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兄長
1
大焉轉年便換了新君,改年號興狩為允治。正月將盡,是開元城最濕寒的季節,夜半三更,剛下過一場凍雨,酩酊大醉的崔如禎晃晃悠悠往家裡走。看門奴早在府外張望了,見著人影,忙迎過來,問:「六郎,怎麼一個人回來?家奴呢?」
崔如禎仰面向天,想了想,得意道:「他們醉在勾欄里了,獨我沒醉,自己回來的。」
門奴又問:「馬呢?」
崔如禎道:「我這不騎著?」
門奴哭笑不得,道:「六郎,你是走回來的。」
崔如禎低頭看了看,果然有腿無馬,眼睛也直了,奇道:「咦,馬呢?」
門奴道:「只怕忘在勾欄了。是在哪家?我趕去找來。」
崔如禎伸手一攔,頗仗義道:「天寒地凍的,你跑什麼?你回去烤火,我自己去找。」說完轉身就走,步伐凌亂。門奴不敢大意,悄悄在後面跟著,心中念道:「我家這六郎,十次出門九次喝醉,九次喝醉八次丟馬,找馬找得全城皆知,難怪世人都呼作『尋馬公子』!」
兩人走出沒幾步,崔府大門開了,崔衡的家奴跑出來,一見崔如禎的背影,忙叫:「六郎,崔公在問你回來沒有!」
崔如禎頓時酒醒了半邊,又往府里走,還不忘拍門奴的肩膀,道:「快去找,這是才從大宛買來的虎紋馬,晚了就讓人牽走了!」
門奴問:「是哪家勾欄?」
崔如禎又卡住了,他眼珠轉來轉去地回想,家奴卻等不及,一把將他攬進了府門。
到了書房檐下,小婢子端來醒酒湯,崔如禎喝了,把幾瓣橘子在口中嚼半天,再用熱水洗了臉,才小心翼翼敲開了書房門。
崔衡正在看一卷公文。少帝不諳政事,上呈少帝的奏疏,其實都送到了崔衡處,由崔衡全權裁奪。見到兒子進來,他掩了卷問:「又去哪裡胡頑了?」
崔如禎小聲道:「大舅家回鄉過年,今日剛回城,我去他家問安,大舅留我用晚膳。」
崔衡不語,等崔如禎在下首坐了,才問:「近日書讀得如何?」
崔如禎回:「先生說,明年可以考明經科了。」
崔衡卻道:「我正要同你說這件事,明年的科舉,你不要去了。」
崔如禎心中驚喜,面上訝異,口氣惋惜,問:「為、為什麼不去?」
崔衡道:「我如今做了宰相,天下人都會盯著崔家的動靜。你若考不中,必有人笑我教子無方;若考中了,又必有人說我營私舞弊。橫豎都逃不過流言蜚語,不如不考,清清閑閑玩幾年,也正中你下懷。」
崔如禎卻怒了,道:「管那些妄口巴舌的小人個……」忽然酒意翻湧上來,他慌忙咬緊牙,把酒味逼了回去。
崔衡道:「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你還年輕,哪裡懂得人言可畏。」又問起大舅家回鄉過年是否熱鬧的話,崔如禎支支吾吾地答,崔衡再問崔如禎近日兄弟是否親睦、夫婦是否和順的家常,崔如禎只「啊、嗯」作聲,崔衡的話越說越多,崔如禎卻越發不言不語,等崔衡住了口細看時,崔如禎跪坐榻上,垂著頭,呼吸沉重,已然睡著了。
崔衡搖了搖頭,想叫家奴送他回房,又怕夜深雨緊,兒子出門要著涼,便親自扶起崔如禎,轉到屏風后,放他在自己平日休憩的榻上,替他蓋上了毛褥。
崔衡剛回到書案前,家奴便進門稟道:「范炳章來了。」
崔衡道:「請進來。」
幕僚范炳章在廊下拍落頭上、肩上的雨珠,拿出隨身攜帶的布巾把鞋底擦拭乾凈了,才躬身進了書房。
崔衡道:「更深夜闌,還勞先生冒雨前來,我心中不安。」
范炳章長揖道:「只要崔公召諭,雖湯火阻道,范炳章必應約而至。」
崔衡笑命家奴奉茶,又道:「我遇見為難之事,不得不請教先生。」
范炳章道:「崔公請講。」
崔衡道:「御憲台呈文,要抓捕三個人,請我批准。」
范炳章忙問:「哪三人?」
崔衡道:「其一,先帝的親信,內侍監甘懷恩。前年唐薛爭鬥,甘懷恩與唐之彌一黨,把薛讓上疏的言路堵絕了,致使天聽閉塞,薛讓下獄,險些送命。如今先帝駕崩,薛讓便以『宦官干政』為由,要治甘懷恩的罪。」
范炳章道:「甘懷恩干政是實情,有法可依,怪不得薛讓鑽隙。」
崔衡道:「依先生之見,準是不準?」
范炳章道:「先帝駕崩,甘懷恩失勢,一老宦耳,全無用處,崔公當準。」
崔衡點頭,又道:「第二個也是先帝舊人:驍禁衛將軍袁青岳。當年御憲台法吏在龍朔宮前為薛讓請命,袁青岳下令射殺,有五十三名法吏身亡,現在薛讓的意思,是要袁青岳為五十三筆血債負責。」
范炳章想了想,道:「袁青岳擅殺國家官吏,薛讓之請,無可辯駁。」
崔衡道:「袁青岳不比甘懷恩。袁家是名門,動了青岳,只怕袁家不肯甘休。」
范炳章道:「袁家有名,薛讓有勢,名為虛,勢為實。開罪袁家,不足為慮;開罪薛讓……」
范炳章故意不說完,崔衡心中不由得浮現了唐之彌、謝東來、唐璁的影子,只好道:「也依了薛讓吧。」
范炳章恭維道:「崔公通權達變,是大智慧。」又問,「最後一人是誰?」
崔衡道:「是唐之彌次子,唐珝。唐珝一把金環刀砍進薛讓的左肩,他自然尋思報仇。」
范炳章道:「恐怕不止於此。薛讓在大理寺獄受難,全因唐之彌而起,唐之彌以斷腸草自盡,逃脫了薛讓的報復,所以薛讓遷怒於唐之彌之子。」
崔衡道:「薛讓要甘懷恩和袁青岳上滄山,還算是執法有循;唐珝雖傷人,但罪不至死,他若落在薛讓的手裡,哪裡還有活命?所以我最猶豫的,就是這一件。」
范炳章不答,反問:「薛讓歷來跋扈,但凡他說有嫌疑,想抓則抓,想審則審,如今要抓此三人,為何特意行文崔公,要崔公示下?」
崔衡猛然一驚,道:「請先生告知。」
范炳章道:「因為崔公初為相,薛讓拿不準崔公的底細,要試探崔公。若崔公應准,便是薛讓之友;若崔公不準,便是薛讓之敵。」
崔衡問:「那我究竟該如何做?」
范炳章道:「若與薛讓為敵,唐之彌就是前車之鑒!」
崔衡倒在了椅子上,道:「先生立時替我迴文御憲台,三人盡可拿去!」
天亮了,崔衡去了鳳閣,范炳章回了家,崔如禎卻醒了。他緩緩從屏風後轉出來,走近父親的書桌。昨夜遺留的半硯墨還在桌上,筆尖的墨漬早幹了,崔如禎在父親的位子上坐下,待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拿起筆,蘸了墨,寫成兩封信,叫進自己的心腹小奴,吩咐:「這兩封信,一封送給袁青岳,一封送給唐瑜。」
2
上午辰初,朔雪交織的密網籠罩了開元城,身著斬衰的唐瑜踏著一路碎冰積水,往鳳閣而去。他對鳳閣並不陌生,這裡是國家的政事中樞,也是他父親辦公十年的地方,可鳳閣門前的衛士卻面生了。唐瑜剛走至階下,兩名執戟衛士便伸戟一攔,問:「來者何人?」
唐瑜道:「平民唐瑜,請見崔宰相。」
衛士們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問:「唐瑜?哪個唐瑜?」
唐瑜道:「家住崇仁街佩魚巷的唐瑜。」
佩魚巷不是尋常巷陌,住的幾家皆是上品高官,衛士們明白了他是前宰相唐之彌之子,其中一個便道:「你稍等。」
唐瑜小揖回禮,道:「多謝。」
衛士進去不多時,出來了,向唐瑜道:「崔相公公務繁忙,此時不見客。」
唐瑜道:「不妨,唐瑜可以等候。」
那衛士不吭聲,退回了隊列。唐瑜走到對街,面向鳳閣正門站定,因四周全無遮蔽,一個時辰后,麻衣結了冰凌,髮鬢粘了薄霜,偶爾有牛車路過,濺起的泥水打濕了他的衣角。
那衛士一直在偷看唐瑜,他見唐瑜從容而立,不似身在風雨如晦的市井,倒像高居雕欄玉砌的殿堂,忍不住心中暗暗稱奇,又和身邊同僚低語一陣,暗自露出惋惜的神情。
日中午正,另一隊衛士從門內出來換班,那衛士交了班便往裡走,走了幾步,又折出來,向唐瑜道:「唐二公子,我們要去用午膳,你若不嫌棄……」
唐瑜抬手為請,微笑道:「足下自去,不必費心。」
衛士又道:「那要不要去我們值班房候著?總好過在街上淋雨。」
唐瑜道:「怕錯過崔宰相,唐瑜就候在此地。」
衛士欲言又止,向唐瑜拱拱手,轉身去了。
唐瑜在鳳閣外足足站了一日,麻衣被淋透,風一吹,便半濕半凍地粘在身上,他不得不來回踱步,稍祛寒氣。到了酉初,正是下班的時刻,府門口又換班了,那衛兵走出來,看見唐瑜還徘徊在對街,肩頭積雪寸許,不由得呆住了。他猶豫了一陣,終於過去道:「唐二公子,你先回家去吧,崔宰相不在鳳閣中了。」
唐瑜道:「我不曾見他出門。」
衛士道:「宰相早從後門走了。」
唐瑜頓了一頓,道:「多謝。」禮畢,轉身疾步而去。
3
戌末,崔府的幾個看門奴剛吃過晚飯,便急急忙忙在閽室中拼起兩張桌子,邀了七八個人,點燭燙酒,擲六面骰子賭錢。兩隻骰子在竹筒中翻來覆去滾動,幾個家奴一邊喝酒抹嘴,一邊吆五喝六,吵吵嚷嚷,全然沒注意唐瑜站在了閽室門口。
家奴崔宗猜錯了點,罵罵咧咧將一弔銅錢擲給對面的崔老二,口中道:「拿去發財!」忽然聽見有人敲門,他嚇了一跳,慌忙將骰子和竹筒藏進懷裡,再定睛一看,門口那個不是主人也不是管家,他白白被嚇,便怒問:「你是誰?」
唐瑜道:「我是唐瑜。」
人聲沸騰中,崔宗沒有聽分明,只道:「任你是魚是鳥,單說有什麼事?」
唐瑜道:「我想見崔宰相。」
崔宗便冷笑道:「賣油的敲梆的,修腳的剃頭的,是個人都想見崔宰相——先把這身喪服換了再來!」
唐瑜道:「請通報一聲,見或不見,請宰相回復。」
家奴們見他一身緇麻孝衣,皆嚷道:「晦氣!見了這人,今夜怕要輸錢!」
只有一個和氣些,道:「宰相出門了,你要找他,就去廊下等著。」
唐瑜問:「他去了哪裡?」
崔宗卻將竹筒搖得嘩嘩響,啪的一聲蓋在桌上,喝道:「買定離手!」
於是家奴們投錢的投錢,猜點的猜點,再無一人理會唐瑜。他在門口站了半晌,忽然心頭生慍,自往府中而去,誰知崔宗眼睛雖盯著桌子,卻還在暗中注意唐瑜的動靜,見他往府中走,頓時大喝道:「你要硬闖崔府不成!」跳過桌子,追了上去。
唐瑜聽見身後有人追,便轉身站住了,來不及說話,崔宗一拳直往他臉上打來,唐瑜避了過去,又有幾個家奴一擁上前,把他掀翻在地,連聲問:「怎麼回事?」
崔宗啐了一口在唐瑜身上,道:「哪來的喪門賊,一開口就不知天高地厚,要見宰相!說了不在,還硬往裡闖,我崔家若丟了一錠金一弔玉,你賠不賠得起?」一邊說,一邊踹。
那個叫崔老二的看在眼裡,吩咐眾奴:「放開他,讓他起來說話。」
眾奴鬆手,唐瑜站了起來,取帕子拭凈沾了污漬的雙手,一雙眼睛孰視崔宗,不發一語。
崔宗道:「你看我做什麼?有種打了還我!」一邊擼袖一邊道,「來來來!」
唐瑜的睫毛上凝了一層霜凌,卻沒有一絲要回應的意願。崔老二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他細細將唐瑜打量,見他氣宇非尋常人,遂道:「你這個年輕人,是聽不進話的。崔相公不在府里,你闖進來有什麼益處?你就去府外等著,崔相公回來的時候,你自然見得著。」
唐瑜道:「多謝。」說完向外走,眾奴讓開一條路,看著唐瑜出了府門。
一群家奴重回閽室,各自坐定了,崔宗又將骰子丟回竹筒搖,崔老二想來想去放心不下,因問:「剛才他說他叫什麼名字?」
崔宗道:「不知道!」
另一個道:「好像叫什麼瑜。」
崔老二忽然想起他那一身斬衰,心中一動,跳起來道:「是不是唐瑜?他還在唐之彌孝中,所以穿緇麻!」
崔宗先是一愣,然後道:「唐瑜就唐瑜,他老爹死了,自己被罷了官,誰怕他怎的!」
崔老二道:「話雖如此,他和六郎卻還是朋友。」說完走出門,看見唐瑜還靜然站在府門下,他趕緊上前作大揖,道:「是唐二公子嗎?恕罪,恕罪!」
唐瑜復又微笑,也作揖還禮,道:「老丈何罪之有?」
崔老二道:「唐二公子快請進府稍坐,我去找六郎回來。」
唐瑜道:「我今日是來找崔相公。」
崔老二道:「崔相公赴宴未歸,請二郎進府候著,我這就去報與相公。」
唐瑜問:「在何處赴宴?」
崔老二道:「禮部黃侍郎的府上。」
唐瑜再揖道:「多謝老丈。」又往禮部右侍郎黃如志的府邸而去。
4
此刻的黃府熱得彷彿到了夏季。正堂四角燃著篝火,堂中銅鼎煮著熱湯,酒伎們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裙,鶯鶯燕燕滿堂穿飛,賓客們喝光了九壇石凍春,身心俱躁,都解開了外裳,唯獨崔衡還在意宰相尊儀,衣冠尚整,肅然危坐。忽然家奴穿堂而過,悄悄走到他身後,對他耳語了兩句,他便皺起了眉,尋思要如何答覆。黃如志看在眼裡,移席過來問:「相公遇到了煩心事不成?」
崔衡道:「唐之彌長子唐瑜來找我,不見又躲不開,見了又尷尬,因此為難。」
黃如志問:「他找相公做什麼?」
崔衡道:「你可聽說唐之彌次子唐珝刺殺薛讓的事?」
黃如志道:「怎麼沒聽說!說是當著先帝的面,一刀砍進薛台令的肩,險些把一條胳膊給廢了。」
崔衡道:「如今薛讓要問唐珝的罪,因此唐瑜來找我求情。」
黃如志道:「薛台令堂堂正三品高官,眾目睽睽之下被人重傷,豈能忍氣吞聲?他要報仇,實在合情合理。」
崔衡道:「何況薛讓是個目空一切的人,我即便出面求情,他也絕不會聽,我又何必去碰釘子?因此難見唐瑜。」
唐之彌在任時,黃如志在寧州做了八年長史也沒能升遷,崔衡剛一拜相,便將黃如志調入皇城任禮部右侍郎,他對唐之彌有怨言,當下便道:「不勞相公出面,我出去回絕唐瑜!」
此話正合崔衡心意,道:「說話委婉些,切勿傷了和氣。」
黃如志應了,招了幾個家奴,出堂過庭,打開了黃府大門。
借著燈籠的光,黃如志看清了風雪中佇立的唐瑜,他呼問:「這位可是唐二公子?」
唐瑜行禮道:「我是唐瑜。」
黃如志道:「你既然要找崔相公求情,怎麼空手就來了?」
唐瑜看清了黃如志的臉色,收回作揖的雙手,道:「崔宰相需要什麼,請親自明示唐瑜。」
黃如志笑道:「崔相公不好直說,要我來傳話。」
唐瑜不接話了。
黃如志搖搖擺擺往階下走,家奴上來扶時,他一把推開,道:「我要和唐二公子說私話,你們閃開些。」於是家奴們都讓開了。
黃如志湊到唐瑜的面前,唐瑜聞見酒味惡濁,便後退了一步,黃如志卻緊逼近前,在他耳邊道:「我前兒聽說崔相公家的一件家事,卻和唐二公子有關。」
唐瑜便用詢問的眼神看他。
黃如志故作神秘道:「聽說崔相公的六公子曾中意文昭侯的千金,卻被唐二公子搶了先手,有沒有這回事?」見唐瑜不應,又道,「我教唐二公子一個乖:你把娘子送來伺候崔六郎一晚,只要六郎如意了,休說救唐三公子,就是唐二公子本人,重謀個官職又有何難?」說完哈哈大笑,來拍唐瑜的肩膀,唐瑜退步一讓,黃如志重心不穩,險些撲倒,眾家奴便吆喝著衝過來,要打唐瑜,黃如志喝道:「住手!打他做什麼?他父親死了,兄弟眼看也要死了,你們不可憐可憐他?傳出去,說我黃府欺負了孤寡人。我們回去!」眾奴笑嘻嘻應了,擁著黃如志回了府,咣地關上大門,光被隔絕了,唐瑜重又淹沒在黑暗中。
夜宴開到寅初方散,賓客們都告辭了,崔衡不勝酒力,就在黃府中歇下了。家奴們回家取了朝服來,快到卯初,喚醒了崔衡,伺候他用膳更衣,準備早朝。等崔衡從黃府中出來時,唐瑜依然站在當地。
崔衡一愁,心道:「黃如志不是說他早走了嗎?怎麼還在。」面上裝作沒看見,徑直跨上家奴牽來的馬,唐瑜卻大步流星走到馬前,道:「請崔宰相留步,唐瑜有話要說!」
崔衡問:「什麼話?」
唐瑜道:「唐珝有罪,罪不當誅,他已在大理寺獄服刑,不能再上滄山。」
崔衡道:「你這話和我說卻無用,去滄山和薛讓說。」
唐瑜道:「崔宰相統領群僚,豈能聽之任之,助紂為虐?」
崔衡打了馬兒一鞭,唐瑜見他想走,便抓住馬韁,道:「崔宰相!你怎能在此刻落井下石,置人於死地!」
崔衡道:「我要上朝面聖,不能久留,你且放手,改日再談。」
唐瑜不放手,道:「請崔宰相收回旨意,讓唐珝留在大理寺獄。」
崔衡怒道:「你一介平民,怎能向我發令!」又是重重一鞭,那馬吃痛,頓時揚蹄往前跑,唐瑜被猛地一牽,撲倒在地。馬兒將唐瑜拖出兩丈有餘,眾豪奴騎馬趕上來,十多條馬鞭一齊抽下,喝道:「放手!放手!」
一隻馬蹄踩在唐瑜的臂上,他的手不得已鬆開了,崔衡一行揚長而去,唐瑜摔在街心泥潭中。
5
當日上午,薛讓沒有上朝。他在前一日收到崔衡批下的文書,便連夜發出兩道逮捕令,兩隊法吏分頭行事,一隊進宮抓捕甘懷恩,一隊進袁府抓捕袁青岳。上午,他擬好了給大理寺的公文,商討移交唐珝的事宜,過了中午,法吏進門稟道:「台令,唐瑜求見。」
薛讓問:「唐瑜?」
法吏道:「正是唐瑜。」
薛讓道:「請進來。」
半刻之後,唐瑜走入了直辨堂。二人雖然早已互聞,卻是初次相見。唐瑜看薛讓,果真如傳聞中一般無眉赤目;薛讓看唐瑜,卻全然不似聽說的那般出塵逴俗。兩人互行了禮,薛讓手指唐瑜孝衣上的斑斑泥漬,道:「君子之袍,寧殘不污,唐二公子這是怎麼了?」
唐瑜道:「過春花滿袖,經冬雪沾衣,唐瑜不是君子,是四季行客。」
薛讓問:「滄山非逆旅,過客因何而來?」
唐瑜道:「為唐家三郎而來。」
薛讓笑了,道:「唐珝在大理寺獄。」
唐瑜道:「可薛台令要他上滄山。」
薛讓便問:「大理寺和御憲台的公務往來,如何被唐二公子探知了?」
唐瑜反問:「台令為何要唐珝上滄山?」
薛讓再問:「唐二公子現任何職,為何過問御憲台的公事?」
良久,唐瑜答道:「我是唐珝的兄長。」
薛讓道:「我知道。」
唐瑜道:「我此行的目的,台令當然也知道。」
薛讓道:「是來求情嗎?」
唐瑜道:「是。」
薛讓道:「求也無用。」
唐瑜道:「我求薛台令,容我替唐珝上滄山。」
薛讓的眼神本來飄忽在別處,一聽此言,他倏地轉頭,將目光鎖在唐瑜的臉上。
唐瑜道:「父債子還,弟債兄還,薛台令對唐家有怨結,我留在滄山清償。我父親、我堂兄對你做下的事,你可以一一奉還給我;唐珝砍入你肩的刀,你盡可砍還我的肩上。」奔波了一日一夜的唐瑜,聲音越發輕悲,「可唐珝還年少,他才十九歲,冠禮也不曾行,我求薛台令寬恕他。」
薛讓平生頭一次遇見自願上滄山的人,他默然片刻,起身離席,撥開爐火,取出一壺冷酒來,溫在爐上,方道:「世人都說薛讓睚眥必報,你以為我要唐珝來滄山,是為了發泄舊怨?」
唐瑜反問:「難道不是?」
薛讓道:「不是。」
唐瑜便道:「請薛台令明示。」
薛讓道:「唐珝當日在龍朔宮,說了一句要緊的話,你知不知道?」
唐瑜道:「他說他親眼見證了千潺之變,所以先帝大怒。」
薛讓道:「他還說願為證人,控訴先帝罪行,所以我請他來御憲台,親筆寫下證詞。」
唐瑜心中疑惑,皺眉問:「薛台令這是要審判先帝?」
薛讓道:「先帝之罪,今世無人敢判,來世人人可判。我們將真相記下來,留存後世,讓後人知曉千潺之變的真面目,豈非善事一樁?」
唐瑜道:「我不敢信台令的話。」
薛讓便扯開唇角,似笑非笑道:「薛讓難得與人推心置腹,卻換不來一次開誠相信。」便命法吏,「送客。」
法吏立刻上前,施禮道:「唐二公子請。」
唐瑜再不言語,轉身出了大殿,離了直辨堂,往滄山下去,可薛讓的話如同一條蛇信,纏慢了他的步伐。
唐瑜不信薛讓那「存真歷史」的託詞,他相信薛讓的深謀必出於利益。薛讓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徹查衛鴦奪位,其志不小。衛鴦已死,若說天子得位不正,對衛鴦並無影響,真正受害的人,將是在位的少帝衛熹。薛讓難道是要攻擊衛熹?唐瑜卻無暇細想了。
6
唐瑜走後,爐上酒燒沸了,薛讓卻不動,只是獨自出神,不多時,法吏進門回道:「台令,抓捕甘懷恩和袁青岳的人回來了。」
薛讓道:「把人都投去中獄。」
法吏道:「甘懷恩下獄了,可袁青岳……」
薛讓問:「怎麼?」
法吏道:「我們去袁家時,袁青岳已自刎身亡。」
薛讓道:「好。」
法吏退下了,薛讓起身從桌上取過一張名單,上面記著五十三個法吏的姓名,他在心中默念這些名字,然後把名單投入爐火,把那壺熱酒澆了上去。
7
下午酉時,大理寺卿林璽坐在堂上。他的面前擺著兩道公文:一道是鳳閣下文,要求大理寺移交唐珝給御憲台;一道是御憲台來函,對接移交唐珝的具體事宜。文書在林璽的身邊坐著,早磨好了墨,鋪開了書卷,等他的意思。
林璽思索了半日,道:「回稟鳳閣,大理寺謹遵命令;回復御憲台,明日可來提走唐珝。」文書便開始寫,忽然一個小吏進門,道:「林卿,唐瑜求見。」
林璽嘆了一口氣,道:「請進來。」
小吏引了唐瑜進門,林璽離榻去迎。兩人曾同在集賢殿做了兩年校書郎,一直互謙互敬,此刻彼此禮見,林璽先道:「唐二郎的來意,我明白,你聽我一言:鳳閣是大理寺上司,鳳閣行文,大理寺不敢不執行。」
唐瑜道:「唐瑜也不願勉強林卿做為難之事。」
林璽道:「多謝諒解。我實話告知,唐三郎明日便要被滄山接走了。」
唐瑜道:「唐瑜若請再見唐珝一面,林卿準是不準?」
林璽一聽,猶豫未答,唐瑜長揖道:「唐瑜和兄弟訣別在即,乞願再執一回骨肉之手,求林卿成全。」
林璽認識唐瑜多年,從未見他如此放低姿態,心中感慨,便點頭道:「你隨我來。」他不叫外人,親自提了一盞燈,領著唐瑜出正堂,往大理寺獄「地字牢」而去。
唐瑜有生之年,從未到過如此骯髒的地方。許多飛蛾、蚊蟲向林璽手中的燈撲過來,密密麻麻圍成一團。左右仄立高牆,壁上敷著水漬、泥跡和血痕,地下長滿了青苔,獄卒們鋪上發霉的稻草,勉強供人落足。一路都有滴滴答答的水聲若隱若現,不知是屋頂漏下的雨,還是人身上滴下的血。
兩人曲曲折折走了六百餘步,才走到盡頭,一扇鐵門堵在當前,林璽道:「唐三郎就在裡面。」說著,用鑰匙打開了鐵門上手掌大的窗。
唐瑜蹲了下來,透過小窗往裡看,牢中黑蒙蒙一片,他輕聲喚:「三郎。」
林璽將燈湊近,唐瑜漸漸看清了牢底有一個蜷縮的身影,也聽見一個虛弱的聲音在問:「唐二?」
唐瑜道:「是我。」
唐珝急忙往門邊爬來,直把十幾斤的鐵鏈拖得嘩啦啦響,他雙手攀上窗口,看見窗外之人果然是唐瑜,又驚又喜,道:「哥哥,你怎麼來了?」
唐瑜道:「我來看你。」他的手伸入窗去,拂開弟弟面上凌亂的鬚髮。唐珝已在牢中關了一年半,人枯瘦了兩三圈,那蓬勃的少年氣也不復存在了,只留下一雙驚恐又渾濁的眼。唐瑜心疼得無以復加,用手指輕碰唐珝的臉頰,輕念道:「三郎,三郎,多時不見了。」
唐珝問:「哥哥,獄卒和我說,父親自盡了,是不是真的?」
唐瑜道:「是。」
唐珝頓時滿眶涌淚,道:「怪我!是我的錯!」
唐瑜道:「不是你的錯。」
唐珝悲不自勝,泣道:「我最後一次見父親,是和他吵架!我、我竟對他說,要離開唐家,不做唐家人!父親那日說大禍臨頭,他心裡是想我留下,可我卻走了,至此再也沒相見。我不知道那次吵架之後,就是永別,我犯了大錯,父親永遠不會原諒我了。」
唐瑜道:「父親從未怪你,他對我說,最疼的人就是你。」
唐珝道:「哥哥,我……我很想父親,我日日夜夜都想他,我還想從前咱們三個在半語樓賞月的日子。我多想一覺醒轉,原來只是在樓上醉了一場,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唐瑜道:「一切終究會過去,你為了我,要撐住。」
唐珝問:「我是不是要一世在這牢里住下去了?」
唐瑜道:「不,你會出去。」
唐珝道:「聖上說,只要我道歉就放我出去,可我已經上書道歉許多次了,為何還是不能出去?」
唐瑜一聽此言,氣鬱不已,半晌方道:「你會出去,我一定救你出去。」
唐珝道:「不,你別去求人,我不想你為我求人。」他看見唐瑜臉上和衣上都有污漬,忙問,「你怎麼了?誰打你了!」
唐瑜卻堅定地重複道:「我會救你出去。你要信我。」
唐珝的心情平復了一些,擦了擦淚,又問:「蘇葉現在好不好?她為何不來看我?」
唐瑜道:「她和明幽去雲階寺祈福,卻遇見先帝,先帝把她帶進宮了。先帝駕崩后,她也許在雲階寺為尼。」
唐珝驚道:「先帝?」
唐瑜道:「是。」
唐珝停了許久,問:「是先帝強迫她的,對不對?」
唐瑜實在不知內情,只好道:「興許是。」
唐珝道:「一定是。她不會棄了我和別人走。」
唐瑜沉默。
唐珝道:「蘇葉在家中尚且怯弱怕事,如何能吃寺廟的苦?哥哥,你去把她接回我們家,行不行?」
唐瑜道:「你若願意她回來,我就去接她。」
唐珝急道:「你一會兒就去,好不好?若遲了,不知她又要受什麼委屈。」他心中焦慮,不住道,「這季節,她若受寒了怎麼辦?那些女尼若欺負她怎麼辦?」
唐瑜道:「好,我離了這裡,就去接她。」
說話間,林璽道:「唐二郎,外面有耳目督著,你停留的時候太長了。」
唐瑜便向唐珝道:「我先去了,你要信我會救你出獄。」
唐珝把兄長的手緊緊一握,道:「我信,我信!」
唐瑜抽回手,決然轉身而去,林璽重又鎖上了那扇鐵窗。
三刻之後,唐瑜和林璽從獄中出來,他問:「林卿,你實話告訴唐瑜,唐珝幾時上滄山?」
林璽道:「明日中午。」
唐瑜道:「唐瑜再求一件事,請林卿一定要答應。」
林璽道:「請說。」
唐瑜道:「暫緩兩日移送。若後日唐瑜再無消息,林卿只管將唐珝交給御憲台。」
林璽遲疑道:「兩日?」
唐瑜道:「是。移交罪犯,大理寺內亦有三五道公文要行,三五個印章要蓋,拖延兩日,也算合理。」
林璽心知這一回是薛讓欺人太甚,又親見唐家兄弟相見的情狀,不免動了惻隱之心,道:「兩日可矣。過了兩日,我也頂不住了。」
唐瑜再向林璽長揖在地,道:「林卿大恩,唐瑜沒世不忘。」
林璽回禮,唐瑜便匆忙告辭。是時,雨雪早隱,初月方升,街面都風乾了,唐瑜回家牽了馬,不敢作片刻休息,縱馬疾馳,往梵音山雲階寺而去。
8
門扉破了,寒風淅瀝叩動門環,蘇葉用一堆茅草堵住門隙,把白日摘的一支櫻花插進木杯里,放在卧榻邊,借著月光看了半晌,便和衣躺下要睡了,門外忽然有比丘尼叫:「蘇葉。」
蘇葉慌忙應道:「我在。」翻身起床,跑過去把茅草抱開,一邊拉門閂一邊問,「什麼事?」
殘雪地里站著兩個老尼,其中一個向蘇葉道:「圓昭法師要沐浴,你去打兩桶水來。」說完,指了指身邊的一對空木桶。
蘇葉道:「是。」碎步過來,挑起兩隻木桶,往水井處去,兩個比丘尼不緊不慢跟在後面。
到了井邊,蘇葉將一隻木桶繫上井繩,拋入深井,只聽得井底一聲悶響,木桶撞上了硬物,她搖轉手柄,把水桶升上來,見桶底只薄薄一層冰水。兩個老尼問:「怎麼就這麼一點?」
蘇葉小聲道:「井底結冰了。」
老尼便不言語。蘇葉把水倒入另一隻桶,再將空桶拋下、拉起、倒出,反覆了不知十次還是九次。她上梵音山之前,從不曾做過這些粗活,竟在冬夜累出一身細細的汗珠來。好不容易攢滿一桶水,蘇葉向兩個老尼道:「我為圓昭法師送水去,二位法師先去屋中等我,我一會兒就來。」
老尼道:「我們同你去,到了法師門口,你再把水給我們。」
蘇葉道:「是。」
於是蘇葉在前,兩尼在後,往回走,走出三五步,蘇葉踩到一塊凝冰的圓石,立時摔在草叢中,手中木桶沒抓住,滾出去,灑了一地的水。蘇葉驚慌地回頭看兩尼,那兩尼卻冷冷站在原地,既不近前,也不出聲,竟像兩尊毫無生氣的雕塑一般,淡看狼狽的蘇葉。
蘇葉的雙手陷進淤泥,將自己撐起來,剛想去拾木桶,一尼開口道:「你先去洗凈了手,莫髒了木桶。」
蘇葉只好重去井邊,打水洗了雙手,再去拾回木桶,洗了桶上的泥,從頭一點點汲水,過了小半個時辰,方存滿大半桶。有個小尼跑來,道:「圓昭師父問,怎麼打水要這麼久?」
兩個老尼這才過來提了水,向蘇葉道:「你快打了另一桶來。」便共提一桶水去了,走至遠處,又大聲道,「來了一年多,連水也打不利索,養這種廢女何用?」
幾個比丘尼走遠了,蘇葉只剩下一隻桶,打上不足一指深的水來,再沒有另一隻桶可以攢水,她只能看著桶底發獃,不知稍後那幾個老尼來了,又將怎樣奚落她,正憂懼間,身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蘇葉轉身辯道:「我只有一隻桶,打不上來……」
話未說完,她怔住了。曲徑上朝她走來的人,不是女尼,是位公子。斑駁的櫻影下,那人容顏雖不明晰,身形卻再熟悉不過,蘇葉忽然不憂也不懼了,她拋下木桶,笑靨綻放,向他奔去,歡快道:「三郎!」
那公子走出櫻樹陰影,月光映照之下,卻不是唐珝,而是唐瑜。蘇葉又一驚,慌忙捂住嘴,喃喃道:「二……二公子。」
唐瑜走近了,微笑著向她道:「是我。」
蘇葉重行肅拜大禮,道:「二公子,你怎麼來了?」
她和唐瑜雖同在唐府許多時日,卻極少見面,也從未說過一字半句,這是兩人初次對話,著實分離疏遠。
唐瑜道:「三郎還在大理寺獄,他要我來接你回家。」
蘇葉失落下去,道:「他還在大理寺?為何還沒有出獄?」
唐瑜道:「快了,兩日以後,他也會回家來,我們一家就可以團聚了。」
蘇葉信了,心中輕暢了些,又問:「三郎當真願意接我回家?」
唐瑜道:「是。」
蘇葉低下頭,輕聲道:「可我……我和先帝……他知不知道?」
唐瑜不答,反問:「我方才聽見幾位比丘尼說話,說你已來了雲階寺一年多?」
蘇葉道:「是。」
唐瑜問:「你不是先帝駕崩之後才來的?」
蘇葉明白唐瑜的意思,遂道:「我沒有隨先帝入宮,我,我不是為了和他入宮。」
唐瑜問:「是明幽帶你來雲階寺后,你就留在了寺中?」
蘇葉斷斷續續道:「是。先帝要我……要我侍奉他,我就請他善待三郎,他答應了我。我……伴了他一夜,就再也……再也無顏回唐家了。」
唐瑜聽得暗自震驚,蘇葉見唐瑜不說話,又問:「我是不是做得不對?」
唐瑜道:「是我不對。三郎的事,該我一身承擔,不該你擅作主張,也不該你承受屈辱。」
蘇葉雙目盈淚,道:「我也知道自己笨,我本以為可以和先帝談判,他許諾放過三郎,我就依他,他若不許,我就不依,可我去了才知道,我一丁點兒也做不了主,什麼也由不得我……」
唐瑜道:「你是年輕女孩兒,不懂世事污濁,不知人心險惡,是世人的錯,不是你的錯,你不必責怪自己。」
蘇葉道:「你們也不怪我嗎?」
唐瑜道:「是唐家虧欠了你,如何會怪你?」
蘇葉道:「三郎,他一定會嫌我……嫌我玷污……」
唐瑜道:「潔污在心不在身,你心存善意,何污之有?」
蘇葉終於略略釋懷,糾結了片刻,又問:「當日我不曾和幽兒道別,她有沒有恨我?」
唐瑜想到明幽,唇邊有了微笑,問:「明幽是不是答應要送你寵物?」
蘇葉一回想,道:「是,她說要捉小寵物給我做伴兒。」
唐瑜道:「她捉了一隻月輪鸚鵡給你,名喚思奴兒,如今思奴兒學會念你的名字了,它每在檐下念一次,明幽就出簾看一次,只道是你回來了。」
蘇葉一下子跪在了雪地中,雙手捂住嘴唇,不許自己哭出聲來,忍得雙肩微微顫抖,唐瑜不能上前撫慰,只能站立一旁。兩個老尼回來了,她們看見唐瑜,不知底細,也不敢問,只向蘇葉道:「水怎麼還沒打好?」
唐瑜道:「煩勞二位自家打水,蘇葉眼下就要回家了。」兩個老尼互看了一眼,急忙轉身而去。
蘇葉跪著啜泣了許久,才起身道:「我們走吧。」
唐瑜彷彿是頭一回直視蘇葉的容顏,溫笑道:「淚珠留在臉上,會凍成冰球兒的。」
蘇葉羞了,忙道:「我去洗一洗臉。」
唐瑜道:「好。」
蘇葉回到井邊,掬了一汪冷洌洌的井水,撲在明澈澈的臉上,霎時只覺清新舒懷,忽聽院中一個聲音誦道:「阿彌陀佛。」
蘇葉和唐瑜同時轉身去看。原來兩個老尼聽說蘇葉要走,便去稟告了方丈覺靜,已入睡的覺靜立時踏雪而來。
蘇葉在寺中多承覺靜照看,便笑著向她道:「方丈,蘇葉要回家了。」
覺靜合十微笑,道:「當初貧道如何說來?有寬容之心,何愁無重逢之緣?你既有良人來接,當去,當去。」
蘇葉卻面若櫻紅,搖頭道:「他,他不是……」
唐瑜也向覺靜行禮,道:「方丈說錯了,唐瑜不是良人,是兄長。」
兩人再次向覺靜道謝,便出了雲階寺的山門。唐瑜只騎了一匹黑馬來,他以袖隔手,將蘇葉扶上馬,蘇葉不會騎馬,唐瑜便牽了馬韁,在前面慢慢地走。他帶著蘇葉走下寒山,走在城中,一路細細碎碎地說話。夜半的開元城如天上玉京,街市樓閣都在月色中溶溶地縹緲,萬籟俱寂,纖塵不染。蘇葉看出唐瑜疲憊了,遂道:「二公子,你來騎馬,我可以走。」唐瑜回頭笑問:「家中人都叫我二郎,你如何不這樣叫?」蘇葉便輕輕叫:「二郎。」唐瑜點了點頭,依然牽著馬韁,順著長長的大街,往家的方向走。
天快亮了,二人穿過宏大的開元城,回到了佩魚巷唐府門前,唐瑜還是以袖隔手,將蘇葉扶下馬,然後敲開府門。
看門奴唐寧迎出來,唐瑜道:「接蘇娘子進府去。告訴明娘子,蘇娘子回來了。」
唐寧應了,唐瑜卻不進府,轉身下階,重騎上馬,蘇葉忙追出來問:「你還要去哪?」
唐瑜已經沒有氣力說話了,只淡淡道:「你進府去。」說完揚鞭打馬,又出了佩魚巷。
9
天空泛出魚肚白,南城門外,早早等候進城的賣炭翁又向城上喊道:「兵家,幾時開城門?」城門守卒才從溫暖的被窩中出來,起床氣正盛,只一個勁打呵欠,干站著不應聲,直等城中更鼓報曉,才提著鎖匙打開城門。門開的一瞬間,一匹黑色駿馬從城中疾馳而出,奔去了西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