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中心

上海的中心

■上海的中心

你一定要到上面去看一下外灘,你從來沒看到過,所以你不懂。

樂寶拿到文憑後過了幾天就是十一,樂寶來找華年。

「走,帶你出去走走。」樂寶說。

這之前,華年是一個人去看的上海。

樂寶一邊上班一邊還要複習,生活過得很緊張。未然又不愛出門。他來上海以後,最遠只到過家和公司方圓一公里以內的地方。未然可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華年卻是從小就坐不住的。剛來上海第二天就躍躍欲試,想著要出門逛逛。可華年卻突然發現,在上海一個人出門這事對她來說,竟也成了嚴峻的考驗。

上海嚴格地按照高架橋劃分了環線——內環中環外環。華年住的那個宿舍,在中環邊上的一個老公寓里。老公寓周圍都是些拆遷到一半的平房。上海的釘子戶堅韌不拔,時時奮鬥在一線,華年看著他們在廢墟上踩著垃圾雜草跳起了廣場舞,實在是敬佩。好幾次華年蓬著頭下樓買燒餅油條,都會恍然她還在那個她從小長大的南方小城,一樣的早餐鋪,一樣的小賣部,一樣的小馬路,一樣的矮磚房。只有耳邊人們嘴裡的口音,上海話,四川話,東北話和許多未聽過叫不出地名的地方話和隔壁家老姆媽用她平時叼著紅雙喜的手彈起的那首《卡農》,提醒著她,這裡是上海。

華年住的老公寓雖然在中環,可她聽說這裡去到內環市中心熱鬧的地方,幾乎要用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的時間。計程車自然是捨不得坐的。如果真要去,那就要公交換輕軌,輕軌換地鐵,地鐵再換公交,足足需要一個小時。這真是華年家鄉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的時間。

「出去浪費時間也就算了,這還得要有名偵探柯南的智商,你乖乖在宿舍待著,我周末來看你。」未然說。

「古代庭院里的女人是因為裹著小腳被限制在了門框里?大部分倒可能是因為她們一出門就兩眼一抹黑。無知才慌張。我這個現代新女性才比天高,又天生膽大,不怕。」華年說。

「出去你就知道厲害了。」未然說。

華年掛了電話。

幾天後,當華年拿出她制定的走遍上海的計劃的時候,未然是大吃一驚的。華年的計劃厚得可以裝訂成一本書。

「你怎麼做到的?」未然問。

「網吧日夜都敞開著大門,泡麵無限量供應。」華年得意地回答。

「這樣有意思嗎?」未然問她。

「不知道有沒有意思,還沒看到呢。」華年笑起來。

「我要上班。」未然不置可否。

「名偵探柯南我每集一看開頭,就猜到了結尾,不用人陪。」華年說。

後來的那段時間,華年最多的記憶發生在公交車上。

許多年以後,老上海人華年總忠告她認識的剛來上海的新人們,如果想迅速融入上海,那麼就一定要從坐上海的公交車開始。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緩一緩那顆急切而又焦灼想立刻一眼就望盡上海的心。

如果說高架是上海的骨架,那麼地鐵就是上海的經脈,而公交車則是縱貫上海的血液。骨架是孤冷的,是隔絕交流的,是優越的存在;經脈是點睛的,是承上啟下的,卻又是見識狹窄的;只有血液,是熱力奔騰的,是統攬大局的,是見微知著的。

在陽光下,在微風裡,在售票員帶著軟糯吳音的普通話里,在鄰座的讓座不讓座的吵吵嚷嚷聲里,在或粗或細或強壯或精緻的手臂的推推搡搡里……上海是個什麼地方?這次,華年親眼看到了。

從此,她再也沒有忘記過那個時候她看到的那個上海。

她一直很想找語言去形容那個時候的上海。那種帶著她現在無法置信的熱情的二十歲出頭女孩的眼睛看到的上海,那種好奇野蠻而又轉瞬即逝的初入者的眼睛看到的上海,那種一寸一寸掠過企圖立刻扎進上海心臟的眼睛看到的上海。

高聳入雲熠熠生輝的大廈,曲折蜿蜒冒著紅燒肉香味的弄堂,各種大人物住過的長滿爬牆虎的老洋房,這些都是上海,卻又不完全是上海;烏泱泱籠在你頭頂永遠堵著車的高架橋,成片成片供應著下午茶的咖啡店,永不打烊挑逗著你的酒吧,這些都是上海,卻又不完全是上海;角落裡升騰著油漬漬熱氣的生煎鋪,十米一家敞亮的隨時供應熱騰騰關東煮的便利店,擺放著剛從巴黎時裝周運來的時裝的大櫥窗,這些都是上海,卻又不完全是上海;騎著助動車汗流浹背的快遞員,開著法拉利正在補口紅的女青年,走到樹下重重咳一聲吐出口痰的計程車司機,這些都是上海,卻又不完全是上海。

華年到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上海,這個有人情味時最有人情味,薄情寡義時又最薄情寡義的上海。

然而,上海也不需要你去形容,明暗交織間,她就在那裡,看著你,看著你墜入她的誘惑,看著你對她愈來愈難捨難分。

「我已經出去看過了。」華年對樂寶說。

「我帶你去看的上海不一樣。」樂寶說。

「我帶你去看看上海的中心。」樂寶又說。

「人民廣場是市政中心,陸家嘴是金融中心,淮海中路是時尚中心,南京西路是商務中心,上海哪裡不是中心?」華年笑著說。

然而,樂寶卻不理會華年的這些中心,她只帶她去了外灘。外灘有什麼好的呢?華年前幾天剛去過。到處是擁擠的人群,擠過來擠過去,擠出一身臭汗。更何況今天是十一,實在是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你懂什麼!再多的中心,上海還是只分外灘和外灘以外的地方。」樂寶卻很認真地對華年這麼說。

華年一向很信樂寶認真時說的。於是她決定重新好好看看外灘,看看黃浦江,看看高聳著的壯麗的東方明珠塔,看看鱗次櫛比的閃閃發光的豪宅,看看川流不息的富麗堂皇的遊艇。

華年和樂寶奮力地朝前擠,她們要擠到最前面去,擠到最前面,才能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每次她們好不容易找個空當擠到稍微前面一點去的時候,立刻就會被身邊的人推搡著擠開。

「外灘哪裡好?」華年問樂寶。

「你在這裡看外灘當然是這樣的。」樂寶笑起來,「三年前,我就開始有了一個夢想。」

「我知道,你想要個男朋友。」華年笑。

「誰和你一樣!」樂寶斜飛了華年一眼,指了指外灘那一排中國被殖民時期遺留下的萬國建築群,說,「我希望自己以後能隨便去那裡。」

「比星矢總想拯救雅典娜的夢想有意義點。」華年說。

「你懂什麼!全上海的核在這裡。陸家嘴那些高樓看著咋咋呼呼的,卻只是個殼子。法租界那些小洋樓乍看是有情致,只是遮遮掩掩曖曖昧昧的,又沒風骨又不氣派。只有這裡,才是上代人留下來的精華,是全中國再也造不出個一樣的來的,是頂著天立著地的大手筆,是隨便來個人不能霸佔的。」樂寶說。

「就是太吵太鬧。」華年說。

樂寶笑起來:「有次我幫公司送文件到那樓里去。我坐著那裡的透明電梯一層層上去。然後,我在那裡看到外灘。人越來越小,最後變得像螞蟻一樣小,一點也不吵的。東方明珠塔立在那裡,也安安靜靜的,隨便我看。從那裡看到的外灘,才是真正的外灘。」

樂寶緊緊抓了下華年的手,「你一定要到上面去看一下外灘,你從來沒看到過,所以你不懂。」

華年摟住樂寶的腰,胡亂指著黃浦江對岸的一棟高聳入雲的大樓說,「有什麼好看的,將來把那棟買下來給你。」

樂寶笑了笑,「陳老闆最近來看過你嗎?」

「他哪裡有錢來看我。」華年說。

「家裡沒好起來點?」樂寶問。

「不知道。」

樂寶有時候問起陳老闆和家裡。華年有時候開心有時候不開心。

陳老闆,陳老闆是小時候夏天的竹席子,想起來時,心口總是一陣涼,慢慢又覺得熱上來,可一翻身,卻又是涼。不像樂寶,總是黏糊糊的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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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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