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煙波江上

第十七章 煙波江上

1

除夕,爆竹聲響徹開元城的大街小巷,唯獨孫府空曠冷清。孫牧野不蓄家奴,只雇了一個門仆,僕人的人身並不繫於孫家,今夜也回家團圓去了,孫牧野自己下廚做了年夜飯。他久居夜州,養成了西南山地的食性,不似中原喜歡一籠籠蒸、一碗碗煮,而是偏愛一鍋亂燉,將白菘、冬葵、豆苗、蘑菇、蘿蔔與乳牛片、羊肉條一併入鍋,又添了吳鹽、花椒、蒜瓣、大蔥、桂姜之類的香料,湯沸菜滾之時,滿室都是濃郁的鮮香。

孫牧野在火鍋邊放了一張食案,擺了一壺酒、兩隻碗、兩雙筷、一個食盆,眼見鍋中葷素俱熟,他干坐了半天,問星官兒:「你說我要不要去叫她?」星官兒全神貫注盯著火鍋,不理孫牧野,他只好自己想了想,起身往蟬衣住的小屋去了。

到了廊下,見蟬衣的房中亮著燈,孫牧野輕叩兩次,叫:「蟬衣。」

照舊不聞迴音。

孫牧野道:「今夜是除夕,要不要一起吃飯?」

房中無聲無息。

孫牧野道:「你我都是有宅無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飯,總比冷清一人好。」

又站了一刻,不見回應,他想轉身離開時,門才輕輕開了。蟬衣依舊淡面無妝、素衣不飾,兩人對視一眼,蟬衣避開他的目光,走出了房門,於是孫牧野在前,蟬衣在後,兩個人不言不語到了膳堂。

坐定之後,孫牧野拿過星官兒的食盆,幫它夾了許多葷菜,星官兒卧在食案旁邊,有滋有味地吃,兩個人卻相對無言。孫牧野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問蟬衣:「你喝不喝?」蟬衣搖頭,孫牧野自斟了,飲了滿杯,見蟬衣吃了幾片白菘便放下筷子,又問:「你不喜歡吃?」

蟬衣答:「北地人,不愛異鄉味道。」

孫牧野一聽,放下筷子,起身要出堂,蟬衣止道:「我本不餓,你不用理我。」孫牧野不答,自己去了,過了半晌,端了一碗蛋面來放在蟬衣面前。

蟬衣道:「謝謝。」

孫牧野「嗯」了一聲,自己斟酒夾菜,又幫星官兒添菜,彷彿一隻虎成了兩個人緩解尷尬的法寶。

過了一陣,蟬衣問:「往年的除夕,你是怎麼過的?」

孫牧野道:「就在軍營,多半在崗哨守衛。去年是在墜雁關下過的。」

蟬衣又不說話了,孫牧野找話問:「你呢?」可是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

蟬衣果然道:「自然是在家中,和夫君過的。」

孫牧野只好夾一筷肉片堵住自己的嘴。

蟬衣移開話頭道:「前幾日在雲階寺,我遇見了一件事。」

孫牧野問:「什麼事?」

蟬衣道:「焉天子也在雲階寺,他看中了一個進寺祈福的小女子,名叫蘇葉。蘇葉已有了夫君,可是她夫君落難,受控在天子手裡,於是天子以之要挾,蘇葉不得不委身侍奉,換她夫君平安。後來天子回宮,蘇葉不願去做嬪妃,又自覺失身於人,再難回家,便乞求雲階寺的住持收留她,容她削髮為尼。她去寺中本是散心遊玩,誰想一夜之間,命運就被顛覆了。」

蟬衣面露憐惜,接著道:「起初聽說她屈於強權,我還怒她為何不反抗,可她對我說,她不願死,她還有牽挂。」

孫牧野一邊吃一邊聽,不知蟬衣的用意,蟬衣又道:「我這幾日都在自責,不該怪她不爭,她還是十幾歲的女兒家,有什麼比活著還重要?我自己,也不曾以命相爭,是不是?」

她忽然將話轉到自己身上,孫牧野隱約猜到了她要說什麼。蟬衣道:「我與蘇葉本是陌路人,可是天下女子,假如遭遇相同,心意也會相通。我也想活下去,有朝一日等到夫君的消息,知道他別後無恙。」

孫牧野問:「你相信宋醇還活著?」

蟬衣道:「我相信。」

孫牧野已喝了三四杯劍南燒春,酒意和醋意一起在心中翻湧,道:「縱然他還活著,我也不會把你還給他。」

蟬衣蹙眉盯著孫牧野看,道:「這國家的男人是否都像焉天子和孫將軍這樣,中意女子就要巧取豪奪?久聞焉國是禮儀之邦,教化四海,依蟬衣之見,怎麼都愛挾勢弄權,全無半點風度?」

孫牧野也是個性子渾的,他被蟬衣詰難,索性道:「我沒有讀過書,不懂禮儀。」

蟬衣道:「不懂禮儀,懂不懂道理?田中農夫、街邊乞人也懂道理,何況孫將軍?」

孫牧野道:「我若不懂道理,你現在還能清白?」

兩個人拌了幾句嘴,又各自沉默了,只聽鍋中沸水咕咕作響,星官兒吧唧吧唧地咀嚼,府外還有遙遠的零星的爆竹聲。

蟬衣又道:「你收留我,免我戰亂流離,我本該謝你,可這戰亂本就因你們而起,我又該恨你才對。我一時想,因為在甘露宮遇見了你,我才免遭禍事;可我一時又想,又有多少涼人因為遇見你,失了家園,失了性命?這個結,我竟解不開了。」

孫牧野道:「伐涼是國家意志,我是軍人,服從是天職。收留你,是我自己願意。」

蟬衣道:「可我不願意。我在這裡,只因我別無選擇。」

孫牧野的酒杯空了,他失了飲酒的興緻,手指拈著酒杯把玩,問:「假如,宋醇已不在人世,你……」

蟬衣決然道:「他若死了,中焉上下都欠我一筆血債!」

孫牧野又閉了嘴。

蟬衣看他臉色冷了下來,不動杯也不動筷,這頓年夜飯越吃越慘淡,遂道:「我是他人婦,又年長你許多歲,歸宿不在你這裡,你的歸宿,也不在我這裡。你是中焉的英雄,又年輕英俊,會有很多女兒喜歡你,你會遇見值得你愛、值得你敬、值得你憐的人,那時你才知道,你對我並不是愛,一國一城你都奪了,卻沒奪下一個人,你是心有不甘罷了。」

孫牧野道:「我沒想過還要遇見別人。」

蟬衣道:「你走進甘露宮之前,可曾想到會遇見我?」

孫牧野道:「沒有。」

蟬衣道:「這就是了,你要遇見了她,才知道她是你想要的。」

孫牧野看著蟬衣道:「是,我已知道了。」

蟬衣把自己繞了進去,只好無奈地轉開臉,可她知道孫牧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便不願再與他獨處,遂站起身,向星官兒道:「你們兩個慢慢吃,我先回房去了。」

孫牧野便又開始斟酒。

蟬衣走到堂門口,又轉身道:「我忘了還有一件事,不知你願不願意幫我。」

孫牧野道:「你說。」

蟬衣道:「蘇葉的夫君叫唐珝,是前任宰相唐之彌的公子,他因一句話得罪了天子,被囚禁在牢。你現在位高權重,又深得天子信任,你願不願救他出來?」她悵惋道,「我與蘇葉同病相憐,我希望她能與夫君團聚。」

孫牧野長長地飲了一口酒,道:「聖上下旨,命我換防章州,大軍已在城外未離原駐紮,明早就啟程。若我能活著回來,我幫你去做。」

蟬衣道:「去章州?要與東洛開戰了?」

孫牧野道:「快了。」又抬頭解釋,「皖潤是大焉舊土,不能不收。」

蟬衣便緩步往外去了。

2

早春三月,白鳶江之東的洛國正氤氳在輕煙軟霞之中。東風剪細柳絲,斜雨打碎湖光,崇寧宮內一派春和景明,洛王公治賢正與琴師們聚於後花園,朱弦蜀琴,暢會娛志。自公治賢即位為王以來,每年立春琴會,立夏棋會,立秋書會,立冬畫會,成了崇寧宮的常例。

當時,公治賢正輕撫雅琴,惹得湖中錦鯉躍開紋浪,榭上鸚鵡垂尾三緘,舉座琴師凝神暗嘆,他也沉浸幽思不能自拔,忽然眼光瞥見宰相林淵泓分枝沐雨,疾步而來,他立刻暗嘆一氣,斷了琴音。

林淵泓走進文榭,向公治賢行了君臣之禮,公治賢道:「林相公稍安,聽孤奏完此曲,再議國事,如何?」

林淵泓道:「軍務緊急,不敢遲誤。」

公治賢一聽,不禁皺了皺眉,將琴一掀,那琴便滑下琴桌,沉入身畔的翠湖之中。林淵泓已見怪不怪,諸位琴師卻大驚失色,均道:「此乃蜀僧仲濬遺世之名琴,陛下何故暴殄天物?」

公治賢道:「軍乃凶也,琴聞此字,沾染血腥,再難清音雅奏。」

眾琴師恍然大悟,紛紛點頭稱是。

公治賢問:「林相公有何軍情要說?」

林淵泓道:「國家大事,請陛下下令,餘人迴避。」

公治賢便向眾琴師道:「諸君榭外稍候。」

眾琴師出榭避了,林淵泓道:「皖州節度使張玉泉急報,焉天子率軍進駐章州,屯於洛焉邊境。」

公治賢笑道:「林相公不必驚慌,中焉禮部早已來函告知,焉有軍演,與洛無涉。」

林淵泓道:「焉天子為人譎狡,用兵詭詐,陛下萬不可聽焉之託詞。開年以來,焉國行動不斷:章州節度使肖漢卿調集糧草,湘州節度使陳琳修造戰船,后將軍孫牧野率三萬兵進駐章州,焉天子集結了七萬兵力,戰事一觸即發,請陛下立即調兵遣將,西進皖州,防患未然。」

公治賢將信將疑,問:「洛焉修好二十年,承平日久,怕不會妄動干戈吧?」

林淵泓道:「周八百年而失九鼎,漢四百年而亂黃巾,二十年何足為道?北涼立國二百三十年,半年即亡於焉,列國為之震顫,無不警醒自保,唯恐重蹈覆轍。」

公治賢猶豫了,起身在文榭中徘徊了幾轉,問:「皖州現有兵馬多少?」

林淵泓道:「十五萬。」

公治賢道:「足以對抗中焉,下令皖州節度使全力備戰,不必再調兵。」

林淵泓道:「章州本有兵馬十萬,又有焉天子領七萬,孫牧野領三萬,共計二十萬,敵眾我寡,請陛下下旨,再調八萬進駐皖州。」

公治賢道:「東方有海夷叛亂,去年祝子欽率五萬精兵討伐,至今陷戰未平,林相公也是知道的,哪裡還有兵力抽調?」

林淵泓道:「海夷之亂亂一角,焉軍之禍禍一國,陛下當立即調回祝子欽,西御焉賊。」

公治賢即位以來,屢屢受海夷侵擾,卻從未與大焉交惡,在他心中海夷之患遠勝焉國,於是盤桓許久,又道:「自古禮儀,戰亦有節,凡交兵之前,必遣使者下戰書,互知互會,方可開戰,」他轉問左右,「中焉可有戰書來?」

左右道:「沒有。」

公治賢糾結道:「若焉是軍演,我國卻風聲鶴唳如臨大敵,豈不惹焉笑話?」

林淵泓道:「安必思危,存必慮亡,有何笑話!」

公治賢道:「其一,洛焉交好已歷二世,孤不信衛鴦敢貿然進犯;其二,焉若開戰,張玉泉將軍必能抵禦衛鴦,戰書至日,再調兵不遲。」

林淵泓急勸道:「焉天子知兵,焉軍善戰,此番傾國而來,一州之力實難抵擋,陛下慎思!」

公治賢道:「張將軍守衛皖州二十年,未失寸土。古人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當初是林相公推舉張將軍守皖州,為何如今卻不能信任他?」

林淵泓氣結,道:「非林淵泓不信任張將軍……」

公治賢不耐煩,伸手止了林淵泓的話,道:「若焉開戰,林相只管與孤等待張將軍的捷報!」未等林淵泓回答,公治賢向左右道,「請諸位琴師入席!」

左右便宣眾琴師入榭,倒把林淵泓晾在一旁,他只好告辭往外走,走到水榭之外,聽見公治賢在和藹地詢問琴師:「孤彈《陽關三疊》,總覺正聲輕而應聲濁,是何故?」

琴師應道:「輕而濁,正合了《陽關曲》本性,陛下已得其中真意。」

林淵泓踏著荷葉覆展的小徑往外走,心中悲道:「豺虎屯於階陛,處堂燕雀猶歌舞。」

3

全然不知戰火燃眉的公治賢沒有等到捷報,卻收到了凶訊:四月初四卯時,焉對洛不宣而戰,衛鴦、孫牧野、肖漢卿兵分三路,大舉進攻皖州。五月十六,中路衛鴦克高宛郡;五月十八,南路肖漢卿克安壽郡;五月二十四,北路孫牧野克樂臨郡,三軍遙相呼應,齊往皖州腹地挺進。

正在臨寫柳誠懸《金剛經刻石》拓本的公治賢聽見戰報,氣得將紫毫在紙上亂塗亂抹,一張臨得惟妙惟肖的墨寶頃刻作廢,他怒道:「中焉禮崩樂壞,衛鴦勝之不武!難道不聞古來聖賢『先禮後兵』之教誨?不宣而戰,名節何在?」

眾臣列於一旁不吭氣,獨林淵泓道:「事猶未晚,尚可補救,現有三萬洛軍陳於江東,只待陛下下旨,即刻渡江,西進迎敵。」

公治賢道:「你既已集結軍隊,為何不儘早西渡!」

林淵泓心道:「擅自調兵罪同謀逆,我數次上諫,你不下旨,誰敢亂動?」面上只好回:「是臣愚鈍,有罪。」

公治賢道:「速去!速去!再八百里加急,召回東邊的祝子欽!」

五日後,在東海與海夷交戰的祝子欽收到調令,即刻整兵往西線而來,幾乎同時,焉軍亦在向東挺進,每隔幾日,崇寧宮便會收到一份軍報。

六月初三報:衛鴦攻廣齊郡。

六月初七報:孫牧野攻博蒼郡。

六月十一報:肖漢卿攻遼城郡。

六月十九報:廣齊郡守降。

七月二十五報:博蒼郡失陷,援軍覆沒。

七月二十九報:增援遼城之軍遭衛鴦軍阻截,覆沒。

八月十五報:遼城郡守降。

八月十六報:皖州各地百姓皆反,與焉軍內外呼應。焉軍所到之處,婦幼簞食壺漿、夾道而迎。

八月二十七報:焉軍三路會師皖州扶風城,祝子欽敗於孫牧野,退守白鳶江面。

九月三十報:扶風失陷,節度使張玉泉殉國,皖州全境盡失。

公治賢站在崇寧宮前,遙看西方灰暗的天際線,彷彿見到了千條百縷渾濁的狼煙。他負著手,喃喃道:「百姓皆反?百姓為何要反?」他轉身看侍立的群臣,「皖州歸洛以來,洛以國民待之,免徭役,勵耕織,皖州遠比當年在中焉治下太平富庶,他們為何要反?」

群臣無人應答。

4

冬月初,收復了皖州的焉軍抵達白鳶江西岸。日暮之時,衛鴦策馬來到江邊,只見十萬焉軍紮營相連,江中千艘戰船浮於波濤,不計其數的小舟在江面穿梭,民夫們把戰馬、兵械運上樓船,騎兵們在船上縱馬馳驅,如履平地。浪急風高,對岸的潤州故土渺渺不可尋見。

焉自皖、潤兩州失陷之後,東邊僅剩章州臨江,章州水軍強於各州,便成了此次江上會戰的主力。節度使肖漢卿隨衛鴦巡視三軍,稟道:「章州兵力盡傾,五萬水軍、一萬步兵、一千戰船集結完畢,只等戰令。」

衛鴦道:「六萬兵力,朕再統領五萬步兵,足矣!」

肖漢卿又問:「孫牧野部、陳琳部是否參戰?」

衛鴦道:「孫牧野在扶風之役受了箭傷,朕命他鎮守扶風城。陳琳江岸駐守,以為後應。」

說話間,一行人南向疾馳,冒著隆冬寒風將十里連營一一巡視了,但見三軍整肅,士氣高昂。一直走到軍營盡頭,忽見江面豁然開闊,北面、東面、西面三水合一,互涌互掀,匯成一江,衛鴦訝然道:「此地莫非是三江口?」

肖漢卿道:「正是。濁沙河自西而來,白鳶江從北而下,交匯於此,東流入海。」

衛鴦銳利的雙目霎時柔和起來,看著江面,輕聲笑道:「三江口,是端木先生的故鄉。」他問肖漢卿,「這附近有個碧溪村吧?」

肖漢卿問了問身後部將,回:「有,要往南走八十餘里。」

衛鴦似乎在問身邊人,又似乎在問自己:「皖州收復了,不知先生回鄉沒有?」

肖漢卿道:「這一個月,許多流落的皖州人都回來了。」

衛鴦聞言,解下腰間寶劍,交給袁青岳,道:「你去碧溪村尋一尋先生,若在,告訴他,衛鴦軍務在身,不能擅離職守,劍代衛鴦前來相見,請先生到中軍帳一敘。」袁青岳得令去了,衛鴦自與隨從轉馬返回了軍中。

是夜,衛鴦與全軍將士一起,在江邊原上堆柴燒火,升鍋烹食,他吃了一碗黍米飯,兩張藠頭烙餅,一碗鯽魚湯,才回帳歇息。內侍小宦官見衛鴦的發上沾了鍋灰草滓,便替他取了發簪,細細地蓖,正梳理間,甘懷恩捧著一封奏疏走進帳來,稟道:「陛下,御憲台令薛讓有疏呈上。」

衛鴦連汗毛都警覺地豎了起來,問:「他有何事?」

甘懷恩道:「薛讓遙祝陛下潤州之役奏凱而歸。」

衛鴦疑道:「沒了?」

甘懷恩道:「沒了。」

衛鴦道:「阿諛奉承的空疏,不是薛讓的作風。」

甘懷恩道:「陛下有所不知,薛讓是潤州人氏,當年是因洛賊入侵,逃難西渡。」

衛鴦道:「原來如此。」甘懷恩便出了帳,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又捧了一封疏進來,稟道:「宰相崔衡有疏呈上。」

衛鴦問:「何事?」

甘懷恩道:「崔衡諫言,大軍陷戰半年,兵疲馬乏,時值隆冬,不宜渡江遠征,望陛下韜戈息兵,安撫百姓,嘉饗將士,來年開春再戰不遲。」

衛鴦未及答話,衛兵進帳稟道:「章州節度使肖漢卿求見。」

衛鴦道:「快請。」

肖漢卿進帳道:「斥候來報,洛賊五萬先軍、四百艘戰船已進駐白鳶江東岸,與我軍隔江相望,三萬后軍兩日之內抵達。」

衛鴦笑對甘懷恩道:「聽見沒有?回復崔相,不是衛鴦好戰,是洛賊進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甘懷恩得令,又去了。

衛鴦復問肖漢卿:「洛軍主帥是誰?」

肖漢卿道:「是洛王的外甥,洛長公主之子,祝子欽。」

小宦官替衛鴦蓖凈了發,又將長發綰握成束,上冠插簪。衛鴦問:「他的父親可是東洛駙馬祝蒙?」

肖漢卿道:「是。」

衛鴦任小宦官在自己的頭上擺弄,他紋風不動地坐著,又陷入一段思緒,過了許久,他訴起往事:「二十五年前,焉洛邦交猶好,先祖靈帝花甲之壽,列國遣使來賀,東洛來的使者,便是駙馬祝蒙。朕身為皇孫,遵從外交禮儀,前去四方館拜會祝蒙,在花園中見過祝子欽。」

衛鴦眼中有笑意,卻又意味悠長:「那時朕還年輕,尚未加冠,祝子欽更小,不過四五歲的年紀,朕見他戴著虎頭帽,拿著小竹弓在園中練射,還教了他幾遍舉弓靠弦的技巧。」他不易察覺地微微嘆氣,「二十五年歲月一晃而過,稚兒成了統帥,當初的少年卻年近半百了。」

小宦官道:「陛下正是春秋鼎盛、成功駿烈之年,後生小輩豈能匹敵?」

衛鴦從肩頭拾起一根掉落的頭髮細看,那青絲染了白霜,枯乾如同雜草,他不禁目現蕭索,道:「光陰逝矣,時不我待。」

說話間,袁青岳回來了。衛鴦見他孤身一人手捧寶劍,不免有些失望,卻又懷著另一種僥倖,問:「是不是先生還未歸鄉?」

袁青岳不能謊報,如實稟道:「先生回來了,因一路車馬勞頓,不能前來面聖。」

衛鴦便不言語。

袁青岳又道:「先生有言諫於陛下。」

衛鴦忙道:「講。」

袁青岳道:「先生言,焉之將士久伐未休,而洛之水師長於江戰,凜冬會獵,失了天時。收復潤州非一日之功,陛下如今當臨江拒守,秣馬厲兵,異年再圖雄略。」

衛鴦不直答,他還未丟棄那絲白髮,遂將長發在指間繞來繞去,纏成死結,道:「少年時,先生曾對衛鴦說,他教過的士子學生數以千計,我是最不聽話的一個,」他看著銅鏡中漸朽的面容,緩緩道,「現在,就讓衛鴦再不聽話一次吧。」

5

霜天曉寒,霧鎖橫江。祝子欽正站在一葉扁舟上,巡閱雲屯森立的戰船陣。他心中隱隱有一個疑問:海夷占我領土,擾我國民,於是我們連年征伐;那皖潤兩州也是焉的故土,他們為收復而來,何錯之有?如今的兩州之爭,究竟誰是誰非?

輕舟如葉,從一艘艘戰船邊掠過,祝子欽凝視著六萬名將士堅毅的臉,忽覺胸膛發熱,另一個念頭將那點遲疑壓了下去:大江西岸,強兵壓境,豈容猶豫?身為戰士,不戰,愧對國家;不勝,愧對同袍。任皖潤前世歸誰,來世歸誰,總之如今是在我的職守之下,絕不能丟在我的手裡!

祝子欽思及於此,終於拔出佩劍,示意進軍。軍鼓揚聲,波濤驚天而起,他與一萬死士各乘小舟,以一百艘巨船為掩護,往西岸駛去。

因下了夜雨,江水泛濫,焉軍戰船雖是當世大船,高十二丈,分三層,載兵士四百餘人,在江中仍不免載沉載浮。衛鴦是北人,並不善水,他站在旗船船頭,竭力抑制眩暈的感覺——九萬將士以他為主心骨,他不能顯出半絲軟弱。一百七十艘焉軍戰船未到江心,便見濃霧之中,隱隱現出一排洛軍戰船的形影來,連船如牆。

兩軍在水上相距兩百步時,焉軍主將肖漢卿激勵道:「二十年前,焉洛江上會戰,八萬焉軍葬身魚腹,深仇巨辱,大江難填!今日不以洛賊之血染江,不以洛賊之骨斷流,何以面對滿江英魂!」言畢,旗兵在旗船之上打出攻旗,剎那間,百艘船頭弓弦齊響,密不透風的大羽箭如烏被厚毯,遮覆江面,向洛軍蓋去,幾乎同時,洛船亦是萬箭齊發,反撲而來,眾箭在空中互擊掉落,在江面密匝匝漂浮一片。

艙底的槳夫加速蹬槳,船速快了,及至一百五十步遠,兩軍推出車弩,排上船頭,十餘士兵絞繩,生鐵巨矢以萬鈞之力射向敵方,上破風帆,下扎船身,有鐵皮包裹的船尚能抵禦,沒有鐵皮防護的便被刺出了窟窿,船木碎裂炸開,船身若稍微傾斜,滔滔江水便會湧入。

及至百步遠,雙方已看得分明,只見各自軍旗招展,士兵們上弩、上箭的動作清晰真切,於是焉軍攻時,洛軍蹲伏而躲;洛軍擊時,焉軍持盾而御,你來我往,不分勝負。很快,兩軍已不足八十步遠,衛鴦瞧見洛船之後忽地現出許多小舟來,立即下令:「洛賊輕兵進襲,三軍防備!」旗兵雙手打令,各船旗兵一一相傳,將命令傳遞開了。

不需衛鴦提醒,焉軍各船也知道了局勢有變。洛軍三千艘小舟已閃出樓船的庇護,向焉軍輕襲而來。每舟不過四五人,一人堅盔厚鎧,舟后划槳,羽箭穿之不透;餘人皆持弩張盾,伺機而攻。洛人習水性,知舟法,小舟乘著浪勢,在江中直衝斜趨,似飛蝗游魚,捷過風電。船頭焉軍將羽箭換成了連弩,居高臨下,綿綿不絕向小舟射去。

祝子欽一舟當先,左躲右避,如針穿布,見隙而入,躲開了暴雨落花的攻勢,到了焉軍船下,他從舟上拾起鐵鏈大斧,跳入江中,眾兵皆從。

江面早飄滿了木屑與殘箭,如一面薄薄的木蓋,將江上江下隔成兩個境界。江下聽不見人聲吆喝,也聽不見弓弦炸響,渾濁的江水中,祝子欽隱約見著許多死士先鋒,與他一起,往各艘焉船潛行。到了一艘船底,見著了一排飛速旋轉的槳輪,正為大船前行供給動力。祝子欽忌憚上方的箭矢,只能沒於水下,他拖著鐵鏈游近一扇槳輪,一面提防被巨大的槳輪吸入絞碎,一面將鐵鏈拋向槳輪,鐵鏈被彈了回來,他緊憋著氣,用力再扔,鐵鏈衝進槳葉中,那葉子旋轉幾回,將鐵鏈緊緊纏死,終於卡住不動了。祝子欽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氣,又重潛入水,尋到另一扇槳輪,將一把鐵斧狠狠砍進了槳葉。他如此這般往返幾回,卡死了三五扇槳輪,可一艘大船有二三十雙槳輪,一時破不完,焉軍的連弩直射進水,有洛兵中了鐵弩,在水中拉出蜿蜒的血痕,往江底沉去。

當祝子欽最後一次浮出江面,情勢又大變了。兩軍戰船已會於江心,交錯如犬牙,相距不過數尺,焉軍的攻勢稍勝一籌,箭雨將洛兵牢牢壓制在盾陣之後,又抬出長三丈的鐵鉤,鉤住了洛船的船舷,搭上木板,焉兵拔刀過橋,試圖近身互搏,盾后的洛軍以長矛、連弩反擊,許多焉兵墜入大江。那些隨衛鴦自北方來的士兵不識水性,都被急流捲走,識得水性的章州士兵,則與潛伏江中的洛軍死士斗得難解難分。

祝子欽刺死了幾個焉兵,才爬上輕舟,見焉軍雖未能徹底衝破洛軍的防線,卻始終呈攻勢,而洛軍是守勢,時候越久,境況越被動,他划舟在船陣中穿行,吹響了高亢的號角,許多洛船都聽見了,紛紛以號聲回應,很快,洛軍收斂了旗鼓,樓船上的士兵都往小舟上撤退,齊齊往南而去。

焉軍佔領了洛軍的樓船,卻是一百艘無用的空船,衛鴦心有不甘,他站在旗船之角眺望,見洛軍千艘輕舟在奔逃,遂下令:「傾力航行,追擊殘敵!」

肖漢卿也在細察洛軍的行跡,勸諫道:「洛賊敗而未潰,逃而有序,只怕是詐敗,陛下不可冒進,當收兵回營,擇日再戰。」

衛鴦道:「未能殲滅洛軍主力,寸功未立,如何回營?窮寇不追,前功盡棄!百戰半途,不如一戰功成。全殲洛賊,更待何時?」

旗兵依從衛鴦之命,打出了全速進攻的令旗,於是一百七十艘焉軍戰船,在十里洶湧的江面,對洛軍展開了追擊。

焉軍是樓船,裝載了士卒、武器和輜重,又被洛兵損壞了許多槳輪,雖是順流而下,卻吃重乏力;洛軍是小舟,布帆遇風而漲,在浪中一滑數丈,勝過陸上奔馬,很快便逃離了焉軍弓箭強弩的射程。焉軍追了十多里,斬獲不多,肖漢卿再諫道:「大軍順風順流,進易退難,前路若有埋伏,絕難全身而退,臣請陛下即刻收兵!」

衛鴦站在船頭,引弓張弦,箭借風力,追上了一葉落後的輕舟,舟上洛兵中箭栽入江中。衛鴦道:「前面便是三江口,風浪滔天,洛賊小舟如螻蟻入沸水,覆沒就在頃刻,此時收兵,功虧一簣!」於是拒了肖漢卿之諫,指揮大軍,追隨洛軍進了三江口。

三江口本是險地。白鳶江南下,濁沙河東進,兩水在江心相擊,互不相讓,一浪高過一浪,一波翻過一波,又經一夜暴雨,更是洶湧湍急,猶如滄海。洛軍的舟速慢了,帆在八面來風中左右亂漲,小舟回迴旋旋,飄飄搖搖,失了方向,焉軍樓船在壯闊的江面一字排開,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舟群攻來。

眼見兩軍相距又在射程之內,洛舟忽然齊齊放下了風帆,洛兵各自搖起大槳,駕馭小舟乘著水勢繼續往下游奔逃。下游處,濁沙河終於匯入了白鳶江,江水合為一股,再往東方流去,洛舟逃離三江口,焉船依舊緊追不捨,跟著駛入了更深、更廣的白鳶江水峽。

大江左岸有起伏的山巒,昨夜的雨蒸成了濃霧,在山腰縈繞不散,一陣北風刮過,霧漫下了江面。打頭的祝子欽領著三千小舟破浪前行,逃出七八里后,看見了江上那幾道橫截的鐵索,他奮起精神,回頭吹響號角,不減舟速,從鐵索下穿了過去,三萬洛軍依樣穿行。

後來的焉軍大船卻不知底細,猶在霧中全力追擊,當肖漢卿看清那兩道橫江索時,船離鐵索只有十來丈了,他大驚高呼「減速停船」,士兵們卻來不及將命令傳給底艙的槳夫,巨大的木船一頭撞上了第一道三尺粗的連環鐵鎖,木碎聲轟然震耳,船身被撞出了裂口。幾十艘來不及收勢的焉船接二連三地撞了上去,那鐵索並不牢固,經受了幾十次搖山振岳之力,終於斷成幾截,沉入江底。許多焉船再往前沖時,卻又撞上第二道鐵索,攻勢戛然而止,船陣困在了江心。

肖漢卿心知大事不妙,立即下令:「全軍掉頭返航!」旗兵的旗令還沒打完,船陣的後方忽然響起了洛軍進攻的號角。

兩百艘洛軍樓船早早環伏於三江口的岸邊,以樹木蘆葦遮擋。三江口浩蕩廣大,在江心不能細見江岸,焉軍全然沒看見隱伏的洛兵。洛船直等焉船過了三江口,進了白鳶江水峽,才從後面包抄而來。焉軍前遇鐵索橫江,後有伏兵四起,於是進退無路了。

八萬洛軍等待了一夜,終於等到決戰之時,鬥志百倍。百艘洛船借槳力,乘風勢,仗恃船頭裝有青銅鑄的堅硬撞角,全速撞向了焉軍群船。一連串震蕩江峽的巨響過後,十餘艘焉船翻倒江面,趨於沉沒,更多的焉船被撞破了舷,撞斷了身,執矛持戈的洛軍一片喊殺,蜂擁衝進焉船。

焉軍起初慌亂了一陣,直至與敵人短兵相接,反而穩住了陣腳。衛鴦自北帶來的涅火軍,皆是身經百戰的勇士,當下紛紛丟了弓箭,抽刀應戰。衛鴦在看見橫江鐵索的一瞬間,已明白自己的急功冒進犯下大錯,他要彌補自己的過失,也拔出御刀,身先士卒,加入白刃搏鬥。一時間,幾百艘戰船在江面打成一片。

祝子欽在第三道鐵索之外,密切關注著戰局。他心知焉軍近戰實力強於己方,故設下這佯敗設伏之計,他親自為餌,引誘焉軍鑽入江峽,便已勝了一半,餘下的一半,要看伏軍的戰力了。是時,焉軍有船不足二百艘,兵力七萬,洛軍有船三百艘,兵力八萬,雙方堪堪打成平手,祝子欽唯恐久戰不利,又領著三千小舟穿過鐵索,返回戰場,要乘焉軍措手不及之際,做奠定勝局的力量。死士們行至焉船之下,拋出長錨鋼爪,鉤住船舷,口銜橫刀,攀繩而上。四萬生力軍加入,勝算便漸漸開始向洛軍傾斜了。

祝子欽立於孤舟,縱橫江上,統觀全局,以號傳令。他巡視頭一圈時,還見雙方難解難分;巡視第二圈時,便見船上的洛兵多過焉兵,水中的焉兵多過洛兵。他先俯身抽刀殺了一個在水中掙扎的焉兵,再抬頭看見天色渾濁,烏雲飛卷,心算再不到半個時辰,便可結束這場戰事了,可當他從水中救起一個洛軍小將時,卻又聽見江峽之外,傳來了異於洛軍的戰鼓聲。

衛鴦親手擊殺了十餘名洛兵,他的旗船雖抵禦了敵軍的攻擊,卻瞧見鄰船一個接一個地插上了洛國軍旗,越逢頹勢,衛鴦越見驍勇,他領著一百親衛將船上的洛兵清了個乾乾淨淨,又引船橫行,穿梭戰陣之中,車弩射敵船,羽箭中敵首,欲以一己之力挽回戰局。彷彿上天亦有意相助天子,正當衛鴦激戰猶酣,他聽見身邊的焉兵在高呼:「援軍來了!力戰!力戰!」

兩方三軍,齊齊回望,只見浪和霧都破開了,一排排飄著焉軍旗幟的戰船馳入江峽,船頭都立了兩座拍桿,五丈長木向前斜斜翹起,末端綁了巨石,再以繩索固定,祝子欽一見,心知不妙,當下吹響號角,要全軍閃避,只是幾百艘巨船擠在一處,一時磨不開,焉軍援船飛馳電掣般沖入戰陣,近了洛船之後,焉兵們聽得號令,砍斷繩索,斜杵的長桿墜落下來,桿頭的巨石轟然砸下洛船,木屑橫飛處,洛船四分五裂。

湘州節度使陳琳起初並沒有參戰,只在岸上觀望策應,他見戰不多時,洛軍便有條不紊地向三江口撤退,知道多半是佯敗設伏,而焉軍不明就裡,一路急追,他來不及勸阻,連忙點了一萬待命的士兵、五十艘備戰的樓船,又尾隨洛軍的伏兵而至。

這一場鏖戰,從清晨到黃昏,雙方互為拉鋸,勝負難分,一時焉居上風,一時洛佔先手,誰也不能將對方徹底擊敗,力量與意志窮竭之際,陳琳部如一枚砝碼,打破了兩軍最後的平衡,疲乏不堪的洛軍看見以逸待勞的焉軍,終於銳挫氣索,節節敗退。

焉軍本也到了深淵邊緣,若有一步鬆懈,便要崩墜,只因撐住了最後一口氣,終於等來了轉機。陳琳的戰船一路披靡,尋到衛鴦的旗船,他站在船頭叫道:「陳琳護駕來遲!請聖上立刻鳴金歸營!」

衛鴦臨危不亂,道:「敗軍之際,羸弱先行,精銳斷後,是大焉歷來的規矩!傳令三軍,循序後撤,衛鴦親自壓陣掩護!」旗兵將話傳了出去,於是焉兵各船開始一隊隊往江峽外撤退,衛鴦、陳琳各自領兵與洛船纏鬥。

祝子欽眼睜睜看著局勢一遍遍反覆,心中不知經歷了幾次大喜大驚,有一瞬間他覺得勝利已被攥在手中了,卻又在最後關頭兵敗如山。有洛舟馳近身邊,稟道:「祝將軍,此役已經定局,不如先撤,改日再與焉賊戰一回!」

祝子欽不聽,他最後一次吹響了進攻的號角,手中令旗直指焉軍旗船,洛軍聽見了主將的號令,當下,三艘戰船俱出,向焉軍旗船圍攻而去。祝子欽轉頭向舟尾的槳夫道:「入敵陣!」槳夫用力搖槳,輕舟又攪入浪濤之中。戰事已近尾聲,兩邊大船近戰互搏,誰也沒在意樹葉般的小舟輕游而來。

祝子欽俯身從江面抓上一名焉兵來,問:「那船頭,哪個是衛鴦?」那焉兵雖已命懸一線,卻依然用匕首向祝子欽刺去,祝子欽輕易躲過了,反手一刀抹向焉兵的脖子,將他棄在水中。船劃到另一處,他又拎起一個焉兵,再喝問:「哪個是衛鴦?說出來,我救你一命!」那焉兵也不答,又被祝子欽按溺水中。

祝子欽一連抓了幾個焉兵,都是衛鴦的涅火軍,因而不肯對他相告,終於,他抓到一名身穿細鱗甲的章州兵,祝子欽一手提起他的領口,一手將刀橫在他的脖子上,厲聲道:「告訴我,哪個是衛鴦!」

那章州兵道:「你饒我一命,我便相告!」

祝子欽應道:「饒你!」

章州兵便向旗船的船頭一指,道:「不戴鐵盔、鎧甲左肩破損的便是!」

祝子欽將章州兵丟在水裡,自己直身,看向焉軍旗船,果然見到眾將中間,肩上鎧甲已被刀砍落的衛鴦。祝子欽從舟上撿起龍舌弓,搭上飛虻箭,向槳夫道:「向衛鴦去!」

此時猶有三艘洛船攻衛鴦甚急,彷彿是心有不甘的最後一擊,焉軍不敢輕敵,傾盡全力與三船對抗,兩邊箭弩來來往往,好不雜亂,江中霧流如簾,將祝子欽輕輕掩護了,直到他離衛鴦只有四百步,各處焉船才發現了小舟的蹤跡,許多焉兵拿起弓弩,漫天掩江朝祝子欽射來,幸得舟上二人均身穿重甲,沒有傷到要害,那槳夫又深諳舟性,躲過了許多箭矢。眼見小舟離旗船隻三百步了,幾艘焉船都叫:「護衛旗船!阻殺洛賊!」也放下十餘小舟,二十名手持強弩的弩手,乘舟向祝子欽夾擊而來。

槳夫眼見左右都有焉兵進襲,喊道:「祝將軍,再往前走,你我有來無回!」

祝子欽起了血性,道:「焉賊同樣有來無回!」

鐵矢唰唰掠過祝子欽的耳畔,他不躲不藏,昂首立於船頭,到離衛鴦兩百步之際,他舉起了左手弓,搭上了右手箭。幾艘焉船從兩邊迫近了,還有焉船向後包抄,要將小舟絞殺在包圍圈內。

槳夫中了兩支鐵矢,血流如注,急道:「祝將軍,後路就要斷絕,撤也不撤?」

祝子欽一面瞄準那三層樓高的旗船,一面叫:「不撤!向前!」

焉船越來越近,祝子欽的肩頭和腰間都中了鐵矢,他不知痛也不知退,眼睛死死地透過箭頭,盯向衛鴦,又一支鐵矢射來,他左臂中箭,重弓依然在手中穩如鐵鑄。江風捲起,霧迷了雙眼,浪顛了小舟,祝子欽的頭有些眩暈,眼前有霧色,有血色,那旗船上的人似乎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他索性閉上了眼睛。

身後沒有了槳夫的勸阻,小舟靜止了,祝子欽聽得見許多鐵矢向他而來的破空聲。他屏住呼吸,在心中記憶衛鴦的方位,默念小舟起伏的節律,終於,在一個並無把握的瞬間,飛虻箭脫手而出。

一聲弦響過後,祝子欽再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在耳中灌了五個時辰的鼓聲、呼喝聲、落水聲、刀鋒入骨聲、鐵擊木裂聲,都消失了,他疑惑地睜開雙眼。

正值黃昏,江霧最濃的時候,祝子欽什麼也看不分明,看不清一艘船,看不見一個兵,彷彿天地茫茫,江水滔滔,只余他一人站在快要沉沒的小舟上。他恍惚覺得自己身處一場夢境,這一日的生死搏殺只是幻象。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

當凜冽的冷風再次拂過大江,霧中傳來鳴金聲,祝子欽終於看見許多焉船的尾舵在遠去——焉軍後撤了。他尋看正在掉頭的焉軍旗船,那船頭已然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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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狩台(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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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煙波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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