了馬,和喬恩寶馳出轅門去。孫牧野斜倚在門柱上,邊磨刀邊觀戰,兩邊很快在原上短兵相接,馬槊頭鏗鏗鏘鏘撞個不停,若論單打獨鬥,涼兵的勇猛卻不輸焉兵,似乎馬上射術還在焉兵之上,只是不敢戀戰,且斗且退,孫牧野心道:「北涼不缺兵,缺將,若有名將,焉軍不會推進如此快。」可偏偏這十年,已沒聽過北涼哪個將軍的名頭了。
不多時,涼兵退出一里地,焉兵轉了回來,喬恩寶擦身進轅門的時候,孫牧野看著平闊的四野道:「再追一里也不妨事。」
喬恩寶一個涼兵沒抓住,正暗自生氣,聽孫牧野說,便走回來指著箭筒道:「沒箭了!」
孫牧野把眾兵的後背都看了看,果然全是空的,遂道:「下次出兵,記得帶足三十支箭。」
喬恩寶道:「大家的箭都用完了!今早我去軍資營要,只給了兩車,每人只能分十支!」
孫牧野心頭火騰地冒起,甩手把磨刀石往地上一砸,土渣子濺起兩尺高,倒把眾兵嚇了一跳,孫牧野把刀插回刀鞘,邊找馬邊道:「我去要!」
3
百里旗在中軍帳內用杯、碗、細沙造了個沙盤,正盯著沙盤苦思計策,只聽帳外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相煩通報,孫牧野請見百里將軍。」
衛兵道:「百里將軍正在議事,不許打擾。」
孫牧野厲聲道:「東門軍事難道不是事!」
百里旗嘆了一口氣。孫牧野如今獨擋東面,關係著戰局,他想賭氣不見也不行了,便向外道:「請進來!」
衛兵讓開了路,孫牧野大踏步走進帳來,百里旗見他氣憤難抑,先問:「虎蠻兒,為何事而來?」
孫牧野道:「為孫牧野旗下士兵而來。」
百里旗問:「怎麼了?」
孫牧野道:「孫字營屢被剋扣軍資糧草,所以來找將軍討個說法。」
百里旗道:「後勤之事,我並不知情。」
孫牧野道:「將軍何不敞開說話!沒有將軍的指令,後勤萬死不敢剋扣七千士兵的續命糧!」
百里旗不說話了。
孫牧野責聲道:「七千子弟兵,自從跟了孫牧野,受了多少不公!冬月無棉衣,春天無馬料,出戰短了兵器,歸營不能飽腹。孫牧野的兵,也是將軍的兵,將軍為何不能一視同仁?」
不等百里旗介面,孫牧野又道:「將軍有愧孫字營,孫字營卻無愧於將軍。圍城三月,大小十戰,孫字營無一敗績!將軍自家想一想,四方四軍,哪一方戰事有東門激烈,哪一部兵有孫字營任重?」他在帳中遙指東北方向,「五月初二,烏羌河外,七千敵兩萬,無一方來增援,有誰後退一步?可放走了一個涼賊?七千士兵捨生忘死,論公,是奉聖命為國家征討,論私,是替將軍報殺子之仇,將軍這樣暗中掣肘,豈不令人心寒?」
百里旗不好再辯駁,便向帳外道:「任傑!」
任傑進帳來,回:「將軍有何吩咐?」
百里旗道:「傳令後勤軍,各部軍資糧草,不得擅自短扣,若有違者,以軍法論處。」
任傑領命去了。孫牧野的氣來得快消得也快,聽百里旗表了態,便拱手行禮,道:「多謝將軍。」
百里旗點頭不語。孫牧野告了辭往外走,他掀開帳布,正要出去,卻又猶豫著,停了下來,左手緊緊攥著帳布,糾結著進退,少時,幾乎動身要往外走了,起步的那一刻卻又轉變決心,放下帳布,重轉身,面向百里旗。
百里旗問:「還有什麼事?」
孫牧野的聲音比先前放輕了:「孫牧野初到雍州軍時,得百里將軍抬愛,編入重甲騎兵,又破格提拔成百夫長,孫牧野對將軍心存感激。自從中軍帳內面聖之後,將軍對我不但疏遠冷落,還處處防範戒備,我想問問將軍,到底為什麼?」
百里旗皺緊了眉不答。
孫牧野挑明了問:「是不是因為我父親?」
百里旗「哼」了一聲。
孫牧野道:「將軍與孫牧野都是堂堂男兒,何不坦誠相見!」
百里旗悶氣了半天,被孫牧野言語相激,便站起身來,一層一層解開鐵衣,解開麻衫,露出傷痕纍纍的上身。年近六旬的百里旗,已是皮肉鬆弛,不復當年的孔武健壯,而那些結了疤、留了痕的鱗次創口,見證了他戎馬半生的崢嶸。孫牧野不明白百里旗的意思,他道:「每一個戰士的身上都有傷。」
百里旗道:「可別人的傷是敵人刺的,我的傷是戰友刺的。」
他指著心口正中兩道劍傷,沉聲問孫牧野:「你也是軍人,你告訴我,假如你的戰友在你心口刺上兩劍,面對敵軍不戰而降,將國土拱手讓人,把五萬百姓送到屠刀之下,現在,他的兒子站在你的面前,你會如何對他?」不待孫牧野開口,百里旗追問,「你敢不敢把士兵交給他帶?願不願和他一起上戰場,以性命相托?」
他直直瞪著孫牧野,彷彿在面對念波城的孫崇義。這對父子不但身形面孔相似,連那剛戾不馴的脾性也一樣——今日孫牧野入帳問罪時的眼神,像極了當年孫崇義把劍洞穿他胸膛時的目光。百里旗在等待孫牧野的回答,也準備好了抵禦孫牧野的反擊。
可孫牧野的氣勢卻消散了。他聽了百里旗的質問,醒悟了一段他並不知道的過往,那陌生的往事此刻鮮活得像他自己親身經歷的回憶,他靜靜站著,無言以對,最後,一絲疲憊浮上臉龐。
一聲不吭的孫牧野讓百里旗措手不及,兩個人長久無言。百里旗撿起麻布舊衫穿上了,坐回位置,聽孫牧野道:「將軍劍傷之仇,只管記在孫牧野的頭上。他日戰事結束,將軍隨時可約孫牧野單獨一戰,把這筆債清算了。但這是你我的私事,請將軍別怪在孫字營其他人的身上,他們跟我,不是他們的錯,也不是我的錯。」說完掀帳去了。
4
六月初五巳時,東、南、西、北四方焉軍同時發動了對古琉城的最後一戰。東門城頭,涼兵白守志和同伴們一起在弩上裝了鐵矢,眼瞧著焉軍從烏羌河畔列陣而來。
白守志三十七歲了,從軍十八年,沒立過戰功,沒升過軍銜,只是最平凡不過的排尾兵。他經歷過墜雁關戰,所在的軍隊和大焉涅火軍正面交鋒后落敗,一萬將士只活下三百人,他是倖存的一個,后隨軍往境內撤,焉軍卻過境追擊而來。一場遭遇戰後,三百人只剩十人,他又是倖存的一個。逃到轉馬關,守了三個月,轉馬關破,他獨自一人回了古琉城,繼續參戰,抗擊焉軍。白守志雖然平庸,卻不傻,他明白大勢在焉那邊,古琉城是守不住了,可他已無路可退,只能和國運共存亡。不過他的心中還壓著一件事,他想在臨死之前見到焉軍頭領,面對面說出來。
東城下的焉軍只剩六千了,分作兩千輕騎兵、四千重步兵攻城。騎兵離城頭兩百步遠時,白守志和同伴們鬆開懸刀,讓三尺鐵矢弦而去,焉騎兵突襲甚急,手中拿的是輕盾,有許多盾被擊穿,騎兵栽下馬去,涼軍頭領急叫:「弓弩連發!連發!」可第三支弩沒來得及射出,焉騎兵已到了城下,也以連弩高仰而射,強矢連珠,如網羅櫛比,衝上城頭,城頭守軍只好後退躲避。騎兵在城下來回衝鋒,四千步兵舉著重盾,擁著兩架雲梯,緊隨而來。焉軍是千里奔襲,沒有攻城重器,僅有的雲梯和床弩都分到了百里旗部和楊庶民部,於是喬恩寶帶著三百士兵,悄悄伐木拆車,造了兩座簡陋的雲梯,既無鐵甲,也無牛皮,只以棉被將雲梯包裹了,每座雲梯裝兩百士兵,手持連弩,背著長槍陌刀,被步兵推了出來。
涼軍事先探知焉軍的雲梯都在南門北門,便將車弩都調走了,再無守城的重器,見這兩架雲梯過來,知道大事不好,互叫道:「毀雲梯!毀雲梯!」幾百弩兵一齊瞄準兩架雲梯,鐵矢如飛蚊一般罩了過去,推梯士兵一個個中箭倒下,又一個個衝上來接著推,死了上百人,才把如同刺蝟的雲梯運抵城頭,涼軍頭領抽刀大叫:「要近戰了,想逃的逃,不想逃的跟我上!」
白守志撿起自己的長槍,向雲梯里衝出來的焉兵刺了過去,他的招式有些笨拙,敵不過來自涅火軍的精銳,三招之後,半邊耳朵被削下來,兩個焉兵同時向他猛劈,他手舉槍柄頂住了,叫道:「我要見孫牧野!」無人理會。一個焉兵知道他的武功平常,轉而去攻別人,另一個焉兵卻不放過他,三掃兩劈,把他的槍打落了,橫著刀向他的腰間斜砍,幸得一個涼兵看見,從後面趕來,砍下焉兵的頭顱,救了他一命。白守志喘了一口氣,撿起長槍再戰,兩架雲梯的焉兵佔據了一方城牆,許多木梯趁機搭上,又送上來許多敵人,白守志守在一個梯口,見焉兵冒頭便刺,刺落一個,又上來一個,不多時,前後左右全是焉兵了,他的招式失了章法,只胡亂揮舞,叫道:「孫牧野在哪裡!我要見他!」一支木棍過來,挑落了他的槍,他後退幾步,撿到一把大刀,忽然瞟見一個黑臉身胖的焉兵正從城垛上跳下來,身在半空,白守志抓住時機,以刀鋒去掃他的腿,那焉兵躲閃不及,「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刀鋒已經嵌入腿骨。白守志的胸膛被一支長箭射穿,也拔不出刀來,索性棄了刀柄,仰天大呼:「孫牧野!你來見我!」
那倒地的胖焉兵在痛苦掙扎,隨之跳下城垛的焉兵忙撕衣裳給他包紮,聽見白守志的呼喊,那焉兵道:「我是孫牧野。」
白守志竟不知眼前這平常裝束的焉兵就是孫牧野,先愣了一愣,道:「我有話說!」
大半的焉兵都登了城,涼兵聚在一處節節後退,孫牧野吩咐醫兵來照看苗車兒,問白守志:「什麼話?」
白守志道:「焉軍為何以降卒的名義侵我北涼!」
孫牧野擦去臉上的血珠,撿起地上的刀,要從白守志身邊過去,白守志攔住道:「說清楚!」
孫牧野和他對視,卻不開口。
白守志怒吼道:「涼軍從未殺降!那五千降卒一直關在俘虜營,你們有沒有去看過?」
一個焉兵回答:「看過了!五千具焦骨躺在俘虜營!」
白守志道:「說謊!我們沒有殺降,我是最後一撥撤走的,我親眼看見俘虜個個好好的!」
焉兵們憤然道:「難道是我們殺了同袍,還污衊你們!」
白守志拉著孫牧野道:「莫聽流言!那五千降卒還活著!你親自去看看!你是將,你去告訴焉天子,告訴焉軍將士,北涼沒有殺降!」
孫牧野扯脫袖子,雙手持刀向前去了,白守志倒在地上仰天大叫:「北涼滅得冤!你們不該往北涼將士身上潑髒水!」
四面八方的焉兵齊道:「敗者都道自己冤!」
孫牧野一路擊殺涼兵無數,把城頭清乾淨了,跳下城牆打開城門,兩千騎兵一擁而入,喬恩寶欣喜若狂,把馬讓給孫牧野,道:「快去甘露宮!」
孫牧野道:「你去!」又向眾兵道,「你們隨我去南門!」
於是喬恩寶領兩百士兵先去甘露宮,孫牧野帶了四千騎、步兵往南門來,他一路高呼:「休傷百姓!休殺棄械之兵!」
南門也快破了,焉軍撞車把城門撞得震天響,涼兵棄了城頭,列陣門下,等待巷戰,孫牧野率騎兵如赤風捲來,他雙手掄動狼牙棒,隨馬身的起落,向一個個涼軍頭盔擊去,把軍陣衝出一個口子,身後的騎兵一面以馬槊單挑涼兵,一面大叫:「三個城門都破了,你們還死撐到幾時?」以此擾亂涼軍的軍心。半刻工夫,雙方各有死傷,忽然城門破了,碎木亂飛,百里旗的軍隊涌了進來,孫牧野才叫:「走,去甘露宮!」轉馬往城中而去。
頃刻之後,西門、北門也告破,焉軍從四面揮師入城,血戰過後的將士們興奮異常,古琉城上空響著各路焉軍的呼應聲:「往王宮去!往王宮去!奪旗!」
孫牧野趕到甘露宮時,喬恩寶已將王宮守軍拿下了,他帶人封住宮門,連別部的零星焉兵前來,也攔住不讓進。孫牧野入了宮門,喬恩寶笑指那王旗,道:「千夫長,你自己去拔旗!」
孫牧野放眼看去,王宮正殿之前,十五級玉陛之上,果然立著一桿皎白王旗,雖已破舊,卻自有統治北域百年的傲然氣度。孫牧野下了馬,幾步邁上玉陛,卻不想一支羽箭呼嘯而來,越過頭頂,落在身前。
孫牧野轉身一看,任傑坐在馬上,剛剛放下角弓,在他身後,百里旗領著幾十個親兵馳進宮來。
喬恩寶先笑道:「任傑,你家百里將軍早已封了萬戶侯,不會再和我們爭了吧。」
百里旗哼了一聲,道:「萬戶侯易封,后將軍之名難求。」他看著離王旗近在咫尺的孫牧野,問,「虎蠻兒,你是要爭,還是要讓?」親兵齊刷刷舉起弓箭,對準孫牧野,若他敢動一動,便要數箭齊發了。
喬恩寶大怒,道:「難道獨你們有箭!」他舉起手中連弩,嘩啦啦上足了三支鐵矢。孫牧野的部下有一半是雍州兵,還猶豫不知該幫哪邊,另一半卻是衛鴦撥給孫牧野的涅火軍,哪裡肯對百里旗相讓,當即也拉滿了弓,對準百里旗。
百里旗向孫牧野道:「虎蠻兒!弓弦一松,你我兩敗俱傷,傳出去豈不讓天下笑話?」
王宮廣場鴉雀無聲,劍拔弩張的眾人盯緊了孫牧野,看他如何動作。
孫牧野一邊往玉陛下走,一邊把頭盔、鐵衣解了拋在地上,又撿起地上一柄已經殘缺的長槍,在地上重重一撅,將那槍頭撅斷了,空留一支木棍在手。他把木棍在空中虛舞了一個圈,向百里旗道:「前日我曾向將軍許諾,破城之後,願與將軍單獨一戰,給將軍一個報仇的機會,此刻正是時候。將軍若能還那兩劍,孫牧野絕無怨言;將軍若刺不中,卻再也怪不到孫牧野了。」
眾人都納悶了,彼此細語道:「報什麼仇?」
百里旗卻會意,道:「無論勝敗,從此兩清,是嗎?」
孫牧野道:「勝者得旗!」
百里旗道:「好!」他轉頭向親兵道,「勝負未分之前,誰都不準拔旗。」
孫牧野也向自家親兵囑咐:「勿與百里將軍的兵動手。」
兩邊應了,各自放下弓箭,收刀回鞘。
百里旗看孫牧野以木棍為兵器,自己也不願佔便宜,當即扔了陌刀,抽出腰間馬鞭,問:「誰先出招?」
孫牧野道:「將軍是長輩,自然為先。」
百里旗再不謙讓,振臂出手,馬鞭如長蛇出洞,向孫牧野襲來,孫牧野俯首躲過了,也不還手,單等百里旗再攻。百里旗的鞭子收放自如,時而柔軟似練,時而尖利似錐,孫牧野在心中暗暗叫好,輕閃微挪,一一躲了過去。原來他之前身先士卒,打了一個時辰的攻城戰,早已疲乏,百里旗卻始終端坐馬上指揮,氣力依舊充沛,於是孫牧野只消耗百里旗的精力,暫不主動出擊。
正斗得入境時,陳紀俞領兵進了宮門,看見百里旗和孫牧野在爭纏,眾士兵圍觀,心中詫異,卻也不多問,下了馬就往玉陛上走,任傑搶上前攔住了,道:「陳將軍止步。」
陳紀俞笑道:「我去拔了旗,獻給百里將軍,有何不可?」
任傑道:「將軍有令,勝者之兵才可奪旗,現在誰都不許動。」
陳紀俞道:「若是孫牧野勝了,咱們就將王旗拱手讓人嗎?」
任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陳紀俞道:「百里將軍爭閑氣,著了虎蠻兒的道,你們也跟著蒙在裡頭!」又徑自往玉陛上走。忽然又一個人影攔在前頭,道:「請陳將軍退下!」卻是明光鎧的涅火軍,陳紀俞見是孫牧野的親兵,知道言語無用了,便一笑,轉身負手,看那兩人相鬥。
二十招過後,百里旗畢竟年邁,鞭風漸漸弱了下來,擦身之時,孫牧野分明聽見他在喘氣,便決定出手了。他木棍輕舞,一頭往百里旗右肩點去,百里旗舉鞭抵禦時,他忽地迴轉,另一頭重重打向百里旗的左肩,腳步不停,上前一步往百里旗踢去。三招並下,百里旗便措手不及,孫牧野幾乎要踢到百里旗的胸口了,忽然瞥見他一臉的汗水和皺紋,心中惻隱,又收回了腳尖的力道。百里旗雖未受傷,卻惱羞成怒,棄了鞭子,以雙拳向孫牧野擊來,他年輕時就以剛猛著稱,拳頭如缽,虎虎生風,孫牧野又被迫退了兩步。
玉陛下此刻已站滿了人,一半在瞧兩個人打得難解難分,一半卻在偷瞄招展的王旗,百金、晉級、封侯、拜將的誘惑,誰也不能抵禦,只是礙於百里旗、孫牧野之兵把守住了玉陛之路,一時奈何不得。
須臾,楊庶民也領著蘆州軍進了王宮,那些蘆州兵見此情狀,不由得哂笑:「久聞雍州兵驍勇善戰,為大焉各州之冠,今日一見,名不虛傳——非但打賊兵厲害,打自家兄弟也厲害!」聽得三家兵都怒目而視。
楊庶民不好搶百里旗的面子,卻朝身後使了個眼色,於是蘆州兵都擠向玉陛,道:「勞煩讓一讓,我們要過去。」百里旗的兵站成一堵牆,道:「誰也不準過!」蘆州兵哪裡買賬,道:「王旗是你家的不成!」便伸手來拖,兩邊推推搡搡,終於動了火氣,打了起來。
喬恩寶等人原本只是旁觀,誰知蘆州兵越聚越多,瞧見不認識的,一概揪住要打。他們挨了幾下,忍不住了,心中盤算:「孫牧野只說不準和百里旗的兵動手,又沒說不準和楊庶民的兵動手,怪不上我們。」於是挨了一拳的,也還一拳;受了一腳的,也還一腳。你來我往,亂成一團。
陳紀俞見局勢越來越失控,便悄悄往玉陛上挪,挪到一半,被任傑發現了,他惱陳紀俞想鑽空子,比惱蘆州兵更甚,衝上去把陳紀俞一個抱摔,道:「陳將軍有異心,當誰不知道!」這下,陳紀俞的親兵也不依了,叫道:「聖命在上,人人皆可奪旗,憑什麼讓給你們?」又和任傑毆打在一起。
陳紀俞吃了虧,不找任傑報復,卻把氣撒在孫牧野的頭上,他走到兩人的打鬥圈外,假意觀戰,等孫牧野轉到自己身前時,忽道:「百里將軍,我來助你!」猛然把手中狼牙棒一掄,砸在了孫牧野的背上。
孫牧野正在全神貫注對付百里旗,沒想過背後會遭人暗算,這一棒勢大力沉,棒頭鐵釘直直釘入骨肉里,孫牧野盛怒到了頂點,轉身一棍砸向陳紀俞,將他掀翻在地,撲身過來壓住,左手鉗住陳紀俞咽喉,右手舉起手中長棍,那撅斷的一頭儘是尖銳的碎木,若是紮下去,陳紀俞哪裡還有命在?
陳紀俞親兵見狀,也衝過來要動手,卻被百里旗喝止了,他親自來拖孫牧野,道:「虎蠻兒,莫釀大錯!」孫牧野如銅澆鐵鑄,拉扯不動,一雙血紅的雙眼盯著陳紀俞,像要把他撕碎一般,緊握木棒的右手揚了一揚,刺在陳紀俞的喉尖半寸處,終於咬牙忍住,厲聲道:「我念玉犀川上同舟共濟之情,饒你一命!」
他站起身,又向百里旗道:「來!」
百里旗道:「你受傷了。」
孫牧野道:「不須將軍憐憫!」他忍著背上的劇痛,將木棍丟了,一掌為刀,一掌為錘,向百里旗攻去。
陳紀俞的脖頸被孫牧野鉗出一道血痕,連連咳喘,兩名親兵忙過來扶起他,他瞥見一個親兵背著弩,便奪過來,拔出一支鐵矢安上。喬恩寶眼見陳紀俞在舉弩瞄準,知道大事不好,一邊急奔過來,一邊大喊:「孫牧野小心!」一腳踢在陳紀俞的弩上,卻慢了一步,那鐵矢已經射了出去。孫牧野幸得喬恩寶提醒,側身一閃,鐵矢沒有射中心口,卻射到了左肩,穿肩而過,力道將他擊倒在地。
百里旗雖有些憐惜,卻也顧不上了,他舉目環望,四家士兵打成一團,互相牽制著,誰也不能近王旗一步,連忙疾步往玉陛上走,誰知孫牧野又爬起來,站直身子,用長棍擋住去路,向他喝道:「再來!」
百里旗道:「虎蠻兒,你且去休息,你我鬥氣到此為止。」
孫牧野身受重創,右肩鮮血汩汩直流,幾乎站立不穩,卻凜然道:「現在豈不是你報仇的最好時機?過了今日,我可再不認賬!」
百里旗心中駭然,半晌,點頭道:「過去之事,從此不提,是百里旗錯怪了你。」
百里旗一示弱,孫牧野反而說不出話來,他再也經不起痛楚和疲累,把長棍一扔,仰面倒在了地上。百里旗的兵終於在玉陛上打出一條路,叫道:「將軍!快去拔旗!」
百里旗顧不上別的了,他邁過孫牧野的身體,在親兵的簇擁下走上玉陛,幾家兵都看見了,又是衝撞又是吼叫,如萬隻瘋獸奪食一般暴亂。百里旗在階上走了十多步,卻聽「咔嚓」一聲響,刀木相撞,那旗杆被人砍斷了,王旗獵獵墜落,又被人接住。廣場上相鬥的士兵都住了手,百里旗呆在台階上,仰看玉陛盡頭,作聲不得。
苗車兒的右腿被陌刀砍中,半瘸著,以雙手扶住旗杆勉強站立,他用盡氣力,朝著下面的數千將士怒吼:「王旗歸了孫牧野!誰敢再奪!」
無人應話。所有人都仰視著苗車兒,見他黑面紅血,環眼怒睜,魁梧臨下,猶如煞神。
5
大殿中一片死寂,四壁的燭光滅了,青銅方鼎里的黑色濁煙縈繞不去,蟬衣坐在榻上,木然發怔。她聽見八方充盈的喊殺聲漸漸稀少下去,便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北涼兵敗如山倒,丈夫宋醇不知去向,國已破,家也亡。
早在北涼出兵墜雁關之前,涼國國君宋麟便崩於病榻。宋麟無子,弟侄為爭搶王座相持不下,公推翼國公之子宋醇為代王,代行國政。蟬衣隨公子醇進入甘露宮當日,古琉城邊冰河橫流,半城淹沒,彷彿預示了今日的結局。
殿外又響起兵戈相交之聲,難道是丈夫回來接自己了?蟬衣站起身,卻聽見兩個字被反覆提及:「王旗!王旗!」原來是侵略者為爭功而自相殘殺。蟬衣又坐了回去。一個粗壯的聲音怒吼過後,復歸平靜。
無處可去的蟬衣等了許久,宮殿的大門鏗然打開了,一個身影站在殿門口。他沒穿盔甲,只有一身染血的布衫,先將空曠的大殿慢慢掃視了一遍,然後目光鎖住蟬衣,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兩人相隔五尺時,蟬衣起身行肅拜之禮,入侵者卻不是禮儀之人,他看著蟬衣毫無回應,那凶冷的眼神令蟬衣不安,她顰眉低頭,要轉身向後,卻被他一把拉入懷裡,蟬衣抓住袖中暗藏匕首,冷不丁向他刺去,卻覺手腕一麻,匕首莫名落了地。他的臉色更冷了,粗魯地將她橫抱起來,轉身往大殿外去。乍從暗殿出來,正午的日光刺痛了蟬衣的雙目,眼前一片模糊,耳邊卻炸響了嬉笑聲、呼哨聲、拍手聲。殿前廣場上,近萬名來自大焉的士兵,看著一個北涼女子被他們的戰友抱在懷中,昭示徹底的勝利與征服,齊齊高呼:「后將軍!孫將軍!」
也許是蟬衣這幾個月來常常聽見那個名字。她轉頭看這蠻橫的入侵者,他血跡初乾的側臉有倨傲之氣,坦坦直直立著,面對萬眾歡呼毫不怯讓。他就是孫牧野。
6
硝煙散盡,入夜的古琉城靜如昨夕。孫字營奉命駐紮在南門之外,星河垂下平野,晚風送來酒氣,營帳前燃起了熊熊篝火,肥羊在火上滋滋地冒著油光,溢著肉香。喬恩寶領著百個士兵,披甲持戟,在火堆前跳起秦王破陣舞,十面大鼓聲勢雄渾,士兵們踏著鼓節,同進同退,跺足引得大地顫,吆喝驚得夜鳥飛,圍觀的士兵們大力鼓掌喝彩。
孫牧野提著一囊酒出了轅門,到了僻靜處,朝著轉馬關的方向跪地三叩,將酒盡數傾灑了,又坐了許久,在心中說了許多話,才回到營地。
將士們都圍著火堆分食羊肉,見孫牧野過來,便給他騰了一個位置。喬恩寶先笑道:「你怎麼還有心思喝酒?」
孫牧野問:「我怎麼沒心思?」
喬恩寶道:「帳中有美人在等你,你卻來和我們這些粗漢廝混?」
眾士兵便笑著起鬨,孫牧野道:「夜還長,我不著急。」
蟬衣坐在草席上,聽得見帳外拿她取笑的聲音,可最刺痛她的,是遠方一縷時斷時續的笛聲。北地霜笛,最是蕭索蒼涼,在亡國之夜聽來,更引人斷腸。不知那在遠方徹夜吹奏的,是降卒,還是無家可歸的流離人。
半隻燒雞放在矮几上,蟬衣瞧也不瞧,卻誘得帳中另外一個生靈坐立難安。蟬衣起先也懼怕那虎,虎卻毫無傷她之意,反而活潑得像貓兒,黏著她要玩耍,可她拘謹不理,星官兒只好獨自去帳邊卧著。見衛兵端來美食,星官兒又饞了嘴,挪過來,挨著蟬衣坐下,眼巴巴地瞧瞧她,又瞧瞧矮几上的燒雞,若是孫牧野,自然懂它的意思,蟬衣卻一直凝神發獃,哪有心情理它?星官兒等了半宿,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將虎頭擱在矮几上,幾乎湊到了燒雞前,只是蟬衣不發話,它不敢去咬。
蟬衣終於明白過來,輕聲問:「你是要吃嗎?」
星官兒嗚聲更大了,又伸出舌頭舔虎口,蟬衣便將燒雞往它面前推去,道:「你吃吧。」星官兒也不客氣,叼起燒雞,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蟬衣見它通靈如人,又是驚異,又是新鮮,她試探著,輕輕撫摸星官兒的背,星官兒只知進了孫牧野的帳,便是孫牧野的朋友,也由她摸,喉中呼嚕作聲,當是回應,蟬衣見它憨態可掬,終於忍不住笑了一笑,卻在這時,孫牧野掀帳進來了,蟬衣忙收回了手。
孫牧野先看看大快朵頤的星官兒,又看蟬衣,四目相對,蟬衣收斂了笑貌,緩緩起身,凝眉肅拜,道:「妾聞孫將軍有仁義之心,未傷古琉百姓一人,妾當向將軍道謝。」
孫牧野問:「你是誰?」
蟬衣道:「涼國代王宋醇之妻,蟬衣。」
孫牧野道:「宋醇現在在哪裡?」
蟬衣搖頭。
孫牧野道:「他逃跑了,沒帶你。」
蟬衣道:「國難軍敗,他有他的難處,我不怪他。」
孫牧野盯著她看了半晌,忽道:「換作我,我不會丟下你。」
蟬衣心中一栗,不再答話,側身以對孫牧野,便是含蓄的拒絕。
孫牧野卻不在乎蟬衣的反應。他朝蟬衣走近,蟬衣聞到酒氣侵略而來,就要往帳外逃,孫牧野身形一閃,蟬衣恰巧撞在了他的懷裡,再想掙脫時,孫牧野身強力壯,哪裡掙得脫?蟬衣又氣又急,瞥見他右肩有傷,伸手在他傷口處一打,被鐵矢洞穿的傷口頓時滲出血來,孫牧野一吃痛便心頭上火,他低喝一聲,如捉兔兒一般捉起蟬衣,將她拋上了草席。
孫牧野也有過女人。戍守危陀山青杠堡時,邊界一家項國獵戶的女兒,有一年春夜常常來找孫牧野——月上半崖時來,雞鳴兩遍後去。春季將盡的夜晚,孫牧野說要娶她時,她卻眼波一橫,翹嘴道:「誰稀罕嫁給總打敗仗的焉人!」又笑著挽他的脖子,咬他的耳朵。仲夏來臨,她嫁去了百裡外的項國小縣,出嫁時,她站在山頭,淚花了紅妝,朝著青杠堡喊:「孫牧野,來世是你做項人,還是我做焉人?」孫牧野那日卻和戎卒們進山伐木去了,什麼也沒聽見。
鸞釵落下,蟬衣的長發披落,如黑緞流瀉在簡陋的草席上。一日之間,天地傾覆,王族女子在日出時描畫的瑰雅妝容,已在夜晚褪成怨楚的殘妝,再無高不可攀的矜氣,只有憑人擺布的怯弱,在搖晃不定的昏黃燭光中,對於男人來說,也許是比萬戶侯更豐盛的獎賞。
孫牧野俯視著美人,解開衣衫,欺了下來。餘存的血腥氣引得蟬衣尖叫出聲,她伸手去推孫牧野,左手卻被牢牢鉗制了。孫牧野用身體壓住她,把那礙事的披帛扯了,又伸手解她的金縷裙。蟬衣道:「孫將軍英名傳於四方,卻仗勢凌弱,何以服人!」孫牧野周身如火燒一般,全然聽不進去,湊下來要親她的臉,蟬衣扭頭躲過了,看見那支掉在草席上的長釵,便拾起釵子,刺向孫牧野的心,孫牧野捏住她的手腕向下壓,蟬衣順勢反抵住自己的咽喉。
鋒利的釵尖嵌進了蟬衣的肌膚,細細的血珠冒了出來,孫牧野停止了動作。蟬衣凜然發誓道:「北涼女子,絕不屈身侍奉焉人,將軍若再威迫,蟬衣必以死明志!」
孫牧野無心要她的性命,見她容色決毅,知道不可強奪;可是美人在下,肌膚浮香,棄之可惜,於是他取捨兩難,緊緊盯著蟬衣,不知該發狠,還是退讓一步。
星官兒不懂人間的情事,它只當兩人在打鬧玩耍,也熱絡地跳上草席摻和,蟬衣推孫牧野,它也跟著伸掌去推,推不動時,又將虎頭鑽進兩人之間,要將孫牧野隔開。
孫牧野就勢起了身,伸手在虎頭上揉了幾下,道:「白眼崽子,一隻雞就把你收買了?」從地上撿起衣衫穿了,轉身掀帳而出。星官兒沒玩夠,追了出去,半個虎身剛探出帳外,只聽孫牧野道:「我去隔壁睡,你回去陪她。」星官兒肥圓的尾巴一翹,果然縮回來,在蟬衣身邊躺下了。
北地夜半,寒意尤甚,濕氣從大地滲透上來,一床薄被難以禦寒,驚魂未定的蟬衣靠近星官兒,借它的溫熱,才不再顫抖。她愁思百結,惦記公子醇現在何方,是否受了饑寒。她知道丈夫沒有葬身戰火,因為與他一齊消失的,還有兩千甘露宮禁衛軍。星火不滅,勢必燎原,蟬衣相信自己與公子醇終將重逢。
7
孫牧野把蟬衣安頓在一輛馬車裡,隨軍離開了北涼,在墜雁關與衛鴦之師會合,一起走過雍州,走過蘆州,往開元城而來。十餘天的路程,孫牧野夜夜與蟬衣分帳而睡,白天卻常來看她。他騎著馬,時而在軍前,時而在軍后,時而在馬車的左右,用刀鞘掀開車轎的布簾看轎中人。蟬衣總是蛾眉微顰,轉臉冷對,不回看,也不回應,只有星官兒跑累了上車憩息時,她才露出一絲淺笑,喂星官兒吃東西,說些解悶的閑話。
過了蘆州,便進了未離原。大軍去時,原上枯草倒伏,大軍歸時,已是綠叢繁盛。走了大半日,焉軍一行一行向後傳話道:「止狩台到了!」孫牧野聽見了,他在馬上直身眺望,只見地平線上,一座玄黑高台拔地而起,雄鎮之勢,望而懾然,台下早已萬眾盈野,歡聲喧天。
四萬凱旋之師相繼開到止狩台下,列陣完畢,一身戎裝的衛鴦昂然向高台上登去,文武百官隨行其後,九十九級御階走過,到了九鼎沸煙的台頂,衛鴦領著百官先拜社稷,后拜宗廟,向天地、向祖先報捷。
這是孫牧野第一次見到止狩台。南疆的戎卒,北方的騎將,都曾對他說起這國家的象徵和軍人的理想——大焉軍人,若被天子拜為前將軍,將登台設壇,盛大敕封。孫牧野仰望著高台,那原本遙不可及的地方,似乎已近在咫尺——即將拜后將軍的他,離前將軍只有兩步之遙了。
祭祀完后,千軍萬馬轉向東南而行。不多時,馬車中的蟬衣聽見將士們在歡呼:「入皇城了!到家了!」她悄悄掀開布簾,看見城門如泰山壓頂而來,青磚築成的城垣延向無盡的遠方,寬廣的護城河映著雲影,恢宏的天下中都——開元城,已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