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東方明珠塔
■安靜的東方明珠塔
很快,我們都會嫌這裡土氣了,像所有的有錢人一樣。
再次去喬宅是一個星期後。
喬宅的花園有一塊巨大的太湖石。華年的外公曾經說過,以前家裡也有一塊太湖石。華年經過喬宅這塊太湖石時想起外公的這句話,突然就來了興趣,停了下來,開始仔細數石頭上的孔,一遍遍,數不清楚。
華年數了好久,乏了,轉過身,看到的是一個熟悉的背影。他站在太陽里,認真在看前面的花圃。花圃里有玫瑰、牡丹、丁香、紫羅蘭……規整在一起,居然能雅緻,也是不容易。
「宋先生。」華年叫他。
宋星河沒有回頭,只是問她:「很漂亮,對不對?」
華年走到他的身邊,她有太多的問題必須要問他。
宋星河終於轉過身來。華年看到他的臉,在燦耀的陽光里,卻沒有一點溫度。華年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這些花是她種的。」宋星河說。
華年突然什麼都明白了。兩個高中時代的好友都提到了她。那個指揮著花匠打理好這個花園的,在這個巨大的房子里客廳里擺上油畫的,那個這間房子的女主人連子儀。喬飛明說嫌她煩,把她送走了。可是她的花她的畫還留在這裡,還有那些對她的仰慕。剛才怎麼就真的誤會了她是個俗氣的女人?華年想。
「你們合起來戲弄我?」華年問。
宋星河笑了起來,「我和他合起來,估計能戲弄一個國家。」
那麼她有一個國家那麼貴?當然沒有。簡直在自取其辱。華年惱怒。
「你終於承認你的身家了。你果然也是那個世界的人。」華年說。
宋星河笑起來:「我從來沒說過我窮。」
他真的從來沒說過他窮。華年找不出任何邏輯漏洞,只好迂迴:「你為什麼又不開心?」
宋星河抬頭看華年:「我挺喜歡你的,要不做我的女朋友?」
華年伸手彈掉花瓣的一滴水,深思。華年說:「賣藝不賣身。」
然而,宋星河的眼神是認真的。
華年這才真的緊張起來:「我有男朋友了。」
「馬上他就只是你前任了。」宋星河說。
「我要和他結婚的。」華年說。
「你所有要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宋星河的眼神是最誘人的愛麗莎。
華年搖搖頭:「我要的東西,自己可以買。」
「你的理想是什麼?」宋星河笑了。
「理想是什麼東西?可以吃嗎?我只想賺錢。」華年也笑。
「那麼,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宋星河說。
要是別人說這番話,華年已經惱怒。可是宋星河,這個宋星河,華年知道他只是這麼想的,然後就這麼說了。本質上,宋星河是個書獃子。或者說他太聰明,看透一切的。他也看透她了嗎?起碼他懂,這話他對她說,可以。
「我要和他結婚的。賺錢是為了把他養得白白胖胖的。」華年再次說。
「你對自己就這麼有自信?」宋星河問。
華年點點頭。華年肯定。宋星河笑著,不再說話。
華年和宋星河一起走進喬宅主樓。喬飛明的助理早已經到大門的地方等著迎接他們,帶他們到喬飛明的會客室。這是等宋星河的。華年想。
今天很冷清,只有Miss周一個人在。
喬飛明看到他們就問:「你們一起來的?」
華年連忙說;「我在門口遇到宋先生的。」
「宋先生……星河,看來要我幫你們好好介紹下了。」喬飛明說。
宋星河臉上突然有了笑容,對著華年說:「也是,一直都沒有好好自我介紹過。」
喬飛明笑:「星河是新陽基金創始合伙人。」
收購顏順昌時那個最強勁的對手新陽基金?華年想起那晚,收購失敗后,一一打電話安慰顏順昌創始人團隊的那個新陽創始投資人,讓顏順昌瞬間崩潰大哭的那個最敬重的人,居然就是眼前的這個宋星河。新陽基金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基金之一。華年之前聽過許多關於新陽基金的事。其中最傳奇的就是這個基金的真正掌門人。投資業界稍微資深的人都知道只是個擺設著花瓶,外界看到的新陽基金CEO只是為新陽出來做公關的,是個跑龍套的,新陽真正的掌門人十分神秘,連名字都鮮有人知。原來這個人就是宋星河。和她貓在一個小店裡吃耳光餛飩看夜行人的,給她分析各種案例的,或許她已經很熟悉的那個宋星河。
他和喬飛明合起來豈止可以戲弄一個國家?他們可以買下來。華年的心冷了下來。
「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好好考慮我剛才的問題了,畢竟有喬飛明做擔保,我不會是個騙子。」宋星河說。
華年雖然吃驚他居然當眾能說這樣的話,但立刻便明白。看穿了,不過是一場傲慢的做作。他這樣的人,有什麼話不能當眾說的。他就想告訴你這個。
華年搖搖頭。她只能搖搖頭,她這樣一個小人物,與他不同,很多話是不能當眾說的。
喬飛明和宋星河相視一笑,連在他們身邊的Miss周也笑了。宋星河對著華年比了下大拇指。
華年看到喬飛明和宋星河相觸在一起的眼神時,終於徹底明白。原來剛才那一切不過是個試探,看看她是不是富貴不能淫,測試測試她會不會一遇到大富豪就飛奔著把自己送上去。億萬富翁玩弄平民百姓的戲碼?華年應該生氣的。可是她不能。她只是慶幸,慶幸自己又一次通過了測試。一次次的測試,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測試?華年苦笑。高位者為低位者設路障看起來很可惡,可是總比不給你設路障強。再困難重重的路,起碼還有路。
「剛剛我和Miss周商量好了,這次圓圓中國、圓融的案子由你來負責。」喬飛明說。
華年笑。然而她心裡翻騰著,說不出的難受。
宋星河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這個案子交給她,我也挺放心。」
Miss周看著華年,她的眼神上下翻動著,但還是透著那股永遠的專業犀利。Miss周對著華年說:「好好乾。」
就這樣,華年正式成了圓融和圓圓中國收購案的負責人。
那天之後接下來的半年多時間裡,華年再也沒見過宋星河。華年倒在了圓融、圓圓中國這個案子里。喬飛明出行開始叫華年一起,和Miss周一起。和喬飛明工作是非常愉快的一件事。他決斷很快,圓融的收購案雖然有曲折,但是喬飛明本來就是個能遇佛殺佛的人,更何況他還握著Miss周和華年這兩把利刃。半年多下來,圓融、圓圓中國收購案已經到了收尾階段。
華年越來越老練,和人談判時,與Miss周的冷峻不同,她總是在談笑風生中撥開他們的血肉。喬飛明最喜歡誇華年有靈氣,說她做事情領悟得很快。華年笑著回答,我小時候閱讀理解這塊一直很下功夫。喬飛明笑了很久。
華年很快就漲了工資,漲的幅度很嚇人。半年的工資就足以支付市中心一套三室一廳豪宅的首付。華年動了這個念頭,腦子裡立刻已經轉了幾圈,馬上找到了幾個關鍵人。她現在駕馭人際關係的技巧已經爐火純青。立刻她就買到了現在炙手可熱的上海外灘一個著名豪宅里的一套公寓。雖然是裡面最小的戶型,也足足有150平米。聽說這種戶型市面上很暢銷,轉手出去就能大賺一筆。華年毫不吝嗇,給了中間人一大筆好處費。這些年工作下來,她早就深諳此道,絕對不虧待任何幫助過她的人。
買房子之前華年誰都沒說。簽完約第一個就告訴了于成龍。當然,這次房子簽約她不用去排隊。華年特別去接于成龍下班。她一直沒有買車,不能增長的資產就是浪費。
華年帶于成龍去看她的新房子。門口的保安穿著制服幫她開計程車車門。售樓小姐躬身在門口等候,裸露的雙腿在寒冬里瑟瑟發抖。華年感覺到于成龍的身體也在瑟瑟發抖。于成龍是什麼都藏不住的。華年讓售樓小姐帶他們去參觀樣板房,讓售樓小姐把房子按照他們專業的售樓模式,從頭到尾完整地介紹了一遍。
從小區出來的時候,于成龍還在發抖。于成龍問華年,「你哪裡來那麼多錢?」
華年一時回答不出。她想起去年的那場大吵架。和宋星河在喬飛明家裡見過之後,她忍不住在於成龍面前說起來這件事,在他面前當然是換了個方式說的,帶著點得意,帶著點自豪。以前每一次有男人和華年示好,于成龍知道后,總是會緊緊抱著她,把她當寶貝從頭到尾哄一遍,華年很享受他為她的嫉妒。然而那一次,于成龍卻是出乎意料地大爆發了。他狠狠摔了華年的手機,摔一次還不夠,撿起來再摔,直到把手機摔成粉碎。華年嚇到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于成龍。原來每個男人都是這樣的。華年想起小時候陳老闆和若飛吵架時候的咆哮,陳老闆也是這樣,把拿得到手的東西都狠狠摔了。那天華年拿這樣的于成龍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大叫著我愛你。華年一邊哭一邊叫,叫了十幾聲之後,于成龍才停了下來。最後,于成龍狠狠抱住華年。華年明白,他也拿她沒有辦法。他們彼此都拿彼此沒有辦法,他們相愛著,但是越來越拿彼此沒有辦法。
華年在手機上翻出她的工資單,一條一條給於成龍看。
後來那天他們還是去吃了豬肚雞火鍋,照例的,在他夾給華年的牛肉里和好了。華年親親他。華年又歡喜起來。她和于成龍終於有了自己的家。是她買的,不是他的父母的,是可以完全屬於他們的小天地。華年和于成龍一起打電話給若飛和陳老闆,告訴他們這個喜訊。若飛很開心,陳老闆已經操心起傢具的事情。這是這麼多年以來,若飛第一次主動說要來上海看看華年。陳老闆一直和華年說,若飛有多忙多忙。華年知道若飛忙。每年大年三十她從上海趕回家,若飛都還沒回到家。華年一般待到大年初二就會回上海。若飛卻大年初一就去上了班。若飛真是拼了命的。
華年聽說他們要來上海,實在開心得不成樣子。于成龍也說到時候等陳老闆若飛來了要帶著他們去哪去哪。整個氣氛都歡騰起來,是所有美好的雛形剛剛被定下來的那種喜悅。
房子,是扎在所有飄在上海人心裡的命根子。這下子,一切都安定。這下子,那些纏繞她那麼多年的夢裡血紅的眼睛終於可以閉上了。
過了幾天,華年和樂寶說了買房這個事情。
華年約樂寶去了外灘一個老牌餐廳。樂寶很喜歡這裡的龍蝦,這裡的龍蝦裝在一個透明的罐子里,尤其顯得矜貴。
好久沒有和樂寶吃飯了,想想居然都有半年多了。華年帶著歉意說,「隨便點,我來買單。」
樂寶眼睛笑著,「這麼久不見,當然是我來買。」
「慶祝我買新房子啦。」華年說。樂寶的工資水平華年大約是知道,雖然漲了一些,畢竟喬飛明的秘書也只不過七十萬年薪,Miss周的秘書總不能越過喬飛明的去。華年實在不捨得讓她花錢。
樂寶眨著眼睛說:「我請。慶祝我交新男友。」
華年這才注意到她身上衣服竟然全部已經換成了不顯山不露水的香奈兒套裝,很低調,只有扣子上一個小小的山茶花宣誓著這是富豪的專屬品。
「誰這麼好運氣?」華年小心著問。
「你認識。」樂寶用從餐刀細細挑出龍蝦肉,「顏順昌。」
華年一愣,但隨即明白了。她想起那天顏順昌對樂寶的打聽。只不過這樣的打聽對顏順昌這樣的男人應該是稀鬆平常的,可以有個幾百幾千次的。華年那天回去雖然特別告訴了樂寶,也不過是為了讓她開心開心。沒想到真就成了。顏順昌是離了婚的。這是好事情。
「那倒真該是你請。」華年問她,「什麼時候的事情?」
樂寶笑起來,「都快一年了,你和我說完沒多久,他就來找我了。」
一切都很好。
樂寶有了新男友,她有個新房子。華年很舒心。那天她們喝掉了整整一瓶納帕酒庄1990年份的紅酒。兩人擁著醉醺醺的彼此一起望了許久窗外東方明珠塔的燈光,安靜的東方明珠塔。
若飛和陳老闆來看華年,已經是三個多月以後的事情了。若飛只有一天的時間。新房子還沒搬進去,她們三個人擠在她原先租的狹小房間里。陳老闆睡在沙發上,華年和若飛擠在她的那張小床上。半夜華年聽到陳老闆和若飛此起彼伏的鼾聲,心裡好安定。
這麼多年,在上海有于成龍有樂寶,好像是不孤單的。可是一看到他們,突然就一種孤單涌了上來。原來這麼想他們,只是平時都忘記了。想念可以忘記嗎?慾望最大的武器就是障眼法,識穿可能需要一輩子的時間。
那天華年睡得很晚。起來的時候,若飛已經端著一碗雞蛋面送到床邊給她。她聞到廚房裡傳來爆蔥花的香味,便知道陳老闆在燒飯。
窸窸窣窣的,華年聽到若飛對陳老闆說:「你歇著去,我來吧。」
「你那個手藝,小年哪吃得慣。」陳老闆說。
從小就是這樣,每個早晨都是在陳老闆爆蔥花的香味里,在陳老闆和若飛的悄悄話里醒來的。那個叫杜華年的小女孩,被逼著吃早飯,被逼著喝牛奶。華年掉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哭什麼?」若飛有些嚇到了。
華年突然抱住若飛,撒嬌地扭在她的身上。若飛的身體很柔軟,已經松垮掉了,可抱著的時候卻仍然能感覺到當年的風姿。華年已經懂這些。她真的長大了,她知道。
華年一邊大叫媽媽一邊大聲哭得止不住。哭著的人最經不住別人問哭什麼。若飛端著面,一口口喂華年。
華年終於止住了哭。她吐吐舌頭說:「都怪你們昨天打鼾,我沒睡好,哭給你們看。」
陳老闆在廚房聽到,一邊大笑一邊大聲問:「你媽現在打鼾厲害還是我厲害?」
華年認真想了下,才回答:「媽媽厲害。」
陳老闆開心極了,拿著鏟子跑出來對著若飛說:「我都說了你現在打鼾比我厲害,還不信。」
若飛笑罵了他們幾句。陳老闆嘖嘖著回去繼續燒菜。
若飛和陳老闆只待了一個晚上就走了。華年想著帶他們去外灘吃頓飯也來不及。外灘還是好的,全中國只有上海有這麼一個外灘,起碼接待外地來的人首先要去外灘。
華年想起她在外灘未來的家,想起那天和樂寶醉眼裡的東方明珠塔。很快,我們都會嫌這裡土氣了,像所有的有錢人一樣。華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