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封疆大吏

第二十章 封疆大吏

1

居天下之中的大焉,八方列國環伺,尤以北涼、東洛、南荊、西項國力最強,四國之中,又以西項與大焉戮怨最深。大焉極盛之時,西項五州被並四州,君臣流亡荒漠;大焉勢微之後,西項頻頻反噬,時存亡焉之志。十六年前,西項舉兵入侵,大焉西方四州:燕、雲、朔、寧失其三,所賴衛鴦浴血奮戰,才守住了寧州,保住了寧州之後的未離原和開元城。寧州,自此成為抵禦西項的前沿要地,國家的藩籬重寄。

十六年來,大焉在寧州部署的兵力最多、將帥最精。先是衛鴦任節度使,總攬寧州軍政大權,六年後,衛鴦為了奪位,轉回開元城做驍翊衛大將軍,掌控皇城衛戍,而接任寧州節度使之位的,便是唐之彌的胞弟唐之盈。

黃昏過後,唐之盈在宗山城幕府聽群將稟報邊疆的動靜。衛鴦駕崩之後,西項幾次派出騎兵窺探寧州邊境,意圖乘虛而入,見寧州城池堅固,守軍勁銳,未敢輕舉妄動,悄然卷塵而去。唐之盈聽了戰報,又將幾處邊軍調遣了一番,群將正在聽令,忽然衛兵來報:「將軍,唐瑜來了。」

唐之盈將匕首在右手五指之間旋來轉去地把玩,道:「叫他進來。」

頃刻,唐瑜走上大堂,向唐之盈行面見長輩的跪拜大禮,道:「侄兒唐瑜拜見叔父。」

唐之盈原本左臂撐在木椅扶手上,身子斜歪在左邊,他看了看唐瑜,把身子挪一挪,倚向木椅的右邊,不應。

唐瑜俯首在地,因聽不見唐之盈的回復,遂大聲重複道:「侄兒唐瑜拜見叔父。」

唐之盈換了左手握匕首,用大拇指將短刃彈出刀鞘,又按回去,依然不作聲。

諸將看氣氛不對,都起身道:「將軍,我等先告辭。」

唐之盈道:「都坐下,他一會兒就走。」

諸將面面相覷,只好又坐下了。

唐之盈這才問唐瑜:「你來做什麼?」

他沒叫唐瑜起身,唐瑜恪守晚輩儀禮,不能起身,跪著回道:「宰相崔衡和御憲台令薛讓要將唐珝帶去滄山,唐瑜來求叔父出面,營救唐珝。」

唐之盈將匕首「啪」的一聲按合了,猛然擲上面前的桌子,撞得幾冊書卷滑下了地。

唐瑜聞聲,抬起頭看唐之盈,道:「叔父,唐珝危在旦夕,只有叔父能救。」

唐之盈冷冷道:「關我什麼事?」

唐瑜道:「唐珝和叔父同宗同族,一脈相連,豈能不關事?」

唐之盈斜眼和唐瑜對視,問:「唐璁被淹死在桃影河的時候,你們管過他沒有?」

唐瑜道:「當時我父被軟禁在家,我去職為民,唐珝下獄,只聽聞堂兄也被逮捕入刑部大牢,對薛讓暗算堂兄之事,毫不知情。」

唐之盈道:「我兒死得,唐之彌的兒也死得。薛讓要抓,就讓他抓去。」

唐瑜道:「叔父,堂兄是為救我父蒙難,也是為救唐家蒙難。我父與叔父從來教導我們,唐家子孫,同氣連枝,休戚一體,堂兄是在踐行長輩們的教誨,才遭不測之禍!眼下唐珝受辱落難,叔父若忍心袖手旁觀,對不起往日說出的教誨,對不起未瞑目的堂兄。」

唐之盈倏地站起身來,怒喝道:「你們在開元城胡作非為大半年,瞞得我半點風聲不知道!同氣連枝!休戚一體!你們要早些來告訴我,哪裡會搞成這副爛攤子!」

唐瑜道:「唐瑜也被蒙蔽在外,我父和堂兄兩人將萬事都獨撐了。唐瑜也曾懊悔,本早該覺察當時蛛絲馬跡的反常。」

唐之盈坐回木椅,道:「唐之彌要保自己的兒子清白,就把我的兒子拖進泥潭去了。」

唐瑜啞了口。

唐之盈道:「唐之彌這些年做的貪贓枉法事,哪一件我不知道?國法在上,他早該伏誅,怪不得薛讓。他要避罰偷安,是他自己的事,不該瞞著我,拉上我的兒子。我多年戍守在外,只得一個唐璁,放在皇城,託付給唐之彌,滿心指望他能視如己出,約束照顧,卻冷不丁驟不防,讓我收到了唐璁死在桃影河的消息!唐之彌把我獨生子拉扯成這樣,我心裡想不開。」

唐瑜道:「可是唐珝不曾負叔父,他有危難,叔父不能放任不管。」

唐之盈道:「你父親有事,要找唐璁幫忙;你弟弟有事,要找我幫忙。活該你家是大宗,我家是小宗,要任你們差遣?」

唐瑜再叩首在地,道:「叔父,唐瑜風雪兼程而來,不是差遣,是求援。叔父不肯援手,唐瑜又要失去一位至親。唐家顯赫天下,卻風雨不能同舟,任人魚肉。百年大族,分崩離析,是衰於我父,衰於唐瑜,也何嘗不是衰於叔父之手?」

唐之盈的臉隱隱抽動了幾下。兩邊坐的將領看不下去了,都站起來抱拳道:「將軍,救唐三公子何其容易?只要將軍下令,我等領兵去未離原上一屯,保管崔衡薛讓立時放人!」

唐之盈道:「我的家務事,你們操心什麼?」

幾位將領只好訕訕地坐了回去。

唐之盈問唐瑜:「你也是這個意思?」

唐瑜道:「叔父權重,能上疏,也能兵諫。」

唐之盈冷笑道:「我不會上疏,更不會兵諫。」

唐瑜的心落了下去。唐之盈道:「我還有許多軍機要談,管不了你家的事。」

唐瑜道:「叔父何以冷漠至此!」

唐之盈道:「我獨生子都死了!沒空關心別人的兒子兄弟!」

唐瑜跪在當地沉默片刻,只好稽首拜別,他一起身,唐之盈又問:「你去哪裡?」

唐瑜道:「回開元城,去和三郎說一聲,我許的諾不能實現了。」

唐之盈冷臉不接話,唐瑜便往堂外走,忽然衛兵進堂,向唐之盈道:「將軍,夫人來了。」

倒在椅子里的唐之盈一下子跳起來,問:「她來做什麼?」

只聽一個女子道:「我煲了山藥豬骨湯來給你,你領不領情?」

話音落時,一位雲鬢墜金、蛾眉長描的中年婦人笑吟吟走進堂門,諸將俱起身行禮道:「夫人。」

唐之盈夫人柳娘子正要應答,卻看見了大堂正中的唐瑜,她一怔,訝異道:「二郎,你怎麼來了?」

唐瑜重行子侄禮,道:「叔母,唐瑜來找叔父,未來得及拜見叔母。」

柳娘子疾步走過來,手撫著唐瑜的臉細看,皺眉問:「好孩子,一年多不見,怎麼憔悴成這樣?」

唐之盈沉聲道:「他不是孩子了,你這是做什麼?」

柳娘子道:「他八十歲在我面前也是孩子!我看著長大的,現在看不得了?」

唐之盈閉了嘴。

柳娘子又問:「怎麼不坐下說?」不等唐瑜答話,便拉下他坐了,叫家奴把山藥豬骨湯端來,先給唐瑜盛了一碗,再分盛給在座的將領,最後給唐之盈送上去。唐瑜哪裡吃得下,只將勺子在碗中攪來攪去,聽柳娘子問他幾時到的,吃飯沒有,來為何事,唐瑜因道:「三郎還在獄中……」

柳娘子接話道:「你叔父兩次上書先帝,請求放人,先帝都不回應,如今先帝又駕崩了,這可如何是好?」

唐之盈在上席咳了一聲,道:「我們還有軍務要談,你們去後面說話。」

柳娘子橫了他一眼,向唐瑜道:「好孩子,咱們去偏堂,莫誤了唐將軍的軍國大事。」

唐瑜素知叔母潑辣,再不敢說「告辭」二字,只好隨她往外走,唐之盈見二人出去了,暗地鬆了一口氣,向諸將道:「家中雜事,耽誤了這麼久,見笑見笑。」

諸將道:「不妨事。」

唐之盈把桌上公文翻了半天,問:「剛才說到哪裡了?」

將領們還沒開口,卻又聽得一陣腳步聲響,長裙飄飛處,柳娘子閃進堂來,厲聲斥道:「唐之盈!你為何不救唐三郎?」

唐之盈道:「我……」

柳娘子打斷他,問:「唐珝是不是你唐家的骨肉?」

唐之盈道:「你先出去,我稍後就來。」

柳娘子高聲喝問:「你回答是不是!」

唐之盈如實道:「是。」

柳娘子道:「你知道是!那唐家人要被趕盡殺絕,你就坐視不理?」

唐之盈道:「我兒子是他老子害死的!理什麼理?」

柳娘子站在大堂正中罵道:「耗子油糊了心的老兵奴!害死你兒子的人在滄山上!你不敢去找薛讓報仇,卻拿自家的子侄出氣,算什麼男兒丈夫!你兒子活著的時候,三郎的父親虧待過他沒有?他從五品少卿怎麼得來?他強佔曲家三百畝田莊,誰幫他壓下來的?沒有他伯父,他早十年就被正法了!你說他是為救伯父,我看他是為救他自己!」柳娘子一邊大罵丈夫和兒子,一邊卻眼淚滾滾而下,「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溺愛,不要胡慣,你聽過沒有?從來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買月亮,打人了你護著,傷人了你保著,養成個天王老子也不忌憚的脾氣,做過多少目無王法的事來!誰把你兒子害死的?不就是你這個做父親的!」

柳娘子越說越氣,大踏步上前要和唐之盈清算,唐之盈慌忙離了椅子,諸將趕緊上前攔著,勸道:「夫人,莫動怒,將軍面上不好看。」

柳娘子喝道:「誰敢攔我!看你們一個個佩刀帶劍的,就和我說說,你家人被關了打了殺了,會不會學你們大將軍袖手旁觀!誰好意思做縮頭烏龜的,誰就來勸我!來來來!」

諸將個個唬在當地,不敢再作聲。柳娘子一個箭步射上正席,唐之盈見她往桌子右邊來,自己便閃到桌子左邊,夫妻兩個隔著一張書桌對峙,柳娘子道:「唐之盈!你部下都在看著你!堂堂寧州節度使,十五萬兵馬在握,連個侄兒都不能保,看你如何保國家!」

當著部下,唐之盈面子抹不開,也斥道:「沒見識的婦人!張口就來!兵諫是容易事嗎?那是逆反的死罪!你回家去,莫在這裡多事!」

柳娘子的聲音震得四壁火把都在晃,她啐道:「我多事?竟是我多管閑事了!也罷,這原是你們姓唐的事,和我一個姓柳的有什麼相干!我明日就回柳家去,任你唐家多災多難,都連累不到我身上來!」她說著,便衝過書桌要打唐之盈,唐之盈繞著書桌下了地,柳娘子追打不到唐之盈,就一把拉住勸架的唐瑜,哭道,「我嫁到你們唐家三十年,落了什麼好來?得個丈夫,十年有八年在軍營,面也見不上幾次;得個兒子,含辛茹苦拉扯大,死得連全屍都沒有;如今連個小妾都敢騎到我頭上來……」她一下止住哭,問唐瑜,「那不知廉恥的老東西納了個十七歲的婢子做妾,你知不知道?」

唐瑜道:「不知……」

唐之盈急急搶話道:「你就事論事!不要扯其他!」

柳娘子又哭得鬢上金花亂搖:「我怎麼沒有就事論事?不是那妖妖嬈嬈的賤婢一天到晚勾引你沉湎酒色,消磨你的志氣,你怎會這般膽小怕事?」她看見屏風上懸著一把劍,便上前拔了劍出來,唐之盈問:「你、你要做什麼?」

柳娘子道:「我今日一了百了!先殺你,再去殺那賤婢!」

諸將慌忙把唐之盈圍住,一疊聲道:「夫人冷靜!不興動粗的!」

柳娘子手持寶劍在堂上大步遊走,一口一個「為老不尊的老兵奴」,要尋到諸將的破綻,捉出唐之盈來,一眾身經百戰的將帥被她攆得節節敗退,唐瑜來奪柳娘子手中的劍,險些被劍鋒劃破了衣袖,一個部將攔在唐之盈身前,婉言勸道:「夫人息怒,無論將軍如何寵愛婢子,主母終歸還是夫人……」

唐之盈立刻在心中怒罵:「話都不會勸的糙軍漢!」

果然,柳娘子只聽得進「寵愛婢子」四個字,更是醋意大發,道:「我算什麼主母?如今唐家竟是那賤婢說了算!我嫁給他三十年,如今在家中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說畢,將劍一揮,掙脫唐瑜,掉頭便往堂外走,口口聲聲要回家去,「殺那惑人心智的狐狸精!」

唐之盈急了,分開保護自己的諸將,叫道:「有話咱們坐下來,好好說!」

柳娘子走到門口,聽得唐之盈呼喚,當下揮袖轉身,長劍遙指唐之盈,問:「你去不去救三郎?」

唐之盈直起腰桿,丹田發氣,大聲道:「去!」

2

當夜戌時,部下們領了唐之盈的兵符,各自去調兵遣將。亥時剛過,駐守宗山城的三萬騎兵集結完畢,只等唐之盈發號施令,便要往未離原進發。誰知宗山府尹陳俊孝剛從開元城出公差回來,一進城,見滿街都是騎兵來來往往,大驚失色,問了個究竟,便往節度使幕府而來。

唐之盈換了戎裝,背著手,吩咐書桌前的唐瑜:「第一封奏疏給小天子,說朝中有奸佞,臣不得已,發兵清君側,只要:一,釋放唐珝;二,處決薛讓,臣立刻退兵。第二封行文各州節度使,說這是我唐家家事,誰要插手,別怪唐之盈翻臉不認人!」說完又囑咐,「意思是這意思,但寫文雅些。」

唐瑜懸腕走筆,不加粘滯,唐之盈站在一邊看,意猶未平,問:「你叔母說小妾欺負她,你信不信?」

唐瑜心神專註於筆,不好開口,便笑了一笑。

唐之盈憤憤道:「小妾自從進了家門,被她三天一罵,五天一打,昨天晚上還找我哭,求我買間外宅自己出去住!你評評理,合族上下,誰敢欺負她?」

唐瑜抿嘴輕笑不接話,半個時辰后,卷上千字,一氣呵成,唐之盈正要拿過來看,陳俊孝衝進來,問:「唐將軍要兵諫?」

唐之盈道:「為救親侄,不得不發。」

陳俊孝道:「是為三公子唐珝?」

唐之盈道:「是。」

陳俊孝道:「我早上在皇城聽說有人在出面救他,將軍何不再觀望觀望?」

唐之盈和唐瑜吃驚不小,齊問:「誰在救他?」

陳俊孝道:「后將軍孫牧野。」

唐之盈道:「孫牧野?」便斜眼看唐瑜,「你有這麼大靠山,還來找我做什麼?」

唐瑜驚疑道:「我不知道此事。」

陳俊孝道:「我聽說孫牧野在朝堂上和崔宰相爭執,似乎是為唐珝。」

唐之盈問:「到底救出來沒有?」

陳俊孝道:「我急著回宗山城,不知道下文。將軍不如按兵不動,先打聽明白。」

唐瑜道:「叔父,唐瑜先回皇城看看。」

唐之盈點點頭,唐瑜便告辭去了。

唐之盈拿起兩封公文,向陳俊孝道:「小侄草擬的章表,煩請陳府尹閱覽改動。」陳俊孝將兩封公文從頭到尾細細看了,稱道:「唐二公子辭采謹嚴,文氣遒正,陳俊孝實不能增刪一字!」

3

唐瑜馳馬出開元之時,龍朔宮門也開啟了,宰相崔衡率領百官步入太初殿,例行早朝。城中猶如冰天雪窖,九歲的衛熹在暖閣中酣眠不肯起,他的母親崔太后也溺愛不究。崔衡在相椅上端坐了,同百官議政,不多時,贊禮官曰:「后將軍孫牧野入朝!」

殿門開了,戴鶡羽冠、穿絳紗服的孫牧野大步流星走了進來,寬袍翻飛生風,引得左右兩班大臣紛紛凝目。以往公服上朝的臣將,誰不是白眉皓首的長者,唯孫牧野年不過二十五,又生得挺拔軒昂,倒把文縟的朝服穿出了勃勃英氣來。

孫牧野先向崔衡行禮,崔衡回了禮,孫牧野抬頭看見空空的龍椅,問:「聖上怎麼不在?」

崔衡道:「聖上年幼體弱,寒日多眠。」

孫牧野便向內侍監丁懷安道:「去請聖上上朝。」

丁懷安卻看崔衡,孫牧野又道:「百官都在朝堂議事,天子在後宮睡得著?」

崔衡道:「他才九歲。」

孫牧野道:「九歲也是天子!」

崔衡不說話,孫牧野又看丁懷安,丁懷安便去了。過了三刻,宮人們擁著睡眼惺忪的衛熹出現,崔太后也隨同前來,在簾后坐下。

百官朝拜禮畢,孫牧野問:「陛下現在坐的龍椅,先前是誰坐的?」

衛熹怯怯道:「是先帝。」

孫牧野問:「先帝在時,每日上不上朝?」

衛熹心愧,便轉頭向母親求助,崔太后微笑道:「先帝每日卯時上朝,午時退朝,風雨無阻。」

孫牧野向衛熹道:「先帝把大位留給陛下,是把未竟的事留給陛下去做。先帝先前做到的事,現在陛下都要做到。先帝守業辛苦,陛下不能怠惰,辜負先帝。」

他已經儘力和顏悅色對面前的童子說話,在衛熹看來卻還是冷酷,衛熹低了頭,道:「可我聽不懂你們說的事。」

孫牧野道:「聽不懂你就問,殿上的大臣會教你。」

崔衡忍不住道:「孫將軍說話留意措辭!臣子怎能教天子?」

孫牧野道:「他不懂,自然要人教,這有什麼?誰生下來就會?」

禮部尚書殷鶴道:「孫將軍不能嚴於待人,疏於律己,你請聖上不怠惰,自己上朝卻遲到,怎能服眾?」

孫牧野道:「我是去未離原攔人,所以來遲了。」

崔衡立刻問:「攔人?攔誰?」

孫牧野轉身向殿外道:「把人請進來!」

殿門又開了,兩個高冠華袍的官員怏怏地進來了。待看清二人的面孔,殿上頓時滿是訝異聲,眾官齊齊轉頭看向崔衡——這兩人,一個是禮部右侍郎李正君,一個是朝散大夫謝成,卻是崔衡派去東洛的使節。

孫牧野道:「我昨日聽說崔相公遣了使者去東洛議和,於是快馬追趕,在未離原和章州交界處截到二位,連夜帶了回來。」

崔衡起身道:「我也知道孫將軍年輕好戰,只是白鳶江一役,大焉兵敗,先帝駕崩,不能不偃武止兵,休養生息。」

孫牧野道:「白鳶江戰,洛勝如未勝,焉敗如未敗,焉軍在西岸還有甲士十萬,洛軍在東岸已無可戰之兵,求和是洛的上策,焉的下策,如今東洛還沒提求和,崔相公反倒先示弱了。」

崔衡道:「國君三年兩替,政局不穩;大軍三年兩戰,斫伐過度。我為長遠計,決意不爭一時之雄,興文治,緩武功,此廟堂大道,孫將軍久在馬背,或許不能明白。」

孫牧野聽得懂他在奚落自己,道:「論政,孫牧野不如崔相公;論兵,崔相公不如孫牧野。孫牧野身在馬背上,才看得見戰機,現在東洛戰後衰弱,正是乘虛而入的時候,一旦東洛元氣恢復,再想強渡白鳶江可就難了。」

崔衡轉身問衛熹:「陛下以為該如何?」

衛熹懼怕嚴峻的孫牧野,卻依賴自己的舅舅,因道:「請崔相定奪。」

崔衡道:「依臣所見,應當韜光養晦,與洛議和。禮部右侍郎李正君、朝散大夫謝成在此,請陛下親自頒布聖旨,派遣兩位即刻東往。」

孫牧野隱忍半天,見崔衡固執己見,終於怒道:「崔相公對敵妥協,對不起先帝,對不起白鳶江上戰死的兩萬將士!殿中諸位聽清楚了:孫牧野已在大江西岸千里設障,誰敢下江一步,立刻射殺!」

崔衡氣得須抖,道:「孫將軍好生專橫跋扈!國家大事,有百官合議,豈容將軍一人任性妄為!」

兵部尚書魏無傷咳了一聲,道:「百官合議?崔相公不曾和魏無傷合議。」

崔太后遂問:「魏尚書是何主張?」

魏無傷七十歲了,兵權早卸,只在尚書的任上養老,因為資歷老、閱歷多,說話很有分量,只聽他道:「如今皖州歸焉,潤州屬洛,分據白鳶江東西,大江天險,兩國共有,互為鉗梏。昔年皖、潤皆為焉土,大焉獨佔江腹交通之利,上下無阻,南北連接,所以國勢蒸蒸。如今東面始終挾制於人,潤州不復,皖州豈能長久自保?」

崔衡道:「魏尚書談大略容易,不知後勤保障之艱難!戰事一開,花銷如流瀑,國家積蓄不易,經得起幾場大戰?」

魏無傷道:「大焉歷來屯田養兵,自給自足,不仰息國庫,這三年花了國庫多少錢?趙尚書,國家還養不養得起軍隊?」

戶部尚書趙自芳,戰不關心,和也不關心,一心只在理財經濟,若說國庫沒錢,便是打他的臉,當下道:「養不起軍隊,我這戶部尚書就白當了。」

魏無傷笑而不語,崔衡卻冷臉道:「魏尚書力主征戰,若是兵敗,魏尚書擔不擔責?」

魏無傷道:「我不擔責誰擔責?」手指孫牧野道,「孫小子,你去打,打輸了算我的,不連累諸大臣!」

孫牧野道:「我一人擔責!」

卻說李正君被孫牧野半相請半挾持地抓回來,在馬背上淋了一夜的雨,一肚子氣沒處發,眼見主戰派佔了上風,他不反駁魏無傷,卻向孫牧野道:「陛下已說了請崔相公定奪,孫將軍卻當著陛下的面駁回,有沒有把陛下放在眼裡?」

孫牧野道:「陛下年幼,有不知之處,請諸位輔佐;有過失之處,諸位若不敢糾,孫牧野來糾。」

孫牧野的言語全不懂忌諱,大臣們哪裡見過這般目無尊卑的人?頓時議聲蜂起,嗡嗡不息,崔衡臉色難看,坐回椅子生悶氣。殿中人人都暗怪孫牧野魯莽無禮,卻又不屑與這等兵卒對辯,只有德高望重的光祿大夫張聖慶睜開半閉的眼睛,白花花的長眉下精光迸發,問內侍監丁懷安:「丁懷安,此刻是哪年哪月?」

他一開口,旁人都不作聲了,丁懷安掐指一算,道:「回大夫:是允治元年,正月二十八。」

張聖慶從鼻子里唔了一聲,道:「老臣還以為是後漢中平六年,董卓進京時!」

他公然將孫牧野比作董卓,嚇得眾臣鴉雀無聲,寂然看向孫牧野。

孫牧野聽見了張聖慶的話,卻不甚明白,見眾臣的眼光都鎖在自己身上,便醒悟過來是在說自己,他想了想,開口問:「董卓是誰?」

玉珠聲輕輕響起,崔太后掀開珠簾一角,向眾臣道:「議和之事,暫且擱置,請李侍郎、謝大夫各回職上,眾卿勿再爭論。」眾臣躬身領命了。

崔太后又問:「還有政事議否?」

崔衡道:「稟太后:驍禁衛從三品將軍袁青岳負罪自戕,袁家不知喪儀如何定等,上疏請示。」

崔太后道:「負罪?袁青岳何罪之有!薛讓何在?」

崔衡回頭看,兩班大臣左右看,互相搖了搖頭,崔衡回道:「薛讓曠職未朝。」

崔太后道:「當初滄山官吏無詔擅闖皇宮,視同逆反,袁青岳身為禁衛將軍,下令攔殺,是履職盡責,誰敢定罪?薛讓抓捕袁青岳,崔相首當制止,次當稟報於我,不該放任御憲台咄咄逼人。」

崔衡只好聽著。

崔太后道:「袁青岳宿衛先帝多年,護駕有功,追封正三品驍禁衛大將軍,喪禮從二品。國家厚恤。」

崔衡應了。

崔太后道:「請鳳閣擬詔,發往御憲台:唐薛之爭,塵埃落定,不得再起事端。」

崔衡又應了,在旁傾聽的孫牧野卻心中一動,想起當日蟬衣請他做的事來。

朝堂又議了半日農田水利、治安文教之事,末了崔太后問:「眾卿還有事否?」

孫牧野便道:「臣還有事。」

崔太后道:「講。」

孫牧野轉身詢問百官:「哪一位是大理寺卿?」

林璽從后列走出來,道:「林璽在此。」

孫牧野問:「大理寺獄中,是不是關了一個叫唐珝的犯人?」

林璽萬沒想到孫牧野會問此事,先看了崔衡一眼,方回:「是。」

孫牧野問:「因何事入獄?」

林璽沉默片刻,道:「唐珝一案,未經公堂審判,無刑名,無刑期。」

孫牧野道:「那就該放了他。」

崔衡起身道:「是先帝有旨,唐珝不能釋放,先帝剛進太廟,孫將軍便要抗旨不成?」

孫牧野反問:「先帝還有旨,必復皖潤二州,崔相公是聽旨還是抗旨?」

崔衡氣結,又回椅子上坐著了。

孫牧野向林璽道:「請大理寺卿立刻釋放唐珝。」

林璽道:「唐珝案雖輕,牽涉卻廣,若無聖旨,大理寺不敢放人。」

孫牧野遂向衛熹道:「請陛下下旨,釋放唐珝。」

衛熹又看母親。

崔太后在珠簾后看了孫牧野半晌,方道:「著鳳閣擬旨放人。」

崔衡惱怒,大聲道:「臣不敢奉詔!」

孫牧野問:「為什麼?」

崔衡氣得直喘,張聖慶卻出列了,慢悠悠道:「孫將軍問董卓是誰,老臣告訴你:董卓是禍亂朝綱的國賊巨盜!將軍依恃軍功,擅權干政,輕慢聖上,蔑視宰相,老臣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勸勸將軍:你雖然戰功高,晉陞快,到底涉世未深,少不更事,在座的耆宿大賢,誰不曾為國嘔心瀝血?誰不曾為民鞠躬盡瘁?他們才是國家的棟樑,政務的主宰,將軍辭色之間,要懂尊重。譬如刑獄之事,上有天子、宰相督管,下有御憲台、刑部、大理寺執行,將軍不能越俎代庖。將軍和崔相公同為先帝託孤之臣,該通力協作,一個治文,一個修武,並匡社稷。對洛是戰是和,眾人已經依了將軍,現在大理寺的事,將軍是不是該依了崔宰相?」

孫牧野險些被老謀深算的張聖慶繞了進去,他在心中好不容易理清楚了,道:「我是託孤之臣,眼見政事出錯,當然要說話!東洛是東洛,唐珝是唐珝,原是兩件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如何交易?」

張聖慶見孫牧野油鹽不進,遂閉上眼,捋了捋大把白須,自語道:「仲穎乎?仲穎也!」走回隊列,不再出聲。

崔衡冷哼一聲,道:「夏蟲不可語冰,張大夫何苦自討沒趣?」

謝成向身邊的李正君道:「前有叛國之將,後有亂政之臣,大焉危矣。」他的聲音極輕,卻又恰到好處地讓全殿都聽見了。

孫牧野驟聽此言,赫然變色,猛地轉身直視大殿另一端的謝成。

謝成道:「將軍看我作甚?謝成若說錯了,將軍指正便是!」

孫牧野道:「現在是孫牧野在和諸位說話,莫牽連其他。」

謝成道:「牽連?孫將軍受父親牽連,做了十年邊疆刑徒,如今搖身一變,登堂入室,就想和親生父親撇清關係了!」

孫牧野勃然大怒道:「我父親也曾為國奮不顧身,我也曾為國赴湯蹈火,我今日站在這裡,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任你說什麼都壓不倒我!」

謝成聲音更大,道:「是奮不顧身還是貪生怕死,是心安理得還是問心有愧,不必和我們說,去和念波城枉死的九萬百姓說!」

孫牧野抬步便往大殿那端走,林璽正巧站在兩人中間,忙出面攔住孫牧野,勸道:「天子眼下,將軍不能妄為。」

孫牧野一掌將林璽推翻在地,還往謝成去,竟是要動粗的氣勢,情急之下,魏無傷站出來伸手一攔,喝道:「胡鬧!」

孫牧野和魏無傷並不認識,但焉之武人,似乎天生就系在一條紐帶上;兩人雖品級相平,魏無傷卻比孫牧野早參軍五十多年,多打了一百多場仗,就如父老尊長一般,孫牧野誰的賬都不買,卻不能對魏無傷動手,便硬生生站住了,他怒向張聖慶道:「你教教孫牧野,若是董卓在此,他會怎麼做?」

御座上的衛熹看見滿殿劍拔弩張,轉頭呼喚道:「母親!」

崔太后掀開珠簾,婉言道:「孫將軍息怒。」

孫牧野滿臉怒氣,強壓著不出聲。

崔太后又向崔衡道:「崔相立即擬旨,命大理寺釋放唐珝,了結此案。」

崔衡不敢反駁,又不想答應,只坐著不吭聲,卻聽孫牧野犯渾喝道:「今日崔相公不擬旨,滿朝文武,誰也走不出龍朔宮!」

4

散朝之後,鳳閣、御憲台、大理寺各自忙碌起來了。先是鳳閣去御憲台,回收銷毀了允許轉羈唐珝的詔書;再是御憲台去大理寺,回收銷毀了對接轉羈唐珝的公函;然後鳳閣重新下詔,著大理寺釋放唐珝;大理寺又重擬釋放唐珝的文書,備案歸檔。薛讓在滄山上獄已為唐珝騰出了牢房,他站在空牢中靜靜聽完朝會上發生的事,只說了三個字:「孫牧野?」便遵旨照辦。

一切辦妥的時候,已是翌日凌晨。唐珝在獄中正睡得昏迷,忽然耳朵比心先醒了,先聽見濁重的步伐踏在地面,遙遙向自己而來,他渾身一激,清醒了一半,又聽見鑰匙與鎖粗暴相撞之聲,他急忙翻身爬起來。沒有窗,也沒有光,唐珝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銹門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尖響,一個聲音在黑暗中叫:「唐珝,你可以出獄了!」

囚禁一年四個月之後,唐珝走出了大理寺獄。黝黯的天色,似乎和獄中沒有兩樣,可清冽的風拂上了臉龐,綿綿的雨落在了眉睫,似乎在溫柔地祝賀他重獲自由。唐珝走出獄門,看見空蕩蕩的街對面,悄然立著一匹馬,馬上坐著一個頭戴鶡羽冠的年輕武官,馬邊一個大理寺的獄卒,手指著自己,好像在說:「他就是唐珝。」那武官點了點頭。唐珝不認得他,見他目光冷漠,不似善人,便懶得理睬,自往家的地方而去,那武官一直目送唐珝消失在街道盡頭,方打馬揚鞭,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唐瑜在未離原上疾馳一夜,終於回了開元城,到了唐府門前,不等馬立穩,便匆忙下鞍跑去敲門,大聲問:「唐寧,三郎回來沒有?」

家奴唐寧開了門,回:「二郎,還不曾見三郎回來。」

唐瑜怔了一怔,又轉身下階,要去大理寺尋找,還未翻上馬背,卻恍見佩魚巷口現出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唐瑜的心弦驀地繃緊,他透過似霧非霧的雨簾細看,看分明后,忽而笑了,他把心妥妥帖帖地安放入懷,緩步向弟弟迎去。

唐珝也看見了唐瑜,看見他疲倦的臉上恬淡的笑,自己卻無力以笑回應。他向兄長跪了下去,跪在濕漉漉的小巷中,拱手至地,伏首不起。

5

孫牧野先是追截了議和使者一日一夜,又為唐珝奔走了一日一夜,實已睏倦之至,回到家中,他趴伏床上,頭枕手臂要睡,兩眼剛剛眯上,直覺有人來了,又睜開眼看。蟬衣站在門口,卻不進來,兩相對望多時,蟬衣輕聲道:「我聽說了朝堂的事。」

孫牧野的頭半埋在臂彎里,語聲模糊不清,道:「唐珝出來了。」

蟬衣道:「謝謝你。」孫牧野不應,徹底把自己埋入枕中,睡著了。

蟬衣隨手為孫牧野關上房門,剛要離開,卻見看門奴陳留領著幾個宮人過來,陳留先叫:「娘子,孫將軍在哪裡?」

蟬衣道:「他剛睡。」

陳留道:「不能睡了,龍朔宮來人了。」

孫牧野睡得再沉,也聽得見「龍朔宮」三字,便翻身起床,出門問:「什麼事?」

宮人上前行禮道:「孫將軍,龍朔宮方才收到寧州刺史急報,寧州節度使唐之盈起事,二聖請將軍立刻入宮,商討對策。」

孫牧野問:「他起什麼事?」

宮人便揚起手中卷,道:「這是唐之盈發來的逆書,一要釋放唐珝,二要誅殺薛讓。」

蟬衣道:「唐珝已經出獄了。」

宮人道:「唐之盈還要薛讓的命,為子報仇。此刻他已率三萬親兵離了宗山城,往未離原進發。」

孫牧野再不說話,箭一般沖了出去。

6

唐之盈是在邊塞親自挖壕溝時收到的唐璁死訊,當他千里迢迢趕回開元城,只見到兒子傷痕遍布的屍體。他心中對唐之彌有怨,對薛讓和衛鴦有恨,可國家穩定為重,他不能胡作非為,只好悄悄咽下了這口氣。但如今,唐珝陷入絕境,夫人鬧,唐瑜求,最忌憚的衛鴦又駕崩了,於是他的仇怒被挑動出來,決心與薛讓對抗對抗。唐珝有沒有出獄不重要了,唐之盈的兵符已經發出,斷無撤回之理,他一不做二不休,要以薛讓的性命,慰藉獨子的在天之靈。

唐珝出獄當日上午,唐之盈親率三萬精兵從宗山城出發,傍晚抵達寧州與未離原的交界處,他下令部隊在寧州境內駐紮,觀朝廷之向。軍帳剛搭好,斥候便來報:孫牧野領五萬涅火軍迎頭而來,駐於未離原,與寧州軍相去不到二十里。唐之盈轉身上馬,點了百餘騎,前去探察動靜。

時值初春,寧州平原的錐子草連綴成毯,未離原上的京羽茅簇擁如雲,一碧一白相遇之處,便是寧州和未離原的界限。唐之盈沒有越界,他沿著草線縱向馳騁,涅火軍連營遙遙在望。唐之盈一路向三軍將領叮囑:勿輕越一步,勿擅射一箭,先挑事端者,殺!另一廂,孫牧野也在軍中發令:堅營固守,不輕言戰,他不進未離原,我絕不進寧州!

唐之盈回到營地,吃過晚飯,又召集將領和幕僚議事。一把匕首在他的食指尖轉得像銀盤,他先問陳俊孝:「陳府尹常去皇城,認不認得孫牧野?」

被唐之盈用刀架來軍營的陳俊孝答:「不曾見面,只聽說過他的幾件事。」

唐之盈道:「說來聽聽。」

陳俊孝道:「我聽說孫牧野桀驁不馴,不通曉世故人情,在皇城兩年,把恭王和崔衡都得罪了。」

唐之盈饒有興緻地問:「他怎麼得罪了恭王?」

陳俊孝道:「前年恭王要修繕後花園,便找孫牧野商量,借三百名士兵幫工,孫牧野卻回:『土木之事,自有工役,怎麼叫士兵去做?焉軍只懂打仗,不懂為王侯蓋花園,為將相造宅第。』於是恭王大怒,向先帝彈劾孫牧野,先帝置之不理。」

唐之盈笑著點點頭,又問:「他得罪崔衡,是因為我家小侄?」

陳俊孝道:「去年就得罪一次了。孫牧野拜將封侯,又深得先帝隆寵,於是皇城中想與他結交者數不勝數。崔衡生辰當日,下帖請孫牧野赴宴,孫牧野回說,當日喬恩寶要成親,去不成崔府……」

唐之盈打斷道:「喬恩寶是誰?」

陳俊孝道:「崔衡也奇怪,便派人去打聽,打聽出來,卻是孫牧野軍中一個無品無銜的小兵。崔衡便氣道:『我堂堂國家宰相,面子還不如一兵奴?』於是和孫牧野也結了怨。」

帳中諸將聽得都笑了,唐之盈道:「這兔崽子倒對我的脾氣。」

陳俊孝道:「將軍休把孫牧野當小子看待,如今王師歸他統領,不可輕視。」

唐之盈把匕首擲向營帳中的木柱,親兵給他拔了送回來,他再擲出去,道:「老子當兵四十年,才混到正三品,這小子去一次北涼,就成了正三品,找誰說理去?」

唐之盈麾下中郎將田永歡道:「江山鍾靈,人才輩出,是大焉之幸。」

田永歡是唐之盈最得力的部下,兩次被衛鴦借調,先隨同伐北涼,后參與征東洛,和孫牧野有舊,唐之盈便問:「你和孫牧野熟?」

田永歡道:「談不上私交,但有四次並肩作戰。」

唐之盈又問:「孫牧野帶兵如何?」

田永歡回:「治軍嚴整,善待卒伍,凡陷陣必身先士卒,所以雖年輕,卻得人心。」

唐之盈道:「善治軍未必善用兵。」

田永歡道:「孫牧野用兵之道在詭,乍虛乍實,敵強則避其鋒芒,敵懈則攻其不備,所以戰少敗,兵少損。」

唐之盈笑道:「比我如何?」

田永歡道:「將軍用兵之道在雄,遇強不避鋒,遇挫志不衰,氣勢盈溢,赫如霆震!」

唐之盈再問:「依你所見,我與孫牧野交戰,誰勝算大?」

田永歡道:「若據山林沼澤之險,行詭道,決奇謀,孫牧野勝;若布陣平原,奮百萬驍騎犬牙交搏,將軍勝。」

唐之盈哈哈大笑,道:「那這一回在未離原開戰,孫牧野豈不是必敗?」

田永歡應道:「必敗!」

唐之盈霍然起身,道:「可我並不想和他戰!」說完,他大踏步走下將軍椅。

眾將都起身問:「將軍去哪裡?」

唐之盈道:「我去會會孫牧野。」

眾將問:「帶多少兵馬去?」

唐之盈掀帳道:「一人,一騎。」

眾將大驚,田永歡追出來勸道:「將軍慎重!孫牧野的脾性,實在沒人拿得准,若是趁機把將軍扣押,控一個謀逆罪,直送皇城,我軍不戰自潰,將軍回天無術!」

唐之盈跨上戰馬,道:「沒出息的將領才玩這一手。」說完打馬絕塵而去,眾將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唐之盈單槍匹馬離開軍營,越過交界線,直往王師營地而來。地平線上殘留微光,大原風嘯雁唳,一隊涅火軍騎兵正在巡邏,他們看見孤身的唐之盈,遠遠喝問:「來者何人?」

唐之盈一拉馬韁,朗聲道:「寧州節度使唐之盈,來見故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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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狩台(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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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封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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